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 翔 孙 帆 金 晶

(1.中国电影资料馆,北京100082)

(2.中影环球(北京)科技有限公司,北京100082)

(3.中国电影资料馆,北京100082)

2019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七十周年,在这喜庆之年,中国电影资料馆推出修复版纪录片 《解放了的中国》作为献礼片。作为该片修复工作的参与人员之一,特撰写此文向大家介绍一下影片修复的过程及相关专业知识。

何为老电影修复? 为何要修复? 近年来专业人士已经给出了很多不同角度的诠释。而从我们修复工作人员的角度来说,无疑是数字时代的来临彻底颠覆了电影的存储形式,形成了新老交替,而所谓“老”指的就是传统胶片电影。那么既然是物理性质的胶片,它就必然有寿命,有衰老的过程。许多胶片因为放映刮擦、保存不当等缘故,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损坏,褪色、撕裂、划伤、画面剥落、脏点、霉变、划痕、酸变、收缩、扭曲、酸化等现象严重影响了胶片的存活率。据FIAF (国际电影资料馆联合会简称)统计,电影自诞生至今的100多年来,胶片电影存活率不足10%,于是FIAF 向全世界喊出了一句口号—— “不弃胶片”。这意味着电影胶片一定不能被抛弃,电影胶片是历史时刻的记录,像博物馆里的艺术品,是世界文化遗产的一部分,经过现代数字技术修复过的影片可以更好地向世人展示这些珍贵的影像,这也是我们要修复它的原因。

但是,修复一部电影是一个极其繁琐的过程,会有许多专业人士的参与。纪录片 《解放了的中国》定格了70年前新中国成立的那一伟大历史瞬间,欣赏这部影片就如历史的真实再现：天安门广场的宏伟庄严,人民群众的欢呼雀跃,每一幅画面都让全世界瞩目和难忘,无疑是中国历史的珍贵记录。下面就来详细介绍一下影片《解放了的中国》的每一个环节的修复过程。

图1 电影胶片

1 胶片出库

电影胶片在保存和使用过程中,受环境及使用条件等诸多因素的限制,很容易受到损坏,保存或使用不当,都可能被划伤、磨损或变形,影响影像的质量。

《解放了的中国》这部影片拍摄于1949至1950年,是中国极为罕见的早期彩色纪录片。

打开胶片盒后我们可以看到工作人员入库时做的鉴定明细,这部影片所使用的是伊斯曼胶片,目前大部分伊斯曼胶片都有褪色,呈现出的画面通常偏红。通过做台面鉴定我们发现这部影片有如下几个问题。

1.1 醋酸综合征

胶片的醋酸综合征就是胶片中的三醋酸纤维素在高温、高湿的环境下,逐渐褪去醋酸根,分解出醋酸和纤维素衍生物,与此同时片基中的增塑剂磷酸三苯酯一部分被分解成磷酸和石碳酸,一部分从片基上析出形成针状结晶物附着在胶片上。这部影片总共9本胶片,翻开鉴定书后证实了这部影片每一本都有轻微的醋酸综合征。患有醋酸综合征的胶片,十有八九画面质量都会受到影响。一旦出现醋酸综合征,它会持续不断地进行,直到片基全部水解完毕,胶片报废为止。幸好这部影片目前的症状不算严重,我们能够及时修复。

1.2 胶片片基齿孔收缩变形

图2 胶片鉴定书

胶片中的乳剂层是亲水性材料,易于在潮湿的环境中吸收水分子,也易于在干燥的环境中失去水分子,而此时片基未随乳剂层变化,因而造成胶片上下不同的收缩,产生变形及扭曲现象。从鉴定书中我们可以看到正常的齿孔距应为4.75毫米,但这部影片每本都有不同程度的收缩,大概在4.73毫米 (如图2),尽管是微乎其微的收缩距,但数字化通过胶转数机器时就会有明显抖动现象。

1.3 胶片褪色

发生醋酸综合征的胶片通常会伴有胶片褪色的现象,主要是由于染料层发生化学反应,通常情况下,三原色中的绿色和蓝色被分解,胶片逐渐偏红,最终导致胶片失色。

图3 胶片鉴定详情

2 物理修复

胶片的感光性能变化是具有累积性的,同时又是不可逆的,只要一旦出现这种变化,再创造原有的良好保存条件,也不会使这种发生变化的胶片恢复原有感光性能。老化后的胶片在修复时的任何处理都有可能对胶片产生二次损伤,所以我们在物理修复胶片时要符合一定操作程序,满足一定的修复要求。

2.1 物理鉴定

虽然我们通过鉴定书可以初步了解到胶片的基本情况,但如果真要进行数字化还是要先经过鉴定台有个对胶片最直观的认识。通过鉴定台,我们可以对胶片的一些物理损伤进行修复,例如齿孔破损、接头黏连等现象。《解放了的中国》胶片外观并没有破损现象,只是有些接头需要使用专业胶带进行黏连才能保证正常上机数字化。

2.2 胶片清洁

在做完物理鉴定后,我们要对胶片进行清洁工作。由于《解放了的中国》这部电影的胶片年代久远,胶片表面除了会有一些灰尘外也会有一层油渍,看似一个很小的颗粒,在数字化放大投放到银幕上就是一个很明显的脏点。这里我们使用的是CF9200超声波胶片清洁机,它通过超声波震动可以有效去除附着在胶片上的一些污染物,为后续数字化修复提供很好的基础。

3 胶片数字化

3.1 画面扫描

图4 无定位针和定位针扫描XY 轴波动图

图5 调整曝光参数

我们采用的是ARRI SCAN 设备按照2K 分辨率模式扫描画翻底,画翻底也是保存质量以及画质最好的一版。在扫描过程中,由于胶片齿孔出现收缩变形的情况,我们尝试了用两种方法对胶片进行扫描并作出比对,一是带定位针慢速扫描,二是不带定位针慢速扫描。带定位针扫描肯定会对画面起到很好的稳定效果,但可能会对已经变形的齿孔造成二次损伤,为此我们对这部影片的牵引片做了一小段实验。如图4左侧为无定位针扫描XY 轴的波动图,右侧为定位针扫描XY 轴波动图,可以很明显看到两者区别。但出于保护胶片的原则,我们最终还是采取了无定位针的方法进行扫描,把去除抖动的工作留到数字修复环节。在扫描速度上采用每秒0.8帧的速度,以保障这部胶片可以准确、稳定的曝光进行数字化。

另外在扫描过程中还发现一个问题就是影片整部9本胶片均存在严重褪色的情况,在扫描校色时候,无论如何设置机器参数均得不到完好的色彩信息,只能把灰度拉升,保证现有胶片上所有的色彩和细节显现出来,后续拿到调色设备上进行复原。

3.2 声音扫描

声音扫描我们采用的是SPIRIT HD 设备对《解放了的中国》混合声底进行扫描,混合声底是影片最初混录后的第一版声底,也是质量最好的一版。

图6 声底

3.3 拷贝扫描

我们使用GOLD EYE 进行拷贝扫描,主要是用作声画合成以及色彩还原的参考使用。

4 数字化修复

影片数字化完成后进入到我们的数字化修复环节,影片数字化修复分为自动修复、手动修复、画面质量检查三个环节。

首先我们要对需要修复的画面进行画面质量检查,在这个阶段修复人员就可以得知影片胶片的损伤情况、疑难问题等具体信息,然后通过胶片的具体信息可以制定胶片的画面修复方案和任务安排。针对不同的问题采取不同的修复方法,比如脏点、划痕、闪烁、抖动这样的问题可以先用软件进行一遍自动计算,通过自动计算这一步可以去除画面上部分的脏点和划痕,可以减少手动修复的工作量。对于霉斑、镜头接头画面缺失和部分的脏点、划痕问题则需要手动一帧一帧进行修复。修复完成后,我们会再一次进行画面质量检查。循环往复,直至画面修复完成。

4.1 自动修复

我们常用的自动修复软件有Digital Vision Phoenix、MTI等。《解放了的中国》这部影片因画面保存质量较差,本与本之间、镜头与镜头之间画面的反差、密度、颗粒都是不一样的。我们在画面自动修复的过程中,针对不同的镜头反复调整计算的参数,确保画面统一、流畅,观感舒适。

Digital Vision Phoenix是一款专业影视修复软件,功能包括自动去除脏点、划痕、画面稳定、去除画面闪烁等。在各功能下可以手动调整参数,以满足不同画面的计算要求。

4.2 手动修复

我们常用的修复软件有Diamant、PFClean等。

Diamant修复软件是我们在日常修复中不可缺少的软件,并且软件保持更新,不存在兼容性的问题。Diamant在修复脏点时改变了画框去点的方式,采用自由形状加羽化的方式,既能够去除脏点,也可以减少对画面的损坏,避免马赛克问题的出现。在手动修复霉斑、撕裂等问题上可以选择当前素材,也可以选择多个素材作为背景素材,随时切换,更高效的解决问题。

图7 修复人员手写的画面质量检查表

手动修复是 《解放了的中国》这部影片修复过程中耗时最长的工作。影片共88 分钟,约13 万帧的画面由我们的修复师历经数月,一帧一帧修复干净。《解放了的中国》这部影片存在大量的脏点、划痕等问题,这些问题在自动计算的时候可以去掉一部分,但是自动计算往往会对画面造成损伤,所以我们都是采用最小的参数设置,确保对画面没有任何损伤,然后再手动一帧一帧去除。

4.3 画面质量检查

画面质量检查是我们修复环节中重要的一环,每个修复师在修复完成后,由高级修复师进行画面修复检查,检查出画面中遗漏、忽略的细节,并返还给修复师进行修改。如此反复,直至画面修复完成,确保修复出来的画面无脏点、划痕等明显问题。

5 配光与调色

我们修复所使用的素材,优先使用原底,原底的质量高,保存条件好,但原底是未经配光的原始素材,所以在修复过程中,我们会重新进行配光和调色。调色分为两个阶段,初次调色和二次调色。

5.1 初次调色

初次调色一般在影片修复之前,将画面的反差、对比度进行调整,使画面更加清晰,这样画面上的脏点、划痕等问题会更加清晰地显现出来,有利于修复师快速地捕捉到画面中的问题进行修复,提高工作效率。

初次调色要注意画面的反差不能过大,要保证画面的细节保存完整。图8是扫描出来的原始素材,图9是经过初次调色的画面,通过比较,可以看出经过初次调色的画面反差适中,图片上的脏点和划痕也更加清晰。

图8 调色前的原始素材画面

图9 经过初次调色的修复画面

5.2 最终调色

影片数字化修复完成后,进入最终调色阶段。最终调色要保证影调统一、色彩还原正常,特别是人物肤色还原正常,亮部及暗部层次丰富,反差适中。在最终调色阶段,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也会邀请当年影片的主创人员进行指导,确保影片最终呈现出来的效果达到最理想的状态。

《解放了的中国》这部影片在调色上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难题。 《解放了的中国》这部影片拍摄于1950年,是中国极为罕见的早期彩色纪录片,拍摄所使用的伊斯曼胶片因为时间流逝褪色极其严重,这使《解放了的中国》这部影片通篇红色,“像一部红色的黑白电影”。

图10 调色界面

图11 《解放了的中国》调色后的画面

原始画面整体偏红,而当我们降低红色、增加蓝色和绿色后,画面反而完全没有色彩,像一幅黑白照片。

通篇的红色不仅仅掩盖了影片原有的色彩,也对人的视觉产生巨大的冲击,长时间观看会使人视觉疲劳、眼睛酸涩。

调色过程中我们尝试了各种方法,但是面对已经变成单色的电影,任何增加上去的颜色都显得十分生硬。团队也邀请过业内知名调色师进行指导,但是并未达到理想效果。褪色成单色的胶片在现有调色技术下,再也还原不到最初的色彩。

最后我们尝试使用加色法、调整反差对比度等方式,虽然不能把色彩还原成最初的颜色,但是尽量接近原始胶片的色彩,并且做到色调温和、观感舒适。

6 声音修复

电影修复中,声音的修复往往容易被忽略,但是,电影是视听艺术。声音对于环境的描述、气氛的烘托等都有着不易察觉却举足轻重的作用,是电影的重要组成部分。随着时间的流逝,以及技术的不断更新,传统的记录方式正面临着极大的挑战。曾经轰动电影技术界的光学和磁带记录的方式,逐渐显示出了诸如容易被污染、断裂、声迹丢失等问题,这也使得对于电影声音进行修复成为了迫在眉睫的事情。

传统的修复手段大多是借助手工、物理或者化学的方式来进行,修复的手法相对固定,能够达到的效果也相对有限,甚至很多问题并不能够实现突破。因此数字化的声音修复手段逐渐受到了人们的重视,因其具有修复速度快、可逆性高、易保存等多方面的优势。

胶片电影声音修复的要求要满足于以下三点：

第一,影片的声音不会过高或者过低,修复之后音量要尽量保持在同一个音量大小。

第二,保证声音的连续性,修复之后不会出现断音。

第三,保证声音的杂音降到最低,从而保证有效声音的正常发出。

声音修复我们使用了Pyramix 音频修复系统,可以在满足以上要求的同时,对原本单薄的声音进行润色,使声音更加浑厚、饱满,对影片气氛起到更好的烘托。

7 声画合成与修复质量鉴定

声画合成并不是指把声音和画面合成在一起,而是对整部影片的声音、画面、字幕等所有组成部分进行合成、制作DCP母版,这是影片修复的最后一步。但在此之前,我们会制作DCP测试包,在专业影厅里面放映,所有的工作人员都会在这里检查问题。显示器的屏幕是有限的,即使我们在之前的过程中进行了数次的质量检查,但在大荧幕上,原本细小的不被注意的问题便会显现出来,捕捉、记录,然后再解决。

我们制作完成DCP母版后,会邀请电影行业的资深前辈在专业影厅进行鉴定。这些前辈都是从事胶片工作多年,熟悉胶片,甚至有些修复影片的胶片当年就是从他们手上进行洗印的。前辈们对鉴定的要求会更加严格,所以鉴定影片未通过的会重新进行修复和修改,直至鉴定通过,而影片通过鉴定后,才算真正的修复完成。

对修复影片的鉴定,有以下标准：

(1)清晰度：画面细节清晰可辨。无焦点不实、过度平滑滤波等现象。

(2)反差层次：画面应反差适度、层次分明。高光和阴影部分无明显削波现象。

(3)色彩还原：画面应色彩准确、肤色正常、衔接自然。

(4)稳定性：画面应稳定连贯,无明显抖晃。

(5)噪波：画面应无明显噪波,胶片颗粒感控制在合理范围。

(6)音质：音质应清晰明亮、音色丰富,无明显杂音和失真。声音电平符合规范。

(7)声画同步：声、画应保持同步,对白、动效无错位。

(8)字幕：字幕应完整准确,台词字幕与声画同步。

(9)完整性：影片内容完整,片头、片尾、画面、声音、字幕齐全。

(10)准确性：影片内容正确,无黑场、无马赛克、无加减帧。磁带和DCP 中无正片以外的内容,如导引片、换本记号等。磁带、硬盘载体无失效现象。

8 影片保存

我们现有的影片保存方式有硬盘保存、录像带保存、ODA 光盘保存这三种。硬盘保存是目前最常见的保存方式,一般我们通过硬盘备份影片的原始数据、修复未调色版本、调色版本以及DCP。但是硬盘存储面临着数字硬盘容易损坏、硬盘的寿命有限、未来技术革新可能会导致的硬盘兼容问题。ODA 光盘存储技术储存密度高、存储寿命长、存储方便,而且能够向上兼容。因此目前我们采用多种保存手段,尽可能地保存更多的信息和版本,确保经典的修复影片可以永久地保存和流传。

以上便是 《解放了的中国》的全部修复过程。胶片电影的修复是一个细致、繁琐的工作,每一个过程都经过数次尝试甚至重做,但是电影修复所承载的意义让每一个工作者都充满崇敬。《解放了的中国》带给我们70年前新中国成立的那一伟大历史瞬间,以及新中国成立时期各个地方、各族人民的精神面貌,我们修复 《解放了的中国》这部电影,也是与那个时期进行一次对话,我们也是如此的幸运。每一部胶片电影,都记载着当年的思想、文化及社会环境,是会动的“清明上河图”。而现在,随着时间的流逝,胶片的损伤会越来越严重,对胶片电影的修复也越来越重要。现在越来越多的行业开始关注修复、为电影修复贡献力量,我们也尝试使用人工智能技术进行修复,相信在未来,电影修复会有进一步的发展,我们的经典电影可以以更清晰、更漂亮、更高效的姿态呈现出来并永远留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