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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意脉角度探究《老王》中“我”的情感变化

2020-05-30赵经科赵传英

语文建设·上 2020年8期
关键词:杨绛情感

赵经科 赵传英

杨绛的《老王》是一篇回忆性散文。日常教学往往着力于文末“那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这句话,从“幸运”与“不幸”的二元对立中概括归纳对“愧怍”的理解。这种在文本显性内容中进行印证式解读的做法,无法深入文本的隐性内涵,更无法触及深层的作者情感的微妙变化。孙绍振教授在《文学文本解读学》中提到“形象的准确性和感染力——取决于作家的情感特征”,情感的特点是动,具有唯一性、连续性和节奏感。“情感的运动则隐于意象群落之中,此谓意脉”,只有通过“对意脉的具体分析,才能洞察其隐性的情感节奏”。这种方法的特点是:“揭示隐含的感觉和意脉的变动,将其前后的差异、矛盾——揭示出来”,进而“从表层的感觉进入深层的人生感慨”。[1]本文拟从意脉角度探究《老王》中“我”的情感变化。

一、俯视——谁怜失群单飞雁

文章开篇,作者用寥寥几笔描绘出坐车的场景:

我常坐老王的三轮。他蹬,我坐,一路上我们说着闲话。

“常”字表明了“我”坐车的频率,按照阅读预期,或许会认为这是在暗示“我”和老王的交情。但从全文看,“我”对老王只是熟悉却并不了解,因为“我”与老王始终处于“不平等”的状态,处于“看与被看”的关系。“他蹬,我坐”这句話,读来有停顿,语气平静,凸显出“我”与老王的距离感,暗示着彼此情感上沟通的阙如,透露出冷峻与隔膜。此处的“闲话”是没有“我”的主观情感因素参与的无关话语,毕竟此时的“我”不论是社会地位还是经济方面,抑或是精神层面,都要高于老王,我们的关系并没有达到朋友、亲人的程度。文中这样介绍老王:

据老王自己讲:北京解放后,蹬三轮的都组织起来;那时候他“脑袋慢”,“没绕过来”,“晚了一步”,就“进不去了”。他感叹自己“人老了,没用了”。老王常有失群落伍的惶恐,因为他是单干户。他靠着活命的只是一辆破旧的三轮车。有个哥哥,死了,有两个侄儿,“没出息”,此外就没什么亲人。

作者对老王悲苦经历以及身世的介绍,采用了截取人物话语关键信息的方式,话语引用节制以达到与作者自然叙述的契合。文中透露出“我”对老王的“知道”仅限于老王自说,没有触及其情感深处的进一步沟通,在看似常坐车的背后是一种心理上的错位和隔膜。

文中这样介绍老王眼睛的残疾:

有人说,这老光棍大约年轻时候不老实,害了什么恶病,瞎掉一只眼。

在不完全确定的前提下,“有人”将老王眼睛的残疾归结为道德品质的问题,其间的逻辑和人际关系多么荒谬。虽然作者在这里用了比较委婉的词语“不老实”,对老王加以维护,表达对老王的同情与怜悯,但不难看出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

后来我坐着老王的车和他闲聊的时候,问起那里是不是他的家。他说,住那儿多年了。

“我”对老王偏僻破陋居住地的了解,也是“我”与先生偶然发现,后与老王“闲聊”时确知的。此处“闲聊”的意思与前文的“闲话”一致,从作者的角度看,“我”始终处于冷眼“看”的位置,俯视着老王的一切。据此可以窥测“我”与老王在心理上的距离,“我”始终没有真切地走进过老王的内心,甚至就连老王得病去世的消息都是从他人那里得知的。

过了十多天,我碰见老王同院的老李。我问:“老王怎么了?好些没有?”

“早埋了。”

“呀,他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死的?就是到您那儿的第二天。”

我没再多问。

这里与前文截取话语关键信息不同,作者采用了直接引用人物对话的形式。从对话中不难发现老王弥留之际的凄苦与“我没再多问”的怜悯,真实地暴露出老王在“我”心中的地位。“杨绛完全以平常人的亲近感去抒写往事……作者拉家常般的‘任心闲话,显示了杨绛淡泊宁静、真实质朴的个性,也显示了她的自爱、自尊的一面,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典型性格。”[2]真情付出与对方情感缺失带来的情感张力,形成审美上的情感错位。

“我”与老王始终处于“看与被看”的关系。“我”俯视着老王的一切,而这一切对“我”来说无足轻重,甚至有些心安理得,因为“我”在与老王的交往中,从来没有在物质或金钱上占过老王的便宜,居高临下的俯视让“我”从未考虑过老王内在的精神需求。

二、平视——道是无情却有情

老王只有一只眼,另一只是“田螺眼”,瞎的……他也许是从小营养不良而瞎了一眼,也许是得了恶病,反正同是不幸,而后者该是更深的不幸。

所谓得了“恶病”“该是更深的不幸”,即仅仅是物质的缺乏、贫穷导致无钱医治尚可理解,但是将其归结为道德品质的问题并进行道德绑架和揶揄,“他人”精神的贫瘠与灵魂的扭曲才是真正的不幸。文中“该”字表明了老王被人在精神上误解的不幸,可以看出老王多希望有人将他看作朋友、亲人,而老王误把“我”对他的同情与怜悯当成友情、亲情,自然也就在心里把“我们”当成了朋友、亲人。再看送冰情节:

有一年夏天,老王给我们楼下人家送冰,愿意给我们家带送,车费减半。……他从没看透我们是好欺负的主顾,他大概压根儿没想到这点。

“愿意”一词表明老王心甘情愿为“我”家送冰并且车费减半,但“我”却“当然”不要他减半。“当然”一词明确表明了“我”的态度:不想占老王任何一点好处。文中“前任”一词表达了作者的隐含情感,如果将“前任”换成“前一位”,就无法凸显老王的善意以及“我”对老王的肯定与赞美。虽然“我”回绝了老王“车费减半”的提议,但是老王依旧每天帮“我们家”送冰上楼,而且送的冰比前面任何人的都“大一倍”,因为在老王的心中,“我”是最值得信赖的。文中“我”对老王作出“最老实”的评价,是作者情感的直接流露,不单因为他给“我们家”送的冰比别人的大,更重要的是“我”认为他“没有看透我们是好欺负的主顾”,这在那个特定的年代里显得难能可贵。“大概”和“压根儿”看似一对矛盾的词语,却真真切切地表达出“我”对老王善意的肯定。由“不老实”到“最老实”,作者的情感在不经意间发生了变化,从同情怜悯发展到带有某种敬意。

更难能可贵的是,在“我”家遭遇苦难之际,老王的行为悄然地改变着“我”的情感:

“文化大革命”开始,默存不知怎么的一条腿走不得路了。……我一定要给他钱,他哑着嗓子悄悄问我:“你还有钱吗?”我笑着说有钱,他拿了钱却还不大放心。

老王送先生去医院不收钱的“坚决”态度和“悄悄”的语言,凸显其内心的纯洁、善良,而“我”与老王之间长时间以来却是一种交换关系,这里的矛盾是:文章开头“我”常坐老王的车,此时为何却“不敢”乘三轮?杨绛在《丙午丁未年纪事》中提到,钱锺书的头发“给人剃掉纵横两道”,而杨绛则被“剃去半边头发”成了“阴阳头”……此时杨绛夫妇被定成“反动学术权威”,有了这样的“罪名”,再乘车便是占劳动人民的便宜,随时可能被批斗。在老王眼里杨绛夫妇是弱者,老王不但送先生到医院不收钱,而且认为是理所应当的,“悄悄”一词便显示出老王精神的可贵。对于弱者,老王提供无偿的帮助,“我”却“一定”要给他钱,对于老王的询问也是“笑”着说有钱。这里的“笑”,一方面体现“我”一贯的思想,认为老王在物质上对“我”的关心和顾虑是多余的;另一方面透露出“我”的情感的微妙变化,从“他拿了钱却还不大放心”可以看出老王的精神对“我”的触动:此时对处于低等身份的“我”,老王表现出的依然是关心和善意。从作者情感发展的脉络上看,“我”已不再是俯视而是平视老王了。

三、仰視——蓦然回首阑珊处

“我”对老王情感上的认识在逐步深化,印象深刻的是老王病亡前送“我”鸡蛋和香油的场景。这个场景对“我”和读者都造成了很大的视觉和心理冲击。文中着力描绘其外形的恐怖与丑陋——“面如死灰”“僵尸”“骷髅”“白骨”,外表的丑化凸显的是情感的冷漠,而文中“说得可笑些”还带有调侃的意味,“转身进屋”“免得托人捎了”表明“我”那时并没有真正明白老王馈赠的含义:用自己最珍贵的礼物回报帮助自己的人!文章结尾写道:

我回家看着还没动用的那瓶香油和没吃完的鸡蛋,一再追忆老王和我对答的话,琢磨他是否知道我领受他的谢意。……几年过去了,我渐渐明白:那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

事后“我”不断追忆与老王对话的情景,反思自己是否给老王造成误解和伤害,不断琢磨对方是否领会了自己的谢意,此处的矛盾是:既然假定老王已经知道“我”的好意,那为什么想起来还会感到不安?“侮辱”一词是对“我”与老王交往中金钱交换的否定,“愧怍”一词表明老王外表的丑陋并没有掩盖其精神上的高贵。“我”对老王的感情和老王对“我”的感情是不平等的,这不平等的背后当然是“我”“愧怍”的原因,虽然这是“我”在多年后领悟到的。对于文中的“幸运”与“不幸”而言,“我”在动荡的岁月中存活下来是一种“幸运”,贫贱孤苦的老王不被理解而凄惨离世是“不幸”。文中“幸运”一词,原稿为“多吃多占”,其意味值得深思。“多吃多占”是“我”对老王生前居高临下俯视的一种觉察,“幸运”是“我”从精神层面反思与老王的差距,表达出“我”对俯视老王高贵灵魂的省察和反思,这是“多吃多占”所不能表达出来的。文章到此戛然而止,作者的情感也达到高潮,即表达出“我”对身份卑微但灵魂高贵的老王的敬仰,此时“我”对老王已然是仰视。

意脉分析的魅力在于“把思想、情感作为一个发展、转化的过程,曲折转化的临界点就是关节点”,从而实现“关节点的确定和几个关节点之间的联系贯通”。[3]这需要在阅读过程中摆脱对文本表面意象和文字的追随,通过具体分析将作者的隐性情感还原出来,涵泳品味语言文字背后的意蕴,把握分散意象背后所隐藏的情感密码直达文本深层结构。在“俯视—平视—仰视”的意脉流动中,触摸到“愧怍”一词背后潜藏的作者内心的反思意识、悲悯情怀和人文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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