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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三仙

2020-04-01凌岚

散文 2020年1期
关键词:马蹄莲绣球花绣球

凌岚

绣球

网上传过一个笑话,说茄子土豆青椒拦住了唐僧师徒四人的去路,孙悟空问:“你们是什么妖怪?”

土豆说:“呸!”茄子说:“大胆!”青椒说:“我们是地三仙。”

美国家庭园艺里评地三仙,绣球、玉簪、百合当之无愧。绣球,英文是hydrangea,当选地三仙之首,应该没有争议。美国人对绣球花特别偏爱,隔几年就有新品种培育出来。粉白粉红粉蓝秋香色。十年前培育出一个新品种“无尽的夏天”(Endless Summer)。“无尽的夏天”改变了绣球只在老根上发芽开花的特点,新枝当年抽出当年就挂蕾开花。绣球里还有个树状品种,“顶峰”(Pinnacle Hydrangea)。开花时满树纤细的白花堆积如锦,密密麻麻压着绿枝。“顶峰”茂盛时树冠呈完美的伞状,堆云堆锦一样,好像有开不完的花看不完的美丽,真是美疯了。

绣球在日本也是流行花卉,叫紫阳花。镰仓专门有紫阳花节,满坑满谷的绣球花,在宫崎骏的动画片里这种花代表了旧时的日本乡村,《千与千寻》《萤火虫之墓》《女巫宅急便》,数不胜数的背景里无数的绣球花,好多重要桥段都是在绣球花前发生。

东北岸乡下的绣球花没有那么文艺也没有东洋风,茁壮盛开,多到你视而不见,没完没了地开着,和着萱草、玉簪,还有春天的芍药,草本的黑眼苏珊、矢车菊,组成夏天的风景。其间杂着乱蓬蓬的蝴蝶树。蝴蝶树是君王蝶燕尾蝶的最爱,它的穗状紫花散发令人头疼的浓香,招蜜蜂引蝴蝶。

虽然绣球品种不断出新,最受欢迎的依旧是原先那个流行了半个多世纪的最普通的“拖把头”,粉红、浅蓝和白色三个品种,以土地的酸碱度而定。“拖把头”完美球状,个头巨大,所以这个彪悍的名字不是白来的。绣球众多的粉丝之一是家政女王玛萨·斯图瓦特,她的杂志1994年夏天那期的封面用的就是“拖把头”绣球。

美国人对绣球花有偏爱,我觉得是出于怀旧,出于固执的记忆,类似于栀子花、茉莉和蜡梅之于中国人。我们对于某种食物和花的固执,永远指向那一去不复返的过去,心里那一点挥之不去的依恋、歉疚和伤感。比如我偶尔在《纽约时报》园艺版读到的赞美绣球花的文章,足以概括美国人的绣球情结:

绣球花特别皮实,在一堆沙土里繁荣开花,被棒球和篮球砸一个夏天也似乎没事。我可以证明这些花从来不需要特别照顾,我妈妈有九个孩子,我姨有十个孩子,没人有时间打理绣球花。就像肖·西尔佛斯汀的《给予的树》里没心没肺的熊孩子一样,我们随时随地地摘下那些柔软巨大雪球一样的白色绣球花,从来没有想到回报。

芍药

芍药(peony),多年生草本植物。估计任何一个在美国买了房子有小院子的屋主,都会在家得宝(The Home Depot)或者沃尔玛苗圃,买上几盆芍药,或者买上一包根茎。你只管种它就好活,是性价比最高的花卉。

如果是园艺新手,第一次看到芍药开花,那种惊艳近乎目睹神迹:粉白粉红色的花瓣,包得紧紧的完美饱满的蕾,乒乓球大小,慢慢打开,一朵花花瓣最多时有四五十片,颤巍巍层层叠叠,像是彩纸包着的礼物,又像婴儿紧握着拳头,让你猜里面的神秘。也许是纽约这里天气冷的缘故,花蕾时间很长,一个个花球不动声色在茎端能保持好几个星期,直到性急的你把它忘记,直到你等得不耐烦也根本不在乎了。煞风景的是,芍药招蚂蚁,黑蚂蚁在花蕾上爬上爬下,忙个不停,养花多年后我才明白此蚂蚁不是祸害,它们在吃掉花蕾上的蜡,去掉蜡,芍药才能开花。

五月中气温升高,大太阳照着,雨水充足滋润,一夜之间,好像听到神秘的信号,芍药决定开花了。

芍药花大,最大的品种直径达六英寸,堪比七八岁的儿童脸,花瓣分单瓣和复瓣,复瓣雍容华贵,单瓣风姿绰约楚楚动人,香气扑鼻,如果是成熟的花丛会有十几朵同时开放,应接不暇。花盘硕大,把细细的绿茎压得东倒西歪。油绿的叶子三叉状,也是乱蓬蓬的。因为太茂盛,太急着抽枝生长,它们好像要在那几天之内过完一生的华彩。美国东岸乡村晚春仲夏,如果你在乡间小路上开车,一定会见到倚着石墙或者木栅栏、一蓬蓬的开得肆无忌惮的芍药。四下无人,艳阳高照,整个世界就你一个人,匆匆目睹这怒放的奇迹,惊鸿一瞥,车飞快地从乡村路上飞驰而过,你都没来得及问这是什么花。

几年前我们决定海归亚洲,整个房子的家什需要处理,卖掉送人或者托运带走,从一月忙到五月,家里的东西慢慢搬空,墙上的婴儿照片取下来,整个房子又恢复搬进来以前的空空荡荡(我们入住房子时它已经空置了八年,前屋主长期居住在佛罗里达)。临行前芍药含苞,它好像并不理解屋子主人即将远行。我站在院子里,大黄蜂嗡嗡地在草长莺飞里盘旋,野生薄荷香气扑鼻,小园香径四处飞着白色的小粉蝶。对着初夏盛景,我有一秒钟的迷糊,芍药在无人的寂寞里还会开吗?离愁别绪已经把我弄得神神道道,好像罗素说的:一个人精神失常的征兆是觉得自己很重要,世界离了自己就不转了。

再次看到盛开的芍药,是在帝都,花农介绍说牡丹为王,芍药为相,跟帝都的人物一样,芍药也封了官。也是在那里,看到为王的牡丹,高達两米,花比洗脸盆还大,我对芍药和牡丹的混淆彻底澄清了。

出门几年让我对芍药的迷思也散了,所谓时移事往(move on),不再痴迷花了。芍药是多年生的块茎草本植物,年年岁岁芍药花开,花比人长久,它在那里看我们,看我们来来往往,行色匆匆。

黑眼苏珊

在纽约居住的华人大概不会不知道“黑眼苏珊”是什么吧?

这是夏天最普遍的野花。春天属于蒲公英,夏天就是黑眼苏珊做主了。南至佐治亚州,北到缅因,这一路只要有泥土和阳光的地方,就可以看到明黄色的黑眼苏珊和蓝色的矢车菊,两三尺高的细秆,毛刺刺的对生叶,顶着一朵小向日葵一样的花,在温热的暑天烈日下摇曳。“给点阳光就灿烂”这句话说的就是黑眼苏珊,甚至不给阳光,背阴的地方,只要不淤水,都可以看到盛开的黑眼苏珊,先是小小一丛,过了两年,它们的根系勇敢地攻城略地,抢占土地里的空间,把别的植物挤走,繁发成一大片。黑眼苏珊跟许多美洲的野花一样,都耐旱,靠天下雨,不需要特别的灌溉,这也是野花生命力强大好长易活的原因。

黑眼苏珊有二十多个品种,包括棕色花芯的“棕眼”(Brown-eye Becky),还有粉红色花瓣的,不一而足。黑眼苏珊和另外一个长遍北美洲的蓝色矢车菊,在植物分类上是一家亲,都属于Rudbeckia,中文叫作“黑心菊科”。Rudbeckia来自于瑞典植物学家的名字,是林奈为纪念他的老师按老师的姓氏命名的花草。林奈是谁呢?他是十八世纪中叶欧洲最著名的植物学家,现代植物分类学的创立者,被称作现代标本学之父。林奈跟德国大文豪歌德、法国的启蒙思想家卢梭是同代人。

黑眼苏珊的花芯上有花蜜和花粉,吸引蜜蜂和蝴蝶,也引来了各种捕食蜂与蝶的甲虫、鸟雀,这也是为什么野花盛开的地方常常招蜂惹蝶,杂花生树,草长莺飞,像一个平面形的蜂巢那样嗡嗡地哼着唱着,没有寂静。花里草里的热闹,野蛮生长的生灵之间的互动,是天地间不止歇的大生命,夜与昼,永生永在——黑眼苏珊浓烈的黄色花瓣,七月的烈日,防晒霜带金属质的气味,八月时大西洋海水被加热以后温吞吞的绿色,都是纽约这个时节独有的风景。

孩子小的时候,有一年八月,我们计划在长岛附近的“火烈岛”租一个小木屋,掏钱时发现临海的木屋比山坡上的要贵很多。犹豫了两天,等我们决定的时候,只剩下最便宜的一座树林里的木屋。房东一再跟我解释,海就在一箭之遥,可以听到,也可以走到。等我们到了岛上,发现还真是这样,大西洋就在一大片野树和盛开的黑眼苏珊的后面。挡住去海滩的路的,是一个不小的土坡,每次去海边,要提着一大包毛巾、饮料、冰袋,以及沙滩上挖土的塑料玩具,推着童车,爬上坡,再下来。火烈岛就像传说的那样荒凉,极无聊。晚上没有事做,又下雨,我们喝了好多长岛产的便宜的红酒,十点就上床睡了。没有电视,当然也没有网络。一家老少翻来覆去读的是一本童子军草木志,认野花,认草药,认赤铜毒蛇和无毒的水沟蛇的区别……草木志上还说黑眼苏珊的根有解蛇毒的功效,也可以用来治疗蚊虫叮咬。印第安人拿它的根的汁混进水里,当药喝,“相当于板蓝根啊”,我们几乎异口同声说出来。从此这向日葵一样的野花在我们家就被叫作“长岛板蓝根”。

听着大西洋和夜雨打在木屋顶上的声音,门外长着无数长岛板蓝根,伸手可及,我们都觉得很安全。

洋水仙

蜡梅和水仙并非中国独有,比如在英国和美国东北岸开得漫山遍野的洋水仙,就是中国水仙的海外表妹。中国水仙在美国也卖得很好,因其单花瓣薄如细纸,叫“白纸水仙”(Paper White),白纸水仙玩不了福建那种雕刻花球的功夫,买了花球泡进水里就开花了,香味却是一样的。

洋水仙开花是娇艳的鸭儿黄,在美东海岸的山地水边野生繁衍,复活节前后开花。复活节在四月,经常倒春寒,有一次大太阳大风,连鸡都冻得早早回窝,我跟女儿在林子里走了三四千米,冷得够呛。溪水里的冰化了变成河,河水汤汤,又冷又清寂,女儿累得欲哭无泪,说这哪里是春天散步啊,满眼没有一片叶子是绿的!好像成心戏弄她,在溪水一侧的岸上忽然就出现了大片出芽抽箭的洋水仙,像一根根绿色的生日蜡烛。

蜡梅没有洋水仙的恣肆泛滥,得去专门的苗圃订购,英文名叫Wintersweet。蜡梅在英美无名无品,文化地位远不如它的岁朝清供伴侣:洋水仙有文人墨客写个什么《水仙颂》之类流芳百世;从来没有听说英语文学里有作家写《蜡梅颂》。有次我注意到蜡梅在苗圃邮购上属于免费搭售品种,“买满六十刀的东西搭售半米长蜡梅树苗一棵(搭售但不包活)”,再仔细看苗圃图册上蜡梅花的说明,灌木类,特点是“花香,不占空间,无须看管”,啧啧,蜡梅在天朝这么悠久显赫——想想南京明孝陵神道左右的山野几千棵的蜡梅树吧——漂洋过海它只是“花香,不占空间,无须看管”。

花的文化意义有时是相当害人的。就说前面提到英国诗歌史上著名的《水仙颂》,文学大师奈保尔在他的回忆录里专门提到,奈保尔生于加勒比海地区的特立尼达和多巴哥,那个岛国号称有加勒比海地区最丰富的生态物种,但偏偏没有水仙,一棵也没有。这个英国文学的神童,以特立尼达全国考试第一名的成绩考取牛津大学的奖学金,《水仙颂》倒背如流,但是水仙到底是什么,在进入英国本土前他从来没有见过。他著文直接质问“水仙到底是个什么劳什子花?被写进诗让我们这些生于热带的孩子来囫囵背诵?”奈大师借此质问殖民地母国的文化中心主義有多荒谬。

我没有被要求背诵水仙诗,但是奈大师的抱怨于我心有戚戚。我的困惑是马蹄莲,白色马蹄莲,这个在中国革命史上象征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友谊的花朵,在我一直是个神秘的谜。南京没有马蹄莲。近四十年前,“毛主席到机场迎接周总理,并亲手递上周总理最喜欢的花,一束白色的马蹄莲”是当时我们的小学课文,是中国人都知道都必须知道,不识字的话还有年画贴在家里。

“一束白色的马蹄莲”,我对这个高贵精致的细节迷恋得五迷三道。马蹄莲在我心中高贵神秘,我相信它是最美的花,最纯洁的花,虽然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真的马蹄莲。第一次看到马蹄莲的时候我已经三十多岁,花开在洛杉矶机场停车场前的苗圃里。马蹄莲曾经跟许多东西一样,是我们耳熟能详经常谈论、畅想和争论的,虽然我们从来没有亲眼看过,没有亲手摸过,但是对于它的传说,我们是多么熟悉啊!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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