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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陶文鹏说宋诗》到王小波那句话

2020-04-20刘航

博览群书 2020年3期
关键词:古代文学研究者节奏

刘航

世间之难事,大抵有二端,一是众人通常谓其难者,一是众人大多谓其易者,诗歌鉴赏当属后者。从来不曾接触过诗的人寥寥无几,但凡读了诗,或多或少总能讲出一些感想。从这个角度来说,鉴赏诗歌似乎是一件极其容易的事,人人可为。其实,写出一篇高品质的鉴赏文章很难,因为它对作者有多方面的要求,举其荦荦大者:不通文字、音韵、训诂之学,便无法正确解读作品;没有高超的审美眼光和不虚美、不隐恶的学术素养,便无法评点到位;不能知其人、知其世、知文体之特色、知诗歌发展之历程,便难以阐发透彻;没有上佳的文笔,便难以帮助读者领略美妙的诗境。达到这些要求委实不易,陶文鹏的《陶文鹏说宋诗》却堪称众美兼具的佳构。

作者对宋代诗歌的品鉴,目光犀利、独到,而且始终秉持客观、理性的态度,既一针见血地指出诗作在练字、对仗、音律、布局、造境、哲思等方面的妙处,也不回避其白璧之瑕。例如论萧德藻《登岳阳楼》对杜甫同题之作的效仿,着重比较了二诗的首联“不作苍茫去,真成浪荡游”和“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指出萧诗之襟怀虽然逊于杜诗,却别有一番巧思:

杜诗在“昔闻”与“今上”的对照中,包蕴着忧国忧民与自伤身世的深沉情思,萧诗只有身世感慨,但“苍茫”与“浪荡”这两个叠韵连绵词前后呼应,声韵相同而平仄相对,读来朗朗上口,在艺术技法上有所创新。

此可谓心细如发,不偏不倚。

此书不惟识鉴超卓,对诗人之匠心的阐释也十分深刻。这得益于作者不仅注意考察诗人生平、思想、文学观念以及时代思潮等因素对诗歌创作的影响,还非常注重从文体学的角度来考量作品,而后者往往被时下大多数诗歌鉴赏文章所忽视。书中所论之诗,虽多为五七言律诗绝句,亦不乏六言绝句、七言古诗等体裁,形式多样。综观全书,凡是涉及的诗体,其章法结构的特色、创作的难点等,全都做了详细的论述、精到的评析,无一例外,这显然出于精心的结撰。例如欧阳修的名作《戏答元珍》,发端之妙,众口称誉,作者却不急于剖析“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春风未见花”究竟巧妙在何处,而是先着眼于文体,指出律诗创作之难,不在中间两联,而在开头和结尾。“因为律诗诗意的完整、结构的严谨、诗味的含蓄主要取决于开头和结尾。”认为好的开头或新奇突兀,或气势充沛,或笼罩全篇,并不拘于一格。此类论述,在全书中占的分量不轻。可见作者并不满足于就诗论诗,而是将目光放得更为高远,意图透过对文本的解析,探究诗歌创作之轨则、文学发展之规律。这种宏阔的视野,还体现在作者并不像多数古代文学研究者那样,最多将作品置于中国古代诗歌发展历程中考察,而是广泛借鉴了古今中外诗人的篇什和观点,努力打通古与今、中与外的界线,使这些时代不同、地域各异的诗歌和诗歌理论呈现出浑融之态。这种赏鉴方式,不仅能令一般读者触类旁通,审美能力得到更大的提高,对专业研究者也有很大的启迪。正如作者所说,“古与今、中与外、传统与现代,在杰出诗人水晶般的诗心中,都是相通相映的。”古代文学对现代生活有什么意义、它与当代文学有没有关系,这些问题曾困扰过许多文学研究者。若能参透作者此论,便会明白古代文学与现当代文学原本就不应该被人为地割裂。因为知晓过去,才能更好地立足当下、面对未来。如今学科越分越细,古代文学甚至还按朝代划分成若干段,研究者各自为政。这种局面的形成,虽然是学科成熟之后向纵深方向发展的必然要求,但研究者若将自己局限于一隅,对其他研究方向和相关学科近乎一无所知,就不可能有阔大的格局,更不可能做出真正优秀的成果。

此书文辞之美,亦足称道。对鉴赏论文而言,仅有文采是不够的,文风还需与所阐释诗句的内容、情感相应和,再现其神韵,借用苏轼的诗做比喻,就是“水枕能令山俯仰,风船解与月徘徊”,如此方能更好地引导读者领会诗人营造的艺术境界。例如“读这首诗(按:即苏轼《新城道中》),我们也如沐春风,如饮春茗,顿觉神情气爽,心中充盈着美好的诗情画意。”“春风”“春茗”这两个比喻,不仅调动了读者的日常生活体验,令人直观地感受到诗情画意的美好,也贴合此诗的时间和情调——春日里明媚的农村风光和忙碌快乐的春耕。又如讲王禹偁《村行》“信马悠悠野兴长”:

叠字词“悠悠”活画出诗人安闲自在的神态,也使诗一开篇就荡漾着一种舒缓、谐美的音调节奏。

描写声音多用“回荡”,这里却下了“荡漾”二字,着实精彩。它本是形容水波微动的样子,用在此处,不仅将“舒缓、谐美的音调节奏”形象化,容易唤起读者的共鸣,而且是以视觉(水波)喻聽觉(音调节奏),能使读者获得多角度的审美体验。如果改成“回荡”,就不免失色了。此类例子俯拾即是。一篇篇鉴赏文字,正如一首首风格各异的散文诗。

除了上述优长集于一身,此书还有一个独树一帜的闪光点,那就是对诗歌节奏的高度关注。朱光潜先生在《诗论》中说:

节奏是宇宙中自然现象的一个基本原则。自然现象不能彼此全同,亦不能全异。全同全异不能有节奏,节奏生于同异相随相续,相错综,相呼应。寒暑昼夜的来往,新陈的代谢,雌雄的匹偶,风波的起伏,山川的交错,数量的乘除消长,以至于玄理方面反正的对称,历史方面兴亡隆替的循环,都有一个节奏的道理在里面。艺术返照自然,节奏是一切艺术的灵魂。在造型艺术则为浓淡、疏密、阴阳、向背相配称,在诗、乐、舞诸时间艺术则为高低、长短、疾徐相呼应。

遗憾的是,节奏虽为诗歌之灵魂,却一直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研究者除了格律,鲜少虑及其他诗歌节奏方面的问题。而在作者眼中,平仄造成的音节变化、叠字、连绵词、字词的重复使用、韵脚的选择、句中的对仗,甚至动词和形容词的特点和出现频率,都是营造诗歌节奏之美的手段。这些优美的节奏,都是为了更好地描摹物态、表情达意。试看他论苏轼《李思训画长江绝岛图》:

通首押声音清亮的下平声阳韵。诗人有意运用“苍苍”“茫茫”“峨峨”等叠字词,“抑扬”“低昂”“漫狂”等连绵词,还有“崖崩路绝”“沙平风软”句中对仗,又重复“大孤小孤”“孤山”“小姑”等词,形成了流丽圆转、回环往复、舒缓起伏、悠扬和谐的声韵节奏。这恰好与客舟摇漾、山船俯仰的情景相适应,使诗歌的境界美与音乐美契合。

论梅尧臣《东溪》:

首联的对仗使诗的节奏缓慢下来。这两句的意义节奏都是二、二、二、一,四个音步,加上押的是声音轻柔的上平声四支韵,形成一种柔和的语调与舒缓的节奏,有助于表现诗人悠然闲适的心情。

论苏轼《有美堂暴雨》:

一连串动态强烈的动词和形容词的运用,使诗的节奏和气势亦如疾雷迅电、急风暴雨。

有异同、有变化方能产生节奏,这当是作者论诗极重笔法、视角、感官、真幻之变的重要原因。精辟之论,不胜枚举,尤其是分析苏舜钦《淮中晚泊犊头》舟上观岸与岸上观河、动中见静与静中见动、大处落笔与细节点染等诸多变换,处理色调的多重手法(彩绘、淡笔、泼墨),真是入木三分,令人击节。

如果说节奏乃是诗歌之灵魂,那么,诗意便是我们灵魂的精粹。生命的质量不仅取决于对物质世界的满足,更有赖于精神世界的充实和愉悦。我们虽然生活在尘世中,心却不可落满尘埃。生活中并不缺少美,但是只有心中充盈着诗意,才能够发现和享有美。我们对美好事物的感受越是细腻、敏锐,生命就越是绚丽多彩,生命的质量也就越高。因此,提高审美感悟水平不仅仅是某些学科(古代文学亦在其中)的研究人员不可或缺的学术训练,对每一个人都是必要的。广泛阅读、反复体味名篇佳作,是提升审美品位、增强感悟能力的有效途径。优秀的诗歌赏析文章不仅能给读者美的享受,还能授人以渔,帮助读者领悟诗歌鉴赏之道。王小波先生的那句名言,是永远不应当被遗忘的:“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

(作者系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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