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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王湾《次北固山下》

2020-04-13黄天骥

书城 2020年4期
关键词:绿水江面首诗

黄天骥

唐代诗人王湾(693-751)写了一首脍炙人口的诗《次北固山下》:

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

王湾出生在公元六九三年,经历过唐朝开元天宝年间社会经济最为繁荣的时期,此时经济和文化飞速发展,人们普遍充满乐观的情绪和向上的追求,诗坛也出现“盛唐气象”;而到天宝后期,爆发安史之乱,政治经济局面又跌入低谷。这大开大阖腾跃崩奔的态势,影响着盛唐时期诗人创作的特质。南宋的理论家严羽曾经认为:“盛唐诸公之诗,如颜鲁公书,既笔力雄壮,又气象浑厚。”(郭绍虞校注《沧浪诗话校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颜鲁公即颜真卿,其书法雄壮浑厚,严羽以此比喻盛唐的诗风,也确是恰切的。

所谓雄壮浑厚,是诗人所描绘的意象,表现为昂扬的能量、向上的精神、恢宏的气度、广阔的胸襟,以及敢于揭示社会重大矛盾,而又有分寸地表观慷慨激越的情怀。诗人会热诚地歌颂祖国的山山水水,或者享受恬静的风光;但也会发泄牢骚,磊落秉正,同情人民的苦难。他们的诗作,显得有深度,有厚度,不会意志消沉,笔力浮浅,萎靡不振。

王湾是开元盛世的经历者。他三十三岁中进士,接着便被派到江南任职。在他眼前,无论是社會发展,还是个人仕进,似乎铺展着如花似锦的康庄大道。他奔赴江南时,意气风发,和开元盛世早期的光明景象颇相吻合;他当时的思想感情,和杜审言等人大不一样。明代的评论家谭明,在所辑的《近体秋阳》中说,每读王湾之作,“使志意由说(悦),肘腋骞然,未可以一时盛名诸君漫为匹拟者也”(陈伯海主编《唐诗汇评》,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年)。有人认为,他写的《次北固山下》是最能体现“盛唐气象”的作品。

《沧浪诗话校释》〔南宋〕严羽著郭绍虞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

我们且先看《次北固山下》的诗题。有人说,这是作者乘舟,写的是行进间所见。有人说,他是写停泊在北固山下,看到江面上的情景。我认为,从整首诗的意象来看,它应是作者晚上停泊在北固山下,天亮启程时,航行在江面上,对景抒怀。至于题目中的“次”字,确有暂时停泊的意思,但如果是刚离开停泊的地点,行进中又未离开北固山的范围,题目带个“次”字,也可以解释得通。

《唐诗汇评》陈伯海主编浙江教育出版社 1995 年版

律诗创作,开头两句,一般有两种方式。一是以较强的力度起势,引发读者注意。像唐玄宗咏孔子的诗:“夫子何为者?栖栖一代中。”杜甫的《望岳》:“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有些诗,开首语势平缓,下一步才展开或变化。像杜甫的《客至》,以“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之句开头,显得平顺无奇。王湾《次北固山下》的开首,和其他作品不同的地方,则是看似平淡,却能让人领悟出其中深意。

“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客路”,指旅程,旅途;“青山”,有人说指北固山。果真如此,确实只是平淡的描述,没有多少意味。但是,这里王湾所说的“青山”,是从北固山下望过去的远山。他是说,他将要去的地方,路程在山外之山,远得很。“客路”,是指他将要去任职的道路,并不是回顾走过的旅程。他是说,刚离开停泊的北固山,遥望那即将要去的地方,途程还很遥远。“道路阻且长”,所以,他才需要一早登程。这里面,既是途程的白描,而和下句联系起来,却又表现出诗人对前景有所期待的心情。

“行舟绿水前”,有人认为他是写看到的水面上行走的船。按此说法,王湾倒真是平铺直叙地写途中所见了。但是,仔细观察他的用词,就可知道并非如此。本来,舟船只能是行在水中,在水面或者在水边,怎么会在水之前呢?他使用“前”字,显得不合常理,而我们正好从其不合常理的描写中,看到他如何表达特殊的心态。实际上,王湾是要说明,他感觉到所坐的船,走得飞快,它被江水推着走,就像走在绿水的前面一样。这一点,颇像李白“千里江陵一日还”般的夸张,却又不像李白那样锋芒毕露,而是在夸张中又有平缓,有点内敛。

这第二句诗和第一句,似是不经意地连接,又流利地形成对偶句。于是,作者很巧妙地告诉读者,前路虽远,但他信心满满。你看,他的舟船,不是在轻快地前进吗?顺水推舟,不是很快就能到达山外之山的去处吗?“青山”“绿水”,两个色彩鲜明的意象的运用,诗人也是为了传达出轻松愉悦的心态。如果把北固山看成为穷山恶水的去处,也就不可能引出下面两句明朗而雄浑的对偶句了。

《次北固山下》开头的两句,出自唐人芮挺章所辑的《国秀集》。但在唐代,另一本由殷璠所辑的《河岳英灵集》,所收录的这首诗,题目为《江南意》,内容却非完全一样。我们索性引录如下:

《全唐诗》( 全十一册 )中华书局 1985 年版

南国多新意,东行伺早天;

潮平两岸失,风正一帆悬。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从来观气象,惟向此中偏。

到底是芮本还是殷本,才是王湾的原作?这就值得推敲了。

在对古籍的校勘整理工作中,有一个原则:必须采用最早出现的版本。问题是,我们无法断定芮本和殷本的出现孰先孰后,在这种情况下,则只能够择善而从了。

对比之下,可以发现,芮本这首,在自然流畅中包含着诗意,而且与颔联、颈联的意象有内在的联系;殷本则只是交代性的描述,其末句“惟向此中偏”一句,更是不伦不类。因此,我认为这首诗,应该采纳芮本所辑。历来通行的唐诗选本,包括《唐诗三百首》,也多采用芮本。

在清代所辑的《全唐诗》中,所收王湾的五律,除这首诗外,又仅有他的另两首,即《奉和贺监林月韵》和《丽正殿赐宴同勒天年烟前四韵应制》。这两首五律的结构,前面六句,均为对偶句式,在结构上和芮本所收的《次北固山下》相同。这也可以作为我们认同芮本的参考。

现在,我们回过头来,看看这诗的第三、第四句:“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王湾写了舟船轻快地行驶,接着便写江面上的景色。在江南,江树江花,都堪入画。但是,王湾一概不写,只写江面上所见。

《唐诗别裁集》〔清〕沈德潜著岳麓书社 1998 年版

潮平,是江水涨到最满的一刻,也是江面显得特别宽阔的时候。北固山,在长江下游,和金山、焦山对峙,河面本来已很阔了。加上早晨时分,潮水涨满,还未退潮,江水平定。两岸的距离,就更显得宽阔。这句诗,似乎也平淡无奇,但它使读者感到,这是诗人在船上安稳地纵览前方,目光横向,左右顾盼的情景。它很自然地和上句“行舟绿水前”衔接,说明诗人正在江中行进,而非停泊在北固山下。否则,他就只能看到一岸了。在殷本,第二句作“东行伺早天”,倒真的是明说舟船还未起航。这一来,“两岸”一语,便没有着落。

至于殷本的第三句“潮平两岸失”,如果说,诗人以看不见两岸的边界,来形容江面的宽阔,这也未尝不可。但是,若写江岸之宽,眼前只是一片白茫茫,无所依托,作者也只是在意识中,知道“岸”的存在,并没有可以接触的视点。那么,反不如直说是看到了两边的河岸线的。视点的存在,呈现为可以目测的线条,这倒能让人们更具体地感知江面的阔度。

“风正”,是指江上吹来的风。风很顺,却不是猛风,不是把帆吹得东歪西斜的横风,不是像柳宗元所说“惊风乱飐芙蓉水”的疾风。王湾以“正”形容吹送舟船的风,既是对当时江风的实写,也表现出他神情的欣悦、心境的笃定。更妙的是,他在“风正”之后,跟着下“一帆悬”三字。

在江面上,当然不会只有一条船在航行,但王湾只强调他看到的,就是他所乘坐的被绿水推着前进的一条船。这时候,他仰头向上一望,只见船上悬挂着的风帆,吃着吹来的风,高高竖起。

请注意,他用的是“一帆”一词,并非用“孤帆”“数帆”“千帆”或“高帆”之类,这适足显出江面的宽阔和早航的状态。你看,两岸远远地呈现的两条横线,与江心只有他的风帆这个“点”,相互衬托,简练地呈现在一个画面上,恰好表现出江面宽阔,江心宁静。 而“一帆悬”,衬出 “两岸”之“阔”;反过来,“两岸阔”,又突出了江面上悬挂的帆。由于诗人在上句只着重描绘江边的线条,和下句“风正一帆悬”的点相配合,点与线交集,明快简练的笔触,让人印象鲜明。这和王维备受称赞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写法,也颇相近。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全六十卷)〔明〕周 珽撰明崇祯元年竹刻本

人们都知道,“万绿丛中红一点”,一点的红,与万绿相衬托,会更显出绿的更绿、红的更红的审美效果。同样,王湾这诗,从首两句顺流而下,跟着写到江,写到船,一气呵成。而写到江面上,视点又只集中到高悬的“一帆”。于是,两岸这两条横线的存在,和“一帆”这一个点的存在,交集比衬,反能具体地表现出江阔天高,展示诗人俯仰乾坤的神态。显然,诗人取景的阔大,视界的高远,取得了让人心旷神怡的艺术效果。再加上两岸横列的线,是静态,一帆当风的点,是动态。动静结合,稳中有快,更让人耳目一新,浮想联翩。

当然,作者拈出“潮平”和“风正”之词,既是对当时实境风色的描写,但也能让人想到,这是他心态的自诩,以及对社会风气的期盼,在写景中,渗润着主观的情感。

这诗的颔联,已经写得够好了,但诗的第五、第六句,写得更为出色。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这是诗人进一步写他在江上看到和想到的景象。他一早登程,便看到了江上日出(古人一般会把“江”和“海”相混,就像粤语把“渡过珠江”称为“过海”一样)。关于日出的情景,许多诗人也有过描写,比如“日出江花红似火”,“青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等等。但从来没有人想到和写到,这一轮在晨曦中的海日,是生于还未破晓的夜晚。这是一种超前的想象。他在江上,在处于“耿耿星河欲曙天”的时刻,已经“看”到了光明,而且感知到海日生于残夜。夜已残,黑暗将成过去,前路将一片光明。

“江春入旧年”,王湾行经北固山的时候,应在岁晚,还属未曾过去的“旧年”,可是他看到的是满江春色,已经进入还属于“旧年”的时刻。显然,他感受到江面上出现了一片初春的气息,这让他满怀舒畅。当新的景色,进入眼前,迎接新的年代的情怀,也油然而生。

老实说,这两句,所用的“生”和“入”两字,似是轻轻道来,并不奇巧。但正是这看似平淡的动词,用于谁也未用过的意象中,却让读者感受到它新的意境。正如徐充说:“‘生字、‘入字,淡而化,非浅浅可到。”(《唐诗选脉会通评林》)王湾意识到,那海日已生于“残夜”,和江春已入于“旧年”,意味着新景立即从旧景中脱颖而出,早春天气急不可待来到了人间。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中也指出:“江中日早,客冬立春,本寻常意,一经锤炼,便成奇绝。”(岳麓书社1998年)不错,在本属寻常的景色中,诗人竟发现它隐含着从残夜的“旧”,渐变而成为早晨的“新”;而“新”的春光,又提前进入“旧”的季节。于是,在茫茫的江景中,他超前地看到前途一片光明的气象, 看到生機勃勃的未来。

王湾的这首诗,前面六句,均属对偶句,也都是描写在北固山下远瞻前路的景色。而在他对客观景色的描写中,我们可体悟到诗人取景的恢宏、视界的开阔;更可以由写景看出他的宽广的胸怀和乐观的、充满信心的情感。特别是“海日生残夜”一联,据说还被宰相张说,亲笔书学,挂在政事堂中。显然,正是这联所充塞着的生机勃勃和浩然之气,很能激励人心,鼓舞士气。

这首诗的最后两句:“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有人怀疑,在岁末之际,哪里会出现北归之雁,是否王湾把天上的飞鸟,疏忽地看成是归雁了?其实,我们也不必把这两句坐实与写景有关,他只知道舟船顺利地航行,看到了江南新景。而从举目有山河之异,也想到离家日远,触发了对家乡的思念。他想到,倘若以后要把书信寄回家乡,恐怕就要靠北行的归雁了(古人认为把信缚在飞雁上,让“雁足传书”以报平安)!不过,既然有归雁可以传书,即使远离家乡,也不必多虑。这两句,在淡淡乡愁中,又多少透露着乐观的意味,不同于“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那样的伤感。也可以说,诗人像画家一样,偶然以一抹浅灰的颜色,适足衬托画面上鲜丽的主题。

在传统诗词的创作中,少不免都有风景的描写。王湾的《次北固山下》,在创作上最值得欣赏的地方,是他在具体描写江南的景色时,不同于一般着眼于花草树木的写法,而是处处均从大处落墨,大笔勾勒。诗中没有细腻的描写,没有美丽的文藻,甚至没有豪言壮语,但能让人看到河山的壮阔。

《诗品》认为,所谓雄浑,是“大用外腓,真体内充,反虚入浑,积健为雄”。表面上,这首诗诗句没有什么锋芒,甚至情感内敛,不易觉察。诗人似乎只作很普通的描写,“荒荒油云,寥寥长风”,却能“超以象外,得其环中”,让读者获得景外之景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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