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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马奔腾

2020-04-17周多星

飞天 2020年4期
关键词:军医周家红军

周多星,男,1966年生,甘肃省作协会员。发表小说、散文多篇。曾获《小说选刊》征文奖和《散文选刊》下半月征文奖。

1

初夏的一个早上,周家蕙喝过了早茶,信步来到庄外的杏树林练拳,这是他自幼就养成的习惯。

坐落在胭脂山下的周家庄规模不大,却很有名气。庄子的主人周家蕙是晚清举人,这在河西地区是十分罕见的;方圆几十里的村子连秀才都鲜有。况且他的父亲周小泉是陇上大儒、著名理学家,在陕甘兩省名噪一时。当年左宗棠收复新疆时路过本县,曾慕名拜访。得知周小泉出游江南不幸落水而死,他让地方官在村外建了衣冠冢;就是周家蕙现在练武的这片小树林边,是周小泉生前看好的风水宝地。周家蕙常来这里的另一原因是缅怀父亲,激励自己修身养性,做一个像父亲一样让人们爱戴的人。父亲在世时,常有车马载着官员和贤达前来拜访,因此村子也跟着出了名。当然,有周举人的名头罩着,村民着实沾光不少,村子里在服兵役和缴纳赋税方面自然好说好商量。父亲去世后,本家户族推举他为族长。但他这个族长却生不逢时。村子坐落在大马营附近,人家大都养马。无论兵家还是官府,都拿老百姓开刀,苛捐杂税多如牛毛;还有土匪趁火打劫,村子人家三岁以上,除过老的掉牙的马都被征用和抢走了。族人叫苦不迭,周家蕙常常自责,没能保护好自己的乡亲使他自惭形秽。昨夜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在放马。一阵大风刮过,把他吹到了天上,自己骑着天马,领着无数匹马在飞驰。醒来后,他取出三枚铜钱打卦,算了几次都不合意。他把梦到的情景对自己的女人花娘说了,花娘问白马还是黑马?周家蕙说,不记得了。花娘说,白马是财,黑马是官;你升官发财呢。周家蕙笑了,这兵荒马乱的,咋升官发财?真是做梦呢。女人笑着去伙房忙去了。女人小巧玲珑,棱鼻子、大眼睛,是县城南关车马店花掌柜的千金。那时周家蕙在城里读书,就住在她家店里,一来二去就熟悉了。周家蕙喜欢上了花娘,花娘并未看上他;她觉得他家在乡下,她爹和自己都不想把自己嫁到穷乡僻壤。周家蕙托人去提亲,被花家婉拒;理由是嫌周家庄光秃秃的,连一枝花都看不到。周家蕙没有气馁,说想看花也不是什么难事,请花娘三年后来周家庄看花。花娘说只要能在周家庄看到花,愿意等三年。周家蕙从镇远拉来了一马车树苗,有杏树,楸树和梨树,和几个长工在村外小河边栽了整整一个春天。第三年春,即将毕业回家的周家蕙去请花娘和花掌柜。花家父女将信将疑来的周家庄,看到村子只有几棵老白杨,失望至极。花娘骂周家蕙骗子,吵着要回。周家蕙微笑着说,不要急,我不会让你和你爹失望的。他把花娘父女俩领到河边,看到粉红的杏花和雪白的梨花开满了小河两岸,花香扑鼻,十分壮观。花娘激动得哭了。花掌柜这时却变卦了,说这杏花、梨花有啥稀奇?又不是牡丹芍药。但花娘却认定周家蕙是个说到做到的好男人,以死相逼,他爹只得同意。两人终成眷属,恩爱有加。结婚二十多年,周家蕙对花娘始终体贴,花娘对周家蕙也百般顺从。不过两人子嗣却迟而又迟,去年才得了个男宝宝。

周家蕙年近四十,喜得贵子,脸色红润,腰杆挺直,神清气朗,名士风度愈加显现。

他先打了一套长拳,身上有了汗,接着打起太极拳来。突然,一阵得得得的马蹄声传来,他循声望去,看到一个穿灰军装、背着手枪的汉子爬在马背上,后面还跟着一匹马,急急忙忙进了树林。周家蕙吃了一惊,看那军人显然是受了重伤。

他知道,年前红军就从古浪和永昌打过来了。那些日子,每天夜里都有上百成千的军队,也不知是红军还是马家队伍,也听不出是骑兵或步兵,皆疾速而行,行踪十分神秘。战争一触即发,四处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人们害怕又向往。后来,听说红军攻占了山丹城,成立了新政权。没过多久,红军朝西走了,说是去新疆,先打通和苏联的通道,然后再杀回来。可没几天,有消息说,红军走到高台被马家军包围了。红军虽然人少,个个勇猛善战。打了几天几夜,直到弹尽粮绝。红军死伤惨重,马家军也死了一河滩,红军趁夜突围而去。这几天,马家队伍开始进村入户,四处搜索,抓捕流散红军。

看情形,这人肯定是红军,而且是个不小的官,他那双眼睛十分有神,闪着明亮的光。

那人也显然看到了他,他爬下马来。两人的目光对视了几秒,似乎彼此都读懂了对方的善意和友好,互相向对方走去。

2

显然,两人都是有胆有识之人。周家蕙亮明自己身份后,来人眼睛充满了期望,紧紧抓住了周家蕙的双手。他说,前些天在山丹成立苏维埃新政权时就有人推举过你,说你威望高,有正义感,私下里赞成共产党。因为你不在县城,就没有考虑你;没想在我落难时碰上你!要是方便,暂借贵府躲避一下。如果不便,我再想办法。周家蕙说,红军是正义之师。现在红军有难,我们明里也不敢帮,暗里帮谁也管不了我;走,到我家里去!来人确信真正遇到救星了,也不再遮遮掩掩,把自己的来龙去脉告诉了他。

原来,这人正是红西路军一名军医官,姓陈名但复,武汉麻城人。他告诉周家蕙,红西路军兵败高台之后,他随着最高首长带一个排的战士的保护下率先突围了出来。一路上,他们不仅保护着西路军的机密文件,还死死保护着两个大木箱。他们撤退到了祁连山深处,一路边打游击边寻找失散的红军。后来,马家军加强了搜捕和围剿,他们好不容易聚集的两百多人又损失了大半。最后,首长决定分散突围。一部分战士化妆成老百姓保护首长去兰州,找八路军办事处,再去延安汇报情况。陈军医则和几个战士在留下继续打游击,等候命令。他们几个人昼伏夜出,经过几天奔波到了山丹。在新河村的街口,天黑了,大伙又渴又累。他正想派人到一个老乡家讨些吃喝,只听吱呀一声,随着门响,从一个大院里走出一个五大三粗的人来。看到他们,那人稍迟疑了一下,便径直走了过来。他说他姓秦,是这里的保长,问他们是什么人?陈军医对秦保长说,我们是红军,是老百姓的军队,有任务路过这里。秦保长说,我知道,红军是抗日的部队。他指着疲惫不堪的战士们说,快让长官们进屋吃饭!陈军医一行以为遇到觉悟高的革命群众了,放松了警惕,进了秦保长家。秦保长端出了一簸箕白面馍馍,沏上一壶滚烫的茯茶让大伙吃、喝。见大家坐了下来,秦保长说,我去厨房里说一下,再给大家做一锅羊肉揪片子,匆匆出了门。大伙庆幸遇上好心的人家了。纷纷放下武器,坐上炕,围着炕桌边吃馍馍边喝茶。突然,屋外一阵叫喊声,闯进来十几个拿枪持棒的壮汉,缴了红军的械,抢走了他们的那两个大木箱,把红军绑了起来。陈军医说,姓秦的,堂堂红军你也敢抢,不怕我大部队过来找你算账?秦保长得意洋洋说,红军已经在高台败了,哪来大部队?你哄三岁娃娃呢!陈军医说,这是暂时的挫折,我们一定会胜利的!秦保长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这个人就和雀娃子一样,被人踏扁了,嘴还是个硬板板子!下令家丁套了牛车,把被俘的红军扔上车,上面盖上草,准备悄悄拉到长城北面的壕沟里活埋了。

路上,陈军医咬断了绑在双臂上的草绳,跳车就跑。秦保长发现了,和几个家丁在后面紧紧追赶,家丁朝他叭叭叭开枪。他猫着腰猛跑,一路不停,跑进了黑山子里面。天黑了,秦保长看不到人影,朝他这边放了几枪,骂骂咧咧走了。陈军医在山里转了好一阵,又偷偷溜回了村子。他想,弟兄们肯定被杀害了,自己决不能饶了这个恶霸!他到村口时,看到秦保长家的羊倌正赶着羊群进大门。陈军医趁羊倌不备,蹲下随羊溜进了秦保长的院子。他从门缝看到秦保长独自在屋里吃肉,还端着酒杯喝酒。他藏在了马圈里,一直到半夜,等秦保长酒足饭饱睡死了,他悄悄出来,在厨房里找了把菜刀。他一脚踢开门,跳进秦保长屋里。秦保长鼾声震天,睡意正酣。陈军医手起刀落,砍了秦保长的头。他蘸着血,在一块白布上写上了“这就是杀害红军的下场”的字样,包了人头,隔墙扔到了大街上。他从柜子里找到自己的武器,打开那两个箱子,用褐子口袋装了里面的资料,驮在马上,骑了马逃了出来。

到崖头村时,又遇到几个马匪。他用手枪打倒了一个,其他马匪四处散开,躲在暗处向他射击。他负了伤,边还击边跑,终于摆脱了敌人。

周家蕙把自己的长衫脱下,让陈军医穿上,说你穿军装惹眼!两人拉着马,从村后深沟里向周家庄子走去。

到了家里,周家蕙安排他洗了脸、吃了饭,并给他伤口上了药,让他住在上房地窖里安心养伤。他还把那两个装资料的褐口袋扛到地窖里,放在陈军医身边。

陈军医十分感激,说革命成功后一定会感谢他。周家蕙说,扶弱济困是每个人都会做的,让他放心。这些事,都是在他一个人悄悄做的,闲杂人等一个都没让知道。陈军医告诉周家蕙,其实这口袋里装的是一大笔钱和银两,是西路军仅剩的家底;首长准备用它招兵买马,东山再起。周家蕙有些惊讶,他对陈军医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长官放心,我周家蕙懂这些道理,会帮你保护好它的。

3

可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中午时分,一阵嘈杂声从门外传来。周家蕙出门一看,门外站了黑压压一片骑兵,个个高头大马,荷枪实弹,高举明晃晃的马刀。他知道,村子肯定早就被包围了。马家军不断向天放枪,高声喊话,让老百姓把红军交出来,否则烧了庄子。周家蕙安顿陈军医悄悄藏在地窖里不要出来,镇定地走了出去。

村子人们哪见过这阵仗,有人吓得尿了裤子,几个小孩子哭了,女人们小声哄着孩子。周家蕙让大家别乱,他拨开众人,走到为首的戴鳖盖帽的军官模样的人面前。他高声说,我是小村族长周家蕙。本村向来奉公守法,与军政和谐共处;今天贵军突然来访,小老未及携村民恭迎,万望原谅。请问将军贵姓,不知有何公干?小老及全村老小愿助将军一臂之力。那军官见来人气度不凡,不亢不卑,有礼有节,也不好耍横。回应道,本人马家军骑兵旅一团一连连长李镇山。据报,一伙战败的红军高级干部逃窜到此,带有大批物资,在下率部前来捉拿。请族长和老百姓配合,把窝藏的红军和物资交出来。

周家蕙对李连长说:将军率众剿匪,为的是百姓安宁,本族民众非常感激。现在已是正午时分,想必贵军大部队已是人困马乏,不如小歇片刻,填饱肚子再抓红匪不迟。如真有红军,肯定也已疲惫不堪,就算是逃也逃不远。将军吃饱肚子喂饱马,肯定会追上红军的!李镇山听了此言,犹豫不决。怎奈下属均已饥肠辘辘,听说有人管饭,纷纷叫起饿来。李镇山说,那就快点,越简单越好。周家蕙叫来几个大户,安排他们分别行动,准备吃喝。周家蕙和族里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辈陪李镇山和几个军官到村公所喝茶抽烟,其余士兵则在小学校里等候吃饭。

4

周家蕙命人从自家羊群里宰了几只羊。看人多肉少,让厨子在煮肉的锅里把卷着葱花的面卷一同煮上。周家蕙向李镇山介绍说,这叫羊肉焖面卷,林则徐和左宗棠路过山丹都吃过。李镇山几个咽着口水耐心等饭熟。不一会,饭熟了,果然满街肉香。周家蕙让下人用方盘盛了,端给马家军。柴火铁锅煮的新鲜羊肉本来就有味,里面又加了面卷,面比肉香,把他们吃得满嘴流油。

看他们意犹未尽,周家蕙叫来村民,说把羊下水洗净切碎,用铁熬子炒了端来。现炒的羊肠、羊肚及下水很快被手脚利索的媳妇们炒得外焦里嫩,加上红红的辣子和白生生的葱段,军官们口水又一次流出来了。等不得出锅,军官们挤到锅边,用筷子大块地夹了往嘴里塞。厨子只好用铲子把炒好的下水拨拉成若干小堆,让他们围着锅吃。

周家蕙等他們吃好了,拿出上好的青稞烧酒敬酒。李连长说,兄弟有紧急军务在身,不能喝酒。其他弟兄,多数是回族,都不喝酒。无论周家蕙怎么劝,连长还是滴酒不沾。周家蕙见敌连长不肯喝,心生一计,决定用激将法迫使敌连长就范。

周家蕙说,按我们这里的规矩,来人必须吃饭,吃饭必须喝酒,喝酒必须划拳。鉴于连长不能喝酒,我和你划拳,让乡亲们替你喝,意思意思,以表敬意。连长想,光划拳不喝酒,既给了族长面子,又不会误事,两全其美呀。于是,挽起袖子划了起来。

第一轮,见周家蕙连续出空拳,连长抓住机会,出了一个大拇指,大叫一声一个老寿星,赢了周家蕙。周家蕙说,连长人聪明,拳也快,我输了。在我们这里最讲究的就是老寿星这个拳,是全场子岁数大的或最尊贵的人喝的。今天我们有幸和连长在酒场相遇,你是我们见过的最大的官,这是我们地方上的荣幸,因此请连座无论如何喝了这一杯酒。连长说,我还年轻,怕享受不起这寿星酒。还是老族长德高望重,你喝了吧。周家蕙说,这酒我不能喝,一是因为我们初次相识;二是因为你是最尊贵的客人,也是最大的官。我虽然岁数大但毕竟是主人,不如我们把这杯酒敬给连座的父母,祝连座父母长寿。连长虽是军人,但对父母十分孝敬,勉强把寿星酒喝掉了,并声称再不能喝了。周家蕙说,先划先划,划下再说。

第二轮,周家蕙赢了。趁连长伸着一个大拇指赢周家蕙寿星时,周家蕙也伸出个大拇指,喊了一个哥儿两个好!两个大拇指正好凑成了一对哥俩好,赢了。周家蕙长说,我赢连长的哥俩好是你我两大拇指合成的,可见我们缘分不浅,从此这里就是连长你的家了,随时欢迎你来歇脚。来,我和你共同碰上一杯。连长想,一杯是喝,两杯也是喝,就喝了。

第三轮,周家蕙看连长出五较多,赢了连长一个十年好大运。族长说,十是好数字,十年好大运,连长前途无量,祝连长早日高升,必须喝了此酒,大家都跟着沾沾光。连长高兴地喝了。

连长本来就爱划拳喝酒,平时在马家军里,小小连长哪有过如此待遇。今天吃了羊肉垫卷子和炒拨拉子,又见识了这么讲究礼法的拳,很高兴,索性脱了外衣和军靴,坐在炕中间划起拳来。见此,族长一使眼色,大伙把其他军官团团围住,敬的敬,划的划,他家一大缸酒见底了,马家军能喝的大都被灌醉了。

5

周家蕙安排马匪们睡在学校,把连长和随从扶到客房里睡了。等他睡死了,回家把陈军医从地窖里扶出来,亲自护送陈军医去胭脂山躲藏。

临走,陈军医欲言又止。周家蕙说,你放心走吧,东西我一定给你保管好。再说,你现在带上也不方便。陈军医点点头,向他作了一个揖,说那就拜托您了,革命成功之日,便是我回报你之时!周家蕙说,陈军医言重了,我早就倾慕共产党为天下老百姓谋福利的作为,现在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是缘分。陈军医说,这个话题我们以后有机会会聊的。于是两人分手,周家蕙回到村公所,悄悄躺在李连长身边。

半夜,李连长醒了。发现自己睡在村公所里。他连忙爬起来,后悔说,上当了,上当了!周家蕙假装还醉着,喊人上灯了上灯了。村人进来点灯。连长瞪了一眼,骂骂咧咧穿了衣服,带着随从,集合部队走了。

午后,周家蕙用褡裢装了馍馍、炒面和药品,骑着大青马,在村外转了一圈,说是去桥湾会友。看没人注意了,疾速向山里奔去。

走到山坡根,碰到远房侄子周生强。他赶着一头瘦驴,驮着两驮筐青草迎面走来。周家蕙心想,真是晦气,冤家路窄,碰到最不想碰的人了!他又奇怪起来,这平日里肩不挑担手不提篮的懒汉怎么会一大早去山里驮草?八成没干好事,去谁家山田里偷青去了!但他此时却不想去深究。

周生强也看到了骑着高头大马、器宇轩昂的族长疾驰而来;他也别过脸,用手抠着鼻子,想装作没看见。就在两人快错过的时候,周生强却主动搭了腔,老远看的是个俊小伙子,到跟前原来是蕙爸!家蕙爸,这饭罢天了你上山干啥去?周家蕙没好气地说,我到付家圈看看豆子。周生强说,付家圈的豆子就数蕙爸你家长得好,豆棵身身不高,个个结得繁;没看头,我刚刚替你看了,别去了。周家蕙说。你一天都满嘴的白话,去年你就说我家王家滩的青稞歪(旺)得很,我就没去看;可临到头去收,野草和燕麦把青稞欺住了,就没长饱,收的青稞还抵不住种子!周生强讪讪说,蕙爸你咋光揭人的短?我那是看错了!周家蕙说,哼,你贼眉贼眼的,会看错?周生强瘪了气,说好好好,你愿去就去,反正这次我说的是真的!周家蕙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谁信?周生强说,你这蕙爸,咋骂人呢?周家蕙不理他,打马就走。周生强眼尖,瞅着周家蕙马背上驮着的褡裢问,蕙爸,你给谁送吃的去?周家蕙打了一鞭子正在啃周生强驴脖子的大青马说,呔,这驴日马下的东西你走呢还是不走,闲磨得逼干啥?说话间,大青马速速地窜出了一大截,把周生强晾在了路边。周生强嘀咕道,这老鸡巴今个是吃了枪药了,火气这么大,文绉绉的人也牲口烂气的!

走出老远,周家蕙后悔了,心里想,不该和周生强那个二流子发脾气。他怕他会从自己的反常举动中看出点啥来吧。想到这,他感到后背上有股凉气袭来,他决定快去快回,以免意外。

再说周生强。他是周家蕙远房本家哥哥的儿子。他自幼受父母溺爱,想啥要啥,父母千方百计满足。后来镇上来了一户云南人,家里有个和他岁数差不多大的孩子,两人经常一块吃吃喝喝,后来喜欢上了摇骰子耍宝。周家蕙父母下决心要他务正,把他骗回家吊起来用水蘸草绳狠狠抽打。周生强怕疼,告了饶,答应在家好好务农经商,不再出去胡混。可第二天他就偷卖了家里的牛,跟那个云南人的儿子出去贩大烟了,好些年不回家。倒是常常有人上门来讨说法,有丢了牲口财物的,也有走失了孩子和婆娘的,都与他有关。本来他家和周家蕙一样,都有先人置下的夯土筑的高墙老庄子,里面修了一溜青砖大瓦房,都被他折腾赔得只剩两间灶火房和一间杂屋。一次,他竟把自己在霍城的小舅母骗到祁连,说是去看赛马。到那里连个马的毛没见,倒是有十几个贩羊倒骆驼的和不三不四的人,把他们团团围住,还对小舅母动手动脚,污言秽语挑逗。小舅母十分害怕。他们见小舅母胆子小,就吓唬她要轮奸她,然后杀了她。就这样连哄带骗,逼周生强把小舅母卖给了烟土贩子,抵了周生强的大烟债。他外爷和舅舅打上门来,他望风而逃,他爹妈被打成了两个土蛋蛋。他妈是个极好面子的人,当晚仰脖喝了半斤酒后,哭叫着跳崖摔死了。他明明就在附近溜达,一来是自己没钱,二来怕要账的,就是躲着不出来发送老妈。没办法,由周家蕙出钱,他爹挨门逐户跪着磕头求人,才把他妈抬出去埋了,就葬在周家蕙父亲衣冠冢的旁边。本来像这种非正常死亡的人是不能进祖坟的,这里的规矩是夭折的、未嫁的、横死的、下三滥的都不能入祖坟。况且这地方正好是周家蕙夫妻俩将来要葬自己的地方,他架不住周生强爹的哀求,答应让其入坟暂葬,待以后看好了新茔立马迁出。大家都不同意,周家蕙反复做工作才说服了大家。后来周生强在高台落草当了土匪,在红崖子一带专门抢劫去肃南收皮子的蒙古客商。据说几年就发腾了,竟拉起十几个人的队伍,干起了占山為王、杀人越货的勾当。短短三四年,他的人马发展到了一百多人,有几十杆快枪,附近几十里的百姓听到他的名字闻风丧胆。眼看他们势力越来越大,高台县长多次组织民团围剿,均以失败告终。后来有人出主意采取怀柔政策才收编了这股土匪;于是,周生强摇身一变,成了国民党警察。本来人们以为他当警察后会安生一些,谁知他愈发变本加厉,无法无天。不但巧取豪夺,还常常欺男霸女。有次竟在大街抢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欲行无礼,被正在河西视察的省参议员撞见。参议员救了那女子,命令县府重责周生强。他一看祸惹大了,脱掉那身黑皮,连夜逃进了祁连山。他隐姓埋名,在山里和放羊的混了半年,等风声不紧了才悄悄回了老家。

他回到家后,周家庄从此不再安宁。今天东家丢狗,明天西家丢羊是常事。他爹不和他一屋住,也不在一锅吃饭。他一亩地不种,一点活不干,却照样吃香喝辣。大家都怀疑是他作的案,却没有证据。大家找族长,周家蕙叮嘱各家各户扎紧篱笆小心翼翼防着他。后来,周边几个村子也常常失盗,还有姑娘媳妇被蒙面人欺负的事情发生。这些村的头星前来找周家蕙商量对策,周家蕙吩咐大家各自组织民团,加强防守,伺机捉拿罪犯。

6

周家蕙走到半山腰,又转过一个山峁,很快到了付家圈。看到自家地里豆子长得确实齐整,绿油油的一大片,很是高兴。心想那贼鬼这次倒没说假话。可到地里仔细一看,地里像是被人踏过,豆棵东倒西歪,许多豆角都被人摘了,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还说他不让自己上山来,那贼打鬼果然没干好事,想必他看村里人们都防着他,无处下手,跑到山里来偷青掐黄来了!

到了后山,陈军医从山洞里出来迎接他。周家蕙拴好大青马,取下褡裢交给陈军医。陈军医自是感激不尽。周家蕙说,陈军医,你自己小心,我得赶紧回。陈军医说我那些军费呢?周家蕙说,我正是担心这个呢,我打算改天取来放你这里更安全。他把周生强的情况简单向陈军医说了说,陈军医也愈加担心,催他快快回去。他拉了骡子,赶忙往回赶。

话说那周生强回到家里,卸了驮筐,去掉盖在浮头的青草,捧出里面藏着的青豆角,用锅盛了煮了吃。他把剩下的豆角倒进了立箱里,他怕被人们发现。俗话说,贼没赃,硬似钢。他深深懂得其中的道理。这些日子他没吃过一顿饱饭,全村子的人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全都神经病似的成天支着耳朵,瞪着眼睛,把一些值钱和不值钱的东西看得紧紧的,叫他无处下手。家里仅有的一点粮食还是周家蕙让人送给他的,很快被他报销了。他四处游走,却难有收获。于是,他不得不到山上找光阴。山上的麦子还没熟,看到一块豆子地豆角结的很繁,他大喜,自语天不亡我!急忙摘了两大筐豆角。他虽然知道这是厉害主儿周家蕙家的,但也顾不得了。刚才碰到周家蕙,他先是有点害怕,但看到他对自己爱理不理,急于脱身的样子,他知道周家蕙肯定有事。当时他肚子饿,加上有些小小的紧张,他一直没弄明白老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会吃饱了,他的脑子活泛了,突然明白了。昨天,马家军来搜红军,一向不愿和马家军打交道的周家蕙一反常态,突然对马家军热情起来了!他知道,周家蕙肯定藏了红军!想到这里,他为自己的聪明自豪起来,兴奋不已。

他收拾掉了吃剩的豆角皮,倒到后院茅厕里埋了。他哼着曲子在街道上溜达。走到周家蕙门口,见门开着,知道他还没回来,大着胆子溜了进去。

自从小时候离家闯荡,他几乎再没进过周家大院。这老家伙真是精于治家之道,大庄子里新修了三进三出的砖瓦房。屋里婆姨们说话声、孩子哭闹音不时从里面传出;屋顶炊烟袅袅,院里鸡飞狗跳,旁边粮食库、牲口棚、茅厕整整齐齐,真是一个殷实热闹的大家庭。他有些眼热和嫉妒,心想这本该是自己应该过得日子啊,可自己却在忍饥挨饿受小看。他觉得自己这一切不如意都应当归罪于周家蕙;他想,假如不是他撑腰,整个周家庄子乃至周围几个村子的老老小小、男男女女,哪个不怕他周生强?他周生强要谁的手指头,哪个敢给脚趾头?是周家蕙害得他家败人亡、栖栖遑遑的!想到这里,他咬紧了牙关。

他蹑手蹑脚,猫着腰,顺墙根挨屋听动静。厢房屋里有人,上房上锁了。他只好向长工住的后院走去。长工屋里门大开着,估计没人。他怕时间久了周家蕙回來发现,准备走人,却听到草房里有人悄悄说话。他靠近门口侧耳细听,听得出是长工李二和奶妈马翠花。李二说,嫂子,你男人下窑伤了腰,那方面也不行了吧?马翠花说,你个破头鬼李二,我男人行不行与你啥相干?快把草给我装满我烧水去呢。李二说,你装啥贞节烈妇呢?你当丫头时就怀了邻村木匠的娃娃,都生到娘家炕上了,不然以你家的好光景你爹能把你嫁给一个下窑的?马翠花说,这个死李二你不了胡说,我娘家在丰城铺呢,你咋知道的这么多?李二说,我舅舅家就在你娘家屋对面,你不记得我了?那时候我经常在你家羊圈里拉羊粪去烧炕呢,你忘啦?马翠花笑了,我说呢,你才是刘花子的姑妈的小儿子。不是说你当兵吃粮去了,咋又到这里当长工来了?李二说,我在青海当兵,那里大部分是回民,我吃不惯那里的伙食,就偷偷跑回家了。又怕马家军去抓我,就躲到周家庄来了,周家庄子可没人敢抓兵来。马翠花说,原来是个逃兵,我哪天有空了去乡公所告状去,还能领到几块大洋。李二笑着说,你去告吧,你前脚走,我就把你在娘家里的风流事都喧给老爷,看老爷不撵了你。马翠花忙求情道,李二哥,你千万别跟老爷说,老爷爱干净,知道了我那些荒唐事肯定撵我走,一月几块钱的工钱那是小事,他小儿子可是我一手奶大的,我可舍不得。李二说,我就不知道你哪些好,孩子早就不咂奶了,还把你留在家里干啥,是不是老爷想收你做小的?马翠花说,呸,你这个破头鬼李二越说越离谱了,你敢说老爷的坏话?是太太不让我走!还有那孩子,晚夕不摸我的奶子睡不着。李二嬉皮笑脸地说,我夜里也睡不着,让我也摸摸你的奶子,看有多好?马翠花说,这个死李二,望去正正经经的,一肚子坏水!就听两人咯咯咯笑着滚到草堆里了。

周生强哪里能错过这个机会,一步踏进草房,低声喝道,光天化日,一个长工,一个奶妈竟然不顾廉耻,在草房里行苟且之事,成何体统?两人以为是老爷,慌忙分开,吓得跪在地上直磕头。周生强呵呵笑了起来。李二抬头看是周生强,站了起来,斜了他一眼,问你跑到这里干啥?马翠花起身欲走,被周生强拦住。周生强冷笑说,我啥都不干,专抓你们这对狗男女!两人求周生强放过他们,不要把这些事说出去。周生强说不说也行,不过只怕我这里不答应。说着拍了拍瘪瘪的口袋。两人明白,掏了身上的仅有的零钱给他。周生强把钱装进口袋,说这点钱还不够我大爷塞牙缝,看你们是下人,也没啥积蓄,只要再帮我做件事才能饶你们。二人问啥事?周生强问,是不是周家蕙私藏了红军?李二说,这话可不能胡说,私通共匪是要杀头的。马翠花说,绝对没有的事。周生强不信,假意装作他要亲自去问周家蕙去。李二拦住他说,昨天老爷倒是牵了一匹马让他喂,人他没见。周生强说马呢?李二说,早上起来就不见了。周生强想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什么。周生强放了李二,说你晚上睡晚一些,听一下周家蕙的动静。李二说行,拔腿就走了。马翠花看周生强眼里闪烁着邪火,有些害怕。她说,我也走呢,火上坐的锅,烧水的呢,等老爷来了做饭呢!周生强皱了下眉,用舌头抿了下干巴巴的嘴唇说,这会你想走了,早干啥的呢?你和破头鬼李二甜哥哥蜜姐姐的,见了本大爷你就想跑?哪有那么便宜的买卖!马翠花哪见过这等无赖加恶棍?在惊恐中被推倒在草堆里。

7

周家蕙赶回家时,天色已晚。他进了上房反锁了门,察看地窖。见装银子的口袋还在,放了心。吃过饭,他把所有人都召集到堂屋里,说这几天过红军,还不时有马家军来骚扰,让大家务必小心。天黑闭门,三班倒放哨,以免有人趁火打劫。

周家蕙估计陈军医吃的还有,这几天再没去过山里,以免引起别人怀疑。

周家蕙让李二背了二斗青稞和一升小米送到周生强家,以免他惹是生非。周生强有了吃的,兜里有了零钱,又活了过来,每天还喝上几口小酒,大摇大摆在街上浪荡。

周家庄在周家蕙的安排下,家家户户出人,组织起了护庄队,一些零星马匪根本近不了庄子。自此十多天,村里渐渐平静下来。

又过了些日子,周家蕙估摸陈军医已经没吃的了,趁人不注意,备了吃的和药,悄悄上了山。出乎意料,陈军医恢复得很好,几乎和好人一样了。他说,他准备过几天找部队去。周家蕙说,那些银元和钱呢,咋办?陈军医让周家蕙把银元和钱保管好,说到时部队会派人来取。周家蕙说,请长官放心,我周某一定为贵军保存好这笔钱的!两人握了手,相互道了珍重分了手。

下山时,遇到了本村几个在山上放马的本家男人。周家蕙给他们说,自己去看了一下山田庄稼长势。大伙说他太勤快了,这种事让长工去干就行了,像他这样亲历亲为的财东已经不多了。他谦虚说自己的事应该自己去做,和大家喧和着下山。

在山脚下,遇到七八个马家军骑兵。领头正是前些天他们接待的那个李连长。李连长问他,山上见红军了没?大家说没见到。大家避让到了路边,让马家军过。

一个留连鬓胡子的马家军走过他们时,看到周家蕙戴着顶新呢帽,伸手就抹了过去,扣在自己的军帽上。李连长装作没看见。一个本家侄子气不过,刚要夺回帽子。那马匪顺手抽出枪来,照那侄子的头扣动了扳机。叭一声脆响,大家闻到一股难闻的火药味。子弹从那侄子的耳根擦过,耳边立马流出了鲜血。大伙把二人挡开,周家蕙把礼帽戴到那个马匪的头上,说兄弟喜欢就送你了!双双各自走路。

当天夜里,山里炒豆般响了一夜枪。周家蕙一夜未眠。

天亮了,山里放羊跑回来的人说,马家军得到探子情报,山上躲着一个红军的大官在养伤。李连长抽调了二十多个快枪手去围捕。谁知突然从民乐来了十几个红军接那个大官,两支人马在山里激战了整整一夜,红军枪法准,打死了七八个马匪,红军也死了两个人,最后马匪先撤了。周家蕙问红军呢?放羊的说,红军没追击,护着那个大官匆匆走了。周家蕙这才放了心。

8

这天夜里,他在地窖地下又挖了个深坑,把红军留下的银子和钱用坛子装了,用油布包好,埋到了坑里。他觉得还不保险,又在上面放了几件古董、一坛鸦片膏和一包碎银子,用土埋好后,上面放上了山药、萝卜,然后用木板盖严,又在地上堆上了煤块,这才去洗手睡觉。

洗完手去尿尿,他看到长工屋里有火星子一明一暗,悄悄去查看。只见李二和衣倒在炕上打鼾。哪有火星!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回屋睡了。

一大早,周家蕙去晨练,看到李二慌慌张张从周生强家出来,回了庄子。周家蕙也没多想,以为李二是到周生强那里蹭纸烟去了。吃饭时,他提醒李二以后少和周生强来往。李二目光躲躲闪闪,连连说是。

第二天中午,周生强不请自来。他大不咧咧坐在周家蕙对面,开口就说要借钱。周家蕙说你借钱干啥?周生强说我要修房子。周家蕙说,你和你爹一人两间房各住各的,很宽裕了,够住了,还修啥?周生强说,那房子寒窑一样,咋住?我要修新的,不和那个老鸡锤住了,眼胀轱辘的,惹急瘩恼的。修好了,说个媳妇子过正经日子。周家蕙说,听起来像是浪子要回头,可惜蕙爸我没钱借给你。周生强一听变了脸,说你当谁是傻子,你没钱谁信?周家蕙正色道,我这些年攒的钱都打了庄子置了地,真没有钱了。周生强说,这个会算账的人都明白,问题是你还发过一笔横财呢。周家蕙心里腾地一下,脸上红得像喝了酒。他说你胡说,那有什么横财?周生强说,你到底借不借?周家蕙软了下来,说,看在你爹的面子上,借给你五个大洋。周生强冷笑了一声说,笑话,你以为我是叫花子吗,五块银子就打發掉了?周家蕙说你要多少?周生强说一百,整整一百,豁豁都不能开!周家蕙说只有十块,想借就拿走,不拿就走人!周生强怕把事情弄僵,拿了周家蕙取来的银子,说,钱不给那个数也行,以后求你的时候多着呢!周家蕙说,还有啥屁,一齐放掉!周生强说,我想把房子靠在你庄子后墙上修,这样可以少砌一堵墙,省些钱。周家蕙没多想,说行,你修去,只要你安稳过日子!

第二天,周生强雇了人,在周家蕙庄后端和泥土块,几天就垒起了三间土坯房。没等房子干,他就住了进来。

自此后,他像是换了个人,不再游手好闲。他拉着那头瘦驴,收拾农具种起地来。初夏时节,正是抢种小油菜的时节。闲下来,他就和泥端土坯。人们问他,你修房子上瘾了,咋天天端土块?周生强说我还要修三间上房,完了还修围墙呢。看他上正路、肯干活,周家蕙也不再留意他。

9

日子过得飞快。一天夜里,有人敲门。周家蕙披衣开门,一个人穿着黑色大衣,站在门口。周家蕙看到那双眼睛闪着明亮的光芒,他把来人拉进了门,并上了门栓。

八九年不见,陈军医身体更加健壮挺拔。周家蕙说,长官这次肯定是来取寄放的东西来了?陈军医说,不急,东西你继续保管好,我放心着呢。他告诉周家蕙,上次匆匆走了,没来得及告别,和十几个流散红军昼伏夜出,一直走山路和小路,走了十几天才到了兰州,找到了八路军办事处;办事处安排他们去了延安。这些年他一直在山西一带抗日;他这次来,受组织委派,继续潜伏。抗战现在处于胶着状态,胜利在望。一旦胜利,国共肯定开战。河西革命基础薄弱,组织让他来这里秘密发展武装,打好基础,并找机会打入山丹军牧场,为红军将来建立骑兵早做准备。周家蕙说,贵党这步棋下得好。陈军医说,上次我们吃的就是马家军骑兵的亏。陈军医说,他还有十几个同志,在山里潜伏,和他策应,以后也会和他联系。周家蕙点头,两人会心一笑。

第二天,天没亮,二人吃过早饭,骑了马直奔军马场而去。

中午时候,两人到了大马营。他们把马交给双泉村周家蕙的妻哥喂上,就着茯茶吃了些青稞炒面,换了妻哥的衣服,匆匆去马场。走到马营城门前,他们说找赵皮匠,站岗的士兵就让他们进去了。他俩到皮匠铺子向赵大嘴打听情况。三人正喝茶说话,三个国民党兵大呼小叫推门进来,其中一个连鬓胡子很面熟,他大咧咧说,赵哥有酒没,拿出来透透,昨夜喝大了。见有两个陌生面孔,住了声。赵大嘴取出一个洋铁皮桶,倒出满满一碗酒。见了酒,三人不再拘谨,又抢着喝了起来。每人喝掉一碗,才问赵大嘴,有客人?周家蕙怕赵大嘴说错话,自我介绍说,我们是赵师的朋友,来这里收皮子。连鬓胡狐疑的问陈军医,你不是本地人?陈军医淡淡一笑说,兄弟好眼力,我是陕西的,是个兽医,兼做点皮毛生意。买卖赔了本,不敢回家,想到这找个事干,混口饭吃。另一个兵问,是山西还是陕西?周家蕙接过话说,山西,大山的山。当兵的说,吓我一跳,以为是陕西的;那可是闹红的地方,我们可得小心点。赵大嘴说,到我这的都是朋友,好酒的不到茶坊来,都是爱喝两口的。陈军医说,现在国共联合起来一致抗日了,再没有红的黑的区别了。周家蕙说,来来来,喝酒!大家就你推我让,喝了起来。没多久,一洋铁皮桶青稞酒就见了底。赵大嘴还要去买酒,被周家蕙挡住了,说酒喝千杯只为少,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来日方长,我们再约。大家聊会,以后有机会去周家庄我请大家好好喝。那个络腮胡子兵拍手说,啊,这么有缘,你就是周家蕙周举人啊,当年我们随李镇山连长去你们庄子抓过红军,你还招待过我们呢。啊,周家蕙和陈军医大吃一惊,真是冤家路窄。那胡子兵说,真是缘分,李连长现在也在马场,提升当了副厂了,等会回去说一声,和李场再喝!周家蕙又吃了一惊,怪不得面熟,这个络腮胡正是抢了自己呢子礼帽的那家伙!陈军医说,各位,今天就到这,既然老朋友连长升官了,我们自然要祝贺。你们先回,我们下午就去找李场长贺喜,到时候三位可得作陪啊!三个兵说一定一定!摇摇晃晃走了。周家蕙说,赶紧走吧,别让那个姓李的看见了。陈军医哈哈一笑说,周兄,既来之,则安之;到哪山,打哪柴,我们何不去会会老朋友?

当晚,周家蕙和陈军医在陈大嘴的带领下到了马营城北将军楼下。马营城本是明朝修的一座城堡,前些年把破败的城楼维修一新,把军牧场场部设在了这里。楼里住的是少将场长宋涛,据说他是蒋总统的侄女婿,手里有一把中正剑。神龙见首不见尾,他很少出门。其他人则住在楼下小院里。陈军医当然不是来见他的,他只是想摸摸情况,伺机再动。

放哨值班负责正好是那个络腮胡,见到他二人,还是有些吃惊:你们真来啦?周家蕙说,老朋友在这里当官了,当然要来!络腮胡把他二人引进了小院。

李副场长见到他们,大张着嘴,你们找谁?周家蕙笑着说,找你呀,李副场长,升官了认不得人了呀?他仔细看了下周家蕙,闭眼想了一下,拍手道,啊,想起来了,周贡爷周先生,有失远迎!二人抱拳行礼。周家蕙不失时机地把十个袁大头银元悄悄塞进了李副场长的口袋里。李副场长推辞了一下收下了,脸上马上有了笑容。周家蕙介绍陈军医说,这是山西来的兽医陈大夫,我们一同来拜访你。陈军医说自己在老家山西大同有皮货铺子,被人设局赌输了,到这躲债,顺便找事干。李副场长说,本来我们这不缺人,就是找人也找知根底的,外地的一律不要。不过现在是国共合作时期,不是太严,再加你周先生介绍来的,我就想办法安排了。二人大喜,忙谢过李副场长。李副场长吩咐络腮胡置办酒菜,招待周家蕙二人。络腮胡说,宋头儿正好不在,我去再找几个弟兄,好好陪周老先生喝几杯?李副场长点点头,络腮胡高兴而去。不一会,伙房就把酒菜送来了,络腮胡又叫了几个军官,大呼小叫喝了起来。周家蕙和李副场长都想起若干年前喝酒的情景,会意地笑了。

喝完酒,陈军医就留在了马场。周家蕙在妻哥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就骑了马,马后链着陈军医骑来的马回了村子。

过了好久,陈军医在一个雨夜来了。他告诉周家蕙,延安那边来信说,抗战胜利后,几经较量,共产党已经在有了很大的自主权,过不了多久就会打回来了。他现在已取得李副场长的信任,和大小军官都混熟了。宋涛将军是蒋介石弟弟蒋介卿的女婿,据说马上要回南京任职。宋涛有意栽培李副场长,讓他当场长,现在需要花钱。陈军医说,李副场长这人还不错,估计到时候可以策反,有了山丹军牧场这上万匹军马,解放大西北会有大用,再不会让马家军猖狂了。周家蕙说,贵军下的这盘棋很大,陈军医的胆识也令我感动。陈军医说,这里面也有你的功劳。周家蕙说,我把那些钱取出来你带走。陈军医说,不需要那么多,你给我三百大洋就好。周家蕙说,我正好有佃户交来的今年的租金,刚好三百块。随取了钱,包好交给他,并亲自把他送到花寨子桥头。临分手,陈军医说,周先生,你对我对革命的支持太大了,我已经请示上级,发展你为我党党员,过几天就会批准,将来你可以负责山丹的革命工作。周家蕙说,我向往共产党,如果组织能接纳我,我感激不尽。二人使劲握过手告别。

由于五月干旱,这年秋收庄稼几乎绝收,只有抢种的糜子和小油菜还算可以。秋收后,拾掇完所有的耕地,李二说没啥活了,想回家去。周家蕙和他算了账。这年头雇个人也不容易,李二力气大,饭量又不算大,这样的长工是很难找的。他多了个心眼,给了他大半年的工钱,说剩的钱年过罢再给。周家蕙想让他过年后还给自己干,李二犹豫了一下答应了。见李二走,马翠花也说要回家住一段再来,周家蕙也给她算了工钱,打发她走了。

这天,周家蕙觉得庄子里好安静。他信步来到庄后。好些天没见周生强了,他觉得奇怪。他围着周生强端下的土坯墙转起来,越转越可疑,越转心越跳得厉害。一夏过去,周生强端下的土坯码的墙快有周家蕙的庄子高了。

没见周生强从外面拉回过一车土,他用什么端出来这么多土坯呢?一股凉气从脚底升上头顶。他走进周生强院里,看门虚掩着。他用尽力气推开门,里面的情形让他大吃一惊。屋里狼藉一片,衣服和铺盖都不见了。他揭开席巴,一个黑乎乎的洞口出现在他面前。他顿时觉得天都要塌了,一股热血直涌脑门,他叫了一声我的妈呀!就朝前跌倒了。

他醒来时,周生强爹站在身边不停地掐他的人中。见他酲来,见周生强爹连连扇自己的耳光,说我咋日下了那么个害人的畜生啊。他问他周生强去哪了,何时走的。他爹摇摇头,说不知道!

陈军医来到周家庄是几天以后的事,他已是军牧场的一名副官。他看到周家蕙躺在炕上,脸色蜡黄,神情呆滞,问发生什么事了?周家蕙把事情告诉了他,陈军医睁大了眼睛说,怎么会,怎么会?搓手在地下转圈圈。周家蕙突然有了精神,站起来说,不管咋说,我一定把人找着,钱追回来。就是找不回来,我买房子买地也要把丢掉的赔上!陈军医说,你咋找,哪里找,咋叫你赔?看上去他心里很乱。他说,最近本来我已经打算拿这钱收买军牧场重点连队的军官和马夫,等解放军打过来时举行起义!现在你把钱弄丢了,计划被打乱了,我也不知道咋办!

周家蕙恳切地说,我会想办法的!陈军医说,本来这次要宣布你入党的事,不想出了这事!周家蕙说那咋办?陈军医说,你究竟和你侄子咋弄的,他为啥偏偏把房子修你墙上?他挖地道那么久了,以你的精明能不知道?周家蕙说,听我给您解释,就说了经过。陈军医说,这些你能给我说清楚,我无法给组织交代啊。说罢甩袖而去。周家蕙呆了,在地下站了好久。他女人见他不对劲,叫他他只是呵呵笑,用手一拉,他跌倒在地,嘴里流出一股涎水,眼睛也变斜了,口也歪了。

女人忙叫人请医生。医生来看后说,中风,很厉害。女人说,能治好吗?医生说,最好的结果,可以把命保下。但恢复到以前难度很大。

过了几天,陈军医来了。他看了下周家蕙的舌头,又切了脉,痛心地说,我那么健康的老哥咋会成了这样?周家蕙女人和幼小的儿子家里人只是哭,他们对周家蕙和陈军医这些事根本不知道。陈军医安慰周家蕙家里人,好好给周家蕙看病,说那钱是红军的命根子,啥人都不能拿走,他一定会把钱找回来,把偷钱者绳之以法的。周家蕙女人问啥钱?陈军医说,你问你男人。周家蕙女人说,他倒是能说话也行,成了废人了!不知造了啥孽了,这可咋办啊,我一个弱女子,带个小娃娃。陈军医叹口气走了。女人看到周家蕙眼里流下了一滴眼泪。她没有吱声。

夜晚,周家庄子被一阵马叫声和人声吵醒。有人偷偷从门缝看到,好十几个背快枪的汉子进了周家庄子。为首的,是一個身材魁梧的大汉,骑着高头大马。

这伙人在庄子里先是搜了上房屋,还打开地窖挖地三尺找东西。没什么发现,又搜索了整个庄子,把所有大小人等都抓起来问话,问周家蕙把银子和钱藏哪里了?家属和下人都不知情,他们有些不甘。但天将放亮,只好走了。女人对周家蕙说,那些人虽然态度严厉,但没有动手,肯定不是马家军,也不是马场的国民党,好像是常来的陈军医他们。周家蕙眼里又掉下一滴泪来。女人知道,男人心里苦。

第二天,周家蕙女人告诉周家蕙,周生强爹一大早来了,是来告辞的,他去找周生强了,可能短时间不会回来。他说如果找到人,就是拼死也要把他拧上回来,找不到他也没脸回来了。周家蕙摇摇头,叹了口气。花娘说,他临走还交代,说让你以后有机会把他和他老伴的坟迁出去,横死的人入了祖坟不吉利。

过了几天,花娘平生第一次独自骑了马,去了一趟山丹城,给周家蕙抓了几大包药,亲自熬了喂他。男人吞咽困难,她就口对口喂。

半年后,奇迹出现了。

一个早上,女人起来习惯性一瞅,他不见了。女人吓傻了,吓哭了。正哭呢,听得屋后有人叫。女人跑出去到屋后,发现他倒在地上,身上有屎尿,裤子还没提起。见到女人,他笑了,说我昨晚醒了,觉得自己好了,就起来上厕所。竟和从前一样了,只是没力气。就在上完提裤子时,突然腿软了。女人发现他在厕所里挣扎了一夜,以致到处都是他爬行的痕迹。厕所在坑里,地势低凹,他一直没爬出。

第二天,他依旧由女人从炕上抱上抱下,从屋里屋外抱进抱出。最多时,大家见他坐在庄门洞里,垢头蓬面,毫无表情,只有女人忙里忙外,这样过了半年。第二年春,女人做了个大胆决定,卖了庄子和土地,去山里给男人养病!人们觉得这个女人厉害,也有人说她也疯了。

战争年代,土地不值钱。他们拿着卖地的几百块钱去了焉支山。在山里,他们一边挖草药治病,一边开始买马养马。短短几年时间,他身体基本恢复,马也养到一百多匹。他养病养马的事在村里一传十十传百,大家也家家养起马来。在他们的带动下,周边村子的人们也开始养马了。人们说,周家蕙给了他们信心。

一天夜里,十几个陌生人来访,他们正是陈军医带来的那些人。他们按照陈军医的指示,他们已在山里组织起了一百多人的游击队,一直在秘密进行骑术训练,为配合解放大西北做准备。他们的计划是大军来临时,与陈军医里应外合,拿下军牧场,为部队提供军马,帮部队组建骑兵团。现在,游击队只有几十匹马,想让周家蕙把马借给他们。周家蕙说我不认识你们,咋借?他们说可以给钱。周家蕙说,我养马不是为了卖钱。游击队说,为了新中国、为了山丹的解放事业,每个人都应该有比较高的觉悟。花娘说,你和我们说了不算,得让陈军医来张这个口!大伙吃惊不小,看周家蕙,周家蕙点点头。大家才知放马的这两口子不同寻常。游击队连夜派人去请陈军医,请人的游击队员当晚就返回了。众人问他陈军医咋说?游击队员说,陈军医没有说来也没说不来,只说知道了,让我先回。但直到第二天,大伙也没盼到陈军医。周家蕙怕误了事,让游击队把马赶走了。第三天,陈军医带口信来说,军牧场那边都搞定了,这边的马要不要无所谓。周家蕙心凉了半截。游击队要把周家蕙的马还回来。周家蕙说不急,等几天。果然,一个半月后,陈军医来了。他说,李镇山那王八蛋贪钱怕事,竟拿了钱跑了,还把许多马也赶跑了!其它马匹均掌握在那些铁杆敌军手里,一时间还争取不过来,必须另想办法。周家蕙说,我就知道那个李镇山靠不住,咱养的马能派上用场了!

陈军医紧紧握住周家蕙的手说,让老兄受委屈了!周家蕙和花娘抱头痛哭。

此后不久,解放军势如破竹,摧枯拉朽,一举解放了山丹城,然后乘坐培黎学校的几十辆汽车奔向军牧场。一番激战,敌军向祁连山逃窜。汽车追到山口子进入林区,汽车无法行驶。只有陈军医带着一百多人的起义骑兵追了上去,不一会就被数倍于他们的敌军围住了。就在这时,一阵滚雷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周家蕙和游击队带领近三百人骑着马冲了过来。他们有的拿枪、有的拿刀,更多的用撂抛子把一块块石头准确地抛向敌人,砸得敌人鼻青脸肿,头破血流,阵阵惨叫。经过艰苦的战斗,敌人死的,逃的逃,伤的伤,剩下的敌军见大势已去,纷纷投降。他看到俘虏里有个大个子胳缌胡的,老是低着头。他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老总,好久不见!络腮胡说,想不到周先生也是共产党!周家蕙说,李镇山跑哪去了?络腮胡说,就藏在前面山里。于是,部队乘胜前进,杀进祁连山深,又俘获了上千匹马,李镇山也被俘虏。陈军医问周家蕙,你哪里找来这么多人?周家蕙说,有些是我找来的,大多数是周边村子的,他们是自愿前来支援解放军的。

几天后,部队举行了庆功会,陈军医等都被授予英雄称号,周家蕙也受了嘉奖。同时,骑兵团正式成立。周家蕙看着上千匹骏马头戴红花,旁边站着威武的解放军战士,他被这雄壮的场面深深震撼和感染。不由得想起曾经做过的那个梦,自言自语道,人生如梦,梦如人生,原来如此!

会后他悄悄问陈军医,我什么时候能正式入党?陈军医说这事还有的麻缠,还是因丢掉那笔红军军费的事。在不能澄清之前,上级说你暂不能入党。周家蕙登时陷入了沮丧之中。

10

1949年9月的一天,一辆军用吉普车停在了周家蕙门前。这时,周家蕙正坐在门口晒太阳。他认出来人是陈军医。陈军医说,现在有时间了,查查那件事。

当天晚上,陈军医开始找人谈话。村里几个老人说,周生强不知怎么得到的消息,种苜蓿时就有了变驴的心,他在周家蕙庄墙根修房时他就想好了偷钱的办法。估计他白天睡觉、有时候端土块,晚上挖地道。有人估计消息是李二和马翠花透露给周生强的,是他们三个里应外合,挖地道盗走的。周家蕙说,他也让人找过李二和马翠花,可他俩说不知道。但周家蕙没有死心,每年都花钱雇人去找线索,花了不少冤枉钱。

第二天,政府发通报四处捉拿周生强、李二及马翠花。

那年腊月二十三小年,村里人们已放炮送灶神时分,李二和马翠花被几个解放军押来指认现场。李二和马翠花承认,他们向周生强透露了周家蕙在地窖里藏了银元和财宝,是周生强偷偷挖了地道偷走了银元和财宝。周生强给了他们三十个银元,叫他们去青海谋生。他自己拿着一大包钱、银元跑了,八成去云南去了。他常说他有了钱就上云南去,那里有他的女人和好兄弟呢。陈军医问,他跑时包银元的包多大?李二说这么大,用两手比划了一下。陈军医说,钱币现在已经作废,没用了。主要是银元,估计他也只拿了一小部分,其余的银元在哪里?大家都茫然无语。

后来,本村一个被抓了兵的人回了村子。他说他见到一个人,和周生强很像,在昆明开着一家好大的旅社呢,看见了他避掉了。周家蕙把这一情况告诉了陈军医,陈军医部说云南还没解放,待解放后再找他不迟。后来,还有人说有年腊月三十晚在周生强家坟上看到过有个人偷偷押纸呢,像是周生强,旁边还陪着个穿旗袍的江南女子。说法很多,扑朔迷离,真假难辨。政府也听到这些消息,派人布控,一无所获。后来派专人到云南去抓他,结果也没找到人。

李二和马翠花很快以盗窃罪被政府判了刑,蹲了监狱。出狱后,马翠花男人已经死了,两人结了婚,一直没生孩子,后来都进了公社敬老院。

11

1979年,周家蕙死了。他活了八十八岁。他虽然在历次运动中都有牵连,但经过认真交待后都过了关,这多与陈军医的保护有关。陈军医后来一直在省军区任领导。他经常给周家蕙打电话、写信,给他捎特产和药。周家蕙显然对这些没多大感兴趣,他说,你陈军医能让我入党才算你有良心。陈军医苦笑着摇头,共产党的原则你永远不懂,功是功,过是过,奖罚分明,不能将功抵过。那笔军费什么时候找到了,证明你清白了,自然会批你入党的。

后来,陈军医派人去了云南,说周生强确实在那做过生意,后来去台湾了。他让周家蕙死了心不要在找周生强了。周家蕙不信邪,亲自去了云南,走遍了昆明和几个地方的大街小巷,一无所获。他说,只有一条希望了,希望周生强爹能有消息。他一直打听周生强爹的下落。在云南,和周生强做过邻居的米粉店老板说,周生强爹的确来昆明了,他逼着周生强回老家说是还债去,周生强不去。他爹以死要挟,周生强拉来刚坐月子的老婆,抱着刚生的儿子给他跪下,他爹叹息说,这是命啊!就留在云南了。后来,一家去台湾了。花娘说,人家去了台湾,咱不找了。周家蕙摇摇头说,不行,等解放台湾后还去找!

他是在接了一个电话后突然就不行了。花娘就在旁边,好像是一个外地长途。电话是一个年轻人打的,说他爷爷死了,临死让他回一趟周家庄,告诉周家蕙,他要找的东西没找到,他没脸回来了,让他孙子回去把老伴的骨灰带回,和他葬在一起。花娘知道,这肯定是周生强父亲临死交代孙子打的电话。在周家蕙的葬礼上,来了一个穿西装的台胞,三十多岁,姓周,说是受父母之命来寻根,他父亲是周家庄子人。人们问他父亲叫啥?他说叫周生强。他说他奉爷爷之命给奶奶迁坟。大家才知道,这正是周生强的儿子。

花娘也是八十岁的老人了,她忽然记起周生强爹临死前一天对周家蕙说以后一定把他女人的坟迁出周家祖坟的话。她对台胞说,娃子,你来的正好。你爷爷生前临时把你奶奶葬在周家祖坟了,说以后一定要迁出。现在你来了,迁不迁?这台胞说,爷爷说过要迁,当然要迁,正好和我爷爷埋在一处。人们问,那你爹呢?那年轻台胞说,我爹六十年代在台湾赌博赌输了,把妈妈抵了债,撇下他和爷爷跑了,去了旧金山,再没回来过;据说也死了,是爷爷把他拉扯大的。于是众人帮他去迁他奶奶的坟。迁坟时,花娘紧紧盯着,却什么也没发现,有些失望。

为周家蕙修坟时,正是隆冬,地冻三尺,八个小伙挖了一天只挖了个浅浅的坑。大家只好往旁边挖,不小心挖到了周生强妈的坟坑底下,露出一堆白花花的东西来。大家仔细看,吃了一惊,这么银子、银元!报告政府后,来了公安和文物部门人员,清理出银元五千多块。花娘说,估计是周生强偷了这些钱和银子,拿走了钱和一部分银子,把剩下的给他爹了,他爹就藏放在老伴的坟里了。真相大白,人们唏嘘不已,花娘老泪纵横,说老头子这下该闭眼了!

下葬时,周家蕙棺材却怎么摆都放不正,头摆正了脚偏了,脚放正头又不对了。大家说老族长心愿未了,村上一位老党员拿来一面党旗盖在上面,棺材立马摆平正了。

第二年,他老伴花娘无疾而终,两人合葬在一起。

后 记

如今这段故事已很少有人知道了。时间到了2014年,依托周家老庄子,村子已是全省最有名的旅游示范村。这些年到马场和胭脂山旅游的人很多,游完后不少人在胭脂山脚下这座古村吃饭。周家庄家家户户都拿出最拿手的饭菜招待游客,但客人却很少有人满意。村子人家的生意时好时坏。正好县文化馆的同志下来搜集西路军的故事,老年人把当年周家蕙用羊肉垫卷子、炒拨拉和穗子拳招待马匪救陈军医的事情讲给了他们。馆长听了猛地一拍膝盖,站起来说,这故事就叫山丹“三宝”救红军,绝了!后来,人們按照馆长的建议恢复出了羊肉垫卷子、炒拨拉和穗子拳来招呼客人,果然吸引了游客的极大兴趣,这里很快成了远近闻名的旅游胜地。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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