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雨恬 安秀涵 黄惠胜

电影《万箭穿心》由方方的同名小说改编，讲述了女主角李宝莉搬到新家后经历的十余年风雨。影片的英文名为《Feng Shui》，即“风水”，李宝莉冥冥之中的悲剧命运看似来自地形如“万箭穿心”般风水不好的新房，实则源于她对生存空间支配的无力。

《万箭穿心》体现的女性与空间的关系早在一百多年前就被人关注。女性主义作家伍尔夫曾对于女人该如何自由的问题作出了当时看来先锋的回答：“要有钱，和一间自己的房间，钱意味着经济独立，房间意味着独立思考的能力。”可供自我支配的生存空间对于十九世纪以前女性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它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女性经济实力与生活状态的重要标志，即使在当今，这一判定标准依然有借鉴意义。然而包括李宝莉在内的很多女性，因为不具备完全属于自己的生存空间，而难以拥有相应的话语权和对生活的独立思考，错失了生命中最具活力的几十年。

一、匮乏的物理空间

物理生存空间影响着一定的话语权和主动权。影片中的李宝莉依附着丈夫的房子生存，她的地位也因此受限。

影片之初，李宝莉对搬家工人的“原地涨价”据理力争，马学武却沉默着避开目光，由此可见宝莉性格泼辣，学武内敛懦弱，至少在搬家前，李宝莉更接近关系的主导者。然而当一切尘埃落定，宝莉敬酒庆新房时，丈夫却当着儿子的面，强硬地板着脸一言不发，用冷暴力面对妻子，甚至在当晚提出离婚，欲将宝莉驱逐走。从学武的变化可知，空间的拥有权无疑是双方主导地位开始转换的直接原因。

后来，宝莉丧失了更多的话语权。马学武独自决定将老娘接来一起住，他们对李宝莉都冷漠相待，对宝莉形成了一种巨大的压迫。影片运用屋内的门框间隔将画面空间进行分割，展现出宝莉在家中的卑微处境。例如，当婆婆来家里时，影片通过景深镜头展现了一家人的地位：房屋主人马学武位于画面最前方，占比最大，中间是互相拥抱的祖孙，而在画面最远、最边缘的门框内，才能隐约看见李宝莉忙碌铺床的身影。儿子生气时，也会大力关上门，通过空间的区别划清与母亲的界限，即使是儿子高考前，宝莉也只敢站在儿子的门框边小心翼翼地问候。影片通过大量的室内门框明确李宝莉生存空间窄小，从而隐喻出她一步步失去话语权、被动不堪的生活境遇。李宝莉正因为经济地位和思维深度都不如丈夫，因此只能眼看着丈夫和婆婆对儿子造成“母亲不好”的深远影响，为儿子日后驱逐自己的埋下了种子。

与李宝莉相反，闺蜜小景生活优渥，有充足的个人生活空间，和丈夫闹矛盾时敢于直接还手反抗，她的人格是相对独立的。由此可见，女性地位的改善不能只停留在强劲的性格上，还需要物质经济的支持。此外，女性生存空间除了作为经济实力的物理象征，还有一定精神层面的意义。

二、模糊的精神空间

在很长的历史时期里，妻子是丈夫的财产和附属品，生存意义在于丈夫和家庭，且不应具有强烈的个性。但李宝莉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贤惠妇女，她性格刻薄泼辣，行为果敢。丈夫出轨后，她虽痛苦不堪，却毅然报警揭发，事后告诉闺蜜自己嫁给学武只是为了更好的生活。她的天性是反叛的，她具有鲜明的人格边界和支配命运的强烈渴望。丈夫含羞自杀后，没有给宝莉留下一句遗言，但社会对于女性的规训使她离不开这栋不属于她的“房子”。

作为遗孀与母亲，李宝莉的核心需求从“依靠丈夫变强”变为将自己的力量贡献给家庭——一方面是因为社会观念和内心愧疚，另一方面是渴望获得“一席之地”，她想取代丈夫的位置获得地位与话语权。因此当闺蜜告诉她新房屋在风水上有“万箭穿心”的问题时，李宝莉反驳道：“奶奶、小宝都得我罩着，我越是要说这叫‘万丈光芒！我不会叫我们家散了的……”为了赚钱供养婆婆和儿子，她离开袜子铺转而干起粗活，靠一只扁担在风吹日晒中工作，并且一回家就将自己的劳苦费交给婆婆。她倔强地相信“我现在就是要一个人把家里撑起来。”此后十年的人生，李宝莉从未为自己而活，而是拼尽全力维持着生存空间的正常运转。她唯一一次躺在卧室内休息的画面是：她累得连外衣也没脱，直接困倒在床上。风霜侵袭了她原本俏丽的面庞，狭小的空间将李宝莉衬托得更加沧桑，此时的房屋不再是简单的生存空间，而更像是一座牢笼，是“夫死从子”的价值观的延续，吞噬着李宝莉的人格边界。

这一悲剧的延续依旧借助空间来体现，马学武的遗像作为一个虽然不大却具有精神威慑力的“空间”，在家中出现了三次。起初，马学武死后，他的遗像被摆在家中最显眼的位置，当李宝莉提议收起遗像时，儿子愤怒地离席回房。杂糅着仇恨与轻蔑的情感通过父亲传递到儿子心中，所以儿子故意将遗像放到了母亲枕上，这第二次出现的遗像警示着李宝莉永远也不能忘记丈夫，要保持“贞操”，更要抚养儿子。这宣布空间所有权的“警示”使马学武原本拥有的物理空间扩张到了李宝莉的精神空间，占据了她未来的生命。学武遗像的第三次出现是儿子金榜题名后遗照敬酒，并当场和母亲断绝关系。儿子的这一举动彻底击溃了李宝莉的心理防线，她“烈士”般的付出变得一文不值，她既没有因此拥有家庭的物理空间，也没有争取到相应的精神空间——婆婆让她“找时间去办一个过户手续，把房子转到小宝名下”，儿子宣布“从此以后你就不再是我妈妈”。李宝莉坐在江边准备自杀时，才幡然醒悟自己数十年“无谓的牺牲”，她像傀儡般为一间空壳透支着生命，却从未真正掌控过自己作为一个完整的“人”的生活。

三、空间之外的力量

尽管生存空间的匮乏抑制了女性的发展，但并非完全泯灭了女性的精神力量和独立人格。当女性们暂时离开男性主导的生存空间时，也能展现动人的人格魅力。影片中有一个温情的场面：李宝莉得知工友何姐的儿子受伤而缺钱治疗时，主动带着一千元——自己大半个月的工资来到何姐的出租屋内，她们坐在橘黃色的灯下，手拉着手互相安慰鼓励。就生存空间而言，她们的处境是相似的，皆有“寄人篱下”之感，但她们互相关怀帮助，为了生存不惧风吹日晒，唱响了坚韧生命的颂歌。

李宝莉的前半生充满悲剧意味，因为她几乎从未为自己而活，她在生理和心理上都依附于男人，我们看不见她对生活和自我的思考，她和朋友的交谈也总是围绕着男人。直到影片临近尾声，李宝莉才有机会暂时离开家庭独自在江边沉思，灿烂的烟火下，镜头仰拍了李宝莉微笑的面庞。随后，李宝莉用一根扁担挑起了自己的行李，毅然离开了“万箭穿心”的家，转而去寻找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她虽然踏上了前途未卜的漂泊之路，但她已经建立了独立的精神空间，由此，她的生命故事不再“依附”，无论结局是喜是悲，都无愧于她自己的人生。

相较于伍尔夫时代和十多年前的李宝莉年代，现今女性支配生存空间的能力相对提升，拥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对于很多女性来说已经不是问题。然而很多女性依旧习惯性地把自己定义为弱者，依附于男性的精神空间，酿成一场人生悲剧。通过《万箭穿心》的故事，我们得知女性的关系不仅是与男性的关系，更是与现实世界、与自己的关系。当代女性的价值并非必须通过男性体现，她们的首要任务是独立自强，建立自己的生存空间——物理与精神上的，其后还需认真考虑婚姻与生育的必要性：她们的生存空间是否真的需要男性参与？需要参与到多深程度？没有任何女性有义务牺牲自己的精神空间去迎合男性，这只是传统社会的规训而已。

女性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一名女性。在这个父权主导的社会下，一名女性的身份、力量、生存空间还会遇到很多考验，她们的生存境况也许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乐观。性别平等，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作者简介：

蔡雨恬（2000.2-），江西省上饶市，本科，汉族，研究方向：戏剧影视文学。

（作者单位：广西艺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