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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爱”无涉

2020-04-17高承新

戏剧之家 2020年10期
关键词:繁漪精神分析周萍

【摘 要】周萍追求繁漪,不是出于爱,而是出于欲(俄狄浦斯情结)。周萍与繁漪“不伦之恋”的情节设置,暗合和唤醒了观众的俄狄浦斯情结,也成为剧作家曹禺排解自身俄狄浦斯情结的迫切需要。

【关键词】周萍;繁漪;《雷雨》;俄狄浦斯情结;精神分析

中图分类号:J80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20)10-0004-02

《雷雨》剧中几组人物之间的“爱恋”关系,是构成剧中矛盾冲突的重要环节,或者说其本身即是剧中矛盾冲突的一个重要部分。尤其是周萍与繁漪这一对组合之间从不休的纠葛到尖锐的对立把剧情一步步推向了高潮,也把人物(他们自己以及他们的身边人)的命运推向了不可知的结局。通过对他们之间“爱恋”关系的精神分析,特别是前者对后者或者说男方对女方的态度及其行为方式,基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即前者并不是真“爱”后者,或者说男方并不是真的“爱”女方,甚至可以说与“爱”无涉。

俄狄浦斯情结(Oedipus comlex),典出希腊神话中俄狄浦斯国王弑父娶母的故事,弗洛伊德借用来表示男孩恋母斥父这种特殊的情感。弗洛伊德认为一个男孩在儿童阶段必须经历恋母斥父这样一个阶段,然而这一情结之所以没有得到充分发展,是因为有一个“阉割情结”的威胁存在。在“阉割情结”的威胁之下,男孩开始认识到与父亲争夺母亲的代价巨大,于是开始疏远母亲而认同父亲。弗洛伊德还认为,一个人在青春期要做的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摆脱父母的束缚,只有成功摆脱束缚之后,他才不再是一个幼稚的孩子,而成为社会中成熟的一员了。对男孩来说,这一任务就是使性的欲望不再以母亲为目标,而在母亲之外另求一个实际的爱的对象。此外如果他仍敌视父亲,那么他就要努力寻求与父亲的和解,假如他因反抗不成而一味顺从,那么他就必须力求摆脱他的控制。倘若男孩不能摆脱俄狄浦斯情结,那么在他身上就会出现某种病症。①

只有借用“俄狄浦斯情结”这样一个精神分析学术语,才能理解周萍与繁漪这样一段不伦之恋的悲剧走向,才能理解为什么一贯传统的中国观众竟然对于周萍与繁漪的爱欲关系,总是报以强烈的同情心。同时,也才能理解为什么剧作家曹禺在《雷雨》序中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说,《雷雨》对他是个诱惑,写《雷雨》对他来说是一种情感迫切的需要。②

先来看周萍和繁漪两人这一段不伦之恋,看看周萍先前“爱”繁漪后来又不“爱”她到底是出于什么缘故,探讨这是不是又一个“始乱终弃”的俗套的爱情故事。先从时间入手,剧中故事发生时,周萍的年龄是二十八岁,繁漪是三十五岁,两人相差七岁(对这一点剧中有明确交代),而两人好上的时间则是三年前,是由繁漪道出的。三年前,周萍二十五岁,繁漪则只有三十二岁。鉴于那个年代的男人早早就结婚顶立门户这一事实(通常在二十岁左右),二十五岁的周萍事实上已经不年轻了,二十五岁的男人在心智上应该已经成熟。所以周萍后悔时的借口“年轻人一时糊涂”的说法从年龄上看似乎有些勉强。三十二岁的繁漪则正处于一个女人第二个(第一个通常是十七八岁)往往也是最后一个最佳的年龄段。从性的吸引的角度看,两人倾心于彼此是完全可能而且正常的。从剧中我们知道,两人是三年前在一起的,我们想问的为什么是三年前?三年前两人是一种怎样的情形?三年前的情形是由繁漪道出的。“你父亲对不起我,他用同样手段把我骗到你们家来,我逃不开,生了冲儿。十几年来像刚才一样的凶横,把我渐渐地磨成了石头样的死人。你突然从家乡出来,是你,是你把我引到一条母亲不像母亲,情妇不像情妇的路上去。是你引诱的我!”(剧中第二幕)也就是说,三年前,二十五岁的周萍从老家(应该是位于南方的无锡)来到位于北方某城的周公馆。

梳理周萍的成长经历,我们可以看到他寂寞无爱的童年。两岁起周萍就被他的父亲周朴园实质性地抛弃了。周家为了周朴园能迎娶一位门当户对的有钱人家的小姐(注意这位小姐并不是繁漪),把周萍的母亲侍萍赶出了家门。虽然周萍被灌输亲生母亲已死这一事实,但造成他失去母爱的正是他的父亲,这一认识应该很小就在周萍的心里扎下了根。失去双亲的爱,会使幼儿产生对双亲的恨。但亲生母亲已死,恨的感情只能投射到活着的父亲身上。由于过早地失去了母亲,失去了母爱,周萍潜意识里的“俄狄浦斯情结”始终无法排解,对“母亲”的爱恋由于“母亲”的不在而悬置,对父亲的“仇恨”却因为父亲的在场而结结实实、真真切切投射到父亲身上。因此,当三年前,从南方老家来到周公馆的周萍,虽然已经二十五岁,在生理上已经是一个成人,但心理上却仍然还是一个未长大的孩子。对于这样生理上已然成人,心理上却仍幼稚的情形,弗洛伊德引用歌德《拉摩的侄兒》中的一段话来进行精妙的描述:“如果让这个小野人任意成长,保留他的全部愚昧,并在一个摇篮中的婴儿的幼小意识中添上一个三十岁男人的强烈情欲,他就会勒死他的父亲而和他母亲睡在一起。”③弗洛伊德曾两次引用过这段话。因此,可以说,三年前二十五岁的周萍正是这样一个在摇篮中的婴儿的幼小意识中添上了三十岁男人的强烈情欲的小野人。当这样一个小野人闯入周公馆,与在早已情爱上等死的绝望的却仍保有旺盛生命力的繁漪朝夕相处,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繁漪遇上的就是这样一个周萍,她以为他“爱”她,却不知道她只是帮助他成长的一个关键角色。周萍也以为他是在“爱”,却不知道,他只是在“占有”她,“占有”的目的是在向父亲复仇。“占有”的目的实现了,复仇成功了,但是复仇的成功却并没有带来喜悦,相反带来的是另一后果——深深的恐惧。这种原始的、本能的恐惧被弗洛伊德称之为“阉割威胁”。

正是在“阉割威胁”下,男孩开始与母亲保持距离,并逐渐认同父亲,通过自居作用建构起“自我典范”(超我)。通过“自我典范”的建立,自我已控制了“俄狄浦斯情结”(本我),同时还使自我掌握了对本我的统治权。由于繁漪这一年轻的后母身份,使得周萍本能中的“俄狄浦斯情结”得到现实中的部分实现和排解,而在部分实现和排解之后,接踵而至的是“罪感”和“焦虑”。

正因为如此,所以面对两人的这样一段过往,周萍和繁漪态度迥然不同。周萍是绝口不提,一旦被提起则痛苦、后悔,而繁漪则是对这段过往念念不忘,虽然她也痛苦,但引发她痛苦的显然不是她和周萍的过去,而是当下周萍的绝情离去这一可怕前景。对于过去,繁漪是不后悔的,有繁漪自己的话为证。在第一幕,周萍和繁漪第一次交锋,周萍对过去发生在两人之间的事流露出后悔之意,繁漪断然地表示:“我不后悔,我向来做事没有后悔过。”正因为两人对这段过往感受的截然不同,注定了这段不伦之恋的悲剧走向。对于周萍与自己发生关系的前后变化,繁漪的感受是很准确的“你到底是你父亲的儿子”。在排解了“俄狄浦斯情结”后,儿子通过自居作用,逐渐认同父亲,父子精神同体,这是弗洛伊德在其精神分析引论中对男孩成长为男人历程的描述,这一点由周萍对父亲的态度的前后变化也可以佐证。三年前,周萍对父亲的态度是由繁漪道出的:“你忘了在这屋子里,半夜,我哭的時候,你叹息着说的话吗?你说你恨你的父亲,你说过,你愿他死,就是犯了灭伦的罪也干。”三年后,周萍对父亲的态度则是由周萍自己道出的:“如果你以为你不是父亲的妻子,我自己还承认我是父亲的儿子。”可见,在排解了“俄狄浦斯情结”后,周萍对父亲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在这一点上繁漪对周萍有清醒的认识,“你这一次到矿上去,也是学着你父亲的英雄榜样,把一个真正明白你,爱你的人丢开不管么?”但是繁漪把周萍抛弃自己和当年周朴园抛弃侍萍相提并论则是大错特错了。当年周朴园抛弃侍萍有家庭的压力,以及周朴园自己懦弱的缘故,但是周萍弃繁漪而去却和外部的压力(怕父亲),还有繁漪斥之的“胆小怕事”一点干系都没有。在这一点上,繁漪和很多读者一样误解了周萍,把周萍看成是一个喜新厌旧,背信弃义的懦夫。所以,如果把周萍弃繁漪而去,看作是与周朴园抛弃侍萍一样“始乱终弃”的俗套爱情故事,那就是一种肤浅的理解,甚至可以说是“误读”了。

在繁漪这面而言,也许她是“爱”周萍的,可从周萍这面来说,周萍对繁漪有的是“欲”(俄狄浦斯情结这一本能欲望),而不是“爱”,甚至可以说与“爱”无涉。

周萍爱上繁漪这一情节暗合并唤醒了人们内心潜意识深处的“俄狄浦斯情结”,与追求恋爱自由的五四精神无关。正因为如此,方能解释为什么一贯传统的中国观众对周萍与繁漪这段畸恋总是报以无限的同情与理解,而不是厌恶与拒斥。也因为这样,它也让深陷“俄狄浦斯情结”的作家曹禺得到了某种排解。诱惑作家曹禺去创作的不是所谓的反封建、恋爱自由,而是作家幼年丧母导致的无法排解的“恋母仇父”情结。关于这一点可见诸田本相所著的《曹禺传》,在《曹禺传》第一章“童年的苦闷”中,田本相认为“生母的死,是造成他(指曹禺)童年孤独苦闷的一大原因”。④与周萍一样,曹禺身上的“俄狄浦斯情结”也因为生母的不在场而无法得到现实中的彻底排解,生母的死对曹禺的童年带来难以弥合的精神创伤。日本文艺理论家厨川白村在其《苦闷的象征》一书中说,艺术是苦闷的表现,文艺是苦闷的象征。《雷雨》的创作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作家曹禺排遣其苦闷的最佳渠道和契机。因此,曹禺才反复提及激发其进行《雷雨》创作兴趣的是“一种复杂而又原始的情绪”,反复说到《雷雨》对他是个诱惑。一言以蔽之,复杂而又原始的情绪也好,诱惑也罢,其实都是深潜在作家内心深处的俄狄浦斯情结。

注释:

①[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高觉敷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268页.

②曹禺.曹禺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82页。(备注:本文关于《雷雨》一剧的所有引文都出自该书).

③[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纲要,刘福堂等译,安徽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62页,转引自歌德《拉摩的侄儿》.

④田本相.曹禺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13页.

基金项目:本文系湛江幼儿师范专科学校科学研究项目“对曹禺早期话剧《雷雨》的精神分析”(项目编号:ZJYZQN201911)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高承新(1976-),男,江西泰和人,南昌大学现当代文学硕士,湛江幼儿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系教师,研究方向:戏剧与影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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