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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内外

2020-04-17吴佳骏

文学教育 2020年2期
关键词:牙医毛笔老妇人

吴佳骏

1

黄昏时分,夏日的夕阳像泼出的铁水。人沾上,人疼;草沾上,草疼。田野里没有一个人影,农人们都躲在屋檐下,或坐在堂屋的躺椅上,等落日下山。我在夕阳下眺望远山,远山也是一片金黄。这金黄,像乡村的一个梦境,在静静地闪着光。顺着远山的方向,我看到几块荷塘。红色和粉色的荷花分外艳丽。我突然有一种靠近荷塘的冲动。我汗流浃背地向荷塘走去,但我的心却是凉爽的。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品种的荷花,每朵花的花瓣都有数十片。逆着光线看去,好似荷杆上挂着一件又一件袈裟。瞬间,我被一种神性所震撼。我说不出这神性是什么,可我分明感觉到了——就在我的目光抵达花瓣的那一秒钟。我迅速掏出手机,想把这种来自神性的震撼捕捉下来。我用镜头对准荷花,却发现无论从哪个角度拍摄都达不到效果。花朵在手机屏上的成像也是失色的,比例也不协调。我感到无比沮丧。镜头仍旧开着。我呆望着荷花,荷花也呆望着我。我不知如何是好。焦虑和紧张使我心乱如麻。我预感到,这荷塘里的荷花只适合用我的目光去收藏。我退后一步,想与花朵保持距离。不想,我的左脚一滑,险些跌了一跤。手机也跟着我一晃。就在这时,奇迹发生了。我的手机显示屏上出现了一张荷叶,叶脉在逆光的作用下清晰如血脉。叶片的背面,有一枝含苞待放的花蕾,像一枚心脏印在荷叶上。我顿时兴奋起来——这幅构图比花朵更美、更有内涵和象征意义。我弯下身子,很虔诚地拍下了这张照片。拍完后,我本想再拍点花瓣,又感觉实在没有必要。通常来讲,只要到荷塘去的人,都喜欢对着荷花拍照。却忘记了花朵周围的事物——那些躲在艳丽背面的、微小的、暗淡的东西。也许它们才是更加有意义和价值的事物。因为不显眼,因为孤寂,因为处于暗处,就总是被人不经意地错过或遗忘。在生活中,被我们错过和遗忘的人、事、物还少吗?

2

有一类照片,不一定构成审美,但一定构成意义。我拍摄的那张只有几只毛笔的照片就属此类。这是我无比珍爱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毛笔,你在任何一个文具店里都买不到。因为它们是一个人剪下自己的头发,用胶布缠在筷子上做出来的。做毛笔的人,是我的一个朋友——一个瘫痪在床已经20几年的朋友。他之所以做毛笔,是他想练习书法。他之所以练习书法,是他还想继续活着。既然想活,就得替自己找到一个活着的理由。我这个朋友实在太穷了,他没钱买毛笔,只能采取这种“羊毛出在羊身上”的做法。可毛笔做出来后,他又没钱买练字的纸,只好托人去建筑工地上要回几块砖头,将表层磨平后代替纸张。“纸张”找到了,又没钱买墨汁,于是他便从水缸里舀清水来代替墨汁。就这样,他在几只毛笔,几块砖头,一缸清水的陪伴下,活到了如今。我每次去见他,都想给他拍一张照片,可每次我掏出手机,都不敢将镜头对准他。迟疑、摇摆一阵,只得悄悄地将手机放回到裤兜。我这个朋友自尊心特别强,我不想伤害他。也是他教会我,当我在面对拍摄对象时,有些可以举起相机,有些则万不可举起相机, 哪怕你已敏锐地判断出那个对象如果被拍摄下来后,将是多么的有价值。任何的价值和意义,都是需要以慈悲作为根底的。所以最终,我只能拍下他使用过的几只毛笔来替代他的肖像。很多看到这张照片和知道我朋友故事的人,都被深深地感动,佩服他的坚毅和与命运抗争的勇气。还有不少好心人,主动提出给他送去笔墨纸砚,甚至建议搞慈善义捐,结果都被我劝阻了。我知道我这朋友需要什么,讨厌什么。他的肉体虽然残缺了,但他的灵魂和人格是健全的。他也不想过多地被外界所打扰,也并不真正需要那些正常的笔墨纸砚。他练字的工具虽然粗糙,可毕竟是通过他自己的创造和努力得来的,而不是靠别人的怜悯和施舍得来的。很多时候,人的同情对人的尊严往往是一种伤害。相信我们都被他人的同情伤害过,他人也被我们的同情伤害过。

3

照片上这个慈祥的老妇人,生活在一条老街上。老街曾经是相当繁华的,但现今破落了,年轻人都搬迁到了镇上或县城里去生活。只剩下一些老年人,不愿离开,依然像过去那样守着老街的白天和黑夜。每隔一两年,我都会去老街走一趟。有时是为了拍照,有时什么理由也没有,纯粹想去走一走,就像去看望一个多年不曾联系,但总是让你牵挂的朋友。记得我第一次去老街,就遇到了这个老妇人。我在给她拍照时,她丝毫不知情,只顾着跟我说话了。我知道,她是因为寂寞得太久了,需要找一个人说说心中的压抑。平时,除了她那双目失明的老伴和一只养了多年的老猫,就再也没人陪她说话了。我很庆幸,我那天抓拍下了她的最灿烂的笑容。从老街回来后,这个老妇人给我留下的印象十分深刻。我老觉得在若干年前的某个地方见过她——南方或北方的某个小镇。我会经常从手机里将这张照片翻出来看——看她,就是看一段往事,看一段光阴。事隔一年之后的一天,我突然生发出一个想法——我想去照相馆将这张照片打印出来,给这个老妇人送去。那是一个阴天,我再次去到老街时,快近中午了。老妇人正坐在灶门前烧火做饭,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她见了我,立刻站起身,问我找谁。我清楚,她已经不记得我了。我赶快掏出照片,送给她。她一见到照片上的自己一年前的模样,一下子来了精神,热泪都快流出来了。那用沧桑的右手不停地摩挲着照片,很心疼自己似的。嘴里不断地说:“老了,老了,一年不如一年了。”这时,我下意识地抬头看她的脸颊,她额头的皱纹果然深了许多,木刻一般。两鬓的白发全都染了霜。她非要留我吃午饭,我说不了。她说那是她这辈子照的第一张照片,一定要请我吃饭以示感谢。但我见他锅里并没有煮多余的饭,只是在热上顿吃剩的冷饭,还是执意拒绝了。那天,我又替她照了一张照片。这次老妇人很激动,专门去里屋换了一件好看的衣服出来。临走时,她跟出来送我。边送边说:“要是去年你能给我那瞎眼的老头照一张相就好了。”我猛然意识到什么,问:“你老伴身体怎么样?”老妇人顿了顿,说:“已经不在了,死了几个月了。”我再也没说话,带着酸楚的心情离开。我答应老妇人,回去后仍将当天照的相片打印出来给她送来。她高兴地说:“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可我回去之后,因为杂事太多,一直抽不出时间来兑现对老妇人的承诺。一晃又是一年多时间过去,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我偶然想起这件事来,便匆匆去相馆将照片打印出来,驱车前往老街。遗憾的是,我再也没有见到这个老妇人。她住的房屋柴门紧锁,门框上还挂了蜘蛛网。我向老街上其他的人打听,才知道老妇人在三个月前突发脑溢血,没有抢救过来,已经去世了。我一下子愣在街上,拿着她照片的手颤抖不已。我在想,这个老妇人在临终前,是否都在盼望着什么呢?比如一张照片,比如一张照片之外的其他的什么。

4

我骑着自行车,去菜市场买菜。路过菜市旁侧的小街时,目睹一个江湖牙医正在给一个农民拔牙。那个农民的嘴被牙医的两根指头扣提着,张得很大。远远看去,似在跟一个人上刑。周遭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我看到这一幕,立即将自行车摆在路边,挤进围观的人群。牙医并没有注意到我。他专心致志地将一把生锈的夹钳伸进了那个农民的嘴。我听到那个农民在喊疼。我相信所有围观的人也都听见了。牙医更是听见了。但没有一个人意识到那个农民是在喊疼。或许大家對疼痛都已经麻木了。这时,那个牙医表演似地摁住农民的头,准备用力拔牙。刹那间,我掏出手机,拍下了这个在小县城里见怪不惊的场景。我的举动迅速引起了牙医的注意,他将农民的头一推,用拿着夹钳的手指着我吼道:“你干什么,干什么?”我没有回答他,撤出人群想转身离去。谁知,牙医不依不饶,蹿过来拉住我说:“把照片删了。”我说:“你一没犯法,二没做亏心事,你怕什么?”牙医怒不可遏:“你删不删,不删,今天别想走路。”听到我们的争执,刚才观看拔牙的所有人都朝我们围拢了过来,包括那位拔牙时喊疼的农民——我和牙医顿时成为了看热闹的新的对象。我意识到今日恐怕难以脱身了,但又想保留这张照片。便强硬地对牙医说:“报警吧,请派出所的人来处理。”牙医更凶恶了,撸起袖子要打我的阵仗。我见事不妙,一手抓起自行车网兜里的锁链,以求自卫;一手掏出手机拨打110。牙医或许是见我真在报警,嚣张气焰一下子没有了,返身快速收拾起自己的工具匆匆逃离,只剩下那个张大着嘴的农民嘀咕着,一会儿责怪我,一会抱怨那个抱头鼠窜的牙医。买菜回去的路上,我在想,人间正道果真是沧桑。无论干什么事,如果你想坚守点良知和正义,那都是要冒风险,甚至生命危险的。我非常理解很多人在生活中的避重就轻,明哲保身。然而,对于艺术创造而言,我始终坚信检验它是否优劣的标准,绝不只是美学上的那一套,还涉及创作者的艺术担当和良知,正义和勇气。

(选自《黄河文学》2019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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