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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游词的创作观念、叙事特征及其呈现方式

2020-04-17郭巍峰

文学教育 2020年2期
关键词:抒情性陆游

内容摘要:词在产生之初就被赋予抒情功能的限制,加之其体制的特殊性,在有限篇幅内承载的内容亦有限,对其叙事性的体察显得不足。到了陆游生活的年代,词的体制、功能以及内容都得到拓展。陆游长期重诗轻词的观念,使其词作中的情感表达具有明显的选择性。这种观念也构成了其词作叙事性生成的内在机理。通过审视陆游词作中人物、情节的呈现和时空转换以及词作中情感叙事效果等问题,可以证明其词作叙事性的存在,并证明叙事性和抒情性存在一定关联。

关键词:陆游 词学观 叙事痕迹 抒情性

词这一文体因产生之初的功能定位导致对其叙事性缺乏关注。随着词体发展,词本身功能被放大,可描述的内容得到拓展,风格随之展现出多样性。审视陆游词的叙事性,将有助于我们回溯词的发展,重新审视早期词的叙事性。这不仅有助于我们从叙事的角度理解和解读词作,更益于对“叙事”本身的内涵及外延进行重新评估和定位。词作为一种特殊文体,在叙事性上与其他文体所呈现的特征有所不同。在展现叙事的过程中,使用的技巧、酝酿出的效果皆有其特质。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言“剑南有气而乏韵”,以这种判断为切入点审视陆游词的叙事性,有助于我们纵贯陆游情感波動之际,观察作者个体生活与时代氛围之契合。以此,来探究词文本之可容纳性及其特殊容纳结构所具有的广阔力量。

一.陆游词创作之理念

事实上,词被称为诗余正是起于南宋。在陆游生活的年代,关于诗词的文体地位、功能划分等讨论已很多。陆游对于诗词功能的界别尤为注意。其词作数量与其一生巨量的诗作成就差距悬殊。这种数量差距的形成与陆游对词的观念认同有很大关系。

1.陆游于词的观念

谈及陆游的词创观念,有必要审视他于文学的看法。他曾言“少鄙章句学,所慕在经世,诸公荐文章,颇恨非素志,一朝落江湖,烂熳得自恣。”他认为君子之学,应当从政,以施展抱负。否则,退而为文,则是不幸的事情。这样的观念以及他一生的际遇,导致他不仅对词有所看法。

视词为轻谑文体的认知从最初的创作实践中就已经确定下来,即使随着词体日渐成熟,词的内涵不断扩大,也始终未能完全消除这种观念。陆游的这种“成见”也充分体现在创作实践中,并言明于其自题《长短句序》中:

予少时汩于世俗,颇有所为,晚而悔之。然渔歌菱唱,犹不能止。今绝笔已经数年,念旧作终不可掩,因书其首,以志吾过。

陆游既“悔”于早年作词之“汩”,却又“不能止”于创作。他甚至尝试“绝笔”数年。种种执念之下却仍有词作保留。那些超越矛盾心理和执著态度而必须记录下来的词句,是情致之沉淀,又将呈现怎样的叙事效果呢?

陆游对词的成见是一种清晰的内在判断和选择。他曾言“凡世所利欲声色,足以败志汩心者,一不践其境”。这样的逻辑促使他诗词创作观念的形成,而这样的情绪蕴藏于创作中,词之叙事便受此种情绪影响,既有情志之制约,又有情感之推动。以上是词之叙事性受其词学观念影响而生成的总体情况。

2.陆游词情感叙事性生成的独特机理

重诗轻词的观念使陆游于创作中对文体和内容之间的搭配问题尤为谨慎。在这种“刻意”中,多有真实心态的流露,《破阵子》似要发出昂扬激蹈之词,而他却出之以“仕至千钟良易”“看破空花尘世界”这样的消沉颓丧之语。词为“诗余”,似将表达诗所言尽而无以可言之情态、物事。陆词作为陆诗之余,所呈现的溢余之事,或许正是陆诗情志尽头所开拓的新境地,代表着陆游另一类的意志。

陆游诗词,融汇江西派而自有不同,一定程度上避免了江西派的艰涩拮据之态。显得“和平粹美”。其词作无论字句还是篇章,皆流利婉转、轻畅蕴情。其声其情皆于此中相融。如其《鹊桥仙·夜闻杜鹃》:

茅檐人静,蓬窗灯暗,春晚连江风雨。林莺巢燕总无声,但月夜常啼杜宇。

催成清泪,惊残孤梦,又拣深枝飞去。故山犹自不堪听,况半世飘然羁旅。

经几处意象点染,江边昏暗的光影,深幽的林木,其间无声的莺燕,一切看似和谐平静,却在一声杜鹃的啼叫声中“惊醒孤梦”。回头看,其实“风雨”的存在早为这种叙述埋下伏笔,“又拣深枝飞去”之意象,似化苏轼“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之句,更可追及精卫填海的传说。而那“惊醒孤梦”的一声鹃啼,似亦暗合杜宇之典。此二意象之指向与作者之心志、心绪和处境相合。远近之景物看尽、听尽,诗人回顾“羁旅”半生,不是“不肯栖”,是因不能屈心抑志而“无处可栖”。引杜鹃之啼,化“拣深枝”之句而明心见志,婉转中彰显屈情苦志。

二.陆游词叙事性特征

1.人物状态

如上所说的“年世飘然羁旅”,是词人的一种自况,亦是其词作叙事的出发点。正是此种状态下有了词作中视角之转换,愁苦抑或壮志雄心皆已在词作视角的转变中变了姿态。如《鹧鸪天》所诉:

杖屦寻春苦未迟。洛城樱笋正当时。三千界外归初到,五百年前事总知。

吹玉笛,渡清伊。相逢休问姓名谁。小车处士深衣叟,曾是天津共赋诗。

词人将自身置于杖屦过处之广阔地界,不仅空间产生了变化,时间亦是旧时、今日之交叉。一生行迹于此种畅快叙述中展现,其人之情志亦沾此畅放之姿。王国维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这样的个性姿态、心理状态所生成的氛围,正是词的特殊叙事性独有的效果。同样类似的情绪在同词牌《鹊桥仙》中亦有体现:

华灯纵博,华灯纵博,雕鞍驰射,谁记当年豪举。酒徒一半取封侯,独去作江边渔父。 轻舟八尺,低篷三扇,占断苹洲烟雨。镜湖元自属闲人,又何必官家赐与。

正是在“封侯”“官家赐予”的空隙间,找到了人生的真境界,无须外求。这样的看似“天然”,实则是现实情绪之余绪在词中的反向流露。词人并非持续单纯地停留在此种心境。之所以如此判断,当窥其旁作,如其《谢池春》:

壮岁从戎,曾是气吞残虏。阵云高、狼烽夜举。朱颜青鬓,拥雕戈西戍。笑儒冠自来多误。功名梦断,却泛扁舟吴楚。漫悲歌、伤怀吊古。烟波无际,望秦关何处。叹流年又成虚度。

在这里,词人自己解释了“泛舟吴楚”的原因,其实是因“功名梦断”而“虚度流年”罢了。因而泛舟中其情思也未能免除伤吊之意。词人回望“壮岁从戎”的意气情怀,行迹曾驰骋西境,眼中所见是阵云狼烟。却在瞬间的自笑中转换空间至当下,全然已失旧时风采意气,只剩无尽的叹息、哀愁和无奈,早年那种“恃酒颓放”的个性也有所消减和转变。可见之前的情绪只是人生心态的片刻,是短暂的,更多的是抹不去的心中氤氲郁郁气象。

2.叙事情节、意象的展现

以《谢池春》(壮岁从戎)中的 “卻泛扁舟吴楚”与《鹊桥仙》(华灯纵博)中的“轻舟八尺”互见,可构成一个更完整的情感叙事情节。这是观察词的叙事性常可借助的方法,借此而深化对具体一篇情感内蕴的理解。同是泛舟,一则“轻”,一则“重”。联系起来看,其实始终是“重”的。

叙事特征中情节更显著些的,如《诉衷情》: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这阙词的叙事特征较为显著。借助意象间的空白产生意义并构成叙事逻辑,其间空间转换频繁,在此种反复中,凭借心中想、梦中念,时而梦中回视关山,又因梦断惊醒而回视身边“旧貂裘”。“天山”已远,只能“身老沧州”,难料之事多。诗人在此种回望中于一事“衷情”不改,正是通过“觅封侯”“戍梁州”、看“旧貂裘”“泪空流”等这样的虚实情节交叉实现了空间转换,且加深了诗人所诉衷情之贞。

如果说《诉衷情》尤是梦与现实的交互。那作者更有深入梦境写心迹的《夜游宫·记梦寄师伯浑》:

雪晓清笳乱起,梦游处、不知何地。铁骑无声望似水。想关河,雁门西,青海际。 睡觉寒灯里。漏声断、月斜窗纸。自许封侯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

词人在梦中都未能忘铁骑生涯。可见其心志之坚。虽“残鬓”衰朽,梦中情节却全是平日所想往,梦中、醒时,皆为一志。梦中每一场景皆是意志所向之境。借助战地情节的反复,本词的叙事性强化,并列的物象实则因比列而构成了一定的叙事意味。梦中萦回始终的情节正是词人心结所在,此词正是梦忆其早岁汉中从戎生涯而作。

从意象化叙事和情节化叙述来看,词的叙事具有间断性。因而审视其叙事性不能完全与故事性较强的作品之叙事性同等标准。我们要将叙事学的概念运用于不同的文类,这些文类可能还不被视作主流叙事文本,但是具有叙事的成分。以此为契机也当重新进一步审视叙事性本身的内涵。

3.情感表达下的叙事效果

因为词的功能问题,其叙事成分常不被承认。笔者尝试从词的情感叙事特征入手来审视其叙事效果。陆游词作的情感多生发于自然景物,山程水驿,烟波风月,而未能涉及社会治乱,国家安危,民生苦乐,比六朝感物兴情之说并不是什么新鲜见解。作品凡在各文体所括,皆在不同程度上含有“事”的成分。词中叙事是情绪及情节的有序组织。发出的个体,无论叙述者是否为作者本人,作者的情感痕迹的渗入都难以磨灭,有人的存在,叙事的存在就更得以明确。

以词作者的寄身角度来观测情感叙事之显隐,是一绝佳角度。如这一首《夜游宫·宫词》:

独夜寒侵翠被。奈幽梦、不成还起。欲写新愁泪溅纸。忆承恩,叹余生,今至此。 蔌蔌灯花坠。问此际、报人何事?咫尺长门过万里。恨君心,似危栏,难久倚。

词的上片尽似写一女子在凉夜中起叹哀愁而溅泪。这一叙述中,作者全似无参与,若考察此词之背景,则知是陆游离开南郑之作,从戎之志受打击,词中全然是词人自己的心迹、生活写照。了然这些背景,作者此此时的情绪与作诗时呈现的“力量足以驱使,才思足以发越,气魄足以陵暴”的状态是多么不同,而这却是他自己真实情愫的侧影。这种似隐实显,似写他人而实写自身的代言之作,应作为叙事效果的观测点。

三.陆游词的情感叙事解构

1.时空上的界限

陆游词之情感叙事在空间上的变化较为显著,须注意的是引起这种变化的点是如何在叙事中发力而改变空间于较短的篇幅内而又不显突兀。于叙事空间的变化而言,除去前面所言以梦带动场景、人事之变动外,还有通过比列自身行迹以及生存处境来达到效果。如这一首《鹧鸪天》的上片:

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斟残玉瀣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

“苍烟落照”的居住环境虚实相生,虚在只写了背景,却少主人及其居所,但以这样的时令性景物作为背景,又实实在在暗示了主人的居所必然不是人群密集、人事繁杂的地方。后一句“丝毫尘事不相关”正印证了这样的判断,且点明主人的心境。而随着主人穿林饮酒、黄庭释卷、时望远山的节奏,空间已从竹林到了黄庭。脚步移动,视野变化。作者在此不仅实现外围空间的转换,还得以始终留存一个未被叙述出来的空间。这个空间,若是具体图画,则必将有所呈现,但读者读来始终只在心中留白。这样的空间叙事产生了“隔”与“不隔”的辩证。

词的篇幅本身短小,能容之物象有限,因而在叙事时间上的变化,不甚引人注意。然其或点染大意或敷陈一景象、物事和情致,皆有传神之效。在视角转换、场景变化中持续有时间变化。如《清商怨·葭萌驿作》:

江头日暮痛饮,乍雪晴犹凛。山驿凄凉,灯昏人独寝。 鸳机新寄断锦,叹往事、不堪重省。梦破南楼,绿云堆一枕。

“日暮”痛饮的主人公,经历了快雪时晴,转而掌灯入夜,独自入寝又梦中惊醒。从“日暮”到“梦破”,这个叙事时间其实较长,却被浓缩入几十字。

2.情感上的厚度

相对于陆诗,陆游词的情感总体偏“薄”。这种“薄”不只表现在作者情感中居次要地位,亦表现为作者在词中倾向于表达的情感较为单薄、浅显。词中的人物常是个人,且身处之地亦是离群索居之所。如其《如梦令》:

独倚博山峰小。翠雾满身飞绕。只恐学行云,去作阳台春晓。春晓,春晓,满院绿阳芳草。

这样的句子似无多少深情可言,亦非切要之慨,境界悠游萦回,而实少于情。

另一方面,在这些“浅”中,我们应该正视此类情感的密度。这样的情绪被陆游压制且放在他所轻视的词中,定位为支流,甚至是自己情感末流的状态。在这样难以抵消掉的状态下,加之词中叙事性痕迹的渲染,词中此类情感的浓度其实是很足的。就其未能有效化解而言,此类情感的厚度也是有其足够容量的。如《秋波媚·七月十六日晚登高兴亭望长安南山》:

秋到边城角声哀,烽火照高台。悲歌击筑,凭高酹酒,此兴悠哉! 多情谁似南山月,特地暮云开。灞桥烟柳,曲江池馆,应待人来。

词中情绪游走而一致,表现出一定的浓度。含情的秋声、秋色,是“哀”和“悲”的集合,此中又间“酻酒悠哉”与战地“击筑”之遄飞壮兴。上片情绪饱满,而下片就开始联想到南山之北,“灞桥烟柳”和“曲江池馆”环绕之地,何时能够归去。“南山月”能够使得暮云“特地”散开,那么南北合一有没有人主动去谋划呢?全篇以情感驾驭行文,情感容量充足而画面感强烈,这是潜在叙事和情绪的高度合一。

参考文献

[1]王国维.人间词话[M].北京:中华书局,2009.

[2]夏承焘,吴熊和笺注.放翁词编年笺注[M].北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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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孔凡礼,齐治平编.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陆游卷)[M].北京:中华书局,1962.

[5]唐圭璋.宋词纪事[M].北京:中华书局,2008.

[6]谭君强.叙事学导论[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

[7]陈子展.唐诗文学史[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03.

[8]邱鸣皋.陆游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

[9]萧华荣.中国古典诗学理论史[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作者介绍:郭巍峰,陕西理工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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