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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诗词看薛宝钗的女性身份意识

2020-06-08王治博

西部学刊 2020年6期
关键词:薛宝钗红楼梦

摘要:在描写女性世界的《红楼梦》中,薛宝钗因其矜持谨慎的作风而不易为人所了解。然而分析她的诗作可以发现,《咏白海棠》《更香》等诗以被动客体的视角展开,表现出较强的依附属性;《咏螃蟹》《临江仙·柳絮》等作品则从主体入手,展现了较强的主体意识。这两种诗作风格的背后,是薛宝钗作为产生主体意识的女性受缚于男性社会,其主体意识无处施展而只能在诗词中略抒胸臆的困境的反映。

关键词:《红楼梦》;女性身份;薛宝钗;封建社会

中图分类号:1207.41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CN61-1487-(2020)06-0154-04

前言

《红楼梦》毫无疑问是一部女性之书。不仅在剧情设置上以女娲补天领起全书,在主旨上言明“为闺阁昭传”(第一回),尤其在人物上,塑造了一个不愿脱离女性世界进入男性世界的男主人公贾宝玉,还有两个在文学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女性形象——薛宝钗与林黛玉。作为全书灵魂人物,薛林二姝如何看待自己的女性身份,这一问题的答案正是通往《红楼梦》所蕴含女性主义思想的门扉锁钥。其中,又以薛宝钗的人物形象更加复杂多面,她“藏愚守拙”(第八回)的矜持深沉使得读者不易探知她的想法。《尚书》云:“诗言志。”薛宝钗所作诗词,正可以作为她内心思想观念的真实写照。因此,从诗词中把握她展现出的女性身份意识并与林黛玉做对比,就显得十分必要。

一、薛宝钗对待诗词的态度与女性的社会性

比起在诗才上与之往往并提的林黛玉,薛宝钗较少写诗,也不以创作诗词为能事。她遵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传统教育,多次对其他女孩子说诗词“并非你我分内之事”(第四十二回),作诗是“不守本分”(第四十九回),甚至“咱们女孩家,不认得字的倒好”(第四十二回)。可见薛宝钗本人是反对女性以诗作为一种表达方式的。那么她认可的“分内之事”又是什么呢?“只该做些针黹纺绩的事才是”(第四十二回)。换句话说,她认可的女性身份是家庭劳动者,即恩格斯所说的“妻子成为主要的家庭女仆……履行自己对家庭中的私人的服务的义务”。当然,我们并不是要借恩格斯的理论批判薛宝钗不够超前,反而应该以她的女性意识为特定历史现象,来佐证马克思主义对社会历史的判断。

女性作为家庭劳动者的身份固然是男性占据社会优势所致,女性之不能作诗乃至不应识字又反映出怎样的社会生态呢?语言文字是社会性的重要基础。而女性如果不能识字,那么她能接触到的社会生活就将被局限在家庭中,只能与见得到的父母、丈夫、子女交流,她的社会影响也全部依赖能够进入社会的男性亲属来发挥。而从个人的角度来看,识字作诗是脱离社会生产的女性们唯一可以获得的教育,也是为数不多独立于家庭关系的活动,在帮助女性身心成熟、树立主体思维方面有很大影响。而薛宝钗不倡导识字和作诗,至少可以说明她了解并承认这种使女性退回家庭关系,也就是对父亲、丈夫、孩子的附庸关系中,拒绝女性获得主体性、进入社会的社会结构。

二、薛宝钗诗的分类和其女性意识的二重性

纵观《红楼梦》全书中的宝钗诗作,不难发现她的诗依照作者视角类型可以分成两类。第一类诗包括《题大观园-凝晖钟瑞》《灯谜-更香》②《咏白海棠》《忆菊》,后一类诗主要有《画菊》《螃蟹咏》《临江仙·柳絮》。我们先分析第一类诗的特点:

凝晖钟瑞(第十八回)

芳园筑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籠罩奇。

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篁时待凤来仪。

文风已著宸游夕,孝化应隆归省时。

睿藻仙才瞻仰处,自惭何敢再为辞?

灯谜.更香(第二十二回)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

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睛任变迁。

咏白海棠(第三十七回)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忆菊(第三十八回)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

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

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

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

综合这几首诗可以看出,作者着重从客体视角展开诗篇,包含了一定的被动思维,每一首诗中都隐含着一对主动一被动关系。《凝晖钟瑞》《忆菊》两首较为明显:《凝》诗中一方面是“芳园”和其所代表的贾府,另一方面则是“莺”“凤”代表的贾妃,“喜迁”“时待”“自惭”等词句则明显表现出主次和主客关系;《忆菊》则明写忆菊人,其实处处都以菊花为主,所谓“秋无迹”“梦有知”有很明确的思念对象菊花。另外两首的描绘对象虽然看上去集中在更香和海棠,但其实描写的是作为客体的更香和海棠,隐含了为之服务为之观赏的人的存在:更香“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是为了谁呢?是使用更香的人,作为工具的更香展示出一种服务和从属的属性。海棠“珍重芳姿昼掩门”“淡极而艳”,归根结底还是要落在“白帝”,要落在一个未曾出场的赏花人身上。可见,薛宝钗在这几首诗中是把描写对象放在围绕着另外某一中心的次要客体身份去描绘的,这明显地表现出她对女性作为男性的附属品,天生处于社会和家庭的次要位置这一身份意识的认同。

单提前一类诗如何反映女性身份意识,难免有穿凿附会之嫌,但若与以下几首别开生面的诗词相比,其中的立意角度不同就显而易见了:

画菊(第三十八回)

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

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

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

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

螃蟹咏(第三十八回)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临江仙·柳絮(第七十回)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团蝶阵乱纷纷。

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这三首诗词体现出的却是鲜明的主体意识,并且每一首的角度都有所不同。《画菊》虽然也描写了两个对象,然而这次作者是站在主动的画菊人一面,通过“戏笔”“泼墨”“攒花”几个动词描写画菊人如何妙笔生花,菊是次要的客体,而人是主要描写的中心对象。《螃蟹咏》集中在螃蟹的特征上,但背后隐藏着的主体却是点评螃蟹、讥讽世人的作者本人。“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这正是作者对于螃蟹,更是对于世上许许多多类似螃蟹般庸庸碌碌、尸位素餐者的讽刺,一个机警辛辣的点评者形象跃然纸上。《柳絮》词着重描写的正是柳絮,但这个柳絮是懂得借助环境力量、主动实现自我的能动主体。这似乎又展现出宝钗作为封闭社会结构中的女性对世上庸碌男儿颇有不屑、有心大展胸中志气的一面。那么,宝钗是否认为女性应该具有实践能力,在社会领域超过男性?我们又该如何看待她一方面认同女性的客体性,另一方面又展露女性的主体性的矛盾呢?

对这些问题,我们应该结合薛宝钗在文中其他部分的表现来解读。虽然宝钗对其他女孩说的是“不认得字的倒好”,但实际上她自己不但自幼识文断字,而且也看过各类诗词、“‘西厢‘琵琶”(第四十二回),多读杂书。以她在书中展现出的才华和心智,认为她只知相夫教子、毫无主见是没有说服力的。此外,她说分内之事是“针黹纺绩”(第四十二回),但自己的房间却是“雪洞一般”(第四十回),极少做女红。可见,宝钗本人是不完全符合她表达的传统顺从女性客体形象的。在家事上,薛宝钗的才能也时有表露,不过在贾府里不便插手。单从她未出阁撑起薛家的半边天,已经可以表现出她的能力和主见。再结合宝钗的病“热毒”和用的药“冷香丸”(第七回)这一对隐喻,我们可以看出:薛宝钗本人是较有主体意识和实践能力的,但她很明确地认识到所处的社会环境要求女性退出社会,依附男性,作为一种附庸和被动的客体而存在,在这两种身份的落差和矛盾中她选择了顺应社会要求,以“冷香丸”压制自己的主动性,“藏愚守拙”(第八回),只在诗词中偶尔一吐胸中志气。这种矛盾的认识正是薛宝钗人物性格的核心之一。老子云:“知其雄,守其雌”,或可成为薛宝钗女性身份意识的最好总结。

三、作为对比:林黛玉的女性意识

分析到这里,我们不妨以林黛玉的诗词和女性意识做个对比,来更好地凸显薛宝钗的女性意识。一方面,林黛玉最是热衷于作诗填词,从来不把薛宝钗关于诗词不是分内事的教导放在心上;另一方面,黛玉可以说是全书少有的敢爱敢恨、表里如一的人物了,这一点也可以在她的诗作中表现出来,仅以《葬花吟》为例:

葬花吟(第二十七回)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

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杯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全诗只有一个主体:就是花。作者自己并非赏花人和评花人,而是早已与花融为一体的葬花人,是一个强烈的情感主体。黛玉葬花,不是把花看做一个审美的客体或者工具,而完完全全看做是自己的化身。另外几首与宝钗同题的诗作也是如此,《咏白海棠》《唐多令·柳絮》等作品中,通篇只有一个主体,既是所咏之物,也是作者本人,林黛玉好像把自己整个人写到花草之中,一词一句都在抒发自己的情感,再也没有关注他人的余裕。在林黛玉的诗词中,女性是一个最鲜明的情绪主体,这是社会结构如何也不能剥夺去的,她们大胆爱,大胆恨,沉溺在自己的情绪世界里,丝毫不理会外在的男性社会。

结合林黛玉在书中其他部分的表现,她真的不了解宝钗挂在嘴上的男性社会对女性的礼教束缚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从她对宝钗教导的认同和对贾家局势的判断上来看,黛玉绝不是单纯无知的小女人;但她也看准了大观园是这些有主见的女孩子们的唯一庇护所,她只要還在这一闺阁世界中就可以借助贾府男性的经济力量又不受世俗规则的彻底干预。于是她在大观园里每日葬花吟诗,在与贾宝玉的情感交流中展现了惊人的自主性和平等意识,从不把宝玉看做一个应该附属的男性,而是共同交流的平等伴侣。宝黛之间似乎是一段理想的两性关系,但曹雪芹没有忘记,这种理想关系只能局限在脱离社会生产的女性世界中,贾宝玉总有一天要离开大观园,进入男性的社会,而黛玉在终身大事上终究还是要仰男性权力的鼻息,让黛玉把泪还尽重归天界变成了最好的结局。

面对男性世界对女性主体性的压制,薛宝钗选择顺从社会要求,林黛玉选择托庇于脆弱的女性世界,两种选择都展现出具有主体意识的女人在封建社会中面对的绝望处境。

四、结语

从薛宝钗蕴含内在矛盾的女性身份意识中,我们看到的不只是薛宝钗本人面对社会现实的无奈与矛盾,更可以看到封建社会两性关系的内在矛盾。无论社会结构和社会关系如何使女性附属化、客体化,女性毕竟不是单纯的物,而是生来具有主体性也即实践能力的人,这就要求在男性社会里为女性开辟一个个小而独立的女性世界——就像大观园这样的闺阁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即使不参与社会生产,女性也会不可避免地接触到文化知识和家庭关系,从而逐渐获得主体意识和独立人格的觉醒;另一方面,一旦土地兼并到足以养活一个闺阁世界里的大家族,男性必然需要有人来为他们管理这一小社会,这里又必须借重于女性的能力和主见。套用《共产党宣言》的话来说,压迫女性主体性的封建社会生产出了它的反对者。如此一来,原本目的是隔离女性与社会的女性世界成了培育女性主体性的园地,而这些独立的女性主体又无法超出有限社会的限制,无法把自身的主体性现实化。其中多少像钗黛一般的悲剧人物、多少愁情壮志只能付诸辞章又不得而传,甚至多少像宝玉这样沉溺于女性世界而不愿走进男性世界的男性,是我们无可得知的。

作者简介:王治博,男,山西晋中人,单位为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学院。

(责任编辑:李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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