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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与海》声音叙事品析

2020-07-18陈永琳余树财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20年7期
关键词:罪过搏斗老人与海

陈永琳 余树财

《老人与海》被收入人教版高中语文必修3教材,作为海明威的经典之作,人们从不同的维度和视角,对其叙事艺术、语言特色、思想主题等方面做出解读和阐释。海明威善于叙事,《老人与海》中巧妙使用了声音叙事,参与了文本建构。

关于声音叙事,学界有不同解释,有论者将声音叙事看成一种叙事形态,如马红娟认为声音叙事是新时期乡土小说的叙事形态之一[1]。也有论者将声音叙事当成一种艺术手法,认为“声音叙事是一种侧重从声音(听觉)角度出发讲述故事的艺术手法”[2]。对于声音叙事,学界虽然看法不一,但有一个普遍共识就是,声音在叙事文本中是重要的叙事元素,对人物表现与故事时空的建构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笔者将《老人与海》中的声音叙事看成一种叙事手法或者说是叙事手段,即海明威通过对声音的叙事操控来实现文本的意义建构,本文对此做一些粗浅的探讨。

一、以声音叙事营构故事空间,奠定叙事基调

《老人与海》“是一个由多种声音对话建构的复调世界,这些声音发自于老人、男孩、大海、鱼、鲨鱼、月亮与星星”[3],海明威用这些声音营构起小说的故事空间,构建了小说的整体环境。以人教版高中语文必修3教材节选部分为例,本文节选的是从鲨鱼出现到老人回渔港的部分,在第一次写到桑地亚哥老人与鲨鱼搏斗的情景时,文本对鲨鱼咬大马林鱼的声音作了描绘:

鲨鱼飞快地逼近船后边。它去咬那条死鱼的时候,老头儿看见它的嘴大张着,看见它那双奇异的眼睛,它咬住鱼尾巴上面一点的地方,牙齿咬得嘎吱嘎吱地响。鲨鱼的头伸在水面上,它的脊背也正在露出来,老头儿用鱼叉攮到鲨鱼头上的时候,他听得见那条大鱼身上皮开肉绽的声音。他攮进的地方,是两只眼睛之间的那条线和从鼻子一直往上伸的那条线交叉的一点。事实上并没有这两条线。有的只是那又粗大又尖长的蓝色的头,两只大眼,和那咬得格崩崩的、伸得长长的、吞噬一切的两颚。

“嘎吱嘎吱”“皮開肉绽”“格崩崩”这几个拟声词生动形象地表现出鲭鲨的凶狠,渲染了一种紧张令人害怕的故事氛围,营构了老人与鲨鱼搏斗的故事空间。在接下来的老人与鲨鱼搏斗的具体叙事中,作者再次通过声音叙事强化了这种紧张、扣人心弦的故事空间:

鲨鱼在海里翻滚过来。老头儿看见它的眼珠已经没有生气了,但是它又翻滚了一下,滚得自己给绳子缠了两道。老头儿知道它是死定了,鲨鱼却不肯承认。接着,它肚皮朝上,尾巴猛烈地扑打着水面,两颚格崩格崩响,像一只快艇一样在水面上破浪而去。海水给它的尾巴扑打得白浪滔天,绳一拉紧,它的身子四分之三都脱出了水面,那绳不住地抖动,然后突然断了。老头儿望着鲨鱼在水面上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后来它就慢慢地沉了下去。

老人已经将鱼叉攮进了鲨鱼头部,鲨鱼也奄奄一息了,作者接着用动作和声音描写鲨鱼的垂死挣扎,使人鱼搏斗的故事更扣人心弦,也为下文的人鱼搏斗营构了紧张、动人心魄的故事空间,奠定了人鱼搏斗的叙事基调。

二、创建“他说+他想”的声音叙事模式,推动情节发展

小说如何设置、安排情节很体现小说家的叙事本领。人教版高中语文教材必修3节选部分的《老人与海》,叙述的是桑地亚哥老人在海上独自与鲨鱼搏斗的故事,故事本身很单纯,除了那条大马林鱼和鲨鱼外,没有其他的人物,要将这个简单的故事叙述往前推进,西方小说惯用的手法是用大篇幅的心理描写。但海明威没有这样做,他另辟蹊径地采用声音叙事的方式,将故事的演进借助于对话来展现故事的时间流动。梅尔巴·卡迪·基恩在听觉感知的叙事研究中将“对话”作为文学作品中声音的一种表现形式,因为在他看来,对话也是一种“能听到的声音”[4]。

但海明威的声音叙事,并不是简单地描写人物对话,而是将叙事的重心放在叙述桑地亚哥老人与鲨鱼搏斗过程中内心的声音叙事上,通过描写他与鲨鱼搏斗过程中自我话语与内心的回应,推动情节向前发展——小说情节在话语与内心的声音交流碰撞中向前发展。具体行文时,小说创建了“老头儿(他)说……+他想……”的声音叙事模式,以此作为情节的叙事单位,请看下面节选的一个片段:

“它咬去了大约四十磅。”老头儿高声说。他想:它把我的鱼又连绳子都带去啦,现在我的鱼又淌了血,恐怕还有别的鲨鱼会窜来呢。

他不忍朝死鱼多看一眼,因为它已经给咬得残缺不全了。鱼给咬住的时候,他真觉得跟他自个儿身受的一样。

他想:但是我已经把那条咬我的鱼的鲨鱼给扎死啦。我从来没看过这么大的“Dentuso”。谁晓得,大鱼:我可也看过不少呢。

他想:能够撑下去就太好啦。这要是一场梦多好,但愿我没有钓到这条鱼,独自躺在床上的报纸上面。

“可是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他说,“你尽可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他想:不过这条鱼给我弄死了,我倒是过意不去。现在倒霉的时刻就要来到,我连鱼叉也给丢啦。“Dentuso”这个东西,既残忍,又能干,既强壮,又聪明。可我比它更聪明。也许不吧,他想。也许我只是比它多了个武器吧。

“别想啦,老家伙。”他又放开嗓子说,“还是把船朝这条航线开去,有了事儿就担当下来”。

这里写的是老人第一次与鲨鱼搏斗后自说自话的片段。老人连续84天未捕到鱼,经过三天两夜搏斗才捕获的大马林鱼,被一条鲭鲨咬去了四十磅肉,他不免有些灰心失落,觉得“跟他自个儿身受的一样”,所以希望“这是一场梦多好”,但愿“没钓到这条鱼”。但想想自己毕竟把鲨鱼给刺死了,老人又重新振作起来,鼓励自己“一个人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虽然鲨鱼残忍、能干、强壮、聪明,自己鱼叉也丢了,但自信自己比鲨鱼更聪明。可马上老人又犹豫了,觉得自己不一定比鲨鱼聪明,觉得自己只是比鲨鱼多了个武器。所以,他立刻又告诫自己不要去想,“还是把船朝这条航线开去,有了事儿就担当下来”。小说就是不断地通过“他说+他想”的声音叙事实现一个个情节的转换,以此推动情节向前发展。

其实,从人教版高中语文教材必修3节选的《老人与海》部分来看,情节发展的主线虽然是老人与鲨鱼搏斗的故事,但小说情节的主体并不是老人与鲨鱼搏斗的场景,而是老人的直接话语与他内心的回应两种声音的交流对话,小说也正是通过声音叙事这种特殊的叙述方式,规避了大篇幅的心理描写,真实细腻地展现了人鱼搏斗的过程,使小说情节扣人心弦又波澜起伏,同时也有效地调控小说的叙述节奏。若是换用心理描写,叙述节奏和叙事效果将会大打折扣,这也正是海明威作为小说家的高明之处。

三、以声音叙事表现自我的复调,展现复杂性格

以“声”写人是叙事作品惯用的艺术手法,经典案例就是《林黛玉进贾府》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方式安排王熙凤出场。声音叙事在表现人物身份、职业、性格、心理等方面具有独特的优势。《老人与海》也发挥了声音叙事在表现人物上的优势,但与众不同的是,《老人与海》超越了单纯地以“声音”来刻画人物某一方面性格的常规做法,文本以声音叙事表现人物自我矛盾与分裂人格,展现主人公复杂的性格和心理。

复调本是音乐术语,指欧洲18世纪(古典主义)以前广泛运用的一种音乐体裁,它与和弦及十二音律音乐不同,没有主旋律和伴声之分,所有声音都按自己的声部行进,相互层叠,构成复调体音乐。巴赫金将音乐中的多重声音引入到文学批评,认为“复调”不仅是叙事文学的一种认知方式,而且是作为人们认识世界的思维方式[5],这是“一种超出小说体裁范围之外的特殊的复调艺术思维,这种思维能够研究人的思考着的意识,和人们生活中的对话领域”[6]在巴赫金看来,对话即复调,“复调的实质在于,不同的声音在这里保持各自的独立,作为独立的声音结合在一个统一体中,这已是比单声结构高出一层的统一体”。[7]复调可以存在于人物与人物之间对话,也可以存在于人物的自我对话,人物的自我对话形成自我的复调。

如前所述,人教版高中语文教材必修3节选的《老人与海》主要以老人与自我内心的对话推动情节发展,其实在《老人与海》中,人物自我对话不只是推动情节发展的助推剂,还是刻画人物,展现人物性格和心理的主要手段。文本中,老人每一次与鲨鱼搏斗后都会与自我内心展开对话,说出的话语与内心的声音进行交流,交流中形成自我的复调,且看一个片段:

“想点开心的事吧,老家伙。”他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离家越来越近了。丢掉了四十磅鱼肉,船走起来更轻快些”。

……

他想:不抱着希望才蠢哪。此外我还觉得这样做是一桩罪过。他想:麻烦已经够多了,还想什么罪过。何况我根本不懂这个。

我不懂得这种事,也不怎么相信。把一條鱼弄死也许是一桩罪过。我猜想一定是罪过,虽然我把鱼弄死是为了养活我自己,也为了养活许多人。不过,那样一来什么都是罪过了。别想罪过了吧。现在想它也太迟啦,有些人是专门来考虑犯罪的事儿的。让那些人去想吧。你生来是个打鱼的,正如鱼生来是条鱼。圣彼得罗是个打鱼的,跟老狄马吉奥的爸爸一样。

他总喜欢去想一切跟他有关联的事情,同时因为没有书报看,也没有收音机,他就想得很多,尤其是不住地想到罪过。他想:你把鱼弄死不仅仅是为了养活自己,卖去换东西吃。你弄死它是为了光荣,因为你是个打鱼的。它活着的时候你爱它,它死了你还是爱它。你既然爱它,把它弄死了就不是罪过。不然别的还有什么呢?

“你想得太多啦,老头儿。”他高声说。

这是桑地亚哥老人第一次与鲨鱼搏斗后的一段自我对话,在大马林鱼被鲭鲨咬去了四十磅肉后,满身淌血,老人曾一度灰心失望,但很快他又找回了信心和希望,认为“不抱希望才蠢哪”,可转念老人心中又生出了一种负罪感,他觉得自己“把一条鱼弄死也许是一桩罪过”,即便是“为了养活我自己,也为了养活许多人”。但一想到自己是个打鱼的,把鱼弄死“是为了光荣”,“它活着的时候你爱它,它死了你还是爱它。你既然爱它,把它弄死了就不是罪过”。这一段自我对话“我说”与“我想”两个声音互相驳斥,自相矛盾,展现了一个矛盾又真实的自我,把老人的复杂性格表现得一览无余:一方面世俗、残忍自私,另一方面平等尊重自然生物,有着高贵的灵魂。

对于杀死鲨鱼,老人也有着分裂的人格:

他想:你倒很乐意把那条鲨鱼给弄死。可是它跟你一样靠着吃活鱼过日子。它不是一个吃腐烂东西的动物,也不像有些鲨鱼似的,只知道游来游去满足食欲。它是美丽的,崇高的,什么也不害怕。

“我弄死它为了自卫,”老头儿又高声说,“我把它顺顺当当地给弄死啦。”

他想:况且,说到究竟,这一个总要去杀死那一个。鱼一方面养活我,一方面要弄死我。孩子是要养活我的。我不能过分欺骗自己了。

老人觉得,鲨鱼“靠着吃活鱼过日子”,是“美丽的,崇高的,什么也不害怕”,吃大马林鱼的肉也是应有之事,觉得自己不该杀死它,但马上他又转念,“弄死它是为了自卫”,“这一个总要去杀死那一个”,为自己的残忍行为找理由开脱。

小说中,老人这种充满自我矛盾的复调对话还有很多,在这些对话中,“他说”与“他想”作为复调的两个声部,一方面推动了情节的发展(前文已做了论述),另一方面也表现了主人公自我的复调,充分展现了主人公复杂的性格,为读者呈现了一个立体化的人物形象。

综上所述,声音叙事是《老人与海》这部作品的重要的叙事手法和叙事方式,其对于作品意义的建构不是可有可无,而是有着非凡的作用和价值。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这一非同一般的叙事手法成就了这部经典。

参考文献:

[1]马红娟.新时期乡土小说声音叙事[J].新乡高等师范专科学校学报,2007(4):77.

[2]喻栓.试论余华小说《现实一种》的声音叙事[J].韩山师范学院学报,2019(4):72.

[3]张媛.双声部和弦:《老人与海》中的自我复调[J].北京化工大学学报,2016(1):68.

[4]詹姆斯·费伦主编.新叙事理论译丛——当代叙事理论指南[M].申丹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442.

[5]张首映.西方二十世纪文论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346.

[6][7][苏]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M].白春仁,顾亚铃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88:3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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