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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蓬莱,想一想神仙

2020-04-01王开岭

散文 2020年1期
关键词:蓬莱

王开岭

闻蓬莱,缘于儿时痴迷的电视剧《八仙过海》。待身临其境,已人至中年,早丟了腾云驾雾的念想。

日前,友人电话,蓬莱有笔会,可否成行?

去,一定要去的。

蓬莱是什么?神仙的故居啊,海市蜃楼之乡啊,云蒸霞蔚、亦真亦幻的乌托邦啊。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白居易《长恨歌》)

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

(苏轼《登州海市》)

中国的地名,若论气质和姿色,“蓬莱”居首。这俩字,一经嘴里吐出,即像一朵荡漾的烟圈,飘飘袅袅,如坠雾中。同样美貌的,还有“香格里拉”,藏语“心中的日月”,虽栖居大西南,却是借了欧洲人的小说才兴起的(詹姆斯·希尔顿《消失的地平线》),论及对中国人的影响,晚了两千年。如果说,后者乃神秘的浪漫主义,前者即浪漫的神秘主义。

后者年轻、时尚,像一支巴黎唇膏或香水,以芳泽诱人。尽管美,但属于“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美在肌肤和姿容。而蓬莱,似酒,其魅惑在于“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让你恍惚之间,两腋起风,人影幢幢,有虚幻玄迷之感。

蓬莱最适于一类人前来,即灵魂有酒意者、精神有浮想者,诸如“竹林七贤”、李白、杜牧、苏轼……无论如何,他们都会满载而归。

果然,一到蓬莱,即闻东坡居士在此任职五日。没错,是五日。前后调令相隔俩月,而他在前来的路上,就走了快俩月。

来去匆匆,仙踪也。

沈括在《梦溪笔谈》中道:“登州海中,时有云气,如宫室、台观、城堞、人物、车马、冠盖,历历可见……”

蓬莱的缥缈,蓬莱的仙气,蓬莱的传奇,全由这种叫“海市蜃楼”的幻景携来。

蜃,大蛤也。之所以称“蜃楼”,是因为古人认为这种海上的楼市,是大蛤吐气所致。《史记·天官书》里说:“海旁娠气象楼台,广野气成宫阙然。”

晚餐吃海贝时,我有一丝敬畏,直觉那闪闪发光的扇门,似要吐出云雾来。

想想吧,蓬莱、方丈、瀛洲……那是古代人的“诗和远方”啊。

“自威、宣、燕昭使人人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傅在勃海中,去人不远……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其物禽兽尽白,而黄金银为宫阙。”(《史记·封禅书》)

想必每个抵达蓬莱的人,皆会共用一个动作:伸长了脖子,极目远眺。

这也是折磨徐福、累坏了秦皇汉武的那个动作。

今人和先人的区别在于,咱们是观望,是憧憬,人家却是寻觅,是动了真格和真情的。

今人更聪明,乃成年人的聪明,理性者的聪明,头脑严肃,不做傻事,但有遗憾。这遗憾就仿佛是一个滴酒不沾的人,或一辈子没遇见酒的人。

古希腊和华夏先秦,何以同为神话繁茂、人神共舞的时代?

我想,大概和人的精神体质有关。那是人类的童年期,正值大脑最空缺、心性最清澈的时候,也是灵魂最缥缈、想象力最发达的时候。对于儿童,“想入非非”是本能,“异想天开”是禀赋,童年的幸福和乐趣也在这儿。打个比方吧,若你去通知一个孩子,这世上压根儿没有外星人,什么后果呢?孩子会悲痛大哭。此举既无趣,又残忍。

记得儿子上幼儿园时,我问,恐龙和奥特曼有什么区别?答:一个是动物,一个是人。我不甘心,还有呢?再答:一个是生活在亿万年前,一个是生活在现在。我忍不住了,赶紧说:一个存在过,一个不存在。儿子反问:你见过它“不存在”吗?我哑然。儿童的脑海是绚丽的,是彩色的、美术的,而成人的脑海是黑白的、物理的。神仙之于先民,仿佛这“外星人”或“奥特曼”。

“神仙”,是飞掠古代天空的一道彩虹,给苍生带来的是惊艳,是爱抚,是莫大的鼓舞。

一个没有超人的童年是不及格的,一间没有神仙的尘世是不堪忍受的。

从《山海经》《九歌》到《述异记》,从异兽鬼巫到神灵仙说,中国人的精神浪漫和迷离,是从对“超人”的瑰丽想象开始的。这不仅是迷信,更是生活美学和生存哲学,以之对抗生命的泥实和悲苦,对抗世界的沉闷和枯瘦。

尼采在考察了古希腊之后说,真理不是最高的价值标准。希腊人的快乐,与日神和酒神有关。

人类太孤独,人生太短限,人世太潦草,所以神仙来襄助。

神仙,既是超人,又是邻居。它是人类童年的发小。

忽闻海滩上导游喊:请大家注意啊,这“八仙”不是神,是仙。

她没再往下说,似乎只是捍卫称谓的尊严,就像强调教授和博士不一样。

这无意之语却提醒了我,是啊,虽同为超人,神与仙还真是不同。

神来自封授,是先天的、命定的,也是冷漠的,让人望尘莫及,有隔绝感。仙与人的关系则亲密多了,他始于俗身,有着人间的位置和体温,是靠了修为,靠了世事参悟或苦难锤炼,由凡体羽化而来。也就是说,仙是一种更高级别的人,是超越性的人,较之神,他更朴实和生动,更具人气和接地气,更能满足世人对自身的想象与虚构热情,从而更令人鼓舞。总之,神凭的是出身,是血统和基因,有不劳而获之嫌,仙靠的是密码,是修炼,是后天的努力和人生积分。

蓬莱的盛大,是因为它的客厅,是因为某年某月某日来了一群客人,一群组团来的客人。如果说,“竹林七贤”是中国俗世最精致、最高贵的一个“朋友圈”,那“八仙过海”,则堪称中国仙界最豪迈、最江湖的一个“朋友圈”了。他们不仅来自五湖四海,还来自历朝历代;他们不仅是时间的代表,还是社会各阶层的代表。若来一次现场直播的话,主持人恐怕要如此介绍了——“现在入场的是:铁拐李,春秋人氏,药剂师;汉钟离,东汉人氏,现役军官;吕洞宾,唐朝,资深高考落榜生;何仙姑,唐朝,农家寒门之女;张果老,唐朝,宗教界人士;蓝采和,唐朝,江湖音乐人;韩湘子,唐朝,青年学生;曹国舅,北宋,皇室成员……”

“八仙”的性情气质和生涯故事,虽形色各异,但有一點略同,那就是:代表弱势对强势说不!代表理想向浊世说不!崇尚人身和精神的高度自由,不向权力和体制低头,不向习俗和规则让步。“成仙”的潜台词就是:鄙视你们,不和你们玩了。这性子,这活法,颇似魏晋风度的转世。

“八仙”为何风靡民间?除了个性魅力,除了社会关怀和匡扶正义,根本原因尚在于:它空前地照顾到了“集体”,照顾到了“所有人”,其成员组合覆盖了中国社会的阶级构成,无论贫富贵贱、男女老幼,每个人都从中找到了自己的代言人,找到了自己的命运替身,这个人人平等的局面太温暖人心了。作为人间的潜伏者,“仙”可以是你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由社会各界共同组建一个乌托邦,这是何等大胆、何等肆意、何等欢乐的想象力啊。

这想象力不仅归功于艺人,更来自世世代代的中国百姓。与其说是才华,不如说是社会夙愿,是共同体理想,是一场关于人类大解放的自由梦、翻身梦。

此乃“八仙过海”的最大精神价值,它太亲民了,它提升了百姓的自信心,它激励着民间集体的进取欲望,超越自我、解放命运的欲望。

当然,这欲望是成仙,而非成神。

一般来说,西方文化倾向于尊神,东方文化倾向于崇仙;权力者更拥戴神,老百姓更爱慕仙,因为前者崇拜基因,后者仰仗后天。

华夏之初,往往“鬼神”领衔,但渐渐地在民间叙事中,“仙”的出场次数越来越多。

某种意义上,“仙”表达着人的自信,显示了民间叙事能力的增强。一方面,人找到了通往仙阶的晋升之路,界面被突破;另一方面,人仙之间渐趋平等,比如“牛郎织女”“白蛇传”,彼此保持了情感的互敬和精神的对等。而“聊斋”故事,则把这种自信夸张到极致,女仙们争先恐后爱上了俗人,且爱得备受折磨、死去活来。

进入唐宋强世以后,随着人力、人欲的涨升,世俗与“神”即愈发疏远了,因为“神”不具操作性,没有参与感。而成于元明的“八仙过海”,更表达着人的集体自信,三教九流、贩夫走卒,皆有望晋阶仙班。

那么,何谓“仙”呢?“仙”的气质是什么?

我觉得,是自由,是逍遥和任性,是灵魂中的酒意,是精神飘逸感,是快乐能力,是乘风踏歌的欢愉,是扔掉行李后的生命轻盈。

“仙”,是慢慢活出来的,是从“人”蛹里升起来的另一个人,像蝶,像云,像花,像月光……

这得力于天赋和秉性,更取决于苏醒和选择。

“八仙”故事中,他们都要在某个人生关口,做出重大选择。

仙与人的区别在于选择,人与人的区别也在于选择。

“眼前沧海难为水,身到蓬莱即是仙。”

这是句安慰话。对焦虑的现代人来说,仙的启示不在于道术和修炼,而在于对“活法”的选择,对“自由”的领悟,对“灵魂”的照料。

蓬莱的碑刻辞章繁多,人我心者却寥寥。

登上蓬莱阁,注视云天苍茫时,脑海里驶来一行诗: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不知苏东坡立于此崖时,是否也想起了自己的这句。

蓬莱的波涛,让人有一去不复返的冲动。六

到蓬莱,看什么呢?

看云,看空,看无,看沧水,看浩渺,看隐约……

告别蓬莱,飞机腾空而起的时候,耳畔突然响起了那首《斯卡布罗集市》。

我慢慢回忆它的歌词——

您要去斯卡布罗集市吗?

欧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代我向那里的一位姑娘问好,

她曾经是我的爱人……

唱这首歌,灵魂上须有些酒意才好,唱出它的忧伤和辽远,像海市蜃楼……

海市蜃楼里,定有爱情居住。

否则不值得看,更不值得往。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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