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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趣的发现与内化:重审中国古代的儿童诗

2020-07-04谢文君马东瑶

中国图书评论 2020年6期
关键词:杨万里儿童诗孩童

谢文君 马东瑶

一、童心的内涵与儿童诗的定义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上青云端。”(李白《古朗月行》)当儿童诗这一轮明月初现在中国古诗的天空时,是以怎样形式和命名存在?

首先应该明确,“童心”包含了哪些内涵?中国古代哲学对孩童般本真天性的推崇,始自老子的“圣人皆孩之”(《老子·第四十九章》),又得孟子“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孟子·离娄下》)的阐发,可谓源远流长。但儒道二家都仅以幼子的混沌未开比附“道”的存在状态,并未细析“童心”内涵。古代对符合现代意义的“童心”内涵的探讨受到多重阻挠,始终缺席。佛教就认为孩童因缺乏省思、不能放弃我执而离彻悟最远;注重经世的儒教传统令妨碍科举教育之垂髫玩闹难登大雅,亦让史家对童心尤其是“垂老之童心”缺乏包容[1]。直到宋代心学的兴起,继以明代“童心说”与清代“性灵派”的弘扬,“童心”才愈受关注。但这些思考多偏重形而上学,不易摇撼世俗观念。

近代以来,受西方启蒙思潮影响,现代人净化并褒赞“童心”者居多,其内涵大致有五:自我中心;保持对外界的惊奇感与探索欲;亲近自然并尊重其多样性;充分的同理心;无拘无束的想象力、丰富的创造力。其中,同理心与古代天人合一的追求最近、也最易被注重心性持养的诗人把握。正如“前运算阶段”(2—7岁)儿童的“泛灵”特点:无法区别有、无生命者,常把人的意识动机推广至无生命事物[2]。由此,拟人手法本身就可以看作一种最接近孩童视角的修辞。而孩童以自我为中心的特质,则受儒家传统文化排斥。

同样,将始自现当代儿童文学的“儿童诗”概念化入中国古诗时,难免龃龉。儿童诗究竟是狭义的以儿童为创作主体或以儿童为描写对象的诗?抑或是广义的成人所作、富于游戏和趣味性的、适合儿童欣赏的诗?[3]若定为儿童自创,则须对不同时期“儿童”确指的年龄做一区分,且无法避免如李贺七岁所吟“我今垂翅负冥鸿,他日不羞蛇与龙”(《高轩过》)的争名较位。若专为描写儿童,又不能将陶渊明《责子》的价值评判及中年情绪排除,而成人寄赠儿童之作亦总有趋炎附势或成龙成凤的期许。如取第三种定义,那么,无论是骆宾王对“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鹅》)之鲜明色彩的敏感,还是左思对女儿“贪华风雨中,眒忽数百适”(《娇女》)之游戏天性的欣赏,都能涵括。

以是,本文探讨的儿童诗取其广义,即去除现实功利的考量,内容及技巧比较浅显直白(故体裁多为绝句)、构思与情感符合童稚心理、艺术审美富于天真意趣、精神境界趋向天人合一的诗,更准确的命名当为“童趣诗”。

二、衬托与旁观:童真慰老成

对孩童的关注,得魏晋时人颇尚早慧之风气助益匪浅。一般認为,第一首将儿童作为描写对象、欣赏其活泼笑闹的诗,为左思《娇女》,“驰骛翔园林,果下皆生摘”,已见孩童亲近自然天性。而出自儿童、因对飞雪观察细致而传播特广的,则为谢朗的“撒盐”、谢道韫的“飘絮”之句(《世说新语·言语第二》),纷扬出一片不计损益的恣意随性和有如三春的温暖烂漫。

相较童趣,古人更能欣赏老成。唐代开童子科一门,以孩童为主的54首诗多以赞美天资聪颖为要。旁人所见,常是7岁“两经在口”(杨巨源《送司徒童子》)的技艺卓绝。似乎只有为人父母,才能骄傲地打量孩童“凝走弄香奁,拔脱金屈戌”(李商隐《骄儿诗》)的有样学样。更多的诗人常是偶或一瞥,饶有兴味地令孩童占据诗篇的一角。白居易就做过一名“侦探”,循着白水绿萍推理出孩童的蹩脚“偷窃”:“小娃撑小艇,偷采白莲回。不解藏踪迹,浮萍一道开。”(《池上》)但这种观望常带着自上而下的优越感。譬如,作为观者、老者和教育者,杜甫就始终与孩童保持着一段距离:旁观“稚子敲针作钓钩”(《江村》)的游戏,监督“课儿诵文选”(《水阁朝霁奉简严云安》)的功课,说教“得鱼已割鳞,采藕不洗泥”(《泛溪》)的不当。就是体谅孩童喜爱小动物的心情,“许求聪慧者,童稚捧应癫”(《从人觅小胡孙许寄》),也未将自己与之同叙。

在物质与文化繁荣、童蒙教育发达的宋代,以尤、杨、范、陆为核心,出现了童趣诗书写高峰(约400首)。但多数情况下,儿童都作为遣唤的对象或是老者的衬笔出现,似“岸边稚子戏把钓,蚯蚓作饵青条长”(梅尧臣《绝句五首其二》)般细赏者少,“去如跳鲤忽惊散,来似游凫还作群”(郑獬《水浅舟滞解闷十绝》)也满含解闷的意绪。昭示这一旁观眼光的,乃“童”字之前指称地点或身份的定语。其一为供役使的童仆,如范成大诗中的“巴童来按鸭炉灰”(《西楼秋晚》)、“催唤山童为解围”(《四时田园杂兴六十首》)、“此日村童拂拭还”(《次韵虞子建见咍赎带作醮》),暗示了低卑身份与从属地位。因此,其与陆游乃至清代彭孙贻等笔下屡现的熟睡孩童,便有了别样意味:

山童惊大鼾,林鸟伴微吟。(陆游《夏日杂咏》)

儿童的无忧多睡,反衬出诗人的含愁少眠,而沉睡也正是此类童仆的特性:其天性尚未完全觉醒。

另一旁观视角的代表乃为“牧童”。唐代栖蟾有《牧童》一首:

牛得自由骑,春风细雨飞。青山青草里,一笛一蓑衣。日出唱歌去,月明抚掌归。何人得似尔,无是亦无非。

“昼日驱牛归,前溪风雨恶”(刘驾《牧童》)的辛勤淹没在歌声与月光交融的想象里,“无是亦无非”更是成人的臆测。其实,大量描写牧童悠游自在的诗,都寄托了成人厌倦尘俗、向往田园的隐逸之思,“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牧童》)抑或“日暮闻歌不见人,隔林月下敲牛角”(惠士奇《牧童词》)之流,岂与童趣相涉?倒是白玉蟾的“杨柳阴初合,村童睡正迷。一牛贪草嫩,吃过断桥西”(《牧童》),将贪睡孩童与贪吃动物对举,于宁静、活泼中泻出一派天真。胡仲弓的“牧童两两眠芳草,不管群牛食豆花”(《郊外即事·其二》)亦通过责任的失落凸显了二者共有的保存自我、罔顾其余的天性,在已发之事与未发之祸间形成张力。

不难发现,旁观类儿童诗的成功,在于不曾简单地将儿童外化为背景来衬托或慰藉己身,而将之作为观察主体。被誉为“儿童诗人”的杨万里,对儿童的活动明显倾注了更多耐心。且看:

稚子金盆脱晓冰,彩丝穿取当银铮。敲成玉磬穿林响,忽作玻璃碎地声。(《稚子弄冰》)

金盆、彩丝,触目缤纷;银铮、玉磬,通体晶莹;凿冰、击冰、碎冰声,脆声琅琅。“弄冰”正是一次从无到有的创造,赤子如冰雪通澈,丰富想象则是那五彩丝绳。充满创造力的孩童,似荒谷清泉般耀眼,带着沁人甘甜:

堂后檐前小石山,一峰瘦削四峰攒。忽腾绝壁三千丈,飞下清泉六月寒。乃是家童聊戏事,倒倾古井作惊湍。老夫畏热年来甚,更借跳珠裂玉看。(《酷暑观小童汲水浇石假山》)

老夫以文字消热而忍受现实,童子不会写诗,却“倒倾古井”,让老夫也得了实实在在的清爽:既然假山耸立,为什么不能再来次假瀑布?被糊弄的杨万里也“戏掬清泉洒蕉叶”(《闲居初夏午睡起二绝句其二》),让儿童误认了一次下雨。

可见,摆脱放牧、役使等社会分工的“稚子”“儿童”“小儿”,才能自由展现天性。“路人借问遥招手,怕得鱼惊不应人”(胡令能《小儿垂钓》)、“争骑一竿竹,偷折四邻花”(刘禹锡《同乐天和微之深春二十首》)、“山童拋石落溪水,唤作鱼儿波面跳”(杨万里《晚归再度西桥》),儿童随时都在发现自然并外化出一连串行动,万事莫不着染游戏的色彩。在杨万里《插秧歌》中,“笠是兜鍪蓑是甲,雨从头上湿到胛”,体力劳作变为栉风沐雨的征战,脚踩田泥的孩童顿成顶天立地的斗士。为什么馋嘴的孩童竟会“唤渠朝餐歇半霎,低头折腰只不答”?是被英雄的豪壮鼓舞了枯燥的劳作呀!

亲近自然的劳作尚能满足孩童好动天性,静坐学堂又如何?宋人喜用“如成人”“若成人”等夸奖儿童[4],“年至十七八,童心如木槁”(楼钥《长生草》)者无数。相较前人多称美“把笔已如神”的结果而约略过程,杨万里刻意将寡味学习变成多彩游戏。“儿童夜诵何书册,也遣先生细细听。”(《迓使客夜归》)若非通过学习满足了对世界的好奇,又怎会“小儿诵书呼不来,案头冷却黄齑面”(《苦吟》)呢?而一切辛苦换来的不是现实功利,是“小儿知得句,频掉小乌巾”(《感秋》)的精神愉悦。谁说“不好弄”且喜读诗书便会显出老成?书斋亦是保存求知天性的象牙宝塔。在清代陈恭尹听来,“儿童处处皆开塾,流水家家总到门”(《西樵道中三首其一》)、“诸童笑语还相和,一部元音胜管弦”(《题行乐图二首其二》),童蒙诵读诗书之声绝胜丝竹管弦而如流水天籁。

何以杨万里等人能宽容看待孩童游戏?宋代政和以后,日益严峻的人口问题促使官方调整徭役政策、宣传鼓励民间生育,宫廷婴戏题材绘画由此而兴[5],这对旁观游戏的心态应当有所鼓舞。旁观视角进一步延伸,便发展出了题婴戏图之诗。元末明初凌云翰、胡奎都善写画中童子而尚存遁世遐想,明代顾清、倪谦则细摹画面而鲜少发挥。乾隆题《婴戏图》最多,然重道德劝诫而不能“十全”。旁观视角的童趣最盎然之时,仍是在游戏作为天真被肯定以后、作为图景被凝定以前的宋代。

三、互动与创造:童眼看世界

如果仅是令儿童从成人世界的背景走到关注中心,而没有平等眼光和精神之内化,则难以攀致儿童诗的高峰。那么,诗人是如何从孩童身上汲取能量、滋养诗思的呢?

首先,在简单的生活常识被庞杂的知识网络淹没之前,诗人唤醒童年。还记得初学数字的欣喜吗?定要用小手指点世界。“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杜甫《绝句》)说得明个数,却道不尽时间与空间。可也有掰不过来的数目,“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孟浩然《春晓》),那就说自己因春困睡过了头吧!直到清代郑燮的“千片万片无数片,飞入梅花总不见”(《咏雪》),还能见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邵雍《山村咏怀》)的单纯流易。还记得竞猜元宵节灯谜的紧张吗?“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王维《画》),是何处风景?“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李峤《风》),是什么气象?“头上红冠不用裁,满身雪白走将来”(唐寅《画鸡》),又是哪种动物?无须典故而全以白描的浅易诗谜,其绝不点破之固执正似风靡有宋的“白战体”。还记得对春天的期待吗?曾为之下泪的花草全部复苏,“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但谁知道为什么?就像过年那天“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王安石《元日》),换桃符、喝屠苏酒的缘由却似谁也不晓,也不必管,反正能放鞭炮。不困于奥深、只顺其自然并流露生的欢愉,也许是孩童近“道”之所在。后之禅僧、居士往往通过偈颂呈现此种璞真,却总有自认“得道”的神情,也便失于童趣。

其次,在奇妙的想象被枯索的现实匡束之前,诗人怀想童年。面对太多未知,孩童的认识难免片面,“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贺知章《咏柳》),每片叶子的形状都如此规律,一定被春风剪裁过吧!只取功能与结果,柔软和煦、无色无形的气体居然也能与冰冷坚硬的固體挂钩,这比“燕尾如剪”更颟顸可爱。同时,孩童的发问常顺遂耳熟能详的神话故事脱口而出,这在道教昌盛的唐代特为秀出。“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李白《望庐山瀑布》),数字与事实的夸张之下是对宇宙运行法则的困惑:王母怎么划出了银河?天上的河水为什么不会倾泻、下落?比起数之不尽、看之不清的星星,如轮如霜的月亮更令人牵肠。广寒宫的嫦娥也会“低头思故乡”吗?诗人发问了:“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李白《古朗月行》)“遥知天上桂花孤,试问嫦娥更要无。月宫幸有闲田地,何不中央种两株。”(白居易《东城桂三首其三》)若非拥有孩童般强烈的同理心,谁会去关注远在天外、传说之中的异类的落寞?明代顾清甚至哀怜一只被村童拨开泥丸而前功尽弃的蜣螂,并对“功满蜕凡骨,飞腾作风蝉”的传说念念不忘(《安山待闸憩大柳下见蜣螂转丸及窟穴薶藏之状甚悉村童语其故词甚鄙而近于人事戏以韵语记之》),重游故地还忍不住“试问阿蜣功满未,柳阴旋转自年年”(《重过安山》),足见故事超拔现实、放飞思情的巨大力量。

复次,在与自然万物的亲密被复杂的人际关系切断之前,诗人返还童年。“尽日蹋冰翘一足,不鸣不动意如何”(白居易《问鹤》)、“一路稻花谁是主,红蜻蜓伴绿螳螂”(乐雷发《秋日行村路》),自细致观察始,以努力理解终,已有理学家“民胞物与”之心,而通过拟人、比喻、夸张等手法营造人与自然的亲密无间及“万物有灵”的艺术效果,乃“诚斋体”特色。“雨里杏花如半醉,抬头不起索人扶。”(《春寒》)主仆的呼唤、派遣转移到自然,就摆脱了人类世界的功利,翻成与万物的体贴互助。“花枝夹径嗔人过,挂脱老夫头上巾。”(《至后与履常探梅东园三首》)“笑死老夫缘底事,蜂儿专用鼻看花。”(《嘲蜂》)诗人与万物的互嘲因同理之心而轻松俏皮。“来夜偷此星,看月归何处。”(《露坐戏嘲星月》)“风伯劝尔一杯酒,何须恶剧惊诗叟。”(《檄风伯》)主动偷走昭示月亮升落的长庚星,被动承受狂风而希望杯酒言和,困境的产生都仿佛出自孩童突发奇想的恶作剧。“双枫一松相后前,可怜老翁依少年。”(《嘲道旁枫松相倚》)“小姑小年嫁彭郎,大姑不嫁空自孀。”(《大姑山》)树木平分长幼、山峰互唤妯娌,这酷似处在具体运算阶段的孩童:乐于角色扮演、集体游戏,通过与他人建立关系确定自己的社会位置。在看似随意的长幼排序中,山川草木拥有了人类“嫡亲母子的骨肉关系”[6]161。在“采时留绝顶,猿鸟要分甘”(刘克庄《采荔枝十绝》)、“今朝雪岭初逢雨,应是郎山带帽迎”(刘因《雪岭遇雨》)中,都能看见此种手法的承袭:温情善意在巴别塔间架起沟通的桥梁。

最后,在丰沛的创造力被成见与惯性阻隔之前,诗人学习童年。与多数诗人的旁观不同,陆游、杨万里等人常与孩童互动而有“间骑竹马伴群儿”(陆游《春游二首其二》)之举,“诚斋老叟”则更高一着:将童真内化为自我的体物方式。“盘蔬杯饭趁朝饥,争指枯肠作地基。”(《明发西馆晨炊蔼冈》)如孩童般坦面口腹之欲,骚人避之不及的生俗亦可煮成熟雅。“若教渔父头无笠,只着蓑衣便是猿”(《题钟家村石崖》)、“撒开圆顶丈来大,一菌可藏人一个”(《怪菌歌》),以孩童视角平观,凡庸世界再次充满惊奇。“壁为玉板灯为笔,整整斜斜样样新”(《醉后捻梅花近壁以灯照之宛然如墨梅》)、“吾人何用餐烟火,揉碎梅花和蜜霜”(《昌英知县叔作岁赋瓶里梅花时坐上九人七首》),往复于现实与虚幻的投影观梅,酿酒、和蜜、添糖的新法食梅,满含儿童刻意造新求奇的实验精神。事实上,理趣诗便是对世界的重新发现。面对司空见惯的登高风景,苏轼顿悟“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题西林壁》)的道理,王安石则收获了“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登飞来峰》)的自信。随处可见的池塘,让朱熹得到“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观书有感其一》)的启示,令杨万里感受“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小池》)的生生不息。不放弃对世界的观照与好奇,每个诗人都是儿童、都可创造独一无二的意义。

“没有长大”对社会人也许是灾难,对诗人却是天赐福祉。杨万里之可贵,就在于不仅恢复了儿童、更唤醒了成人“耳目观感的天真状态”[6]161。可以说,朱熹的“格物致知”形塑了杨万里尊重客体的观物态度;陆九渊直承孟子“本体论的、动态的、立体的、直观的”的第一义而注重自我主体性[7],辅以禅宗慈悲为怀的胸襟,则是杨万里得以直觉、同情地感知心物关系并顺畅表达的原因。后者与孩童的观物方式也即诗的生长模式相近,于是,以杨万里为代表,诗人的“别眼看天工”(《乡林五十咏》)往往便是“童眼看世界”。

四、重复的解放:童心启性灵

可惜的是,南宋以降的儿童诗多沿袭而少新树。这固因理学作为官方正统思想愈渐深入人心、市民文学逐步分散文人作诗热情,也与“童心”从艺术观赏转向现实践行、传统社会缺乏更新、言论环境约束日严有关。

前已提及,宋代诗人多兼理学家身份,杨万里儿童诗又从心学的直觉感物获益匪浅。但在陆九渊后,王阳明的“减一分人欲,复一分天理”(《传习录》卷一)将正当物欲再次锁入注重伦理道德的价值体系[8]。童心哲学来不及释放创造潜能,又只得静待第二次解放。李贽主张“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乃恢复童心(对人之存在本身的真诚)之一关键。但他不是以诗去审美,而是用言行踏上再获童心的道路。素遭轻待的儿戏、童心,置诸行将就木者还算返璞归真,若本该扛负家国责任的青壮也有此癖,如何不震怒君亲、斥以狂人?由是,晚明以降,天真童趣之诗稀而心如童稚的狂者愈多。“不笑不足以为诚斋诗”(《宋诗钞·诚斋诗钞》)的幽默,渐陨于与“言学必程朱”(赵翼《后园居诗》)的抗衡;“好诗排闼来寻我”(杨万里《晓行东园》)的自然性灵,也成为反对台阁体、复古派的口号。当童心与现实失去距离,艺术之纯美便被生活之不羁代替。

其次,明清社会发展的滞缓、思想的僵化保守,减却了诗人旺盛的好奇。华夏虽大,借动植物、地理环境、人文风俗激发奇趣的尝试终有尽时,加之思维框架的狭窄陈旧,诗人越来越难感受到外界的新鲜刺激,用以激发童趣的还是“儿童不知春,问草何故绿”(袁枚《偶作五絕句》)的自然规律;不能造出徜徉身心的新游戏,依旧“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高鼎《村居》);纵然秉持“诗写性灵”,也未自童心中受到前无古人的启迪。“六九童心尚未消”(《梦中作四截句》)的龚自珍,其箫心剑气如晚明狂态再现;笃定“至人能婴儿”的屈大均,仍是旁观骑羊小儿“折榆作长鞭,游戏白狼河”(《塞上曲其三》)。

同样不可忽略的是所处言论空间的匡束。清代残酷的文字狱常迫令诗人闭口自立、形如“人草”“温树”,而空前繁多的雅集盛会,又让他们不得不投身交际。如“赤足眠稻床,仰数过鸟飞”(姚燮《秋晚村居杂述七章其五》)、“食竟无一事,嬉戏聊相于”(钱大昕《田家杂诗其一》)般全然专注自我的无忧无虑似隔梦里,诗人多无奈服从康乾“醇雅”、迎合社交礼仪以谋现实利益。所以,虽然洪亮吉的某些七绝颇类诚斋体,其想象却充盈着“莲花莲蕊都尝遍,不及仙人舌本香”(《梦游仙诗》)的价值判断或“月中仙桂如堪斫,先与裁成独木桥”(《后游仙诗其十二》)的功用之思,混沌已开而天真略失。

可见,儿童诗的再兴有待社会变革与视野更新。晚清自述“平生两事轰轰乐,爆竹声腾鹞子飞”(《己亥杂诗其八十七》)的黄遵宪曾“怅忆”逃学:“联袂游鱼逐队嬉,捧书挟策雁行随。”(《日本杂事诗其六十》)呼朋唤友、何其快活!然观其自注:

附女子学校,有幼稚园,皆教四五岁小儿。鸟兽草木,用器具,或画图,或塑形,以教之以名。教之剪纸画界,抟土偶,垒方胜,以开其知识。教之唱歌说话习字;陈一切蹴菊秋千之类,于放学时,听之游戏。以诱掖其心,节宣其气。课程皆有一定不易之刻,坐立起止,皆若以兵法部勒之,泰西之教法也。校中有保姆,有训导。[9]

详考了日本劳逸结合、寓教于乐、宽猛相济的教育方法,黄遵宪的幼年逃学经历便捎上丝憾恨。这也暗示着儿童诗的回归:宋代之后,童蒙教育的高峰将再次到来。但这启蒙不仅是对知识或技能的灌输,而已含尊重童心、解放思想的呼求。让时光的刻度略微后移,还能听到狂人的那声呼喊:“救救孩子……”

注释

[1]王夫之.宋论[M].刘韶军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3:573—574.

[2][瑞士]J.皮亚杰注.发生认识论原理[M].王宪钿等译.胡世襄等校.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27—34.

[3]关于“儿童诗”“儿童文学”的定义与讨论,见[日]上笙一郎.儿童文学引论[M].成都:四川少年儿童出版社,1983;赵旭东.《古诗中的儿童形象》前言[J].驻马店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93;高帆.中国古代儿童诗浅谈[J].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6(3);黄海.唐代儿童诗研究[D].贵州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8;陈芳.宋代儿童诗研究[D].福建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9;李丹.宋代童趣诗研究[D].西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2;李玉晗.陆游詩中的儿童形象研究[D].云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6.

[4]周扬波.宋人的儿童观——兼论近世幼教文化两大路线之争[J].江苏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5).

[5]杜环.论政和以后宋代宫廷婴戏题材绘画兴盛的原因[D].扬州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0.

[6]钱锺书.宋诗选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161.

[7]牟宗三.从陆象山到刘蕺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61.

[8]刘兴邦.童心与良知的价值背向——李贽与王阳明思想比较[J].湖湘论坛,1994(1).

[9](清)黄遵宪著,陈铮主编.日本杂事诗[M].北京:中华书局,2019:61.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郎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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