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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藏的藏刀

2020-05-26李玉格

小溪流(成长校园) 2020年4期
关键词:毡房青海湖女孩儿

李玉格

参观过我书房的朋友,都会问我为何要在悬挂书画的地方悬挂一柄藏刀,而且还是那样一柄暗淡无光、锈迹斑驳的藏刀,把琴棋书画的雅致都破坏了。

我笑而不语。

那柄藏刀的刀鞘弯弯的,刀把儿也弯弯的,由藏银包裹,颜色灰暗,若非刀把儿上镶嵌着一颗鸽子蛋大小、纹路清晰的绿松石,谁能把它和那片神秘的高原联系在一起呢?

不,不只是高原,还有像灰暗刀鞘一般贫瘠荒芜、风沙肆虐的草场,像绿松石一般天然纯净的湖泊,像刀刃一般锋利不屈的藏族青年。若你伸手触碰,仿佛还能感受到冰冷但不刺骨的千里冻土。拔刀出鞘的瞬间,眼前一道寒光闪过,伴随“铮——”的一声,刀刃锃亮如刚下磨石,一股浓重的油腥味扑面而来,那是属于牦牛和酥油的味道。依稀记得,我曾认认真真地清洗它的每一个部分,但藏刀生来便浸淬着高原的灵魂,藏地的味道怎么可能清洗得掉?

它既不是昂贵的古董,也不是家传的宝物。我把它悬挂在墙上,只因为我一望见它就能看到漫天飞舞的风马旗,那些风马旗五彩斑斓、呼呼作响,如同蓝天和湖水之间的一道裂痕,它还让我想到那个为我撒旗的身影……

一切还要回到那年四月。

那年四月,我深陷负面情绪无法自拔,朋友建议我出去走走,还帮我租了一辆吉普车。我一拍脑袋,决定趁旅游旺季还未到,自驾横穿祁连山、环游青海湖!

事实证明,环游青海湖的计划完全是失误。祁连山草原连绵起伏、怒云翻滚,唯有如星辰般散落的羊羔和牛犊展现出一点儿四月的气息。当我驶出山口之时,发现天地间灰黄一片,把车窗摇下来仅一条缝,钻进来的风刀便顺着领子扎进去,提醒我车外的温度绝对不会是正数。

驶入黑马河乡,天气好转,这给了我很大的信心,于是我给吉普车加满油,并且把随拍摄像头架在前挡风玻璃上,期待着水天一色的美景。没想到,高原的天气如此变幻无常,阳光还没把我照暖就被席卷而来的云层遮挡了,我硬着头皮驶上了环湖公路。

一路上,我没有看见一只飞鸟、一头牲畜、一个人影,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隔着玻璃都能听到湖水的咆哮……那个众人口中碧波荡漾、鳞潜羽翔,被神明眷顾的大湖在何方?

沙尘暴来了,我从未见过那样来势汹汹的风沙——中午刚过,天却黑得像夜幕降临,我把雾灯调到最亮,能见度也只能维持在五米之内;大颗粒的沙尘狂暴地袭击着车身,令我脊背发凉。

眼看着那可怜巴巴的摄像头支撑不住歪向一边、摇摇欲坠,我决定救它一命,把车里的衣物全裹上,咬了咬牙钻出车去。

出去之后,我还没站稳便被风吹得连打几个趔趄,狼狈不堪,只能紧紧靠着车身向前挪,走了好一会儿才够到摄像头,取下来之后赶紧回车里,瘫坐在座位上。

不知过了多久,风沙消失,我以低于时速20公里的速度前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茫然四顾,竟盯着一头牛长时间发呆,它那老实巴交的长睫大眼和厚重温暖的被毛给我一种踏实的感觉。过了一会儿,牛的主人——一个有些驼背的藏族老伯慢悠悠地走来,用零星的汉语和手势请我到他家里坐坐。

我跟着他爬上草坡。草坡就像一道插屏,一边是湖,另一边是看不出绿色但起伏如波涛的无边草甸。放眼望去,也就他们一家离湖最近:几座毡房,一排牲口栏,一个强壮的大婶,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还有一只照顾幼崽的藏狗。

我受到了非常热情的招待:酥油茶冒着浓香的热气,炸土豆刚刚出锅……显然与我相比,他们更久没有见过外人。整个毡房里干净整洁、井井有条,没有一丝怪味。乌云散去,夕阳洒在洁白的羊皮挂毯上,洒在小女孩儿的长辫子上。

不多时,我吃到了酸菜炖羊蝎骨,狼吞虎咽,毫无形象,几小杯青稞酒让我从头暖到脚。晚饭后,电视机里播放电视剧,小女孩儿抱来一只羊羔,在地毯上逗着玩儿。从他们口中我才知道,除了夏季,青海湖人迹罕至,被变幻无常的天气统治。我突然被他们这种顺其自然的生活状态迷住了,想留宿一晚,这温暖的毡房让我不想再回到那孤寂无人的旅途。

那晚睡下之后,我到第二天中午才睁眼。

小狗们在外面吵闹不休,外面似乎还有机动车的轰鸣声。我知道这些勤劳的牧民日出而作,连小孩子也不贪睡,当下十分不好意思地起床。走出毡房,强烈的日光刺痛了我的眼睛——这是高原该有的,阳光带来的温暖也是四月该有的,这才像话嘛!我三两步走上坡顶,发现那个接天大湖波光粼粼,草甸灰黄中透出活泼的绿意,跟昨天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不仅如此,牦牛竟出现在不远处的草场上,穿着橙红色袄子的小女孩儿也在当中玩耍。近处,一辆挎斗摩托车正在咆哮,一个把长袄系在腰间的汉子站在那里大口喝水,我们四目相对,他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他让我想起一匹年轻的马:高大精壮的身体像马,肆意生长的头发也像马,明亮坦诚的眼睛更像马。老夫妻忙着从挎斗里搬出各种生活用品和食品,里面竟还有给小女孩儿的惊喜礼包:一大袋花花绿绿的糖果。之前我一直以为那个小女孩儿是这对老夫妻的女儿,现在看来不是。汉子一回到家就忙得停不下来,把一身力气献给这个家,对小女孩儿更是无微不至。我发现他们两个人互动时非常融洽,让我想起自己不苟言笑的父亲,不禁心生羡慕。

但是,小女孩儿的妈妈呢?各种猜想在我腦中闪过,直到下午跟着汉子把牦牛赶回来时,我的疑问才解开。

这个汉子叫丹增,26岁,8年前他初中毕业之后就回家挑起生活的重担,平时放牧,旅游旺季就在湖边的二郎剑景区开快艇。有一天,他下班之后看见售票处有一个汉族小女孩儿。她才一两岁,被吓傻了,连路都走不稳,一看见他就哇哇大哭。从那以后,他每天抱着小女孩儿在景区转悠,往人堆里扎,一遍遍问“谁丢了小孩儿”,就这样练好了普通话,成了“二郎剑一哥”,他寻人的模样还被人录成视频传到网上。可直到寒风关上旅游区的大门,也没有人来寻女。于是,他当起奶爸,汉人小姑娘长成了格桑花。

“你还没有结婚的打算,对吗?”我问。

“你怎么知道?”丹增很惊讶。

“我看得出来,你深爱这个孩子,所以你现在既没有喜欢的姑娘,也害怕娶的妻子无法像你一样爱她,反而破坏了这一切。”我大胆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丹增与我相谈甚欢,我又被留了一晚。在丹增信手拈来的长调里,那晚的夜空仿佛把整条银河都倒在我眼前,梦境与现实难以分辨。

临别的早晨,我早早醒来,发现自己仍然比其他人起得晚,他们不知起得多早,把丰盛的饭菜摆了满桌。

我跑出去,只见最高的坡顶上架起了玛尼堆的底座。丹增脱掉上衣,抱着一大团五颜六色的经幡,画着图腾的黄色主旗迎风招展。

终于,丹增等到了最合适的那阵风。在太阳的光辉里,他半蹲蓄势,猛地跃到半空中,手臂一甩,仿佛聚集了天地间所有的力量,推着片片风马旗呼呼作响,奔向蓝天。那一刻,太阳被他甩在肩头,他发光了,结实的肌肉发光、发热、发力,让我看到了什么是真正的“男人”,原来这个词是指人类中最接近神的杰作!

丹增让我以后一定要常来,还解下腰间的藏刀递到我手中:“这把刀我用了很多年,你别嫌它旧,再来青海湖就带着它来找我,我会永远在这里。”

一定会的。

要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实在不容易,但即使如此艰辛,依然有人心甘情愿地在此繁衍,依然感恩并眷恋着这里的每一寸土、每一片云,依然在心中填满湛蓝的湖水,依然知晓自己距离神有多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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