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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漂来的故事

2020-04-02石勇

齐鲁周刊 2020年6期
关键词:老残齐河刘鹗

我叫老残

我本姓铁,单名一个英字,号补残。熟人觉得我为人尚好,所以尊我“老残”。刘鹗老兄写的那本《老残游记》,说的就是我——从第十二回到第十九回,写的都是我在齐河县城里发生的事儿。

这天,我赶到黄河大堤下边的齐河城南门。南门上写着巨大的“迎薰”二字,朔风凛冽,两字斑驳。冬天天短,此时已是下午,日头很快老得不行,挂到了西边的树梢子上。

我走进城门,问了好几家客店,都说满客。来到祥和昇客店,说还有间西屋刚腾出来,于是欢喜地住下。

饭后,独自溜达出南城门,登上黄河大堤。看见黄河从西南方下来,到我眼前,变成个湾子,向东折去了。看那南面的山,一条雪白,映着月光分外好看。一层一层的山岭,却不大分辨得出,又有几片白云夹在里面,看不出是云是山。黄河中间大溜仍然奔腾澎湃,上游的冰,一块一块漫漫漂来,被大溜挤到两边,站起来,像插屏似的,很快冻成一体。

我看见两只船,船上有十来个人,个个拿着木杵在打冰。每个打冰船上点了一个小灯笼,一面是“正堂”二字,一面是“齐河县”三字。

列位,我脚下的这个地方,叫南坛,是古代齐河人祭祀的地方。后来祭祀成了老黄历,就改称了南坦。100多年后的2019年冬天,齐河县有个叫石勇的小子,长得歪瓜裂枣,引着一帮青岛文友来过这里,朝他们吹嘘过我此时看黄河的情景。这小子说得基本靠谱,没有像说书人那样胡乱编造。最后,他们还在一块“老残观凌处”的旧石碑前,拍了照留了影。

要是没有下边这个人,我的故事就不周全了,多亏了他。

此人叫黄人瑞——省城的朋友。他恰好跟我住同一家店,我住西屋,他住北屋,晚上他喊我过去喝酒。

早就知道,这小子是个吃喝抽玩一样不缺的主儿。见面不一会儿,他就让人上了道一品锅,据说这是齐河县城的名吃。

“老残,这一品锅里的物件,都有尊号,”人瑞敲着筷子,“这叫‘怒发冲冠的鱼翅;这叫‘百折不回的海参;这叫‘年高有德的鸡;这叫‘酒色过度的鸭子;这叫‘恃强拒捕的肘子;这叫‘臣心如水的汤。”

“你这番话,要让齐河的厨师们听了,他们可有得题目做了。我就不客气了,先怒发冲冠,再百折不回……”

菜吃得昏天黑地,酒喝得头晕目眩。就见人瑞朝外面拍了两掌,立即听到有人应:“知道了。”

话刚落,只见门帘一响,进来两个妓女。前头一个十七八岁,鸭蛋脸儿;后头的十五六岁,瓜子脸儿。长得格外好看。

算了,我还是先不说她俩了,留到后边说吧。但是,您千万不要把我和老黄看成是寻常市井的嫖客。你不知,接下来我们俩在这两个孩子身上,投入了多少菩萨心意,还结成了两段美好姻缘哩。

“有好酒有佳肴有美人,却独独缺了一样东西,你可知道?”我跟人瑞卖了一个关子。

“我岂不知?来啊!”人瑞喊家人进来。

把茶呈上来罢。“我倒让铁爷猜一猜,这是哪里取的水?”

我一时被人瑞猜透心思,尤其感动。便笑着说:“莫非是趵突泉的泉水?”

“差矣,如今黄河我都过不去,去哪里给你弄泉水。只是这水比那泉水要好上十分。”

“什么水,竟如此珍貴?难道是王母娘娘的琼浆玉液?”

“说来这水,却有一个典故。由此向北,经过十字路口,往西,有一个定慧寺,据说是朱元璋派人建起来的,跟济南灵岩寺号称‘姊妹寺。这座寺建成不久,大殿的后边,汩汩地冒出三眼水来。当地人就着这三股水,搭成水井,每两眼井之间,仅隔几厘米,所以号称‘一步三眼井。这三眼井的水,有三样妙处:一是味道甘冽甜美;二是甭管遇到什么茶,水的味道自然遁去,让位于茶,绝不失去茶之本色半点;三是用过它泡的茶后,会感觉心脾俱清,眉目明朗,有脱胎换骨之感。”

“如何这般神奇?”

“亏你还号称博学,你没听说过这样一首诗么?‘阅罢茶经坐石苔,惠山新汲入瓷杯。高人惯识人间味,笑看江心取水来。这江心之水必有其独到的妙处哩。”

“恕我孤陋,这倒没听说过。”

人瑞正色,为我讲起了一段关于江心之水的典故。一天,御史大夫李季卿巡视江南,召陆羽前去表演茶道。问他:此处煮茶,何处之水最佳?陆羽答:江心之水。远离世俗,最好。李季卿派人去取。军士取来,陆羽尝了,说:不是江心之水,是江边之水。然后放倒水桶,倒出一半,尝了尝,说这才是江心之水。军士听了,不敢隐瞒,说出实情。确实去了江心取水,船靠岸时,滩险浪急,桶中水溢出一半,军士懒得再去江心,又怕责罚,于是从江边舀水凑成一桶。

“看来这河心之水也不同于河边之水喽?”

人瑞答:“河心之水类同江心之水。这三眼井的水,是由黄河河心下渗,经过黄沙过滤,流到定慧寺后边的。”

我顺了他的手指,观察这杯中之水。刚倒上的,水皮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雾,若有若无的。所有的茶丝,像得了命令一般,全都立起身来,一副挺胸仰头的架势。脸凑上去,很远,就有一丝暗香过来,还没喝,人倒先头醉了,正待闭目品茶,却听翠环说起了她家的事。

我叫翠环

都沦落到这般田地了,我绝对不会干那种厚此薄彼为一头儿的事儿。

你们要不信的话,可以去查查刘鹗大爷写的《老残游记》第十二回。我本是平原二十里铺做“生意”的,鸨妈跟俺在那里住,结果,爹死了,妈恐怕俺们跑了,所以带到了齐河。

其实,俺家本姓田,从前是齐东县的财主,在齐东县南门外有二顷多地,城里还有杂货铺子。前年六月初四的三更时候,赶上大风大雨,只听到稀里哗啦,黄河水就像山一样倒了下来。那些村庄的人,大半都睡在屋里,呼的一声,水就进去,惊醒过来,没等跑出去,水经过了屋檐。天又黑,风又大,雨又急,水又猛,人还能往哪里跑?

到了四更天,风也息了,雨也止了,云也散了,透出一个月亮,湛明湛明,那村庄里头的情形是看不见了。只有靠近民埝的,还有那抱着门板或桌椅板凳的,漂到民埝跟前,都上了民埝。还有那民埝上住的人,拿竹竿赶着捞人。有些人得了性命,喘过一口气来,想一想,一家人都没有了,就剩了自己,没有一个不嚎啕痛哭。喊爹叫妈的,哭丈夫的,疼儿子的,一条哭声,五百多里路长。

六月十六那天,俺到城墙上,看见那河里漂的东西,不知有多少呢,也有箱子,也有桌椅板凳,也有窗户门扇。那死人,更不待说,漂的满河都是,不远一个,不远一个,也没人顾得去捞。

可怜俺爹被大水冲走了,俺奶急火攻心,也死在这场大水上。家里的粮食和被褥,都被抢了去堵城门洞子。就剩下娘拉扯俺和弟弟讨日子。后来,娘又死了,我把自己卖给了这门户人家,弟弟才6岁,寄养在一位旧街坊李五爷家里。

这冷死人的冬天,鸨妈打算把我卖给剻二秃子家,剻二秃子出了名的厉害,一天没有接到客,就拿火筷子烙人。今天,黄人瑞让人把我接了来,也算是在这家门户里接的最后一个买卖了。

我跟人瑞和老残两位,说起自己的经历,没想他俩心肠那么软,一会儿都泪流满面。

“这孩子这么可怜,咱俩一人掏一半银子,替她赎了身吧。”人瑞跟老残说。

我就像在黑天半夜突然见到了一个亮灯的人家,顿时跪倒在地,天下竟然還有这样善良的人儿?

却听老残说:“这倒不难,银子你出一半,我出一半。”

俩人为了我的事,商量了多半天,到底还是老残菩萨心肠,他动用了官家,替我赎了身。人瑞大哥为媒,老残哥收了我做妾,还给我改了名字叫环翠,半个月后,俺姐弟俩跟着老残哥,坐着马车,赴江南去了。

这还没完,我的好姊妹翠花见我脱离了苦海,想及自身,站在黄河边上送我时,哭得跟泪人似的。这又触动了两位好人的柔肠。老残哥干脆也花钱替翠花赎了。翠花跟人瑞已有情愫,便随了人瑞,回济南去了。

我叫刘鹗

我可以证明,老残和翠环说的事都是真的。

你们可以查看张纯《<太谷遗墨>上的刘鹗跋文》这篇文章。张纯这个后生分析得很对,我在光绪十九年(1893)的“拜题”中就使用了“老残”这一印章。比我的《老残游记》写作早了整整十年。所以,你就能猜出了,老残不仅仅是我书中人物,其实他早已成为我自己的一个别号了。他身上发生的事儿,其实绝大多数就是我身上发生的,只是有些经了我的演绎罢了。

1888年,东河总督吴大溦听了我用水泥堵口的建议,治理郑州黄河,12月,两座黄河大坝建成合龙。事后,老吴上表,推荐我当道员。我懒得当官,趁机把功劳推给了我大哥刘味青,让他去做了官。当时,老百姓还有段乡谣哩:“十堡决口八堡慌,九堡遭淹水汪汪;马车拉来刘河官,点化百姓将口挡。”

我推辞了老吴让我当官的好意这件事,写进了《老残游记》里,就变成了山东巡抚张曜聘请老残出来当幕宾,结果,他不辞而别,偷偷跑去了曹州。其实,在告别吴大溦后,我们出了河南,来到山东、直隶,绘制三省黄河图去了。

1889年6月到9月中旬,我仨从河南铜瓦厢出发,一直走到利津县黄河入海口。大约在7月份吧,我们来过一次齐河。就住在齐河县城的高升客店。

光绪十九年,我37岁。那时有个选才的办法,就是准许各省举荐有算学或机器之学特长之人,咨送总理衙门,破格使用。山东巡抚福润看我在算学、治河等方面有些功夫,就援引了安徽同知董毓琦的例子,把我推送到了总理衙门,以备驱策。结果,总理衙门的人说,董毓琦是由船政大臣和浙闽总督报送的,而且是奉了圣旨的。现在你刘鹗仅仅是咨送,不符合成例,随后让我暂时回山东,等着另外奏明朝廷。

回山东的路上,再次途经齐河城,当时是1893年1月。我住在了城外客栈里,那天晚上,心情非常沉闷,倒不是因为没做成官,而是白白折腾了这么一大趟。在齐河,我写了一首诗:“魄落魂消酒一卮,冻躯围火得温迟。人如败叶浑无属,骨似劳薪不可支。 红烛无光贪化泪,黄河传响已流斯。那堪岁月荒城道,风雨千山梦醒时。”

其实,还有好几个人要出来讲话,比如那个陪着老残吃“一品锅”,听翠环唱曲的黄人瑞,他哥哥刚从翰林提拔到都察院做了御史,而且跟军机处领班章京那是铁哥们,这次老黄回济南,就是带了章京给山东巡抚张曜的私信,估计能干一任知府什么的。

老黄在齐河亲眼看着老残破了一个惊天动地的人命大案。齐河县的齐东村,一家十三口被活活“药”死,已经埋进土了。苦主差点被刚弼那个混蛋给打死,幸亏老残给张曜写了信,把白子寿请来审案。最终,还是亏了老残,他不仅到济南抓到了真凶归案,还跑到泰安寻到神药,把埋了20多天的人挖出来,每人服下一粒“还魂香”,竟齐齐都活了过来。

这是以后的事,还是让黄人瑞自己给你讲罢,他讲得更曲折,比我刘鹗还厉害。

石勇,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协会员,出版散文集三部、长篇报告文学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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