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永军

之一

晨风依旧冰凉，春天被挡在了大门之外。

数字还在上升。有些数字已经失去体温，有些数字还在挣扎。更多的数字，在医院的长廊里排队……

他们不是我的亲人，我不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在这个距离武汉千里之外的狭小空间，我只能坐在窗前，安静地等待。我连难过的权利都没有。

只有沉默，只有沉重。

那些快要窒息的老人，那些无力哭泣的孩子，那些忍着眼泪奔走呼喊的人们……那些武汉市民啊！

他们如何哽咽着吃下一碗热干面？然后起身，踉跄着去排队，去爱抚弱小的子女，去送走故去的父母？

武汉，江城。这个地处华中的城市，这个像心脏一样，向祖国各地输出血液的城市啊，现在，你疼吗？

祖国的心，在疼。

一些人在挣扎，一些人在拼搏。一些人在斥责，一些人在道歉……

怎样的斥责能阻止黑夜？怎样的道歉能换回光明？拼搏的人继续流汗，挣扎的人，还在流血。

武汉人说：我爱祖国的人民。

武汉人说：没有困难。

武汉人说：有五百万人从武汉走出去了，我们向全国人民道歉！

回家。

2020，02，01。武汉最小的感染者，四岁的小女孩出院回家。

第二天早上，我透过一个拉近的镜头，看到了一家三口的背影。走在中间的小女孩，小小的棉衣，小小的鞋子，小小的步伐，小小的口罩……

夕阳无限。家在前面大楼里的某个空间。

那些目送他們的背影离去的人，在哪里？

镜头之外的家，还有多远？

2020年的春天，比往年来的更晚一些。

当迟到的春天来临时，花会不会开？草会不会绿？小鸟会不会欢快地歌唱？

微笑，会不会像往常一样灿烂？

仰望苍穹的人，是不是问心无愧？会不会泪流满面？

而那些经历过生死或者帮助别人从生死线上走过来的人，会像尘埃一样，消失在哪一个匆匆忙忙的人群？

之二

立春。春天真的开始了吗？

有425个生命被春天抛弃。他们在雪地里挣扎，匍匐，瑟缩，哭泣……最终成为冰冷的雕像。

他们的呼号在天空的冰蓝中凝结。他们的手臂高举，举向空荡荡的世界。

再也不会有人听见，再也不会有人回头。

春天的大门在他们面前缓缓合拢。他们，被永远留在了2019年的冬天。

春天空旷。

草无声无息地绿，天小心翼翼地蓝。一只鸟慌慌张张地飞过，似乎在逃离那些悲戚的目光。

一朵花的开放显得多么突兀！

就像那个坐在隔离房里，透过玻璃窗伸出双手要抱抱的孩子。

就像那个医护人员难过地转过身去，偷偷抹泪——春天也难过地背过身去。

只留下伸出双手的花朵，在风中无力地摇曳……

更多的人走进了春天。

632个受伤的生命在人们的搀扶下跨过死亡线，眼含热泪，向久违的春天鞠躬。

1000个床舒展开双臂，等待拥抱和抚慰那些几近绝望的灵魂。

1400双手赶来搀扶，14亿颗心往一起飞。

武汉，莫慌;武汉，不哭！

春天毕竟是春天。风会叫醒坚硬的大地，雨会湿透空旷的荒野，草会掩埋孤寂的坟墓。

而那个忘记的过程，必将想凌迟一样——一刀一刀，将往事从我们的身上割除。

走进春天的人们，神情疲惫。

他们有多长久没有合眼？他们有多久没有喝水？他们忍受了多少次力不能及的谴责和愧疚？

他们有多久没有抱过自己的孩子？

但是，他们依旧要微笑。

因为他们就是春天。他们没有理由冷漠，没有理由拒绝，更没有理由放弃。

他们必须付出温暖——在乍暖还寒的时候，他们要担负起光的责任……

2020。春日凄美。

活着的人们，开始播种。

之三

今日元宵。

节日，只仅仅是日历上那个被涂成彩色的数字。而我的心里，只有黑白两种颜色。

一个人死了，人们都在为他哭泣。

又何尝不是为自己哭泣？

哭吧。

太多的委屈需要宣泄，太多的污垢需要清洗，太多的迷惘需要诉说。

这个节日应该有一个张灯结彩的夜晚。天上有月，地上有灯，人间和天堂用光来相互映衬。

这个节日，应该有欢笑，有歌声。有梦想，有爱情……

而不是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江城：有人关灯，在黑暗中轻轻哽咽;有人望月，想起过世的亲人;有人站在月光下，抬头仰望某一个窗口。

不是无家可归，而是有家无回。

每一种沉重下面都有一个脊梁，每一片光明后面都有一种燃烧。

那些被喻为“雪”的战士们，把名字写在后背上，走进更多的雪中……

很少有人走进过雪的内心：一颗尘埃，和像尘埃一样渺小的恐惧。但他们必须战胜自己：有的人活着，就是为了让更多的人活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

而责任，有时候需要用生命去担当。

月上柳梢。

其实月亮是孤独的——纵然有那么多星星追随。

由朔及望，盈亏消长。它周而复始地重复着这个简单的哲理，千年不动，万载不灭。

它像看着一个孩子长大一样，看着人类从地上爬起来，茹毛饮血，穴隐洞居……一直到乘露御风，翱翔九天。

但其实，我们依旧是个孩子。

有时候打疼自己，有时候隐隐啜泣。

大自然是公正的。月光均匀地洒在大地上，绝无偏私。

除非有人挡住光明。

茫茫大地，非黑即白。没有人能用一只手遮住天空。

而那些从指缝间射出来的光，是剑。

剑，在行动。

之四

又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日子。包括那些疑似的、确诊的、死亡的……数字们。

每天都在增加，几千，几百。

我已经对这些数字失去了敏感。我正在逐渐忘记数字后面的那些呼吸和心跳。数字，已经只仅仅是数字。

我在逐渐麻木。

悲哀，震撼，感动，愤怒……这些沸腾的情绪正在逐渐降温，逐渐平静，逐渐从我的身体里撤离出去。

我是不是该为此而不安，或者恐慌？

没有人能够长久地悲哀下去，也没有

人能长久地处于喜悦之中。

土地开始变得松软，草芽已经探出尖尖的小脑袋，燕子们三三两两地返回。渺小的人类在田野间弯下腰来，开始又一轮的耕种。

收获在数月之后。

期间是否还有其他的灾难来临？不知道。

但我们不能因为未知而止步，不能因为恐惧而放弃。

悲伤和喜悦一样，需要一遍一遍地提醒。但是，当数字不再能刺疼麻木的心灵时，我们应当用什么方式来提醒？

我们应该向那些大多数人忘记后他们依然记得，大多数人欢乐时他们依然悲伤的人们致敬。

向那些时不时触及我们的伤疤，让我们在麻木中突然感觉到疼的人们，致敬。

就像抹在伤口上的酒精和刺进肌肉里的尖针一样。

正是这些疼，让我们更清晰地思考，更珍重地活著。

每个人都有快乐的权利。

长久地痛苦其实是为了短暂的喜悦。活着是一个过程，但这个过程最终都指向一个目的：快乐。

正是这些散落在草丛中的金子般的快乐，让我们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和意义。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

光在心里。

春天如此漫长。

人们啊，在这个漫长的春天，请让我们小心翼翼地活着，小心翼翼地悲伤，小心翼翼地快乐。

戴着口罩微笑，隔着手套握手。

像爱自己一样，小心翼翼地爱这个正在生病的人间。

之五

下雪了。

针尖一样的颗粒刺打在脸上，不光是冰，还有疼。想起最近反复出现的那句话：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但是，真的不一样。

我们的风和武汉的风不一样，我们的雪和武汉的雪不一样，我们的冷和武汉的冷，不一样……

现在，我感觉武汉其实很小。小得像祖国衣襟上的一粒纽扣。

它忍受着无法替代的撕扯之力，系住了东部和西部，系住了江南和江北。

一个在武汉值守的护士从电话里得知了母亲去世的消息。她哽咽着向家的方向三鞠躬。

失亲之痛一直在人间上演。但这一次，这一刻，不一样。

她正在全力挽救着别人的母亲、妻子，或者儿女，忍受着失去母亲的痛苦。

有时候，伟大这个词在许多普通人面前，显得轻浮而造作。

在心里，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向她鞠上一躬——

爱和爱不一样，痛和痛不一样。

午后，雪在继续。

天地迷茫，人间瑟缩。春天的气息荡然无存。但每个人都明白：春天绝不会返身回去。

这只是明媚之前的最后一场凛冽。这一场冷，更短，但更深。深入骨髓。

所有的事物都在反思：树在反思季节的枯荣，路在反思过往的曲直，风在反思处世的冷暖……

天地漠漠。

走在雪中的人，像一个逗号。

据说，这是一种自限性疾病。也就是说，绝大多数人都可以自愈。

我相信这种说法。

许多事情，只能靠自己。这是一场爆发在身体里的战争，感染者在自己的身体里呼号，挥剑，搏杀……

除了那些分担他们痛苦的医护人员，我们，只能是旁观者。

战争在身体里爆发，也将在身体里结束。期间的残酷，我们能想象到的，不及万分之一。

向晚时节，如豆之灯次第亮起。

但愿所有的人都能在风雪中入睡，在阳光中醒来。

之六

2020，某月某日……

我必须提前写下这一天，写下这一组虚拟的数字。换另一支笔——一根羽毛带着我的文字，从一张纸上起飞。

我必须写下：一座城市获救，一种灾难终结。

我必须预设一种灿烂，用来引领中间这一段依旧漫长的日子。

我几乎快要忘记了：鸟鸣是什么声音，希望是什么颜色，微笑是什么样子。

世界被白色包围。而白色有多种隐喻：纯洁，美好;恐怖，死亡……

方舱医院。4000多张床位。

这艘巨大的方舟，会将这些恐慌的人们带向哪里？

但愿当它在颠簸中驶过灾难之海时，迎接这些苦难者的，是春天，是阳光，是亲人。

而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寒冷。

那一天必将来临。春天从未迟到，更不会缺席。

阳光会突然伸开臂膊，袒露出宽广的胸怀，让草绿，让花开，让风吹。让孩子们在草地上奔跑，咯咯叽叽地欢笑。

人们陆续摘掉口罩，露出隐藏了许久的微笑。

各种各样的微笑：灿烂的，忧伤的，温暖的，凄凉的……

像花朵的绽放一样，缤纷而悠扬。当所有的花朵全部绽放时，天地之间，就会写上一个巨大的、读作春天的名词。

春风浩荡。

人间葱茏。

我们失去了什么？我们得到了什么？

什么让我们愧疚？什么让我们骄傲？我们人性的深渊里，是否囚禁了一个贪婪而恐怖的猛兽？

是谁将它释放出来，让它去啃噬这本就弱小的人间？

灾难来临的时候，谁在哭泣，谁在奋斗;谁在叫嚣，谁在反思……

我们将再一次震撼于：宇宙的浩瀚，人类的渺小。

若干年后。

英雄老去，时光依旧。我们会坐在一片洒满阳光的草地之上，向孩子们讲述一个关于春天的故事。

从一场出其不意的灾难开始……

责任编辑 阎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