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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路

2020-07-12浙江章耀

名作欣赏 2020年31期

浙江 章耀

人一辈子也许只有两种状态,姑且定义为出发和到达。人最终的目的自然是死亡,我们就是在不断靠近她,直至有天与她重合。死亡可能只是一瞬,人并没有多大的能力去选择时间、地点和方式。出发,向着最终的目的地。过程中,打尖、投店,甚至停留。但停留的时间不管长短,还是要再出发,这个过程直到死亡才会真正停止。套用一句老话:人生就如同一场旅行。

如果行进的方式可以自主选择的话,我比较倾向于坐火车。沿途有风景,不管这风景入不入眼,随不随心,兀自上演,一幕一幕。无人征询旅客的意见,更枉论会改进和弥补。

列车在行进,我们身在其中,或醒或眠,或坐或卧,或阔论或耳语,又或者,在画画……

列车不时在或大或小的车站停靠,更多的时候则是在行进。沿途,有时或有惊艳的美景,有时却苍凉到不忍注视。曾有人感慨写生时的激情往往由错觉引发,同时由于敏感与激情引发了错觉,与此番情景很是相符。列车事实上都是在以匀速行驶,我们却由于心境的不同而常常感觉车速过快或过慢。对于想看的,自然觉得速度太快,最好能把车停下,盘桓流连;对于不想看的,恨不得一掠而过,能把记忆格式化就更好。

我是一个以画画为乐的人,说对画画的热爱贯穿于生命也不算夸大。我不是艺术家,只是一个画画的人,准确地说还是个业余的。实事求是地说,要我通过诸如以外语为内容之一的入学考试而成为艺术院校的科班生,简直是天方夜谭。好在我出生得比较早,穷人家孩子的神经也比较坚韧,并没有因为文化课成绩差被禁止入美术兴趣小组而一蹶不振,相反还是和一帮小朋友乐而不疲地画着,而且一直画到了今天。

生活在钱塘江边,还是画不好潮水。书画这个圈就如同这条江,身在其中,也搞不太清楚所谓文化、所谓书画究竟是怎么回事。画了不少年了,今日画画这件事变得那么的复杂,那么的艰难,那么的苦涩,我始料未及,也时时问自己值不值得。可既然已经走上这条路了,就必须走下去,这大概就是我的性格。我有点倔,还有点不转弯。生活中其他的一切都可以按最简的来,但画除外,不能删减或省略。

别人怎么画,我是没权力去啰嗦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好恶。孙过庭《书谱》论书法的三个阶段说:“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求险境。既能险境,复归平正。”我以为这个道理在画画中也同样适用,还是慢慢走吧,边走边看,边看边想,边想边画。从某种意义上说,画画也可看作是一种心理上的调节:因为浮躁,所以要静心;因为放纵,所以要收敛;因为拘束,所以要自由。尽管也曾经随波逐流地做过一些尝试,但徘徊许久,还是宁愿回到自己艺术理想的天地里兜转和寻找,哪怕迷惑。年少之时可以选择的爱好并不多,我却有幸选择了真正热爱的事。更庆幸能生活于江南水乡,江南于有形无形中对我性格和审美趋向的浸淫和默化,再怎么冲刷也无法褪去一切的痕迹。

中国画自古以来总是与书法有关系,所谓的书画同源。古人习字讲究用笔用墨,要求做到入木三分,力透纸背;直中有曲,方中有圆。我读小学时书帖很少,也没那么多选择,老师让写什么就写什么。我练过篆书、隶书。颜真卿的《麻姑山仙坛记》学的时间最长,后来换了又换,特别浮躁,总觉得字写不好是没找准路子。直到后来看了曾文正公的文章里面讲的,做学问好比挖井,不能老是挖挖没水,换一个地方再挖,如此下来,永远挖不到水,才有所醒悟。如今,我几乎每天都提笔写字,如同有些人每天的晨炼一般,已经成为生活的一种习惯,如果哪天不写还很不舒服,尽管没什么大进步,但手感好多了,当然要正儿八经地拿出来可能还需要点时间。但我又不参加什么比赛,只是自得其乐。练字是练笔,是练线条,这也算是有助于画画吧。

李可染先生曾说,学传统要最大功夫打进去,再用最大功夫打出来。我觉得真的用最大的功夫、最多的时间打进去的,多半是出不来的,如果能侥幸出来也是人生有限了。李先生自己是这样说的,但他自己没有这样去做,我以为他只是用了最短的时间和最大的功夫进入了,但出来时全身沾满了传统的气息,所以看他的画,虽然都是平常生活,但还是有法度,有意境。再说,另一位画家陆俨少先生也曾说过自己没有临摹过多少画,但从陆先生的画里可以看出弥漫的传统气息。有人说黄宾虹先生才是把传统嚼过消化后再吐出来的人,这大概就是李先生这句话的另一种诠释。

前人留给我们的话是应该听取的,陆俨少先生把学画分成三个组成部分,那时候想当然地觉得自己想做画家,又不是搞书法的,也不想成为文学家,后面的两项于我何干?斗转星移,三十年过去了,这种想法当然已烟散。曾经看陆维钊先生的书画展,这位前辈的书画创作可以说已经从必然王国走向了自由的天国,达到物我两忘的高超境地,天使神助地抒发出意志情感的自然美。在先生的艺术实践中,一切都是自由的,临摹也好,创作也罢,都是一种自在的艺术享受。无论篆隶行草,无论擘窠大字或是蝇头小楷,无论是山水、花鸟,信手写来,无不得心应手,分行布白浑然天成。那么怎样才能达到此种境界呢?我在其中一幅山水画上,似乎找到了答案,沙孟海先生在上面题句:“笪江上言,山水气象以浑为宗,林峦交割,以清为法,劭翁有作兼得清浑二字之妙,脱尽作家习气,亦积学所成之耳……”沙老所说,其实就是“积学”二字。这积学其实就是说要多读书,才能明白事理。积学才能有所成,虽然知道这些道理,但毕竟做起来是很艰苦的事。总觉得有太多书要读,不免急躁。古人读经讲个“耐”字。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读,今年不精,明年再读。也许这才是我应该取的读书态度。但说说容易做到难,尤其是当下社会,要真正做到这样静心读书确实是很难。不过我还是愿意试试,对于热爱的中国画,花多少工夫都是值得的。

因为我画山水,所以关于山水这个概念自然想得比较多。山水是与人类社会相区别的物质世界,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基本。其实独钟“山水”应该不是中国所独有的现象,对“山水”的热爱和向往是人类共同的爱好。当然中国人对于“山水”有着民族的诠释和理解,山水画就是其中一种艺术的诠释。自然哲学在我国的历史很悠久,战国时的道家思想中已包含了很浓厚的自然哲学的意味,魏晋时代的玄学更是自然哲学的正宗。国人不畏惧自然,也不想征服自然,更关注的是歌颂自然,与自然相融,山水画家更迫切地想去“道法自然”。因此山水画创作的根本就是求“山水”之真实,更求“山水”之意化。

提到山水,我还想到的是自然山水和人类情性之间的吐纳联系,其实就是要有实践。生活实践对于山水画家的意义,不仅表现在山水画题材的提供上,而且表现为画家从山水中汲取诗情。在山水间,折一支花,捡一枚石,看鸟虫鱼蝶的形,观树木溪涧的态,在喜爱的景色里散步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山水”与每个书画创作者的生活是息息相关的,没有参与其中,没有从中学习,作品很难升华。山水画的创作不是导览描述,也非讲解山川风物,更不是纯客观地纪录,山水画的创作就是审美实践的结果,有着画家作为审美主体的鲜明感情。

在我看来,弦外有言、画中有诗是画作好坏的评判标准,因为这样的画才更耐看。面对喧嚣与俗流的浸染,有时也不由感叹,再不可能有古时候那样的环境能培养出那么多的清逸之士了。但随着岁月的流转,我渐渐悟出,清逸无非是一种状态,并非一定要借助客观环境的成全,可以自己养育,自己造就的。

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书画遇到了网络,人类博弈的也已经不限于人类本身。每时每刻要面对无穷无尽的文字、不断更新且可人工美化的图像,还能不丧失对文字语言的善意运用,保有对绘画耐心欣赏的心情,貌似太理想化。生活有逻辑,甚至有规律,只是我们每个人或许没有这个观察力和领悟力,也或者不够时间去明白事物之间的联系。就算我们努力去想,未必一定想得清楚。有位作家说过,想得清楚就写成随笔,想不清楚就写成小说。如果我们喜欢某一个戏曲或小说中的人物,也许不在于人物本身,而是因为人物替代了我们在营造和经历的另一个自己和另一种生活方式。而我,想得清楚和想不清楚的,都画进了画里。借着画画,我还在享受生活本身之外的生活。

经历了一次疫情,不断飞奔的人类,被急刹车。有些人提高了厨艺,也有人呆坐思考。就像在马拉松起跑线上,忽然被告知因为各种原因,比赛取消。无从适从了一会儿之后,啥也干不了,除了吃睡和思考。金钱的去处被简化,生存之外,精神的需求突然剧增,因为突然有了大把时间。既然人生会骤然画上句号,那就做最想做的事,也把自己最爱的人和物留在身边吧。好好地陪伴,珍惜地使用。对我来说,就是好好画画,画自己想画的画。身在江南水乡,我是幸运的。山山水水都入画,情情景景都成诗,我只需好好画,认真画,一切的一切,留待日后再回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