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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始觉海非深

2020-07-23潘彩霞

做人与处世 2020年11期
关键词:饶平旅社

潘彩霞

1946年,年轻的军官饶平如收到父亲的来信,希望他请假回家,一则参加弟弟的婚礼,再则完成自己的定亲大事。自从18岁考入黄埔军校,他就决心投身到抗日的浪潮中,如今,24岁的他已经是个老兵了。对家里安排的相亲,他曾因抗战而拒绝,可是抗战已结束,这次他没法推脱了。

“屋子很大,我走过第三进的天井,正要步入堂屋时候,忽见西边正房小窗正开,一位面容姣好、年约20岁的小姐在窗前借点天光揽镜自照,左手拿了支口红在专心涂抹。”跟着父亲走进毛美棠的家时,这一幕跃入眼帘。因为两家是世交,儿时曾见过面,他记得她的聪慧,她也没忘记他好看的眼睛。

戒指一交换,情定三生。几日相处中,毛美棠卷起纸筒唱歌,饶平如吹着口琴伴奏,她唱“白石为凭,明月为证,我心早相许;今后天涯,愿长相忆,爱心永不移”,他则含蓄地回应:“Oh,Rose marry,I Love You!”

饶平如假期结束返回部队时,同样的一江水、一艘轮,心绪却与来时大不同,“在遇到她以前我不怕死,不惧远行,也不曾忧虑悠长岁月,现在却从未如此真切过地思虑起将来。” 因不想参加内战,饶平如申请了闲职,于1948年回到南昌与毛美棠完婚。一个身披白纱含羞带俏,一个穿着军装英俊挺拔,在著名的江西大旅社,宾客200余人见证了这场盛大的婚礼。

时局动荡,国民政府几近瘫痪,饶平如带着毛美棠在乱世中东奔西走。在贵阳,住在家徒四壁的凉亭改成的房子里,昔日的大小姐学着洗手做羹汤。受“历史原因”影响,饶平如求职屡屡被拒。几经辗转,在舅舅引荐下,他到上海一家医院做会计,并兼出版社编辑。伉俪情深,娇儿承欢,日子虽平淡,却心甘如饴。

1958年,政治运动风起云涌,因为“伪军官”的身份,饶平如被当成“反革命”送到安徽劳教。毛美棠上有年迈老母,下有5个未成年的孩子,全部的家庭重担一下子都落在了她的肩上。那时,有太多的夫妻反目,而她选择信任、等待。当出版社的人找她谈话,要求她与他“划清界限”时,她的答复是:“他不是汉奸卖国贼,不是贪污腐化,不是偷窃扒拿,我为什么要离婚?”

他们无法预料的是,这一分开,竟长达22年。家里没有收入,生活陷入困窘,全家每天只能吃两餐,主菜就是咸菜。为了补贴家用,毛美棠去旅社做勤杂工,去月饼厂做女工,去纸厂做拣纸工。上海自然博物馆建造时,还去工地背几十斤一袋的水泥,从此落下腰伤。除了生活的苦,作为“劳教分子”家属,毛美棠还要承受冷落和歧视。世态炎凉尝尽,她给饶平如的,却始终是微笑。为了安慰他,她给他寄去一张全家福,照相时,特意叮嘱大家都面带微笑。相片背后还写了一行字:“平如,你看我们全家都很好,你只要好好改造,未来我们还会团聚在一起的。”

饶平如因缺乏营养,全身浮肿,无药医治。恰恰这时,她寄来了一瓶鱼肝油。物质缺乏的年代,她是怎么做到的已无从知晓。奇妙的是,肿胀的症状真的随着吃下去的鱼肝油消失了。而他不知道,那时的她,为了省2元6角钱,坚决不去看自己的腰痛,以致为身体埋下了隐患。

22年间,相互通信成为彼此最重要的精神支柱。在孩子们的童年记忆里,她永远是在灯下写信的样子,以致钢笔笔尖都磨平了。给他的信中,无一例外都会在信末加一句“我们很好,勿念”。而他亦同样靠读她的信抵御寒冷和孤独。那些信,他一封都没有丢弃,看完就锁在木头箱子里。1979年回到上海时,两人间的通信多达千余封。当他终于被告知撤销处分决定、恢复工作时,已是1980年深冬。那年,他57岁,她54岁。

岁月静好,儿女立业成家,孙辈绕膝,虽不是曾经向往的田园生活,总算祥和宁静。他两次手术,她细心照料;她有糖尿病,他画了一个大表格,把每种食物的含糖量记录下来严格控制;多年操劳让她患上尿毒症,80多岁的他亲自学了“腹膜透析”,短短几秒钟就完成腹腔管和引流管的连接。彼此陪伴,就是幸福。

原以为只要用心对她,便能永久相守,谁知命运的不公来得那么突然。乐观的她变了,性情乖僻,不通情理,说话也开始前言不搭后语,直到有一天,她躺在床上说:“去拿把剪刀来,这被子太大了,我要把它剪小一点。”心轰然倒塌,一时之间,他绝望至极,坐在地上失声痛哭。她患了痴呆,说话总是没头没脑,而他每每当真。她夜里要吃杏花楼的马蹄小蛋糕,87岁的他骑了车去买,送到嘴边她又不吃了;她要找黑底红花旗袍,他记忆中并没有,明知几分钟后她就忘记了,还是想着找裁缝去做一件。她糊涂了,可是脑海深处,仍是牵挂着他,偶尔清醒时便会叮嘱他:“你不要乱吃东西,也不要骑脚踏车了。”病重昏睡时,她也会突然醒来,对照顾她的女儿说:“你要好好照顾你爸爸啊!”

最后的时刻还是来了。像有心灵感应,昏迷很久的她突然睁开眼睛,看到人群中的他时,眼眶渐渐湿润,缓缓凝结成一滴挂在眼角的泪。悲伤难抑,他剪下她的一缕头发,用红线扎起来,作为余生的纪念。送别时,他用了3天时间写了一副挽联:“坎坷岁月费操持,渐入平康,奈何天不假年,恸今朝,君竟归去;沧桑世事谁能料,阅尽荣枯,从此红尘看破,盼来世,再续姻缘。”最后一句写完,眼泪早已汹涌而出。

毛美棠去世后,饶平如唯一的事是写她念她想她。他不顾耄耋,独自去找寻他们的曾经。当年携手的江西大旅社已变成南昌起义纪念馆,物不是人也不是,然而看到那一檐一柱,当年结婚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南昌湖滨公园长椅上,吹口琴的人还在,那个卷起纸筒唱歌的人却永远离开;走进上海自然博物馆,他会想,哪块水泥是她背起来的。她没有离开,他要让她活在心里。“死是没有办法的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它们记录下来。”4年时间,他们的故事变成300幅画作,并辅以诗文。《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面世了,画册的扉页,他亲笔题词:“同生死,共患难,以沫相濡,天若有情天亦老;三载隔幽冥,绝音问,愁肠寸断,相思始觉海非深。”

2020年4月4月,饶平如与他的美棠团聚了。所有美好,都不會结束,穿过生死和悲喜,爱无别离。

(编辑/张金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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