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纳米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初读丁玲的小说《梦珂》，只觉得这个女孩像一片落叶，在学校里受到不公的待遇，在表姐和杨小姐展示出的浮华之间流离，在澹明和晓淞的追求里摇摆，最后挣脱出来，又跌入社会，和泥土混在一起，终于看不清原来的纹路了。后来重读，惊讶地发现，梦珂实际上也是现代女孩的缩影，她们活在别人的目光里，甘愿被当商品挑选。

在小说里，导致梦珂悲伤地离开姑妈家，沉入社会底层的一个直接原因，就是澹明和曉淞对她的戏弄。注意，是戏弄而不是爱或喜欢。我们可以看一下晓淞在调戏完梦珂后的想法：“表哥便倒在她适才起身的软椅上，得意地来称许起自己的智慧，自己审美的方法，并深深地去玩味那被自己所感动的那颗处女的心。这欣赏，这趣味，都是一种‘高尚的，细腻的享乐。”他和梦珂看完《茶花女》之后回味的样子：“‘这都是只要我愿意便行的！想到这里，不自觉的现出那得意的微笑，脱下衣服，安安稳稳地去睡在那软被里了。”以及澹明在感受到晓淞也在追求梦珂后摊牌说的话：“不过，我们七八年的交情，难道还肯为一个女人生隔阂！”晓淞从挑逗梦珂中玩味而来的得意、成就感，澹明“义正辞严”的口中的“一个女人”，这种种言行，像是在争取一个人的心吗？不像，像是一个人在逗自己的狗，像是两个穿着开裆裤的男孩为了争夺一个小推土机打起来，家长走过来说：“犯得着吗！为了一个推土机打起来！”在他们眼里，女性被物化理所应当，她们不过是生活里的一点趣味而已。

男性打量女性本来无可厚非，可如果时刻投射在女性身上的目光充斥着赤裸的欲望，永远停留在对外貌的陶醉，而直接忽视女性的灵魂和生命，这又是多么的轻蔑啊！

现在的女孩又何尝不是生活在这种目光之下？三天两头，“什么是微胖”“女生多少斤算胖”“脸和身材不搭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的话题登上微博热搜。小说里露骨炽热的目光已经在潜移默化中转变成了约定俗成的东西，活跃在每一个人的心里。“什么样的女生算好看的”，这个问题的回答视角一直来自男性，男生站在自己的角度描述女生，女生也站在男生的角度思考，对比着标准改变自己。

现在的女生一边感受着梦珂被品头论足的痛苦，一边用澹明和晓淞的目光继续折磨自己，强迫自己去迎合他们的目光和审美，还浑然不知，觉得理所应当。这不就是梦珂的悲惨遭遇吗？她明明难忍被人挑选和摆布的环境，却还是妥协“无声地举起一双手去勒上两鬓及额上的短发，显出那圆圆的额头并两个小小的玲珑的耳垂给人审视”，她明明伤心自己被打扮得像那些四马路的野鸡一样，却还是隐忍着听从甄先生的引导，喊“跑”的时候跑了出去，慢慢地接受了那些更加过分的无礼和侮辱。

梦珂本人的心路历程和现在的女生十分相似。小说开头，梦珂是为一位裸体女模辩护而出场的。她一个人面对红鼻子教员，面对“吃瓜群众”，护着被羞辱的女模特，叫抽泣的女模特把泪水擦干，告诉她这是不值得的，然后向学生高声喊：“我是不在乎什么的！”扶着女模特走出教室。她就像一个女战士，在反抗偏见。在那个时代，裸体模特象征着文艺进步，可见梦珂是了解当下社会对于女性的畸形而苛刻的眼光。

但是当梦珂进入姑妈家的时候，她先是对于澹明和晓淞的目光变得迟钝了。她的注意力放在了寄人篱下的小心翼翼里，放在了表姐和杨小姐给她展示出的物质世界里，放在了和澹明晓淞一起画画写生下棋聊天里。她还要学会和姑母、表哥等人和谐相处，她已经免不了说些讨好别人的话了，比如杨小姐兴致勃勃地在她面前展示自己的新衣服时，她明明觉得那红色小坎肩那么刺眼，却还是要装作慷慨地给出她的谀词。一个女孩在成长的过程中，接触的人越来越多，纷杂的世界开始徐徐向她展开怀抱，她开始斟酌自己的言谈举止了，开始在意别人对自己行为的反应了，其实就是开始思考自己和他人之间的关系了。

很显然，梦珂真的对表哥晓淞动了心。但是她悲伤地发现，晓淞不过是在她面前逗弄她罢了，其实根本就没有把她放在心上。而当她被伤透了心决定离开之后，澹明和晓淞却并不伤心，因为，“澹明既有杨小姐可追随，而晓淞是除章太太外还有两个很有希望的女朋友，所以都说不上是一个损失。”梦珂一颗真心，却错付在了两个男生的彻头彻尾的游戏里，真是嘲讽。

表面上看梦珂的离开，其实是对于两人如此物化戏弄女性的反抗，但其实并非如此。这不过是梦珂的一次羞愤的产物罢了，她那开始仅存的一些女性个体意识，已经只剩下一些情绪的残影了，在她的身上，你再也找不到扶着女模特走出教室的魄力。她对着镜子又哭又笑，其实就是为了迎合别人的看法，练习着如何塑造出一个别人希望她表现出来的样子，以此来换得别人的吹捧、赞誉、恭维、鼓励，以此在这个物化女性的社会里生存下去。她变得主动贴附那些让她不自在的目光了，她彻底沦为了目光的牺牲品。

也许很多女生并不觉得自己腿粗、腰上有肉有什么不好，BMI指数也绝对是健康、正常，但是就是在让这个世界看到自己的身体的过程中，她们感觉到了目光里的潜台词，她们原来这样是“不漂亮”“不好看”的，原来这样是不会被选择的，于是她们开始控制饮食，看着正常体重喊着“我好胖”。她们做的一切，不是为了自己的健康和快乐，只是为了让自己符合大家眼中的“又瘦又苗条”的标准。原本那个以平等眼光看待每一个人，看待自己的身体的女孩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斤斤计较体重的目光傀儡。

梦珂开始还有些觉醒的意识，可经历种种，最后也沦为听话的玩具，最终她被命运淘汰。而现代女性，生来就陷在男性的评判标准里，她们更需要靠自己的觉醒来打破束缚。现代女性应多一份勇气，多一份执着，多一份热爱，打破成见，遗世而独立。

（编辑/张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