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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牛津

2020-04-01耿传明

散文 2020年1期
关键词:牛津公园学院

耿传明

果然,在英国生活的直接感受和印象是以往在书本上所不可能了解的:英国生活首先让我领教到的便是英国人办事的刚性、严谨和一丝不苟,这从负面讲便是古板拘泥、不懂变通、不通人情,我和朋友们将其戏称为不同于东方的四方四棱的“方脑袋”思维方式。举例来说,我初抵英国到银行办信用卡,手里须有接收单位开的介绍信,但我的介绍信上的姓名拼音出了点小问题,办公小姐在我的名字之间画蛇添足地加了个“一”,与我护照上的写法有异,因此当我在银行好不容易排到之后,又被打了回票,完全没商量,只好又跑回去重开证明、重新排队,耽误了我整整一上午时间。接下来与当地警察接触也很有意思,英国警察的作风还是颇有点“皇家警察”的派头,他们高视阔步地提着警棍在街头巡逻,并无多少为民“公仆”的谦恭,倒是颇有种代表“王法”的矜傲。我们初到牛津,都须到警察局进行一个登记,登记时需要交付一定的费用,而他们发的通知上就预先声明,登记者必须自备零钱,警局不给找零,即使有零钱,它既不会也没有义务为你提供这种服务,也就是告诉你这些事情都需要你自己好自为之、自担后果,勿謂言之不预。

据资料介绍,牛津大学创办于1167年,其时在中国是南宋乾道三年,南宋第二个皇帝孝宗继位第三年,距今已八百五十二年。牛津城的建成当然还要更早,徜徉于遍布中世纪风格古建筑的牛津街头,我有一种很有趣的感受,那就是假如真的有“鬼”的话,在牛津亡故七八百年的鬼灵照样可以毫不困难地找到回家的路,因为有千年历史的小教堂仍在原地未动,牛津城的地标古塔依然矗立,几百年前的墓地依然完好无损,占据着牛津城的市中心——商业黄金地带。相对于其他后进现代化国家,我觉得英国是比较成功地减弱了现代化所带来的巨大颠簸、震荡的国家,也就是说英国在其现代化的进程中仍旧保持了其历史文化的连续性,也就是英国之为英国的国家特性,这是非常难得的。进入近代之后,中国之于西方陷入一种“不对等的爱情”,正如歌中所唱:“我变得不再是我,可是你依然是你!”可见保持不变,也属于领先者的特权。而对于古今之变淡然处之,不走极端正是英国文化的一大长处,它的创新不以踢开传统开路,它的保守不以压制创新为能,因此它从传统和现代中都能得到有益的滋养。试举一例,我在牛津的时候有一次受邀参加牛津大学一个很古老、很著名的莫顿学院的晚餐会,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诗人T.S.艾略特就曾在该院任教。这样的晚餐会在牛津大学是一种非常隆重的场合,学院的教师和学生都要穿着专门的长袍出席,受邀的客人也要求穿燕尾服、系领结的,而我因为在出国前曾专门向一位经常跑欧洲的朋友请教,需不需要带套西装,他告诉我,现在的欧洲人除了推销员,已没什么人穿西装打领带了,穿得太正规是会让人笑话的,也为了轻装,我连一套西装也没带,只带了几件夹克而已。此时燕尾服是无处可借,只好临时向朋友借了套西装,扎了领结出席。到了晚餐会场,师生都依序站立,氛围肃穆、庄重,主持者首先以自古相传的仪轨用拉丁语祷告,行礼,然后入座。菜肴并不丰盛,我记得好像就是土豆、奶酪、鱼排之类,主要的在于精神会餐,也就是坐下来之后的老师学生开始边吃边聊,探讨彼此感兴趣的问题,这样的探讨、争论直到夜阑才会结束,因此这种晚餐会实则是牛津人的第二课堂,它与课堂教学同样重要,甚至更重要。钱锺书戏言,在牛津须吃够多少顿饭,才能毕业,指的就是这个。它重视的是对学生的问题意识的培养,因为没有疑问、没有个人见解,你根本就无法参与讨论,所以他们最常用的一句话是:“What' your argument?(你的观点是什么?)”这与我所自小经历的填鸭式的灌输的确迥然异趣。我有时会发一痴想,如果我们中国的大学是从周代的“乡校”、汉代的“太学”、隋唐的“国子监”一路延续下来的,也许会更有底气和活力,因为根深才能叶茂,至少在校史上和牛津有一拼。

在牛津大学访学的时候,我有段时间租住在一个郊外的小镇,叫马斯顿(Marston),这个小镇建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多是一种别墅式的建筑。这些房子虽已有八十多年的房龄,但在牛津绝对算不上老建筑,因为在这儿,上百年甚至数百年的老建筑随处可见。从这个小镇到我所在的研究所有一条捷径,那就是穿过牛津著名的“大学公园”,直达市内,全程大约有个七八里路的样子。英国的公园不像中国有那么多的游乐设施,基本上是纯任天然,以原生态的森林、小河、沼泽、野生草地为主,小河中经常可以看到有一队从容不迫、结队游弋的野鸭子,好像是在对外界宣示:它们才是此地真正的主人。这个公园称不上是风景胜地,但也有吸引中国游客之处,那就是三十年代钱锺书、杨绛夫妇在牛津留学时就住在这个公园附近,还在那个不时有野鸭子出没的公园河边摄影留念。出公园不远,有一条街道叫克拉伦登(Clarendon),这个名字曾被钱锺书信手拈来作了《围城》中方鸿渐买博士文凭的美国学校的名字。

出了公园,就到了市内,附近坐落着几个有数百年历史的学院,每个学院都有一个突出标志,便是它的高耸入云的教堂—一一种被歌德称为“上帝之树”的古老的中世纪哥特式建筑。沿着学院的外墙走不多远,就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路边有一个建于中世纪的大石屋,上面长满了青苔,石头上留存着一种苍黑色的印记,好像是经过漫长岁月濡染过留下的“包浆”。路的对面有一个小旅馆,下面是露天的咖啡馆,它的招牌就是著名的牛津校友王尔德,那位在美国海关声称“除了我的天才,我没有什么别的东西需要申报”的唯美主义艺术家。一百多年前王尔德在牛津读书时曾在这个旅馆居住,现在小旅馆基本上还保持了当年的原样。附近还有一个始建于中世纪的小教堂以及附属于它的一小片墓地,教堂仍然“香火不断”,我经过时瞥了一眼门上贴的广告,它正在招收十几岁的少年去做教堂周末的合唱队员。走过街口不远就是牛津大学的行政中心,牛津大学由三十几个高度自治的学院组成,教学的总体安排由大学负责,但招生等工作都由各学院自主,学生所得到的学位由学院和学校中央共同颁发。这是一种先有学院,后有大学,可称为独立联邦制大学的办学方式,英国目前仅存三所大学还使用这种模式:牛津大学、剑桥大学和杜伦大学。这三所学校也依次是英国最古老的大学。

我所在的研究所的老师也来自于专业相关的各个学院,我的导师是一位年过六旬的老教授,曾带我去她们学院参观。她所在的学院建于十七世纪初期,大致与莎士比亚同时期,四百多年校史,在牛津还不算太老。该校是当时的一对贵族夫妇捐建的,丈夫去世后,由其遗孀接力建成。学院对师生可谓体贴入微,建校之初就建了一个供教授们专用的小花园,沿用至今,门锁还是中世纪样式的老锁,导师开了半天,才把它捅开。门上有个牌子,声明此花园属于“strictly privacy”(严格的私人场所),严禁外人进入的。小花园里花团锦簇,绿草如茵,幽静、典雅,平常也很少有人光顾。学院还有免费的午餐和晚餐,教授可以带自己的学生和朋友去吃饭,顺便讨论问题。关于这个学院,还流传有这么一个故事:四百多年前学校初建时,礼堂用的梁柱等全取材于數百年才能长成的厚重、坚硬、光洁的橡木,非常气派。过了三百多年,这些橡木梁柱已经老朽,需要更换了,但要修旧如旧,到哪里去找这些百年才能成材的橡木?即使找到了也负担不起那么高昂的价格啊。正在校方一筹莫展时,负责校史档案的职员提供了一个线索。当年的学校捐助者给后人留下了一封信,其中提到了解决这个难题的方法。捐助者当年已在自己的庄园种下了几十棵橡树苗,现在三百年已经过去,正好成材,可满足需要。学校将信将疑,派人到贵族当年的庄园查问,果然发现了那座树木已经成材的三百多年的橡树园,于是,看似无法解决的难题迎刃而解。我曾问过导师这个传说的虚实,导师说她是“二战”后才来到牛津读书的,不知道此事的究竟,但是这类事情在牛津、剑桥乃至英国发生是完全可能的,因为现在学院的财产还有很大一部分来自数百年来校父、校友们捐赠的土地和财产,这些构成了学校存在的一个坚实的财务基础,没有这个做家底,要把非盈利的大学数百年地延续下去是不太可能的。的确,办一所大学不但需要恒产,更需要有恒心,需要一种超出一时一地,乃至超出自己这一代人需要的长远眼光、超越情怀。办大学实质上也就是在传承、守护文明,而对文明的守护与发展才是人类的根本利益所在,相比之下,任何时代的需求比起这种永恒的需要都要逊色得多,因为它所营造、守护的是人类永久性的精神家园。张爱玲生于乱世,对此感触颇深,她曾经说过:“乱世的人,得过且过,没有真的家。”她讲她所租住的公寓里的房东曾打算把房间里的暖气片都拆掉卖了,这显然是鞋底抹油,随时准备溜之大吉,“群儿只效今朝醉”的混世态度。陶渊明的诗:“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春蚕既无食,寒衣欲谁待。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其中哀叹的也不是一时一地的悲剧,更是对文明成毁、存亡的忧思。

在英国生活期间,有时会遇到一些觉得匪夷所思的麻烦和不便,但回过头来想想,这种麻烦和不便也不是全无道理,问题在于你自己看待事物的角度和立场。很简单的一个例子,就是我在牛津每天要走的那条公园小路,有一阵子就出现了问题。我当初选择在那个小镇租房,就因为它有这条穿过公园直达市内的捷径,这样到我的工作地点只需步行半个小时;而且沿途绿树黄花、小桥流水,野趣盎然,既是赶路,也是散步、锻炼。没想到刚搬过去半个月,牛津下了场大雨,把公园里面的那条小土路给淹了。水虽然不深,刚没脚脖,但步行显然是过不去了。而此路不通,就只好绕行公园外的大路,那距离就增加了两倍,要一个半小时才能走到研究所了。如不绕道,解决问题的办法还有一个,就是骑自行车冲过去:临近水洼,猛蹬几下,两脚高高扬起,十几米的水洼就一闪而过了。可是在英国骑自行车规矩太多,且已入法,比如必须戴头盔、穿反光衣、配前后车灯,甚至脚蹬子上都要有反光装置,交警随时检查,不合格会被罚款,如此麻烦,所以骑自行车也令人望而却步了。最后我只好绕远道跑了半个月,等水洼子干了,才返回原路,也算锻炼身体了。论说在小镇住的人也不少,每天像我这样走这条便捷小路到市内的人少说也有二三十个;这样的问题显然也不是偶尔出现,为何公园当局就不能把小路提升一点、硬化一下,以方便行人呢?这话看似有理,但你要是固执己见就错了,因为你是完全从自己和与自己利益相关的行人角度考虑的,而公园当局考虑的则是一旦把小路垫高、水流隔断,小路那边的沼泽就会缺水干涸,路边的芦苇就会枯死,水中的生物小鱼、青蛙等等就会陷入绝境,河里的野鸭子的快乐生活也就走到尽头了……在人的能力已可以轻易地改造、控制自然的现代,是否还能为处于弱势的、沉默的自然的存在留出位置,保持一种谦让态度,就成为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了。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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