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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的史诗

2020-05-30方麟

语文建设·上 2020年8期
关键词:老杜茅草草堂

方麟

唐肃宗上元二年(公元760 年),杜甫五十岁。历史上这一年并不太平,安史之乱,藩镇割据,外族入侵,宦官专权,仍然困扰着唐王朝这个老大帝国。

远在成都的杜甫,与战乱中的中原相距遥远,似乎正沉浸在田园交响乐中。“他在这时期写了不少歌咏自然的诗。他所歌咏的,鸟类中有鸬鹚、燕、鸥、莺、黄鹂、凫雏、鹭、鹳鹈、花鸭;昆虫中有蝴蝶、蜻蜓、蜂、蚁;花木中有丁香、丽春、栀子、枇杷、杨柳、荷花、桃、李、桑、松、竹、桤、楠、楠树下的一片药圃。”[1]然而,这只是杜甫草堂生活的一方面,诗人时时刻刻都牵挂着国事,我们从同时期他写的《蜀相》可以推知。

这年八月,杜甫写了两首诗:《楠树为风雨所拔叹》和《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毫无疑问,两首诗为同时之作,而且都是古体诗。卜居草堂的这两年,杜甫生活相对安定,歌行体诗歌比较少,七律明显增多,到了上元二年八月,却接连写了两首古体,大概心情比较郁结愤懑。[2]歌行体,更适合表现沉郁激越的情怀。

杜甫心仪的这棵楠树,倚靠江滨,荫蔽草堂,故老相传已经有二百年了。他之所以卜居此地,也正是因为相中楠树之故。却不幸被东南飘风和雷雨所拔,“虎倒龙颠委榛棘,泪痕血点垂胸臆。我有新诗何处吟?草堂自此无颜色”(《楠树为风雨所拔叹》)。可以看出楠树毁弃,老杜极为痛心,所以写下了这首诗。

不但楠树为风雨所拔,草堂也难逃厄运,然而这却促成了伟大诗篇《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诞生。同一时期的两首诗,大众读者只知《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不知《楠树为风雨所拔叹》,这自然与诗歌的思想境界有关了。因为后者还只是老杜自己的生活,前者则从老杜个人的生活升华到了人类的生活。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这首歌行可以分为五节:第一节为秋风怒卷三重茅,第二节为群童抱茅入竹去,第三节为屋漏偏遇连阴雨,第四节为企盼广厦庇天下,第五节为庐破受冻死亦足。

开篇“八月秋高风怒号”一句先声夺人,以“怒”状秋风之气势,以“号”状秋风之声势。八月,本来应该是秋高气爽、天高云淡的日子,现在却狂风怒号。很不幸,狂风将屋上的茅草卷走,杜甫在草堂田园交响诗的生活完全被打破。为了营建这座草堂,杜甫耗尽了心血,四处向朋友求桃、求竹、求桤、求松、求果、求瓷碗,如今不但楠树被摧折,连草堂屋顶的三重茅草也被卷走,怎不让人心焦。“三重”言其多也,既写出了杜甫对草堂营造的重视,也写出了秋风肆虐的劲势。秋风到底有多大呢?诗人由叙述开始转入描写,刻画了一个秋风怒卷三重茅的具体场景:茅草随风飘飞渡过江面,洒在临江的郊野,高的挂在高高的树枝末梢上,低的飘落在深深的池塘洼地内。那景象真是狼藉满地,让人徒唤奈何,诗人内心的焦急可想而知。从这个场景,我们也可以反推风势之大,茅草要从江北的草堂飞越江面,落在江的南岸,非狂风不能为也。

值得一提的是,“沉塘坳”的沉,一般解释为“沉没”“下沉”,这是不确切的,因为茅草是不可能沉没在水中的。吴小如先生认为,“沉”应该训为“深”,秋天池塘枯水,“沉塘坳”就是指深深的池塘洼地,“沉”与上文的“长”对举。[3]笔者认为吴先生的意见是对的。

草堂的三重茅被卷走,已经够让人心焦了,然而还有更让人心焦的,那就是诗人遇到了一群小无赖。诗人心急火燎正准备去对岸捡拾茅草,南村群童却突然窜了出来,他们欺负诗人年老无力,公然做起了小强盗,将茅草抱入竹林,戏弄起诗人来。这些孩子当然不知道这就是伟大的诗人杜甫,他们只道这是个着急跳脚的老头子。他们也不知道杜甫为了营建这座草堂花了多少心血,更不知道杜甫經历了多少磨难和险阻才有了暂时的安身之居。在贫穷的岁月中,也许这是他们能够找到的为数不多的快乐,反正他们狂欢了起来。此处的画面感和喜剧感超强:一边是狂欢戏谑的南村群童,一边是唇焦口燥的老杜先生。二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张力。

仇兆鳌说,“南村”五句“叹恶少凌侮之状”[4]。后来有的解读者大概受此影响,往往穿凿过深,认为安史之乱后,社会黑暗,人心不古,连小孩子也被社会风气污染,所以才会做出此等不合规矩之事。这都是不了解老杜之故。其实,杜甫这里说的“盗贼”,是故意大词小用,有诙谐幽默的意味,就好比我们对小孩子说的“小坏蛋”“小强盗”“小无赖”,是充满着善意和风趣的。杜甫这样写,某种意义上正是苦中作乐,老杜的幽默在此,老杜的豁达也在此。此外,茅草对于孩童和诗人,意义是不一样的,一个是快乐的玩具,一个是安身的器具。南村群童并不知道这些茅草对于诗人杜甫的意义。这里其实反映了杜甫悲天悯人的情怀。杜甫曾经作有一首《又呈吴郎》:“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甚真。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杜甫在四川夔州时,西邻有个寡妇经常来他家堂前打枣,诗人从不阻拦,因为他知道“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如果不是因为贫穷,谁会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呢?寡妇正因为恐惧,害怕主人责怪自己打枣,反而更应该与她相亲。现在吴郎借住在自己家,为了防备人家故意插上篱笆,这不是对待弱势群体应有的态度。所谓“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老杜的温柔敦厚确实让人动容。回到小强盗上来,其实这里也有怜悯的成分:这些苦难中的孩子,终于有欢笑的机会了。所以南村群童一节,内涵是特别丰富的,有老杜的幽默,有老杜的理解,有老杜的怜悯,充满了人情味。

老杜说“归来倚杖自叹息”,内心有多少言语,都在这叹息之中。看上去波澜不惊,其实内心却充满了惊涛骇浪。这里的“叹息”,为下文埋下了伏笔。

最坏的还在后头,所谓“屋漏偏遇连阴雨,灾祸专触霉运人”。杜甫苦心经营的草堂,不但三重茅草被狂风卷走,而且还被南村群童抱走,他没有想到的是,一场秋雨还在等待着他。

不久,狂风停了,似乎暴虐已经过去,然而天色却越发昏暗了,只看见乌云翻滚作墨色。诗人宕开一笔,写起天气来。看上去似乎轻松了,实际上却露着隐忧。这里的环境描写,是对第一节“八月秋高风怒号”的回应与深化。大凡好的诗文,环境描写往往能成为一个自足的系统,不但烘托气氛,而且推动情节的发展。这里也是同样如此。我们从环境的变化,狂风停歇到天色昏黑,感觉可能会发生一些什么。与诗人一样,我们开始忧心忡忡起来。

诗人并没有接着写下雨,而是又宕开一笔,开始写起孩子的睡相来。因为贫穷,家里的被子都没有浆洗曝晒过,多年下来冷得像铁一样。这种铁一样的被子,孩子睡起来肯定不舒服,睡相不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连被里都被孩子踏裂了。可是,仅仅是身上的被子冷吗?当然不是,还有床头的秋雨。由于没有房顶茅草的阻隔,秋雨直接侵入草堂内,所以雨脚如麻,连睡觉都没有一个安稳处。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了贫穷,是写不出这样触目惊心的文字的。

谁都不想过这样的生活。很自然的,我们会追问这种贫穷与困窘生活的原因。诗人写道:“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只此一句,就点明了老杜所处的离乱时代。生活在安史之乱那个时代,要想苟全性命于乱世,是要付出加倍艰辛的:睡眠不足,可能是由于夤(yín,深)夜赶路,也可能是由于忧时伤身,何况是在这样床头屋漏、雨脚如麻的漫漫长夜,要想挨到天亮更是难上加难。在杜甫的诗里,个人总是与时代息息相关的,他从来不会自外于那个时代。他倚杖叹息的,除了个人的身世,当然还有家国。“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野哭几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丧乱、戎马、战伐、艰难苦恨,在杜甫的诗里,我们总能看到时代的投影。

这一节以秋雨起兴,时而云墨,时而布衾,时而雨脚,时而丧乱,若断若续,若即若离,总之不离秋雨。老杜都是家常语,语语如在目前,语语让人伤怀。

应该说,诗歌写到这里,是比较难推进的。在同时期写的《楠树为风雨所拔叹》中,杜甫以“我有新诗何处吟?草堂自此无颜色”作结。然而,这首诗结束也就结束了,反响并不大,如果不是杜甫的研究专家或者说“铁粉”,谁也不会注意到这首诗。为什么呢?因为《楠树为风雨所拔叹》到草堂就结束了,与读者无关,它所反映的不是普遍的人生经验。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不是这样,它已经超越了个人的特殊命运,反映的是人类的普遍命运。杜甫这时候想到的不再是自己的草堂,而是全天下像他一样饥寒交迫、沉抑下僚的寒士们。从小我到大我,从小家到大家,无疑是质的飞跃。他希望能有千万间广厦,庇护全天下的寒士,让他们重现欢颜。他希望千万间广厦,风雨不动安如山,让他们不再受寒风冻雨的侵袭。

这样一种推己及人的仁者情怀,应该说已经是很高的境界了。诗人却没有就此打住,在第五节他突然呐喊起来:“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在推己及人的基础上,诗人进而舍己为人。从老杜身上,我们不但可以看到儒家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忠道,更有“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王国维《人间词话》)的慈悲情怀。全天下人的苦难,就是他们自己的苦难,仿佛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在老杜身上,这种民胞物与的仁者情怀表现得淋漓尽致,非有大愿力、大情怀、大担当者不能发也。这种崇高的境界,无论我们怎样揄扬,都不算过分。

从诗歌的结构上看,全诗写了诗人的三重苦楚:风卷重茅,状草堂之独破,自是苦不堪言;群童戏谑,状诗人之无奈,更是叫苦不迭;屋漏夜雨,状生活之艰辛,更是不胜其苦。这种苦楚是层层加码,愈转愈深的。诗人写来自是备尝艰苦,读者读来亦是怜贫恤苦。

老杜当然不会停留在自怨自艾、自伤自叹上,他驾着一艘儒者仁人之舟,从这无边的苦海之中,终于超脱升华出来。他又翻出了两重境界:从草堂,扩展到天下;从小我,扩展到大我;从推己及人,扩展到舍己为人。因为有了这两重新的境界,整首詩于是异峰突起、别开生面:愈苦愈坚,愈挫愈强。这才是盛唐之音,这才是千载以来我们景仰珍惜的老杜。

从诗歌的用韵来看,诗的第一节肴豪同用,第二节职德同用,第三节屑薛同用,第四节删山同用,第五节屋烛同用。[5]第一节为平声韵,表达的是一种悲伤感。第二、第三节转为入声韵,表达的是无奈感与沉痛感。第四节为平声韵,表达的是希望感。第五节为入声韵,表达的是迫切感。每一次换韵,声情都随之摇曳变化。

从艺术风格来看,杜甫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能将日常生活诗化。

本来是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事件,杜甫却能娓娓道来,语语如在目前。怒号的秋风,仿佛可以听到;连绵的秋雨,仿佛可以看到。一个风中摇摆的瘦削身影,一个倚杖叹息的无奈老人,一个闪躲挪移的避雨寒士,一个满怀憧憬的敦厚儒者,一个发出誓愿的高尚仁人,如在我们面前。老杜的幽默、豁达、理解、怜悯和胸襟,就在这些叙述中一点一点带出,直到末章喷薄出诗人的儒者情怀。

这种写法,看上去容易,写起来其实很难。这些事件,普通人未必不会经历,却不会想到形之于诗。即使能够进入诗的领域,却往往囿于个人的胸襟与境界,超脱不了狭隘的个人小天地,显得顾影自怜。老杜却能愈苦愈坚,愈挫愈强,让人看到诗人的崇高境界。

这种境界,对于老杜来说并非吉光片羽,而是一以贯之、始终如一的。我们试看他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那是在安史之乱前夕,杜甫从右卫率府胄曹参军的任上,前往奉先县省亲。一路上,他看到的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想到的是“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等他进了家门,看到的是另外一幅图景:诗人一进家门就听到号啕痛哭声,原来是小儿子被饿死了,自己宁可压下哀情,街坊邻居也忍不住为之落泪。作为父亲,他很惭愧,竟然因为没有粮食让孩子饿死了。他从来没有想过在这样一个丰收的时候,贫穷人家会有这样的仓促事件。即使是这样的悲痛时刻,诗人想到的还不只是自己。他说自己毕竟是官宦人家的后裔,既不用缴纳租税,也不用服兵役,尚且会遇到这样的情况,那些普通百姓的日子,会更加心酸啊!“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那些失去土地产业的人们,还有那些远戍塞外的士兵,他们的生活将会更加悲惨。我的忧思啊,像终南山一样千重万叠,像虚空一样茫茫无际。

这就是老杜的伟大之处,他总能从个人的狭窄境遇中拔擢出来,走向人类的普遍命运。人的境界高低,正在于此。

即使是同样题材的诗,同样表现关心民生疾苦,也是有境界高低之别的。我们试看白居易的《新制布裘》:

桂布白似雪,吴绵软于云。

布重绵且厚,为裘有余温。

朝拥坐至暮,夜覆眠达晨。

谁知严冬月,支体暖如春。

中夕忽有念,抚裘起逡巡。

丈夫贵兼济,岂独善一身。

安得万里裘,盖裹周四垠。

稳暖皆如我,天下无寒人。

全诗表达了诗人的人道主义情怀。诗人后来在《新制绫袄成感而有咏》中说“争得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城”,表達的也是同样的情怀。这无疑是受了老杜的影响。

宋代黄彻在《巩溪诗话》卷九中评论道:“或谓子美诗意宁苦身以利人,乐天诗意推身利以利人二者较之,少陵为难。然老杜饥寒而悯人饥寒者也,白氏饱暖而悯人饥寒者也,忧劳者易生于善意,安乐者多失于不思,乐天宜优。或又谓白氏之官稍达,而少陵尤卑;子美之语在前,而长庆在后;达者宜急,卑者可缓也;前者唱导,后者和之耳。同合而论,则老杜之仁心差贤矣。”[6]

黄彻说“子美诗意宁苦身以利人,乐天诗意推身利以利人”,说到了关键处,老杜处境那么艰辛想的还是天下人,所以更难;他说“达者宜急,卑者可缓也;前者唱导,后者和之”,老杜自然更加贤能。假如没有老杜,我们会觉得白居易的仁爱思想很优秀。有了老杜,我们会觉得杜甫的仁爱思想更高尚。是拔一毛以利天下,还是苦其身以利天下;是倡导,还是应和,这就是境界的分野。

达者之外,我们再来看一位和杜甫一样的穷者孟郊。孟郊写过一首《卧病》:

贫病诚可羞,故床无新裘。

春色烧肌肤,时餐苦咽喉。

倦寝意蒙昧,强言声幽柔。

承颜自俯仰,有泪不敢流。

默默寸心中,朝愁续莫愁。

对于孟郊来说,贫穷是一种原罪,是值得羞愧的,旧床上连一床新被子都没有,更是让人低眉。他强颜欢笑,声音幽柔,俯仰别人的鼻息,有泪都不敢流,所以只能是朝愁接着暮愁。

同样是贫穷,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老杜也与?“娇儿恶卧踏里裂”,如果不是被子补过,怎么会被孩子用脚蹬裂?面对贫穷,老杜能坦然受之,孟郊却觉得羞愧;面对苦难,孟郊是朝愁暮愁,老杜却是心忧天下,这就是境界的分野。

杜甫,用他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谱写了一首日常生活的史诗,为后人留下千古绝唱。杜甫草堂,也成为千古以来人们朝拜的圣地。诗人的情怀,也因此照耀古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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