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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杀十分钟

2020-04-07曹怀重

鸭绿江·下半月 2020年2期
关键词:斗鸡芦花老友

三月初三,上午八点五十分,我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心,为了几个“酒精”考验的老友,别无选择地向另一位“老友"动刀子。

所谓“酒精”考验的老友,就是老家几个光屁股就在一起玩的伙伴。生活富裕后,一次聚会,当医生的眼镜兄提出,为了让我们几个发小的友谊之树万古长青,以后每年阳春三月的第一个周日,轮流做东,大家欢聚。我们六人从那时聚会到现在已经进行了五轮,哪一次不喝点小酒哇!真可谓“酒精考验"了。今年的今天,该我做东。

我的另一位老友,也是八岁孙儿的好友,其实它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只芦花老公鸡。叫它芦花公鸡,决不是因它有黑中透红花的脖翎与高高红冠的头颅,主要是因为它浑身白色羽毛布着黑色线条纹路,像极了秋后扬在芦苇顶上的花穗。

如今,芦花公鸡的一条腿被麻绳无情地系着,绳的另一头是一只旧式皮鞋。鞋的旁边摆放一个盛有些许食盐的红花蓝边老瓷碗,瓷碗下面铺一张席子大小的塑料布。准确地说,这里正是处死芦花老公鸡的刑场。

朝气勃勃的阳光透过葡萄架绿叶的缝隙,洒在塑料布上反射出丝丝刺眼的冷光。

之所以对芦花公鸡动刀,是因为它太符合美味的条件了。到草长莺飞的今春,它已经整满八岁。鸡的上寿也就十来年吧,这就是说八岁的芦花公鸡在生命旅途上已经成为耄耋老人,作为生命的载体它已无多大意义。它的打鸣的职责从去年开始也是做-天和尚撞一天钟了。并且钟撞得没个准点,常常打鸣时不是一唱雄鸡天下白,而是像“周扒皮”那样在半夜时分就随意哼上几嗓子,沉闷而破碎的声音给人一种粗瓷缸被打破的听觉感受。随着鸡龄的增长,芦花公鸡的营养价值却弥显珍贵了。一次老家几个老友找我唠嗑,医生眼镜兄的镜片一明一明的:“老公鸡温中益气,补精增髓,宜五脏,补肾虚,像老曹家这个长龄老公鸡实在难得!你做东聚会时让咱几个老弟兄品了吧!”他看我没吱声,十分惋惜地说,“万不可等它老死,那就一文不值了!”“是啊!”“是啊!”其他几位仁兄也都随声附和。我当场没有表态,不是因为我患有泼溜稀金的吝啬病,要知道芦花公鸡也是我的好友!好友变死敌的逆转,真的是"执手相看泪眼"的不甘啊!

生活中的许多事情大多都是变化无常的。我们小区门口新世际酒店的老板来我家说,由于要招待贵宾,拿二百元买我家的芦花公鸡。妻子当场决定卖给他。我一口回绝,理由是要用它招待乡下的老友。更深层的原因是,再有四五年孙子进了寄宿式中学,我们老两口要叶落归根,回到清新幽雅的老家安度晚年。为了两张溢着铜臭的钱币而夺去几个老友的口福之奉,用电视剧台词形容“还怎么在老家混呢”!公鸡毕竟是鸡,鸡大抵一出生就注定了要成为人口美食的宿命,芦花公鸡的被宰被食也不可能是个多解的方程吧!

既然做了决定,下一步工作就是分担任务的问题了,家里人谁来负责杀鸡这个技术含量很高的工作呢?儿子出差,儿媳晕血,八岁的孙子别说杀掉就连卖鸡也是绝不同意的。千斤重担毫无疑义地落在我与妻子肩上。于是我把任务一分为二:杀鸡算一半任务,估计从磨刀进刀到放血最长也就十分钟,蛮轻松的;另一半任务是烫鸡拔毛兼管开膛破肚,大约需要二十分钟或半小时,明显是很辛苦的。我决定吃苦在前,自觉承担起繁重事务。由妻子执刀干技术含量较高的工怍。理由有三:一、妻子长期做烹饪工作,切起肉来像庖丁解牛时那样游刃有余,二、妻子每遇大事不糊涂,有大将风范,堪当此任,三、妻子作为女流之辈理应干点轻活。妻子却坚决反对由她来橾刀,理由有三:一、说我长期教学,有知识有气魄,理应担起杀鸡重任,二、说我力气过人,每次?俩摔跤我都身居上位,杀个小鸡更是猪八戒举铁耙手到擒来的事,三、说我长期干家务都是拈轻怕重,这次也不能让太阳打西边出来,还是让我干个杀鸡的轻活,一刀毙命,轻闲悠哉!从昨晚到今早,俺俩各执一辞,相持不下。我这才服了孔子的至理名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堂堂男子汉与湖涂蛋妻子是说不清道理的。有一种无奈叫微笑,我由一个文士只好微笑着当一回冷面杀手了。命运的变迁常常都是这样。

此时是上午八点五十分整。时间紧,任务重,不能误了上午十二点开宴,并且老鸡汤还是其他几道菜的配料。光说不能当唱,做任何事情都不能枝枝蔓蔓的,我必顺付诸行动了。要与老友芦花诀别,我最后一次为它撒了两把颗粒状的希望牌饲料。那芦花公鸡拖着绳子昂着头走两步,侧眼看看两旁,发出“咕咕”的叫声,引得笼里的几只母鸡探头向这边观看,同时发出“咕咕”的叫声与它应和。

八点五十一分我拿出磨刀石,蘸了水坐小凳上十分认真地磨那把铮亮的尖刀。芦花公鸡在我家已经生活八年了,“八年了”可不是一个很小的数字,这期间家人都与它产生了深厚的感情。我左思右想,认为对鸡友的宰杀应该严格遵守古人行刑之道。古人对行贿的死刑犯,把刀磨得飞快。人的知觉时间是零点二秒,飞快的器刃再佩上娴熟的刀法,让命犯在零点一九秒内毙命,这样便毫无痛苦,也许可称为安乐死吧。对不行贿的命犯,就使用钝刀,即便连砍三刀,头颅仍长在颈上,并且还不住的晃动,发出“呜呜"瘆人的惨叫。可以肯定地说,芦花老公鸡绝对没有给我行贿,我也不是为了徇私。磨快刀纯粹出于对老友的怜悯,好让它走得毫无痛苦。因此我要把刀磨得锋利无比,当然还必须用上极快的“胡一刀”式的刀法。

我一边磨刀一边看着芦花公鸡。它没有进食,只是圆睁着两眼,眼里似乎蓄满了委屈的泪水。也许它已经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了,因而要把最后的美食留给它最爱的女友。我的猜想决非空穴来风,它绝对是位能够为女友奋不顾身的主。那次,斗完鸡得胜还朝,我奖赏它两把美食。芦花公鸡蹬着翅膀“谷谷"地唤来几只母鸡,让母鸡们享用,自己叨两粒再甩过去。当时邻居家的老黑(狗)赶来凑热闹,龇着牙“呜呜”地吼着,逼近了母鸡。母鸡们吓坏了,“咯咯嗒嗒”地叫着飞去了。芦花公鸡却稳如泰山岿然不动。它抖起黑中透红的脖翎,扬起血红的红冠,伸长尖硬的嘴壳,与老黑眈眈相向。我惊呆了,紧张得张着嘴忘了发表意见。

老黑根本没把蘆花公鸡放在眼里,当然它对芦花公鸡也大可不必郑重其事。无论从体重还是从个头多方面考量,虽说芦花公鸡在鸡类里属于高高胖胖的大汉,可与黑狗相比,俨然不在一个级别上。并且黑狗与附近的狗掐架,掐遍周边无敌手,是个常胜将军。黑狗抖动黑毛,步步向芦花公鸡紧逼,芦花公鸡面对强敌毫不退缩。黑狗猛的一扑,只听见“扑楞楞”一阵响动,下面飞落几片芦花鸡毛,狗带着芦花公鸡跑出了我家院门。我这才缓过神来,找了一根木棒,一边追赶一边大吼:“老黑!老黑!打死你!”当我赶到街口一看,原来芦花公鸡两爪紧紧抓着黑狗毛,附在老黑身上,尖嘴甲死死地叨着老黑的头皮。黑狗“吱吱”地叫着,早夹着尾巴认怂了。芦花公鸡从狗头上跳下来,蹬蹬翅膀,显露着“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气魄。那时我抱起了芦花,脸紧紧地贴着它红红的鸡冠。

眼前的芦花公鸡“谷谷”叫了几声,笼子的母鸡由于被限制了自由,胡挤乱撞无法出来。

八点五十二分,我试试刀刃,刃还滑溜溜的。在试刃方面,不谦虛地讲我有丰富的经验。小时候割草,我磨铲子时,父亲教過:试刃时有麻凉的感觉就是磨成了。现在刀刃还滑滑的,大约还得再磨一分钟,我决不能用钝刀残杀芦花。

望着鸡们咫尺天涯团圆难的场面,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十分友善的臆念。我感觉这时候极有必要打开笼门放出那几只母鸡,让它们再享受一会天伦之乐。更何况,古时处死犯人前,还让他饱餐一顿呢。我打开了鸡笼,母鸡们很快跑到芦花公鸡跟前。它们并没有急着吃食,而是贴近芦花公鸡亲热。鸡们互相用头顶,用翅扇,大有“佳期如梦,柔情似水”的缠绵。芦花公鸡像是最后完成了一个心愿,满意而骄傲昂着头,以胜利者的姿态“咯咯”地叫着。

八点五十三分,我回到磨刀石旁,坐在凳子上,沾了水,重新“噌噌”地磨那把尚未锋利的雪亮的尖刀。

“你咋把母鸡放了?小心,别让它们跑了!”妻子把厨房门拉开一道缝说。我说:“不会的,让鸡们最后享受一下美好的生活吧!”“你快杀吧,我把水烧开了,等着鸡下锅褪毛呢!”我知道她是不敢欣赏我杀鸡的勇武表演才关了厨房门的。

八点五十四分,我试试刀刃,刀刃麻麻的,凉凉的。我知道尖刀的火候到了。我站起身来,又试拟了几遍在电视上才学的胡一刀法,向芦花公鸡走去。我从心里瞧不起自己微微抖动的双腿,大腿尚动何况小腿乎!这时候,芦花公鸡倒显得很是潇洒,不知恶运将至。它一边吃食,一边“咯咯”地叫着与母鸡们嬉戏,其乐融融。

“爷爷,你干什么呢?”孙子从二楼窗口里探出头来问我。我忙藏起了雪亮的尖刀,温和地说:“没事,我在斗鸡玩呢,你做作业吧。”他说:“不嘛,我要看斗鸡!”随后,是被他妈喊住的声音。

杀鸡是一项极具有刺激性的活动,这场面让孙子见了,不太适宜。况且芦花公鸡也是孙子的好朋友。孙子出生那年,妻子买了一群绒毛鸡。绒毛鸡的一员长成了芦花大公鸡。孙子一岁就挑最好的食物喂它。孙子两岁,我闲暇无事时,经常带着孙子抱着芦花公鸡与邻家斗鸡。

在我们的小城里,斗鸡风俗盛行。也许是我们的住地距爱斗鸡的汴京不远的缘故,大宋朝斗鸡的遗风影响了这一带人。小城里家家都养鸡,男女老少都爱看斗鸡。我与孙子带着芦花公鸡,斗败了小区所有的公鸡。真是人怕出名,鸡怕壮。只从芦花公鸡出了名,也像当年霍元甲出名后那样,来比武的高手接踵而至。于是,我家院门的街口,每到周日,便成了斗鸡场,常常招来许多看客。当然每次都是芦花公鸡取胜。这么说吧,一般的公鸡来了,我根本不让芦花上场,很怕芦花公鸡失了“冠军"身份。只有个头硕大,精神抖擞的公鸡来了,才放出芦花公鸡与它精彩-搏。如果胜了芦花公鸡会更加荣光。就算败了也可以说将军千胜,偶有一败,也不致于丢什么面子。可喜人的是无论黑鸡、黄鸡、大鸡、小鸡、家鸡、洋鸡,没-个是芦花公鸡的对手。

最惨的一次斗鸡,是与市里来的大红公鸡的那次决斗。那个黑汉子,开着黑车子,抱着一个大红公鸡,直奔我家。他说他的大红公鸡斗遍全市无敌手,扬言要与芦花公鸡决一死战!的确,那大红公鸡高芦花一头。当时,我的芦花公鸡已经五岁了。如果以鸡十年按人百岁计算,芦花公鸡也算是到了知天命之年。而大红公鸡才两岁多,正值青壮年时期。我真为芦花公鸡捏一把汗。斗鸡前,孙子喂了芦花公鸡最爱吃的谷子、小麦。

斗鸡开始,两鸡相见,分外眼红。各抢先机,互不相让。一进一退,跳跃腾飞。一上一下,嘴嘴带毛。-开始红公鸡占着上风,专叨芦花公鸡的头颅。芦花公鸡也不示弱,煞是敏捷,躲过一叨,专拧红公鸡的爪子。人们看得直了眼,连最爱惊叹的妇女都张着嘴巴忘了发声。大约斗了二十分钟,不分输赢胜败。它俩都掉下许多毛,鸡头,鸡脖子全是淋淋鲜血。大红公鸡越战越勇,我的芦花公鸡,渐渐地体力有些不支,腿脚略显迟缓,还被大红公鸡拧倒两回。我的孙子随着公鸡的进退,不住地晃动着身子,很像在帮芦花作战。我一直屏住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与黑大汉商量:“让两鸡暂且休战,明天再战不迟。”黑大汉握着拳说:“此时休战,算谁胜家?分不出胜负,挑灯夜战何妨!”就在俺俩说话的功夫,我孙子挥着拳头:“芦花,芦花,飞它身上叨它头!”芦花公鸡像通人性,说是迟,那时快,猛的一飞,飞到了大红公鸡身上,死死地叨住了它的黑红鸡冠。那大红公鸡扇动着翅膀,“扑扑啦啦”,上蹿下跳。芦花公鸡两爪子牢牢抓住红公鸡的身子,血嘴死死的叨住大红公鸡的冠子。大红公鸡转了两圈甩不掉芦花,就恼羞成怒一头撞向了院东砖墙。芦花公鸡被甩出来老远,大红公鸡满嘴流血,气绝身亡了。人们都“啧啧”感叹,万没想到会是这个结局!

孙子忙抱起死了一样的芦花公鸡,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黑大汉跑去抱起已死了的红公鸡,涨红着脸喘着粗气:“人指挥是耍赖!”我孙子站起身子瞪着眼:“你耍赖!你耍赖!”黑大汉气嘟嘟地说:“我好男不给孩斗。”悻悻地开车走了。孙子不依不饶追着车喊:“不与你斗!不与你斗!”

芦花公鸡直到晚上八点钟才苏醒过来,孙子喂了它自己最爱吃的蹦蹦豆。

那次斗鸡以后,再没人来找芦花公鸡斗鸡。芦花公鸡随着年龄增长,也没再与别的公鸡挑战。有时它昂起头“咯咯”地叫着,看上去有点像“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英雄慨叹。

八点五十五分,我用嘴咬住尖刀,准备行动。我看看二楼,二楼静悄悄的。今天儿媳妇过周末,专门哄孙子,让孙子在二楼看漫画书,不让他欣赏我杀鸡技艺。至于芦花公鸡被杀之后,孙子一定会连哭带闹,那就由他去吧。说不定他喝了美味鸡汤,还会灿然而乐呢!

楼上很靜,院里很靜。金灿灿的阳光泼墨似地洒在绿油油的葡萄架上,在塑料布与红花瓷碗上映出点点耀眼的金光。此时不杀,更待何时!我慢慢地、轻轻地、一点一点地踩住系芦花公鸡的绳子,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轻轻地抓住了芦花公鸡。我知道芦花公鸡决不会束手被杀的,这就得在战略上藐视芦花,在战术上重视公鸡。一年前那次杀鸡不成反赊把米的经历,明确地告诉我对芦花行刑必须慎之又慎。

那是去年初秋的一个午后,孙子与对门邻居的儿子“二牤牛”在我家院里玩。二牤牛是我送他的雅号,那小子又黑又胖,壮得活像我乡村老家的黑牤牛。二牤牛的爸爸与我儿子同在县科委工作,是我儿子领导,后来被“双开”了。忚平时戴着眼鏡,一幅学问渊博的模样。他决不会给儿子取什么“二牤牛"的混蛋名字。

其时,二牤牛与我孙子在葡萄架下逗芦花公鸡玩,还不时发出如山涧清泉般的笑声。我坐在葡萄架下的小桌旁,一边品茶一边看书。两孩子因为喂鸡发生了争执,孙子被二牤牛推倒了,躺地上哭。孙子哪是二牤牛的对手,许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向,芦花公鸡昂起头来叨了-嘴二牤牛的“小鸡鸡"。二牤牛平时最爱光着,这样就为芦花公鸡“作案”创造了有利条件。也许芦花公鸡叨二牤牛的小鸡鸡,并不是为了伸张什么正义,而是把他的小鸡鸡当成了一个飞动的蝗虫,或者看成了在水岔处游动的虾米,由于贪馋才叨了一嘴。我忙跑过去,拉起了孙子,又哄了哭着的二牤牛。看时,只见二牤牛的那个家伙红红的挺起老高,像是对芦花公鸡提出严正的抗议。我给那个严正抗议的家伙涂上消炎水,又拿糖块哄了他俩。芦花公鸡没事人似的蹬着翅儿唤它的女友共享美食。看着二牤牛满是泪水的痛苦的脸,强烈的同情心变成了对芦花公鸡无比的愤恨。于是我出离愤怒了!到厨房抄起一把菜刀冲向芦花公鸡。那芦花公鸡绕墙根转,累得我气喘吁吁。我到厨房抓了-把米,脸上努力挤出一丝假惺惺的微笑,装着很友好的撒给它。芦花公鸡一边叨食,一边警惕地提防着我。我猛地一抓,它轻快地飞到院墙上,一闪不见了。我怒气未消,仍要追赶,被孙子抱住了腿。那次看在孙儿面上,再加上芦花公鸡给我陪了好几天“小心",我才撤了“追杀令”。

鉴于上次的杀鸡不成的教训,这次我小心翼翼地一把抓紧了芦花公鸡的双翅,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它的头,抚摸它的脖子。以前,芦花公鸡每次凯旋,我都这样抚摸它。不过前后抚模,根本不可同日而语。这次不是安抚,不是褒奖,而是充满杀机。

我提起芦花公鸡,它“咯咯”叫了两声,没作过多的反抗。这足以证明,我绝非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之辈。看着芦花老公鸡黑红的鸡冠与惊愕的双眼,许多想法像初洒沙滩的雨儿,点点滴滴。我思考自己究竟是什么角色?是勇士吗?在芦花公鸡战败了无数公鸡之后,我完胜了它,从而证明我勇冠群鸡。芦花公鸡在鸡与狗面前是强者,而在我的面前却软弱得不堪一击。我在芦花公鸡面前是强者,而在地震海啸面前又成了弱者。我眼前又出现了这样的幻觉:阴冷的大狱里,岳飞眼中喷火:“我身犯何罪?”干瘦的秦桧阴冷地说:“图谋不规!”“有何凭证?”“嘿嘿嘿!莫须有!"……那年杭州游玩,在岳王庙前,我脱下皮鞋狠揍了跪着的秦桧几鞋底,又吐了王氏一脸涶液,方解我心头之恨。

这时,我的头皮有点发麻了。冥冥之中角色互换,世事变迁,人生难定,大自然中的万物孰强孰弱怎么容易分得清呢!

我两只手抱住芦花,再次看看它。它现在还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两分钟之后,不,或者说一分钟后,我们便阴阳两隔了。我仔细审视了它的眼,眼仍是圆圆的,面对着我嘴里咬着的阴冷的明晃晃的尖刀,没有血贯瞳仁的仇恨,没有“以牙还牙”的愤怒。它眼里含的像是无可奈何的苦痛,像是求生不能的无奈,又像是对一个最信任的朋友,反而回头再把它置于死地的哀伤。

厨房开了一道缝,传来妻子的压低的声音:“快,快动手,我等着褪鸡毛呢!”

八点五十六分,我重新紧紧地抓紧了芦花公鸡的双翅,另一只手,抖抖索索的抓住了嘴里含着的尖刀的把柄。

“快点!教导学生蛮威风的,杀个小鸡手都颤抖,真怀疑你是不是爷们!”

我似乎看到了几个老友贪婪的眼神,今天是星期天,十二点他们准时到我家参加宴席。不能再婆婆妈妈的了!我握紧尖刀,最后一次回忆了一下“胡-刀”技法,趔下身子眯起双眼心一横,向芦花公鸡的脖子刺去。只觉得大拇指一麻,又听见“扑楞楞”一阵响动,芦花公鸡落到了地上。我看看尖刀,刀尖上分明有血;再看看芦花公鸡,它大模大样地“咯咯"地叫着在地上叨食;我看看抓鸡的那只手,大拇指背上,有一个半厘米长的小口,小口在殷殷地出血。妻子忙从厨房跑出来,找了个白布条,又在白布条上撒了药面,一边给我包手,一边不住地小声抱怨:“你仨柴无用囊饭材!连个鸡都杀不了!看我的!”

八点五十七分,她要过那把尖刀,另一只手狠狠地提起了芦花公鸡的脖子。芦花公鸡拍打着翅膀“吱啦吱啦”地惨叫。那刀子狠狠地向鸡扎去。她的动作迅猛而敏捷,着实让我惊诧于她竟然有梁山孙二娘娴熟的杀技!我忙闭上了眼,只听“扑啦啦"一阵响动。再看时,只见芦花公鸡惨叫着,在塑料布上不住地扑腾。芦花公鸡的叫声惊动了楼上的孙子,他哭着跑下楼来,儿媳妇叫着在后面紧跟。芦花公鸡慢慢地不动了,身子侧躺着,脖子处流的血,染红了浑身的芦花羽毛。

八点五十八分,孙子抱起芦花公鸡“呜呜”地哭。我走过去看看芦花公鸡,它耷拉着长脑袋,瞪着双眼,像是抱怨,又像是仇恨。我翻开它的羽毛,它脖子的一侧有一个一厘米长的口子。我忙拿来了剪刀,剪去了芦花公鸡鸡脖子血口处的羽毛,在口子上放了药,又为它缠上了纱布。那血慢慢止住了。

八点五十九分,芦花公鸡慢慢抬起了脑袋,并加倍睁大了眼睛,简直是目眦尽裂,眼睛明亮明亮的,射出刀似的光。我知道它对我怀有刻骨的仇恨,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是我第一个做出了处死它的决定,是我两次拿刀屠杀它。我从心里泛起一股寒意,忙挺起身子,往后挪了一步。那芦花公鸡突然“扑啦”一声扇动几下翅膀,挣脱孙子的怀抱向我飞来。它双爪牢牢抓住我的前胸衣襟,扬起尖锐的大嘴,朝着我的眼睛狠狠地啄来。这实在是我始料未及的,一切都晚了,我无法躲避,甚至连抬手的机会都没有,只能闭上眼睛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报复。

过了五秒钟,我的眼睛竟然一点没有疼痛。我睁眼一看,那芦花公鸡把它长长的脖子搭在了我的前肩,把那红冠高起的头颅伏在我的耳边,它的双翅展开盖住我的前胸,这分明是与我拥抱啊!我心头一热,忙抱住了这个可怜的老友。芦花公鸡沉甸甸的,我抱着它,感觉自己正以普世情怀拥住了人类世界上全部软弱善良的生命。

作者简介:

曹怀重,男,1954.2,汉,山东省荷泽市,本科,东明武胜中学副校长,山东作协会员,菏泽市作协会员,研究方向:小说诗歌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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