林海音

下午五点钟正是大吉祥上座的时候，它沾了对面大世界电影院的光。当第三场的观众出来了，第四场的还没进去时，大吉祥便在这人潮的一涌一退之间热闹起来了。

散場的客人拥进，赶场的客人挤出，茶房托着菜盘，不得不高高地举过客人的头顶穿梭而行。这时大家都显得特别急，每个人都在为赶时间发脾气，客人怕赶不上电影，茶房怕赶不上客人。

擦皮鞋的孩子们也偏爱在这时候跟着捣乱！

好在王泰已经习惯这些了，他向里面挤挤，不管客人的皮鞋是否需要擦，他都会握住客人的皮鞋问：“擦皮鞋吗？”擦鞋小孩之所以惹人讨厌就是这样。但是在这短短的上座时间，为了争取时间——干脆说为了争取一块钱的生意，他就不能不这么讨人嫌。

但究竟还是可以碰到找上门的买卖，在屋角的桌旁，王泰遇到了他的老主顾——报馆记者林先生，以及他的女朋友。

“小鬼，过来！”客人从桌下伸出脚来，王泰便像条小狗一样，乖乖地蹲到桌子下面去，打开擦鞋箱，熟练地上油、擀光，嗦嗦地工作起来。

桌上面的客人正以一种欣赏的心情吃着那碗排骨面，啧啧的咬排骨声，呼噜呼噜的吸食面条声，王泰虽在桌下，也能领略到，或者说，想象得到那食物的美味。

五点钟了，人人的肚子都会叫饿的，王泰也不例外。他放学赶着回家换了衣服，背上擦鞋箱便往外跑，母亲虽每次都说：“烫碗饭吃再走吧！”但是王泰总不愿错过两场电影中间的好生意，所以他宁可饿着肚子。

要知道，王泰是个不幸的孩子——床上躺着久病的爸爸，妈妈替人缝补，收入有限。王泰也是个好孩子，擦五双，交给妈妈五块；擦十双，交给妈妈十块。但是他可从未擦过十双鞋呀！因为他必须得早回去，还得做功课呢！他也不能像别的擦鞋小孩，挣来的钱全都随手花掉，去吃担仔面呀，看电影呀。王泰连五毛钱一碗的红豆汤都舍不得吃。

林先生的女朋友吃得很热了吧，她把大衣脱下来，搭在椅背上，跟着滑下来一点儿什么——啊，是一叠钞票！王泰立刻一脚给踩住了，然后很快地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对于一个擦鞋的小孩的家庭来说，王泰脚下踩住的，一定可以派上许多用场。不过，王泰虽有急智把那钞票踩在脚下，却没勇气决定它的去留，所以他竟停住了工作在犹豫。

但是似乎来不及给他更长的时间考虑了，林先生已经把脚缩了回去，同时扔给他一块钱，然后飘然而去了。

王泰愣了一刹那，终于挪开了脚，迅速地拾起钞票来放进裤袋里。他出了大吉祥，在无人的墙角边，心怦怦地跳着掏出钱来数：整整一百块！“怎么不可以呢？又不是偷来的！”他持着这唯一的理由安慰自己。

一百块！要擦一百双鞋！他要工作二十天才能赚来！他可以把钱交给妈妈，妈妈不会责备他的，捡来的嘛，并不是偷来的呀！而且妈妈可以给爸爸买只鸡吃，或者再买盒药针也足够了，还可以……有许多用处，有许多许多用处……

钞票被王泰捏暖和了，他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家。

对于王泰的早归，母亲没有表示惊奇，倒是王泰自己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溜进了小屋，坐在桌前直盘算，怎么向母亲说明这一百块的来历呢？捡来的？母亲看到了会又惊又喜吗？

一直到吃过晚饭，厨房里响起了洗碗盘的声音，王泰都没有遇到一个合适的机会把钱交给母亲。这也要勇气的吗？王泰怏怏地离开厨房去做功课了。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忽然起了一阵骚动，劈劈扑扑，母亲和同院住的张大婶在嘻嘻哈哈地追赶着什么。

“捉住了，捉住了！”是母亲的声音。

“是哪家飞来的大母鸡啊？”

接着是母亲和张大婶在讨论是谁家的鸡，怎么会飞过来的，最后母亲判断是红砖墙邻家的。

“我来帮你现在就把它宰了。”张大婶对母亲说。

“啊！怎么可以？是别人家的鸡啊！”母亲好像很惊奇于张大婶的话。

“怎么不可以？又不是偷来的！”

张大婶这句话触动了王泰，他不由得走到窗前向外望去，妈妈手中正提着那只大母鸡，不住地摇头。对于张大婶的怂恿，母亲似乎一点都未为之动心，她一边向外走一边对张大婶说：“这样宰了吃的话，虽然不是偷来的，但和偷来的有什么两样呢？”

王泰忽然觉得，裤袋里的一百块钱是这么沉重。他很后悔，也很侥幸，如果他刚才把钱拿出来，母亲会怎么说！

母亲回来了，她进屋来掸掸身上的土，轻松极了，这倒使王泰更觉得沉重了，他的左裤袋好像被几百斤重的东西坠着，非立刻摆脱掉不可。

他看看桌上的小闹钟，刚刚六点半，离散场还有半小时，他应该可以赶得上。母亲看儿子向外跑去，不由得在后面喊，但是王泰已经跑远了。

大浪淘沙摘自《城南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