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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诗:“小中见大”与“精品化”文本写作

2020-07-06黄恩鹏

星星·诗歌理论 2020年4期
关键词:散文诗文本生命

黄恩鹏

散文诗文本的“小中见大”,早在百年前的散文诗文本中就存在。比如第一组散文诗作品,是沈尹默刊登在1918年第4卷《新青年》上的《月夜》《鸽子》和《人力车夫》。特别是《月夜》只有两句:“霜风呼呼地吹着,月光明明地照着。我和一株顶高的树并排立着,却没有靠着。”刘半农的《老牛》(1918)《賣萝卜的人》(1918)鲁迅《火与冰》《螃蟹》(1919)许地山《蝉》(1920)等等,都是百年前的短制。“以小见大”的理念那时就有,或者说相似的创作问题,百年后的散文诗人也意识到了并且提出过。但具体到文本创作,践行者洵属寥寥。这不仅仅是因为诗人的无法把握,更重要的是对语言系统的固执保守以及对散文诗这一文本的模糊认知所致。一些人并不明晰散文诗就是散文诗、就是诗,应和国画一样,需要“留白”,需要“无言”才会“不尽言”,需要有弹性和张力的空间,从而让文本思想自由驰骛。

“小中见大”以简捷短小的语言,崛起不凡的思想喻义,也并不影响文本扩容。聂鲁达的《火车头》全章仅84个字,却用了诸多个意象:麦子、哨声、吼声、雷声、谷、木屑、树林、枕木、木板、烟、油渍、火焰、大草原等等几乎概全了的生命特征来描述火车头的力量,当这些融在了一起,就代表着整个大地。博尔赫斯的《达卡》表达着人生虚幻、时空混乱、生死不分以及代表这些哲理的象征如:梦、镜子、迷宫、老虎等等。古老与现实、喧哗与宁静、国家与民间、坚守与逃循、大与小、旧与新等等多种镜像,都在时间和时空里展示。《沙漠》证明的是“人本价值”。“改变撒哈拉的面貌”是混淆现实与虚幻的手段。表达的是对个体生命精神的肯定。是对“改变意义”的一种理解。它与“人和世界”的经验分不开。是人类存在的一种必备的精神内涵。兰波的《长夜·三》短章更是由语言陌生到意境陌生之范本。他从一只飞在夜空的斑鸠,再到把黑壁炉里燃烧的木板之火幻想成沙滩的太阳。意象跳跃、语言闪烁。把夜晚与梦境联系一起,所有喜悦、悲情、愤怒、伤郁,都在这“感应”的影响下焕发卓异光彩。费尔南多·佩索阿的《树林》,写梦境般的意识活动,是将现实与想象串接起来的时间荒诞的存在。某种不能理喻的事情会伴随着我们的一生,但我们难以走出一座亦真亦幻重重困厄的树林。佩索阿《惶然录》里多次写到“树林”,穷尽内心的秘密,试图找到一种可以慰藉的存在。特朗斯特罗姆《牧歌》也类似。主体“我”进入客体。“继承”是时间的延续。“黑色森林”当然是迷乱的社会秩序。人们看不到方向、看不清目标。需要一种光(抑或信仰)进入,明晰和证明那光对于森林(生存的人)的重要。“很少去”或不曾去过。时间有改变,黑白世界颠倒,个人命运对世界命运的构成、影响和最终达成和解。

耿林莽先生多年前就提出过散文诗要“以小见大”的精品化问题。他是“精品化”写作的践行者,《夜的失策》仅81个字,以荒诞承载意义指向。“夜”之“黑色”是隐藏文本的遮蔽体。“他”利用夜的遮蔽,来掩饰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个秘密来自社会本身或大环境出现的人们无法蠡测的见不得人的真相。它可能是历史的,也可能是现实的,更可能是正在发生的。“但是(他)把一盒火柴忘在了外面”,这是诗人对于“神秘性”有意设置的解套前提。王尔碑的《木化石》只有67个字。以寓言文本设置三个“人”:记忆女神、我、时间老人。“记忆女神”有不凡的记忆,能记住“木化石”前身,是一株缀满绿荫的蓊蓊郁郁的参天巨树,生在深山密林,与其他树一起嘹亮涛声。“记忆女神”是让陈迹的生命体复原的媒介。但它忘记了一个更为重要的因素存在:时间本体限量和生命本体限量的改变。令这棵“树”的木化石,仍陶醉过去的“功德簿”上沾沾自喜,或者居功自傲、顽冥不化,对现实新生力量有着迂腐的影响。《瞬间》以拟人的语言来求证对理想世界的向往。或许是源于对畸形现实的失望,欲托梦境寻找心灵的安慰。《幻象》中也是将“山”和“海”作喻象,来寻找灵魂的安顿的。“两座灵魂的宫殿”是大的喻指。“天空,打开了一百扇窗子”是喻指的盛载体。李耕的作品大都是短小精制。短则几十字,长则一百字,这种形制上的小,并不意味着思想及意义的小,而是以小见大,以简代繁。灵动不繁缛,轻巧不笨拙,也能道出意义本相。可见李耕对于散文诗的驾驭,已经到了相当的熟稔和老练之境界了。昌耀的《斯人》是短章中的精品:“静极——谁的叹嘘?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缘而走。地球这壁,一人无语独坐”与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相关联一样。生命巨大的孤独感、时间的空茫感和博大的宇宙意识。个体时间在人类整体时间面前的颤栗。周庆荣的《藕》辩说“大环境”之恶与“人本”的自洁。藕平时并不显露,而是深入污泥蛰伏。它让荷花抛头露面,自己甘处污浊。“藕,坚持。如地狱里最后的净。”对于庸常赞美的“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他并不能苟同,因为这些荷花,只在短暂的夏季的阳光下灿烂。相比之,荷花的根——藕,则是“在耐心地憋屈”。黑暗里的坚忍力量与明亮里的不染姿态,到底谁该得到赞美就一目了然了。显然这是一个喻说价值观的文本。李松璋的《鼠皮天空》荒诞、诡谲,鼠皮和天空连缀一起,突破常规,展开想像,暗讽时代不顾民生死活的硕鼠,批判现实世界人性邪恶的膨胀。《穿过火焰奔赴结局》有如蒙克的《呐喊》,展现了一种令人忧虑的“世界图景”。阳飏的《贝叶经》隐喻贝叶经的真正意义的不同凡响。古之大智慧的存在,必然有神灵护佑。有“宿命”的存在,并且是人类无法求证得到的。贝叶经是一种人神沟通的“介质”,它让不可知成为可知。人的觉醒与神的提示分不开。贝叶是千年前的树的叶子,经过了漫长的时间磨洗,流传至今,依然鲜活。诗人是传达神谕的使者,求证的是灵魂的不灭。陈劲松的《草不知痛》写被焚烧的圆明园残垣断石。内蕴文本是那段烽烟历史,也是民族最不能揭的伤疤。“草”“石头”是喻象。今天的草(国民)却忘记了石头(历史)的痛楚。尤其是战火兵燹给民族造成的伤害。圆明园已然成为一个血腥的精神符号存在。国民对这个精神符号的无视、漠然,甚至戏谑,更是令人伤痛的事。这个短章表达的,是对历史反思和现实的诘问。庞白的《这里是大海》,短简奇崛,澹然峭拔。“没有驿站。没有古道。没有人声鼎沸,甚至没有鸟的影子。”起句以连续肯定“没有”,强调大海的原始感,让人看到犹似另外的生命时空中“大苍茫”的存在,可以容得下崚嶒多变的历史时空。“驿站”和“古道”这两个词又都是“过去时”的诗元素。凸显了时间的神秘和生命的苍缈。“人声”喻指世俗。大海远离了人寰,没有“人声”的世界,那定然是荒蛮世界,诗人道出的,是“覆盖生命同时为生命守灵”的生死之辨。栾承舟的《断桥》富有思辨。诞生宋代理学兴盛环境下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神话,是对礼教的控诉,是神(白蛇)代替人的反抗。求证“神性就是人性”的本质,暗喻了人神共有着生命理想。扎西才让的《八月》,时间空间维度是双重的:从“一车一车运走的干草”到“三河一江的吟唱”。诗人以听觉的变化,来说时光浩大的酷烈感和紧迫感,也是人生在眼前快速幻逝、隐退的实证。仅有一百余字,却运用了大量的喻象:干草、月色、阳光、乳房、藏红花、三江一河,都是生命的喻象,有着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所叹惋的生命有限、宇宙无限的大时间观。亚男《一个人站在村庄的废墟上》是由20章精短作品构成的叙事文本。村庄之废,最终仍由“大地器皿”承载。悖谬的现实,终将变为沉重的历史。对于村庄而言,它是人生最小之地,但又是积聚生命乡愁所在。“大地,除了钢筋和水泥,就只有欲望了。”(《树的上空》)“没有屋檐可供瓦片承载思念的时光,那些风雨都已经无家可归。”(《瓦片》)那失落了的,其实并不仅仅是物质的,更重要的,是精神的。杨东的《微光》以新诗的“顶针格”形式出现:“我看见水,素有凝聚之美:第一滴,在星辰的碎影中收藏黑暗的微光。第二滴,从微光的火焰里取出沉默的闪电。第三滴,用集结的闪电映照大朴不耀的春秋。……众多的水,磅礴一切被恩赐的力量,把闪电照耀的春秋推送成澎湃不朽的祖国。”浩荡山河,千秋祖国,一缕微光,揭示了时空的凝重。《稼禾谣》仅有47个字,却写出了大地稼穑之美。《夕阳诀》更耐人咂味:“渐起的暮色,掩隐了多少肉身?苏醒的旧时光,与一片片落红,缓缓奏响不眠的祷词。”大时间观与沧桑世界,多了熙熙生命不过是渺然一瞬的叹慨。纪小样《雕刻家》有如魔幻小说情节,以雕刻家与石头的对话,来说人与时间的对抗。思辨浓烈,牵出时光的灼烈感。“我哭,你不是,不是那一个可以把我完整从石头里捧出来的人。”这种有如寓言小说文本语句,调剂了散文诗的味觉。它通过赋予物性生命,喻指人文理想的复活。赵目珍《在经律论小镇》“马上就要抵达山脚。在经律论小镇,你当然不能够忽略掉佛性。不信你看,路旁的那一丛芭蕉正张开枯萎的肉身,经由秋风,通向圆满之路。”纯净自然与童话般本相不容外界浸染。还有金小杰的散文诗,精雕细刻,简捷短制,主旨意蕴,点染而出,轻墨写意,笔意所至,便见山水。

小中见大,是手段;写什么,是独立课题——人与社会的关联、自然地理、批判现实、灵魂剧场、生命精神指向、大时间观、价值观的认知、历史感的映照、灵魂的审视与救赎等等,文本扩容是自由的。文本的形式也是自由的:荒诞、魔幻、黑色幽默、意识流、戏剧性片断、泛灵论、物化审美。手法多种,思想立体。虽说短制,涵容深邃。诗性隐喻也让文本充盈意义。而作品意义的生成,则需要散文诗人开拓。要独立思考,而非毫无诗性提笔就写。小中见大,更是“精品化”写作。它是散文诗创作的灵魂,是获得文坛关注的有效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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