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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学武

2019-09-10袁良才

百花园 2019年6期
关键词:学武麻子右派

袁良才

柳学武如果还活着,应该有八十好几了。

自从他有一天突然从我们生产队离奇失踪后,所有的人再也没有见过他,也没有关于他的任何消息,他像是从人间彻底蒸发了。

柳学武当时是我们生产队唯一的“右派分子”,他是一个漆匠,手艺极精,方圆几十里的人都慕名来请他漆家具、漆寿材。他从不用化学漆,一律用的是土漆。 上漆前,他用砂纸把器具打磨得平滑无比,摸上去似婴儿或大姑娘的肌肤才行;然后前后上三遍漆,漆出来的东西红亮庄重,经久耐用,且喜气洋溢。

常听柳学武边干活儿边哼京戏:“我坐在城头观山景,忽听那城外乱纷纷,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嘴里还吸着劣质纸烟,嘴不闲着,手也不闲着,漆出来的东西件件没话说。

没见过柳学武的父母,也没听说他有老婆、孩子,他就那么孑然一身,如同独行侠,仿佛和孙猴子一样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有一年,上级给我们生产队分配了一个“右派”指标。麻子队长很为难,就召开社员大会民主评议,评过来评过去,谁也不愿当“右派”,事情定不下来。正好隔壁生产队有个大爷来找柳学武漆家具,柳学武抬腿出了文化室,回来时,社员们嘻嘻哈哈地热烈鼓掌。麻子队长说:“恭喜你,柳学武!经大家一致推荐和举手表决,你当选右派了。”柳学武抽着烟屁股,漫不经心地答道:“就我文化高点儿,我不当右派谁当右派?”

柳学武有早起的习惯,起来后烧一壶开水,沏一杯浓茶,饱饱地喝了,看看上工还早,就拎着粪耙子和粪箕去村路上捡狗屎、鸡屎、牛屎,然后送去队里的一片向日葵地里,他想“好好改造”。他边给葵花地上肥,边念出两句诗:“多捡村头臭狗屎,好肥队里向阳花。”恰好被生产队会计卢大耳听到了,卢大耳就报告给了麻子队长,麻子队长主持召开柳学武的批斗大会。批斗完了,麻子队长厉声叫道:“右派分子柳学武,明天去我家给我娘老子漆寿材,不得有误!价钱能不能便宜点儿?”

柳学武边摘胸前挂着的牌子边摩挲着脖子道:“孝心哪有打折扣的?该啥价就啥价,质量保证!”

村口新辟了一个“批判栏”,老空着,上级来检查,麻子隊长挨了批评,说他没有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麻子队长就厚着脸皮来找柳学武,柳学武说:“行!这个忙我帮了。”结果柳学武写了好几张大字报,亲自贴到批判栏上,署的是革命群众的大名,内容都是批判柳学武的。

柳学武不仅烟瘾大,酒瘾也大,他喝酒喝出了花样儿。下酒菜无非是腌菜、萝卜和一碟油炸花生米,偶尔会有几片蒸腊肉,酒是孬酒地瓜烧,关键是他的做派。他住的土墙瓦屋后院有一小片竹林,外面下着雨,他将一把布的大雨伞固定在几棵毛竹身上,掇了小方桌和矮鼓凳,就在“雨窠”里自斟自饮,喝到兴头儿上还会咿咿呀呀地唱京戏:“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有人摇头叹息:“这右派分子,脑子怕是受了刺激,坏了。”

柳学武还会画画,这是许多人没有想到的。他画的是油漆画,既有山水,更多人物。画面传神,栩栩如生。每张画还刷了桐油防腐,亮晃晃的。我们生产队的大美人田寡妇炫耀说,她请柳学武上门漆洗澡盆和马桶,付不起工钱,柳学武挠着头皮,说:“那咋办?不行,你给我当一回人体模特吧,两不相欠。”田寡妇闻言,就脱起了衣裳。柳学武慌了,忙制止道:“把衣服快穿上,我哪敢画裸体?那样,我这个右派分子就罪加一等了!”

若干年后,我们县文化馆举办了“柳学武绘画作品展”,引起了轰动。展出的画是从哪里来的呢?

人们记得,最后一次见柳学武是在公社的平反大会上,现场哭成了一片。柳学武没哭,只随口吟了几句诗:“好风终于吹来到,头上帽子被掀掉。一生做人不做鬼,天下之大任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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