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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之书(上)

2020-07-12北京祝勇

名作欣赏 2020年31期

北京 祝勇

我曾经被黑夜遗忘

然后我在黎明醒来

我曾经被天空遗忘

然后在飞鸟翅膀上醒来

我曾经被自己遗忘

然后我在爱人的怀里醒来

我曾经被醒来遗忘

然后我在梦中醒来

(庞培:《爱的记忆》)

小引

中国的文化线路,我曾经走过唐蕃古道和茶马古道。徐霞客的旅行线路,是我的第三次成系统的长旅。《徐霞客游记》,早年是读过的,但如同读《山海经》一样,由于对其中所述地名所知甚少,所以它的文字犹如迷宫,令我无所适从。相对于大地,我们只能看到它某个局部,而不可能有一视角从整体上对大地进行观察,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正是对我们处境最准确的表达。

但是,在没有卫星定位,甚至连道路系统还不完备的明代,徐霞客就开始了用脚步丈量大地的事业。从徐霞客的笔下,我们常会看到他对道路做出这样的评价:“路甚荒僻,或隐或现,或岐而东西无定,几成迷津。”但这并不能阻止他的脚步,他一生足迹遍及今天的21个省、市、自治区,“达人所之未达,探人所之未知”,在他56 年的生命中,他花了40 年的时间进行大地考察,完成了260 多万字的《徐霞客游记》。这是一部大地之书,重塑了中国人对大地的认知。

2010 年,我随上海电视台《霞客行》剧组,重走了徐霞客第四次也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行旅路线。我们从徐霞客的故乡江阴出发,一路经过江苏、上海、浙江、江西、湖南、广西、云南等省市区,最终抵达徐霞客一生旅行的最远点——云南腾冲。沿途零零散散,写下一些日记。因为拍摄忙碌,行程紧张,有时连睡眠时间都不够,所以这些在摇晃着的车上、在旅馆里写下的文字,我一直放在那里,未曾动过。10 年之后,因为整理书稿,我才把它们重新翻拣出来。重读这些文字,想起当年拍摄的艰辛,竟别有一种感动,对徐霞客的敬意也丝毫未泯。虽只是零章断简,中间漏掉了许多行程,即使抽时间记录,有时也言语不全,今日整理时将其补全,但年深日久,记忆难免出现错乱。文中将徐霞客的行记(楷体字部分)与我的日记相对照,更让我对徐霞客感到亲切,宛如一位同行的友人。他所经历的一切,在我的行旅中,都历历在目。沿着徐霞客的道路行走上一遍,哪怕只有一遍,对我,已是生命中难得的际遇,亦是一种无上的荣光。每当想起这次旅程,一种骄傲之情都会油然而生,为徐霞客,更为我们亲历过的大地山河。

丙子(公元1636 年)九月十九日

余久拟西游,迁延二载,老病将至,必难再迟。欲候黄石斋先生一晤,而石翁杳无音至;欲与仲昭兄把袂而别,而仲兄又不南来。昨晚趋晤仲兄于土渎庄。今日为出门计,适杜若叔至,饮至子夜,乘醉放舟。同行者为静闻师。

2010 年4 月21 日 星期三 江苏 江阴市 阵雨

江苏学政衙门,变作了今日江阴的中山公园;学政衙门跟前那些形态各异的生员,变作广场上一组真人大小的铜像。他们以不同的表情面对着昔日的皇榜,从字里行间搜寻着有关他们未来的讯息。对于大多数生员来说,张贴皇榜的那道砖墙无情地阻挡了他们的去路,那是一道黑色的墙,不是他们道路的开始,而是他们道路的终点。对于绝大多数自幼苦读的人而言,这道墙成为他们生命中不可超越的事物,他们命运的极限。他们的梦想,在这里戛然而止。

四百多年前(万历二十九年,公元1601 年),在那些失望、悲痛、愤懑的面孔中,有一张是徐霞客的。那一年,徐霞客15 岁。像所有殷富人家的年轻人一样,他被裹挟到一场以“科举”命名的赌局中。在徐霞客的家族中,从徐颐开始,已经有五代人,前赴后继地,在那条看不到尽头的道路上,耗尽了生命。他们没有得到任何奖励,朝廷的奖励机制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

中国的官场,从来没有像明朝中后期那样混乱和无序,大明帝国的皇帝,已经成为一个不可救药的炼丹爱好者,除了刻苦钻研炼丹术,他对朝廷的一切事务均无兴趣。长期见不到皇帝的大臣们莫衷一是,宦党们如鱼得水,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发展机遇。在皇帝的默许下,明朝的政治,已经沦为少数人的圈内游戏,闲人免进。它像一个绝缘体,与绝大多数人无关。

即使进入官场,那也是一个高风险行业。据说,当年朱元璋每天上朝的时候,如果把玉带高高地贴在胸前,就表明这一天他会仁慈些,少杀几个人;如果他把玉带压在肚皮下面,就会有许多官员死于非命,帝国的官员们——那些科举制度的幸运儿,在金榜题名的那一天无论如何不会想到,等待他们的将是朝不保夕的生活。据说当时的京官,每日上朝时都要与家人生离死别,因为他们每天都有可能遭致杀身之祸。或许这种人生的不确定性,使明朝官员们产生了强烈的幻灭感,于是,贪污受贿、及时行乐,成为当时的官场主流。徐霞客站在江苏学政衙门前,表情严峻。他看到了身边一位耄耋之年的老童生,脸上核桃一样的皱纹里布满泪水,年轻的徐霞客从他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江阴马镇的徐霞客故居,房子是新修复的,只有庭院里的罗汉松是徐霞客的遗物。徐霞客改变了一棵树的命运,把它从花盆里移栽到大地上。我们的拍摄,就是从这株树开始的。我把它当作徐霞客本人,出发前,向它深鞠一躬。

徐霞客所处的明代,摆在士人面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科举,走学而优则仕之路,去匡扶天下;要么隐于林野,像徐霞客后来的朋友陈继儒一样,去独善其身。但徐霞客两条都没有走,在历史地理学远没有成为独立学科的明代,他选择做一名历史地理学家。从迈出家门的一刻,他就把自己交给了大地,如清代学者潘耒所说:“不避风雨,不惮虎狼,不计程期,不求伴侣。以性灵游,以躯命游,亘古以来,一人而已!”30 年后,当他回到家园,已是双足俱废。

漫长的路,还给他的是一张沧桑的脸、一双不能行走的脚,当然,还有一部《徐霞客游记》。此前的中国,有过唐代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宋代范成大的《吴船录》、元代刘郁的《西使记》、明代马欢的《瀛涯胜览》和费信的《星槎胜览》,但仍然缺少一部整体性的大地之书。《徐霞客游记》就是一部大地之书,它的复杂性,它的跌宕和迂回,都与大地的结构相吻合。钱谦益评价它:“此世间真文字、大文字、奇文字,不当令泯灭不传。”

每个人都在谈论“天下”,有多少人知道,这个“天下”有多大?“天下”又是什么样?即使在明代,人们对于“天下”的认识,依然没有超出《禹贡》中描述过的“九州”(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到宋代,中国人对“天下”的认识比起大禹划定的九州也没大出多少,只不过是对外部世界的认识在增加,模模糊糊地知道平常所说的“天下”只是指“中国”而不是“世界”的全部。北宋石介写过一篇《中国论》,称“天处乎上,地处乎下,居天地之中者为中国,居天地之偏者为四夷,四夷外也,中国内也,天地为之乎内外,所以限也。”南宋黄裳绘《地理图》,“天下”收缩为西起岷山,东至新罗,北达阴山,南到琼州的区域。可见当时中国人空间意识的模糊不清。徐霞客准备用自己的脚去丈量这个“天下”,用自己的笔去描述一个真实的“天下”。

徐霞客选择了一条自己的路。他从功名的道路上逃离,去建立自己认可的“功名”。钱谦益说他“万卷劫灰,一身旅泊,一意抛弃世事,皈心空门;世间声名文句,都如尘沙劫事,不复料理”。那是一条必死之路,也是一条求生之路,是地狱,也是天堂。

万历三十六年(公元1608 年),22 岁的徐霞客正式出游。他头戴母亲为他做的远游冠,肩挑简单的行李,离开了家乡。直到万历四十一年(公元1613 年)徐霞客28 岁以前,他游览了太湖、泰山等地,没有留下游记。

自万历四十一年(公元1613 年)28 岁至崇祯六年(公元1633 年)48 岁,历时20 年,徐霞客游览了浙、闽省份及南方的黄山和北方的嵩山、五台山、华山、恒山诸名山,但游记仅写了一卷,约占《徐霞客游记》全书的十分之一。

自崇祯九年(公元1636 年)51 岁至崇祯十二年(1639 年)54 岁,徐霞客历时四年,游览了浙江、江苏、湖广、云贵等江南大山巨川,写下了九卷游记。

就在徐霞客决定进行生命中最后一次长旅的年头(崇祯九年,公元1636 年),帝国已陷入一片混乱。李自成已经随闯王高迎祥、八大王张献忠东下,由河南进入安徽,攻下了明朝中都、明太祖朱元璋的老家凤阳,把明皇陵付之一炬,然后,李自成和高迎祥分兵进入陕西,高迎祥遭遇了陕西巡抚孙传庭的埋伏,被俘遇害,李自成从此被拥推为闯王。同一年的四月初五,在更加辽远的北方草原,皇太极得到了元朝的传国玉玺,正式称帝,放弃了努尔哈赤时代的“后金”国号,定国号为“大清”,这次改元,变化是实质性的,因为“大金”或者“后金”的命名,采用的是北方少数民族的政权序列,而“大清”,则如同“大唐”“大宋”“大明”一样,纳入了中原主流政权的序列,从这一天起,同明朝争夺中国的最高统治权,就成为皇太极唯一的政治目标。动荡的时局,随时可能粉碎徐霞客最后的梦想。

这就是徐霞客生活过的明代——政治上空前酷烈,东厂、西厂、锦衣卫大显身手的明代,从迷恋酷刑的朱元璋,到杀人如麻的张献忠,到处风声鹤唳。这个朝代流行的刑罚包括:墨面、文身、挑筋、挑膝盖、剁指、断手、刖足、刷洗、称竿、抽肠、阉割、枭首、凌迟等,仅看名称,就足以令人毛骨悚然。与身体的惩罚相对应的,是对精神的规训。洪武元年(公元1368 年)三月,朝廷下令开科取士,十月定国子学制度,至洪武三年(公元1370 年),京师与各行省开始大规模乡试,这使大明王朝的文化建设纳入制度化的轨道,但这只是表象,硬币的另一面是:自洪武年间,天下学校生徒必须背诵《大诰》,明朝的统治者正式下达了思想禁令,这篇《大诰》文理不通,其粗鄙的文辞与蛮横的态度一看就知道出自朱元璋的手笔,然而它成为人们记诵和膜拜的对象,全国从此掀起轰轰烈烈的学《大诰》运动。永乐二年(公元1404 年),诋毁理学的饶州儒士朱友季遭到严厉惩罚,“这一异乎寻常的象征性信息传递了官方严厉的训试和规劝之后,知识与思想已经被权力确立了大体的边界”。天启五年(公元1625 年)八月,御史张讷向朝廷提出政策建议,主张拆毁天下所有讲坛,以实现官方意识形态对民间言论空间的全面覆盖。在这一政策主张下,官方意识形态表现出它战无不胜的威力,东林、关中、江右、徽州等一切书院迅速在帝国的版图上消失。士人被赶进一条狭窄的死胡同,那就是科举,而科举考试的“教材”是“四书”“五经”,其中所有不利于皇权的内容,比如孟子就曾说过“君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这样的话,一律被删除,以便选拔对朝廷听话的举子,对皇帝至死效忠。明朝的臣子,已经沦为皇帝的奴仆,抄家凌迟打屁股,皇帝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彻底失去了宋代君臣共治天下的地位,中央集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加强。

明朝政府打造了一条符合自身要求的知识加工厂,所有的生产车间都受到严密的监控,必须符合严格的规章制度,这条流水线上出品的,都是整齐划一的标准化产品。这就是明代士人的处境。他们只能拥有死知识,而不能拥有活思想。他们的大脑只是用来记忆和存放官方规定的信息,而不能思想,只有皇帝一人,具有法定的思考权。连始终与中央保持一致的高攀龙都承认:“学者幼而读之,老而不知一言为可用者。”有意思的是,政府的网撒得越大,它的漏洞就越多。在禁令之外,一个民间文化空间正在形成。如同张讷指出的:

南北相距不知几千里,而兴云吐雾,尺泽可以行天;朝野相望不知几十辈,而后劲前矛,登高自为呼应。其人自缙绅外,宗室、武弁、举监、儒吏、星相、山人、商贾、技艺以至于亡命辈徒,无所不收,其事则遥制朝权,掣肘边镇,把持有司,武断乡曲,无所不为;其言凡内而弹章建白,外而举劾条陈书揭文移,自机密重情以及词讼细事,无所不关说。

在徐霞客身边,陈继儒、陈老莲、董其昌、陈子龙这些民间士人,慢慢从文化边缘走向那个时代的文化中心,李时珍、徐光启、宋应星等人的“格物”之学也已露出了端倪,如果没有满人马踏南中国,一场中国的文艺复兴运动有可能在市场经济发达的明代成为现实。

徐霞客用他的脚步,穿越知识的荒蛮地带,它既是现实中的旅程,也是精神上的旅程。是谁改变了徐霞客的命运?这一直是我心中的一个谜。一个人能超越他的时代吗?在三百多年后的风雨中,我们从徐霞客出发的地方出发。三百多年前的徐霞客,把今天的我们又牵上了路。我们期待着,我们对历史的迷惑,能够在那条道路上迎刃而解。

九月二十日

天未明,抵锡邑。比晓,先令人知会王孝先,自往看王孝先时,已他出。即过看王忠纫,忠纫留酌至午,而孝先至,已而受时东归……饮至深夜,乃入舟。

4 月22 日 星期四 苏州市 阴

摄制组一行五人昨日雨中从江阴出发,经无锡,抵达苏州西山时,已是大雨瓢泼,说水天一色并不过分,因为在雨中已看不出哪里是水哪里是天,只看到芦苇成群结队地偎在岸边,在风雨中瑟瑟发抖。

晚饭时喝了一点黄酒,暖暖身,然后各自归房。拍摄纪录片,不同于拍摄电影、电视剧,不可能在棚里集中拍摄,纪录片的拍摄大多在游动中,既然在野外拍摄,就不可能有好的酒店可住,只能“入乡随俗”。我的房间不到十平方米,但还是要店家在床边加了一张小桌,她又拿来一盏简易的塑料台灯,尽管疲累已极,但还是看了几页书,写了几句话。窗外大雨如注,只有这盏孤灯,对抗着无尽的黑暗。风雨飘摇中,唯有青灯黄卷,让人感到温暖。现代人真是越来越娇气,徐霞客的时代,没有越野车,没有高速公路,连台灯都没有,有的只是一颗不知疲倦的心,和永不停止的写作。对徐霞客来说,旅次中的写作,不是辛劳,而是慰藉,是一种不离不弃的陪伴。

旅途的第一个夜晚是最漫长的。窗外深不可测的雨幕,更令人觉得茫然和无助,觉得自己像一片树叶,会被随时卷入大雨中。一个人一旦离开家园,安全感顿会消失。如果回头,一切还来得及。那个夜晚,我心生疑问,孤苦无援时,徐霞客是否会感到后悔?他内心的虚弱将与谁人倾诉?但我知道,徐霞客是一个内心十分强大的人,他真正的强大,在于他能忍受寂寞。

早上起床时,雨停了,远处的山影如淡淡的墨痕,天地为之一新。早饭后,收拾好设备,启程前往苏州和松江。徐霞客在崇祯九年(公元1636 年)九月二十一日的暮色中,顺江从虎丘边经过,泊于半塘。三天后,他在松江佘山脚下见到了陈继儒。

九月二十四日

眉公远望客至,先趋避;询知余,复出,挽手入林。饮至深夜。余欲别,眉公欲为余作一书寄鸡足二僧,强为少留,遂不发舟。

4 月23 日 星期五 上海 松江区 晴

徐霞客《游记》里提到的眉公,就是明代艺术、思想界大名鼎鼎的陈继儒。尽管大明王朝一再强化国家的政治权威,但仍有士人把文化视为一种超越政治的力量,尤其明代后期,思想越来越多元,如黄宗羲所说:“有明学术,宗旨纷如。”陈继儒就是最有影响的民间士人之一。

北宋时期就出现过政治权力与文化权力相分离的现象,北宋的政治中心汴梁,集中了朝廷主要的政治资源,而在咫尺之遥的洛阳,却是文化精英云集之地,北宋思想史特别是理学史上的几位重量级思想家,除周敦颐和张载之外,邵雍、程颢、程颐、司马光等,都同时居住在这里。在朝廷的权力之外,他们建立了一个自己的王国,一个不受政治左右的文化、思想与信仰的王国。这一王国,一经建立,就遵循着自己的法则,有条不紊地发展着,坚韧,顽强。

陈继儒在东佘山隐居了几十年,我们找到了他隐居的江湾,原来山坡上的房子虽然没有了,但那里的情致还在。那里的水湾、山林,都那么适合文人停泊。我们在博物馆里看到了他的书画,许多都是在这里完成的。

陈继儒对经、史、子、术、释、道等皆研究极深,编订有《宝颜堂秘籍》457 卷。那时的松江县,政治上云淡风轻,文化上却波涛汹涌。松江有幸,收纳了许多像陈继儒这样的文化精英。

陈丹青说:“巴黎出了雨果与波德莱尔,巴黎所以风流;伦敦住着狄更斯与王尔德,伦敦所以风流;彼得堡给陀思妥耶夫斯基详详细细描述了,所以彼得堡风流;东京有过芥川龙之介与三岛由纪夫,于是东京风流;纽约有过伍迪·艾伦和安迪·沃霍尔,于是纽约风流……我们不能想象这些城市不曾遭遇这样的人物……城市不动声色,包容文化叛徒,持续地给他们想象的空间,给他们创作的灵感。”一个没有出现过文化领袖的城市,无疑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城市,是一堆由石头组成的垃圾。陈丹青说:“20 世纪30 年代的上海如果没有鲁迅,就寂寞多了,失色多了,30 年代的上海文化因为有鲁迅在,就有了不可取代的分量,有了文化的制高点。”

17 世纪,上海还不存在,而松江县,则是大明帝国东部版图上一个优美富庶的小城。陈继儒的存在,令人对17 世纪的松江县刮目相看。这样的大师级人物,如今不会有了,因为当今的知识分子,纵使居江湖之远,脸上仍然挂满谄媚的表情,老百姓不会热爱这样的表情,官场也会嫌弃他们。所以说,当时的松江人民是幸运的,他们也对这份幸运心知肚明,将陈继儒这等文化名人的画像,在茶楼酒肆这类消费场所广泛张贴,有点像今天的拥趸,把他们偶像的照片贴得到处都是。人们称他为“山中宰相”,这一称谓,是对民间士人文化权力的世俗表达,简明而透彻。严嵩的死敌、官至内阁首辅的松江人徐阶曾多次进山探访陈继儒,这位政治王国里的“宰相”与文化王国里的“宰相”会面,是明代历史中十分有趣、动人的一幕。

据《徐霞客游记》记载,身为布衣的徐霞客受到了同为布衣的陈继儒的厚待,会见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进行。

在松江拍了一些镜头,然后沿杭新景高速公路,向千岛湖、衢州方向行进。下午抵达杭州,天气晴好,在西湖拍摄,夜宿桐芦。

十月初九日

甫至峰头,适当落日沉渊,其下恰有水光一片承之,滉漾不定,想即衢江西来一曲,正当其处也。夕阳已坠,皓魄继晖,万籁尽收,一碧如洗,真是濯骨玉壶,觉我两人形影俱异,回念下界碌碌,谁复知此清光!即有登楼舒啸,酾酒临江,其视余辈独蹑万山之巅,径穷路绝,迥然尘界之表,不啻霄壤矣。虽山精海怪群而狎我,亦不足为惧,而况寂然不动,与太虚同游也耶!

4 月25 日 星期六 浙江 金华市 阴

昨日黄昏,攀金华北山,看到一枚巨大通红的落日。浙江的西部,万山之上,落日隆重地出场,万般明亮。当它降落到接近山梁的高度时,我才敢直视它。四下无人,只有风声在耳。在这样苍茫的情境下,心里自然会想到徐霞客,想他是否会像我一样,站在这日落的山头。

夜宿农家,在半山,叫鹿田村,睡前翻读《徐霞客游记》,果然发现,曾有一枚落日,如一盏高悬的灯,照亮他的孤旅。他这样写:“夕阳已坠,皓魄继晖,万籁尽收,一碧如洗,真是濯骨玉壶,觉我两人形影俱异,回念下界碌碌,谁复知此清光!”这文字,中国的作家,写不出来。

他几乎一生都没有一个可以对话的人。他给妻子的家书少得可怜。在徐霞客的时代里,他像一个哑巴,把所有的话藏在心底,写在纸上(据说他写了3000 万字,留到今天的,只有60 万字),等待他未来的读者,在很多年后的夜晚,枕着风声,掀动早已苍黄的纸页。

早上汪伟和两位摄影师四点起床,上山顶拍日出。我昨夜读书很晚,早上没有随他们上山,一直睡到七点多钟。下午由浙江常山县抵达江西玉山县,休整半日。

十月初十日

出(冰壶)洞,直下里许,得双龙洞。洞辟两门,瑞峰曰:“此洞初止一门。其南向者,乃万历间水倾崖石而成者。”一南向,一西向,俱为外洞。轩旷宏爽,如广履高穹,阊阖四启,非复曲房夹室之观。而石筋夭矫美丽,石乳下垂,作种种奇形异状,此“双龙”之名所由起。中有两碑最古,一立者,镌“双龙洞”三字,一仆倒状者,镌“冰壶洞”三字,俱用燥笔作飞白即书法中之飞白体,笔画枯槁而中多空白之形,而不著姓名,必非近代物也。流水自洞后穿内门西出,经外洞而去。俯视其所出处,低覆仅余尺五,正如洞庭左衽之墟,须帖地而入,第彼下以土,此下以水为异耳。

4 月26 日 星期日 金华市 晴

早上起床很早,拍摄晨曦中的富春江。富春江水量充沛,两岸草木葱茏,景色优美,但水面比较脏,像一面被弄脏的镜子,有树枝、杂木,甚至死猪从水面上接踵而至,没有人能把这面镜子擦干净。

下午拍摄金华岩洞。金华有八大岩洞,其中最有名的,是双龙洞和冰壶洞,中学课本中收有叶圣陶的文章《记金华的两个岩洞》,几乎使双龙洞和冰壶洞尽人皆知。如今,为了“整合旅游资源”,这两个岩洞已被打通,游人可以从内部穿越。双龙洞的洞口仿佛一张扁平的嘴,水面距离洞顶只有三四十厘米,站着是走不进去的,我们须平躺在船上,才能逆着水流漂进去。久辛躺在船上,把摄像机紧拢在怀里,镜头向上,洞口的上沿就贴着我们的鼻尖掠过去。可惜的是,剧组没有水下摄影机,不然就会从水底拍摄洞内,甚至可以把船底也拍进去。

进入双龙洞后,空间一下子变大,起承转合,仿佛巨大的地下宫殿。这是大自然的建筑,它的设计方案,时常超出我们的想象。

如果没有这些岩洞,我们几乎无法窥视大山内部的美景,如徐霞客所记:“石乳下垂,色润形幻,若琼柱宝幢,横列洞中。”我们仿佛进入大山的身体,在它的内部器官间游走,水流是它曲曲折折的血管,洞壁是它长满黏膜的胃,岩石是它坚实的心脏。在岩洞内我觉得山是世界上最大的怪兽,有呼吸,会咆哮,随时准备起身奔跑。

十月二十一日

龟峰三石攒起,兀立峰头,与双剑并列,而高顶有叠石,如龟三叠,为一山之主名。〔峰下裂隙分南北者为一线天,东西者为摩尼洞,其后即为四声谷。从其侧一呼,则声传宛转凡四,盖以峰东水帘谷石崖回环其上故也。峰东最高者即寨顶,西之最近者为含龟峰,其下即寨顶、含龟分脊处,而龟峰、双剑峭插于上,为含龟所掩,故其隙或显或合;合则并成一障,时亦陡露空明,昨遂疑为白云耳。〕双剑亦与龟峰并立,龟峰三剖其下而上合,双剑两岐其顶而本根基连。其南有大书“壁立万仞”者,指寨顶而言也。款已剥落,云是朱晦庵。此〔二峰〕为西南过脊之中,东北与香盒峰为对者也,而旧寺之向因之。

4 月27 日 星期一 江西 弋阳县 晴

进入江西以后,山形开始变幻,苏浙两省山地平缓稳定的线条开始动荡起来,像心电图的电波,起伏凶猛。田野远处的山影呈现出奇异的几何形状,形成一种夸张的美。一个地区的自然地貌,居然与民众性格神奇地对应。江西人的性格,平和的背后潜伏着刚毅、果决和壮烈的成分,不像苏浙人,连吵架都像平弹一样抑扬顿挫、文质彬彬。江西历史上盛产革命家,而苏浙一带江南水乡盛产艺术家,与这里的地理、人文密不可分。地理与命运,似乎存在着一条隐性的连线,我想起黑格尔有关地理环境是“历史的地理基础”的论述,也想起梁启超先生在《中国史叙论》中有关“寒带之民,擅长战争,温带之民,能生文明”的话,此二者乃探寻地理与历史之关联的“公例”的观点。

昨日早上从玉山县出发,在拍摄一段桔园的空镜后,过上饶,傍晚抵达龟峰(亦作“圭峰”)。龟峰位于江西省弋阳县城南信江南岸,东距上饶60公里,西距鹰潭35 公里,地处三清山、龙虎山和武夷山之间。因其“无山不龟,无石不龟”,且整座山体就像一只硕大无朋的昂首巨龟而得名,如今是世界地质公园龙虎山——龟峰地质公园和世界自然遗产“中国丹霞”的组成部分。

龟峰发育于距今1.35 亿年的白垩纪晚期,是雨水侵蚀型老年期丹霞峰林地貌的典型代表。地貌形态以峰林、陡崖、方山、石墙、石柱、石峰为特征。龟峰共有36 峰,集“奇、险、灵、巧”于一身,有“江上龟峰天下稀”和“天然盆景”之称。江西山脉放纵不羁的线条,在这里得到更加突出的表现。明代地理学家徐霞客感叹它:“盖龟峰峦嶂之奇,雁荡所无。”以发育丹霞洞穴群为特色,奇洞成群,共有大小28 个岩洞,其中有始建于晋代的“中华第一佛洞”南岩石窟、“禅宗古寺”双岩、“飞来禹迹”龙门岩,等等。

为抢时间,拍摄分两组进行,我与汪伟、久辛走山脚,在巨大的石壁下拍摄山顶湖泊飞溅的水幕,旅游景点命名它为“天女散花”,相比之下,徐霞客的描写更加生动:“朔风舞泉,游漾乘空,声影俱异。”何方和甲笛上山,拍“好汉坡”。

拍摄完成后,我们经过贵溪,抵鹰潭市,在夜色朦胧中抵达龙虎山脚下。晚上看素材带时,发现好汉坡对面的石壁上,有一段徐霞客攀登过的栈道,那里几乎是九十度的绝壁,何方没有带脚架,所以画面很抖,决定明天拍完龙虎山后,返回龟峰重新拍摄。

①〔明〕徐霞客:《徐霞客游记》,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76 页。

②〔清〕潘耒:《徐霞客游记序》,见《徐霞客游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年版,第1268 页。

③⑥《徐霞客游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年版,第1186 页,第1186 页。

④《尚书》,见《十三经注疏》(影印本),中华书局1979 年版,第153 页。

⑤见《徂徕石先生文集》卷十,中华书局1984 年版,第116 页。

⑦葛兆光:《中国思想史》第二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 年版,第291 页。

⑧《明熹宗实录》卷六十二,天启一年八月壬午,《明实录》缩印本,第13838 页。

⑨《孟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年版,第107 页。

⑩《高子遗书》卷七,《崇正学辟异说疏》,四库全书本,第2 页。

11〔明〕黄宗羲:《陈先生确墓志铭》,见钱仪吉:《碑传集》(影印本),(台北)文海出版社,第5999 页。

12 13 陈丹青:《荒废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78 页,第77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