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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鹅

2020-03-28刘加勋

安徽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白鹅

刘加勋

明天是外婆大寿,一大早,母亲喊父亲起来,父亲睡得比较沉。昨晚,父亲去村头请老扎匠扎轿马,他摸黑上路,路上经过一条河,他蹚水过河,河水冰凉刺骨,他被冻得像是团起来的企鹅。父亲在河堤的旁边,摸到一棵紫穗槐,他折断紫穗槐的枝丫,捋掉枝丫上毛乎乎的叶子,做成了一只粗糙的拐杖。也许是父亲用力太猛,系在裤袋上的银色手电筒滚了出来。手电筒像是一只白色的兔子蹦蹦跳跳地跑远了,父亲撵了一阵子,可是,手电筒像是埋进了土一样,不见了。父亲气呼呼地骂了一句脏话。父亲的声音虽然很响,但哗哗的河水声早就淹没了他的叫骂声。父亲摸了摸自己的口袋,他希望在口袋里能找到一点点发亮的东西,可是,现在除了挂在天上的月亮,其他地方,伸手不见五指,黑色一下膨胀开来,让人害怕。父亲急了,他慌忙地撸起裤脚,伸出右腿,慢慢地往河边移,他的脚丫已经感知到了冰凉的河水,感知到了石头上布满滑溜溜的青苔,还感知到了一条远行的鱼在他的脚丫边游来游去,那应该是一条妩媚的鲤鱼吧。父亲记得,曾经有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掉在河汊里,女孩的尸体被鲤鱼啃光,最后只留下一条红色的腈纶围巾飘在水面上,以后别人都说女孩变成了鲤鱼精。父亲一想到这儿,心里面就打颤,他举着拐杖插在水中央,摇摇晃晃的,脚下不灵便,他一不小心就摔在了河里,摔了个狗啃泥。

父亲连忙爬起来,裤子上湿了一大片,他手上的拐杖,也跟着河水的欢呼声,快活地溜走了。

父亲不知所措,他抬头看了看天,天上的月亮,分明是在调戏他,刚才还露出圆滚滚的半边脸呢,可这会儿呢,躲在云层里面乘凉去了。父亲有些急,他怕自己会被鲤鱼精拉下河,都没顾得上穿鞋,他从河水里面像是鲤鱼打挺一般地跳起来,站在河边,孤零零的,像是一根枯朽的木头。父亲嘴上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沟汊鬼,河汊鬼……统统现原形……”父亲头上冒出了冷汗,他感觉不到冷,倒是脸颊热得像能蒸熟一屉鸡蛋,他腿发抖,嘴巴直哆嗦,整个身子像是筛糠一样。晚上的风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响声,他忽然唱起一支歌来:“走走走走走啊走,走到九月九,他乡没有烈酒,没有问候……”他嗓音浑厚有力,声音中夹着风的锐利,像是一颗颗子弹,砰砰砰地击打在夜晚的帷幕上,呈现出一颗颗奇怪的黑洞。

父亲一步一步地移动脚步,紫穗槐的叶子硌得他生疼,父亲挥掉额头上的汗水,忽然听见咕咕的响声,他四下望了望,什么都没有,只有乱蓬蓬的杂草,像鬼的影子,颤抖着,畏缩着。父亲告诉自己不怕,他摸了摸肚子才知道是肚子发出来的饥饿声,他吞咽了一下口水,然后,浇了一捧冷水在自己的脸颊上,他继续向前走去。因为明天是岳母的大寿,母亲还等着父亲把礼物送回去呢,父亲着急,可是越急,他心里面越感觉到慌。

父亲最坏的打算是,明天干脆买一屉点心给岳母送过去,岳母喜欢吃皖西南太湖县弥陀镇的糯米糕。她现在已经没有牙齿了,每次吃糯米糕的时候,她的假牙就会掉下来,露出黄迹斑斑的烂牙床,看起来十分恶心。父亲蹲在河堤上,他忽然听见了嘎嘎嘎的声音,父亲以为河边真的闹鬼了,他胆小如鼠,他叫了起来,疯跑了起来,甚至牙齿都打哆嗦了。他捂住自己的眼睛,但是,两只眼睛,鬼祟得厉害,像会飞的蛇,到处吐舌头。他看见河面上有一具白色的物体,慢慢地向自己这边移了过来,父亲以为是鬼,他只能大声地叫喊。他越是这样,河里面的白色物体,声音也越来越大,父亲再次摔在河里,白色的物体被冲了过来,父亲才知道,那是一只白色的大鹅。“鹅啊,哈哈哈,原来是一只鹅啊!”父亲哈哈大笑,山谷里面传过来回声,父亲提起鹅的脖子,大白鹅扑棱着翅膀,父亲抬头看天,天上是一轮皎洁的明月,星辉灿烂。

大白鹅在父亲的手上不老实,动不动就拿它尖利的嘴巴对付父亲,父亲躲不及,只能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大白鹅嘎嘎嘎地叫。父亲说:“鹅,鹅,鹅,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大白鹅听见了,还是嘎嘎嘎地叫着,父亲轻轻地拍了一下鹅的脑袋说:“我不是和你说了吗,我不会吃你,你再吵,我就炖了你。”此时,那只大白鹅好像是听见了父亲的话,点了点头,陡然的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立着脖子东张西望。

鹅的白,像是一堆雪,父亲把鹅抱在自己的怀里。他掂量一下,这只鹅至少有一个两岁大婴儿的体重,如果按照成年人的年龄推算,这只鹅正当年轻气盛,风华正茂的好年纪,父亲抱着這只鹅就像是抱着一个白色的婴儿。父亲对鹅说:“鹅兄,要不你唱支歌吧,有了歌声我就不怕了。”那只鹅,没发出声音,只是扑棱着翅膀,父亲有些生气,又一次拍了一下鹅的脑袋说:“我让你唱歌,没让你跳舞啊。”鹅缩着脖子,嘎嘎嘎地乱叫了一通,没有搭理父亲。

这只陌生的大白鹅一下子把父亲的方向感打乱了,父亲抬头,用小学学的北斗七星定位,父亲看不懂星星,天上星星一团糟,理都理不清,真让人操心。父亲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候,大白鹅又嘎嘎嘎地叫了起来,父亲忽然灵机一动,嘴上带着一抹微笑——要不然让大白鹅带路吧。俗话说得好,老马识途,应该说,老鹅也能识路。父亲觉得这个点子堪称完美,他觉得自己很聪明,他踢了一下河水,水花溅了大白鹅一脸,大白鹅又嘎嘎嘎地叫了起来。

父亲对大白鹅说了几句话,鹅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有听懂,晃动着脑袋,心不在焉。

父亲再次从河堤旁折断一根紫穗槐,鹅要是往哪边走,父亲就拿着紫穗槐的枝丫在鹅的屁股后面赶着,大白鹅站着,看着父亲,父亲有些愣,大白鹅嘎了一声,父亲说:“别开小差了,赶紧上路。”天上的月亮,不知害羞地露出了自己的大脸盘子,东张西望。大白鹅肚子上的脂肪已经严重超标了,肚子快贴到路面了,走起路来像是一个孕妇,左一脚,右一脚,摇摇晃晃的。大白鹅也像是人一样,走走歇歇一点都不老实,动不动就发鹅脾气,嘎嘎嘎地乱叫。父亲只好做大白鹅的思想工作:“鹅鹅鹅,你别吵了,回去给你做好吃的。”大白鹅还是嘎嘎地叫着,父亲说:“别吵了,再吵,明天做烤鹅吃了。”这次大白鹅算是明明白白地听懂了,它没说话,把脖子立得笔直的,像是直起来的旗杆一样。父亲笑着说:“你这畜生,敬酒不吃吃罚酒。”

父亲和大白鹅就这样慢慢地走在夜晚的小路上。

大白鹅走起路来慢,时不时要停一停,父亲摸着大白鹅的肚子,有时候又捏捏大白鹅的蹼掌,他在给大白鹅按摩做SPA。大白鹅享受到了优越的待遇,有时候还会张开两只大大的翅膀,眼睛一眨一眨的,它的意思是要父亲给它挠痒痒。父亲从来没给鹅挠痒痒过,以前只给母亲挠过痒痒,大白鹅眯着眼睛,像是沉睡了一般,父亲骂了一句,死鵝,你倒是享受起来了。父亲把他粗糙的大手放在鹅的翅膀下,大白鹅嘎嘎嘎地叫了起来,父亲说:“你也怕痒痒吗?”父亲只好换了新的方式,食指和拇指弯起来,给大白鹅轻轻地挠了挠,大白鹅又嘎嘎嘎地叫了起来。这次大白鹅明显有些作了,父亲知道,大白鹅是高兴地想叫呢,就像是人吃饱了打嗝,女人在床上弄舒服了会叫一样。

他们在路上走走停停,有时候大白鹅走累了,父亲就把大白鹅抱在自己的怀里,大白鹅觉得怀里太拥挤了,父亲就把大白鹅架在自己的肩膀上,就像是小孩子坐在大人的肩膀上——骑马蹲蹲。大白鹅在父亲的肩膀上也不老实,总是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的,时不时看见什么有趣的东西,就嘎嘎嘎地叫几声。大白鹅在父亲的肩膀上调皮,有时候大白鹅屙屎,父亲身上臭烘烘的,父亲生气地把大白鹅丢在河里,大白鹅嘎嘎嘎地乱叫,父亲一个人走在前面,大白鹅跟在父亲的屁股后面,你不理我,我不理你。

父亲和大白鹅就这样走走停停。大白鹅喜欢偷懒,有时候,小路靠近湖水,大白鹅就从父亲的肩膀上跳下来,扑通一下扎在水里,大白鹅自由自在地划动着湖水,父亲看了看大白鹅,它嘎嘎嘎地叫,父亲生气地拿着石子掷大白鹅,大白鹅的叫声像是发笑一样,父亲只能憋着气说:“畜生,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夜晚行路,寂寞是其次,主要是曲折。父亲只能等大白鹅在湖水里面玩腻了,才央求它继续上路,大白鹅从湖水里面湿淋淋地走出来,它不搭理父亲,悄悄地走在前面,父亲跟在后面。有几次,因为父亲害怕寂寞,再说,周边的山林里面会时不时的发出野兽的叫声,有时候,又会发出鬼一样的声音,父亲有些怕,只好找大白鹅聊天。父亲问:“大白鹅啊,大白鹅,你有兄弟姊妹吗,大白鹅啊,大白鹅,你谈过恋爱吗?”父亲忽然才明白过来,现在还不知道这只大白鹅是“男生”还是“女生”呢?父亲觉得这句话问的有些荒唐,只好胡言乱语地说,今晚的天气真好之类的废话。大白鹅没有搭理父亲,理直气壮的,像是一只高傲的鹅,父亲没有了说话的兴趣,只好紧跟在大白鹅的屁股后面,无聊地数着自己的步伐。

他们走了一夜的路,夜晚的露水已经打湿了父亲的裤脚,父亲的裤脚上粘着许多苍耳子,父亲的头发上缠绕着树叶,父亲低下头看了看大白鹅,大白鹅身上干干净净的,雪白色的羽毛,像是刚刚洗过一样。父亲忽然有些羡慕大白鹅了,大白鹅的眼睛妩媚地眨了眨,那样子像是显摆一样,父亲故意瞪起眼睛。这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光线十分丰满,像是一个壮汉用力地切开一只饱满的橙子,忽得一下,溅出一地的果汁。

父亲还惦记着给岳母送生日礼物——纸轿马。

我们紫檀树故乡不知道从哪朝哪代开始,流行起了这样的风俗。只要家里面有老人,六十岁以上的老人送衣(寿衣),七十岁以上的老人送马(纸轿马),八十岁以上的老人送棺(棺材)。外婆今年刚好七十有三,按照这个套路来说,应该是送马的。外婆是三月三出生的,这个日子其实用我们那边的话来说兆头不好,“三月山,鬼下山。”应该说,这个日子是鬼节,但是,外婆不早不晚就生在这一天,外面的人说,我外婆一辈子命硬,一辈子从没吃过一次软(外人传说),这样一说,我外婆也算是一个刚强的女汉子了,要是我外婆早出生几年的话,就类似于抗日英雄,刘胡兰、江竹筠了吧。

太阳出来红彤彤,父亲继续走着,大白鹅却陡然地停下了脚步。

父亲问:“大白鹅,怎么了,怎么不走啦?”

大白鹅看着父亲,瞪着鹅眼睛。

父亲说:“你是不是饿了?”

大白鹅嘎嘎叫了两声。

父亲不知道大白鹅说的是什么意思,大白鹅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的。

父亲说:“你是不是累了,困了。”

这次大白鹅嘎嘎嘎地叫了三声。

父亲搞不明白,蹲下来,摸了摸大白鹅的翅膀说:“大白鹅,你是不是想家了?”

大白鹅忽然紧张地扑棱着翅膀,扬起了土路上的灰尘,灰尘覆盖在父亲的脸颊上,父亲像个大花猫,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

父亲生气地把大白鹅提起来,给了它两个耳光,它的眼角上忽然滚下来一颗热泪。

父亲生气地说:“你委屈了吗?老子背你一晚,让你回家,你还发起了鹅脾气。”

大白鹅身子发抖,眼神有些忽闪忽闪的,它还紧张地拉了一泡鹅屎,臭烘烘的,像是大小便失禁的样子。大白鹅的鹅喙也变得乌黑,一点血色都没有,两只脚,有气无力地站着,嘴里总是乱七八糟地嘎嘎嘎地乱叫,叫声让人瘆得慌。

父亲从口袋抽出一根烟,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这时候,大白鹅忽然跑到父亲的面前,脖子挨着父亲的手臂,父亲生气地推了一下大白鹅说:“滚过去。”大白鹅又在父亲的旁边转了一圈,扑棱着翅膀,在父亲的面前嘎嘎嘎地乱叫。父亲没有心情去搭理它,这畜生真是有畜生的脾气,一点都不懂人情,父亲把烟蒂丢在路上继续上路。

大白鹅眼睛盯着扎匠家的白色屋顶,父亲扭过头问大白鹅:“你认识老扎匠吗?”

大白鹅嘎嘎地叫了两声,父亲猜测大白鹅说的是什么,他搞不清楚。

紫檀树故乡只有一个老扎匠,八十年代老扎匠还收了一摞徒弟,到了九十年代根本没有人传承扎匠的衣钵,扎匠无儿无女,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他住的地方群山围绕,屋的中间是一个小小的平坡,平坡的中央还奇妙地开凿出来一片湖,湖水清澈,打个通俗的比方就像是一面镜子,要不是有事情要找老扎匠去帮忙,一般人是不愿意来这个鬼地方的。老扎匠与世隔绝,更别谈有手机,微信了,就连电视机都没有,他家门口都是竹子,自己也像是一根弯曲成精的野山竹。

父亲站在山腰的时候,把两只手叉在腰上,他遥望远方,远方白色的屋脊,被绿色的植被挡住了身子,隐隐约约地夹杂在绿林中,生硬,唐突,乍一看,令人难受,好像原始的绿,被这当代的白给强奸了一般。

父亲把大白鹅抱在怀里,他站在山坡上遥望着老扎匠的家。

大白鹅看见老扎匠家白色的屋檐,就嘎嘎嘎地叫了起来。大白鹅像是受了惊一样,父亲扭不过大白鵝的力气,年轻力壮的大白鹅,脚一蹬,就从父亲的怀里溜走了,父亲撵在大白鹅的屁股后面,大白鹅像是后面有坏人追杀一样,一溜烟地跑了。父亲跑得直喘气,他胃里面翻江倒海,嘴巴里面呕吐出来秽物,父亲没有力气跟在大白鹅的后面,一屁股坐在地上,汗流浃背。

等恢复了体力,父亲一个人上路。

老扎匠正在门口,扎一个纸人,纸人手上拿着一把类似宝塔的武器,拉开架势,凶神恶煞的,长须关羽,大眼睛张飞,黑脸包拯,三个人的面部表情兼具,让人看了心惊胆战。父亲看了看这些东西腿都软了,他敲了敲木门,因为安静,木门发出来的声音也格外的清脆。父亲敲了三下,里面没有回音,父亲再敲了三下,里面还是纹丝未动,父亲有些怀疑,老扎匠到底在不在家。父亲从门缝中睃着眼睛,因为光线暗,父亲并没有看清楚任何东西。越是看不清楚,父亲心里越是好奇,好奇心驱使着父亲越是想看。忽然,从门里面发出来一阵急骤的咳嗽声,窸窸窣窣的,这让父亲想起了爷爷,爷爷虽然去世了多年,但是,这种苍老的声音,又一次让父亲触摸到,父亲内心五味杂陈,他只能呆愣愣地站在门口,不知道自己现在能干些什么,他感觉到内心很酸,像是吃了一块没发酵好的臭豆腐。

老扎匠推开木门,他看见父亲愣在那儿。父亲的眼睛,左右望了望。老扎匠佝偻着腰,他的身子矮小,像是一张弯曲的弓弩。老人头发全白了,头顶上像是盖着一层雪。父亲礼貌地说了声:“师傅好。”老扎匠吐了一口痰,一只鸡撵过来,对这口浓痰好像挺感兴趣的,老扎匠踢了一下紫红色的公鸡。公鸡被撵走后,父亲再次说了句:“先生好。”老扎匠抬起头看了看父亲,老扎匠声音很大,他问父亲,你是不是桂长庚的儿子。我父亲说:“是的。”老扎匠倒是冷冷地笑了几声说:“令尊大集体时代还欠我五毛钱呢。”父亲尴尬地笑了笑说:“先父已经去世三年了。”老扎匠摇了摇头说:“人活着的时候,过一天,算一天喏。我也是半截入土的人嘞!”老扎匠家里面,冒出来一股子霉味,天井的竹篾横七竖八地放在水里面,水的颜色变成了屎黄色,闻起来,臭烘烘的。父亲捂着鼻子,对老扎匠家有些反感,老扎匠对这些东西却有一种特殊的癖好,或者用现在的话来说,他对这些东西,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挥之不去,油然而生。

老扎匠带着父亲去了一间小房子,房子左边有一扇窗户,右边放着神龛,一束阳光从窗棂外透过来,纷飞出白色的小点,小点分散开像是一只只飞舞的蛾子。这间房子像是储物间,里面杂七杂八地放着许多东西,有纸房子和纸马,最奇怪的还有一架纸飞机,纸做的电话,纸做的宝马。父亲看到这些东西,忽然想笑,想不到老扎匠已经与时俱进了,在世的人没用过的东西,现在,全部可以在死后用到了,在世的穷人可以到天堂里奔小康了,父亲摇了摇头,觉得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储下的东西太多了,老扎匠像是在一片海里寻找一根绣花针,父亲只会站在旁边呆呆地等待着,时不时,被老扎匠弄下来的灰尘,呛了自己的鼻子,发出阿嚏阿嚏的响声。老扎匠说:“你们这些后生就是矫情,咱里个了,吸点灰尘就嘎里嘎气(娇声娇气)的。”父亲心里不悦,不想回复老扎匠,当作没听见,只好一个人跑出来点纸烟。

老扎匠从里面翻出来一只白色的轿马,因为存留的时间长,马身上覆盖的纸东一个洞,西一个洞,这匹马就像是刚刚征战沙场回来,被敌人刺破了肚子,扯破了脊背。老扎匠用鸡毛掸子掸了掸,一层灰尘倒是快活地乱飞,老扎匠不怕脏,他摸了摸纸马说:“还可以用,还可以用嘞。”等他从房间里面慢慢地拿出纸马,放在天井的中央,父亲围着这匹纸马,心中忽然有一种沉重压抑的感觉。父亲懊恼地问:“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老扎匠说:“这几天连绵细雨,浸在池子中央的竹篾还没有泡软,再说了,这一段时间,生意特别好,你没看见,天空中的乌鸦成群成群地叫吗?”父亲在脑中回想,这一个月,天空中的乌鸦确实是比以前多了许多,乌鸦是不祥之鸟,果然,没过多长时间,紫檀树故乡就一连死去了五个老人,祠堂中央的棺材都快叠罗汉了,堆在一起,令人胆寒。

父亲问老扎匠:“扎成一匹纸马大约要多长时间?”老扎匠说:“最近这鬼天气,竹林里的土已经被雨水泡得松软了,我这一把年纪,去不得的。”父亲明白老扎匠的意思,他什么都没说,一个人带着柴刀就上山了。父亲是很少做粗活的,他现在还在我们紫檀树故乡的裁缝厂里面踩机子,每天嘎吱嘎吱地叫,父亲也听不厌烦。老扎匠指着那片竹林,父亲带着刀就上路了。

差不多是傍晚,父亲才背着竹子下山。

老扎匠用了两天的时间,把这只纸马给扎好了。

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刻,老扎匠才忽然想起来说:“要给纸马的旁边配一只白鹤。”其实,这也不足为奇,这寓意着“驾鹤西去”吧。

父亲好奇地问:“鹤,什么鹤?”

老扎匠说:“啊,你咋会子(刚来)的时候,我刚刚丢失了一只鹅。”

“鹅跟鹤有什么关系??”

“纸马的旁边应该扎一只鹤的,鹤就像官兵一样,是在前面引路的,人的魂魄会跟着鹤走。唉,你们后生不懂的……”

“你要的是鹤啊,他娘的,怎么跟鹅有关系。”

父亲有些急,甚至骂出来一句脏话。

老扎匠说:“哎,你们后生不懂,皖西南哪里有白鹤,你见过白鹤吗?”

“白鹤……额……好像没有看见!”

“我们祖祖辈辈一直拿着白鹅当作白鹤,要用白鹅脖子上的血溅在纸马的身上,纸马才灵验。要不然这就像烧一堆废纸一样,有啥区别哩!”

父亲现在才明白,在路上遇见的那只大白鹅正是老扎匠饲养的。

老扎匠有些骂骂咧咧地说:“这畜生,我昨天还见它在湖里面游来游去呢,到了傍晚,这畜生就不见了。”

这些年,老扎匠一直把大白鹅作为参照物,扎白鹤仿佛扎白鹅一样,扎出来的白鹤已经不像是白鹤,倒像是白鹅了。但是,也没有人会说老扎匠的手艺赖,老扎匠觉得白鹅和白鹤也没多大的区别,有时候,他自己也会自嘲地说:“有白鹅就不错啦,在生的时候,都没要求哩,人死了,还要求個啥哩。”

父亲内心很纠结,到底对不对老扎匠说,他在来时的路上已经见到了大白鹅,大白鹅还帮助父亲认路,父亲在心里憋了很长时间,最终他只字未提。

父亲想,既然大白鹅已经帮助了我,一路上虽然它有些调皮,甚至有些不尽如人意,但是,它只是一只鹅啊。父亲心里很纠结,如果没有大白鹅的鲜血,这只纸马就不灵验,那么,岳母的灵魂就会变成一个泡影吧,现在他关心的不是送给岳母的生日礼物,而是一只大白鹅的死与活。

老扎匠说,要把大白鹅宰掉,然后,用鹅的鲜血来祭奠这只纸轿马,这样纸轿马才能灵验。父亲想到这儿,心里一惊。父亲是个懦弱的人,在家的时候,有亲戚朋友过来聚一聚,母亲总是在外面买一只鸡或者一只鸭,为了保证鸡鸭的肉感,母亲总是把鸡鸭放在竹篓里面,等回来的时候,母亲要父亲把鸡鸭给宰掉。父亲害怕丢了男人的尊严,总是瞒着母亲,把鸡鸭用篓筐兜住,然后跑到村口,请五大三粗的杀猪佬阿大帮忙给宰掉。父亲不敢看,嘴里还念着《往生咒》,我记得有这几句“世间禽物,不死不生,早死早生,六道轮回,托生做人”。阿大就哈哈地笑父亲说:“娘儿吧唧的。”父亲很讨厌这个词,一点都不男人气概。阿大把宰掉的鸡鸭,轰的一下,丢在父亲的手上,父亲的手上糊了一手的鲜血,父亲战战兢兢,鼻子里喘着粗气。但是,父亲又能说什么呢,他只能拿着阿大的油布围裙在身上擦来擦去,眼睛里面透露出些许的无奈。阿大哈哈大笑,口水都溅出来了,笑声中好像带着一股子自足满意的神情。父亲鄙夷地看着阿大,不敢多说一句话。

父亲偷偷请阿大杀鸡杀鸭的事情,后来,也不知道是哪个长舌头告诉了母亲。

母亲很惊讶,父亲长得也算是一表人才,体格健壮,想不到杀只鸡都要别人帮忙,母亲对父亲很失望,这件事情也成了外人的笑柄。母亲当然不乐意别人在背后嘲笑她的男人是个懦弱无能的人,自从母亲知道父亲害怕宰杀禽兽这件事情以后,母亲再也不买鸡鸭了,即使买了,也是拿回家自己动手,她拔掉鸡脖子上的几根毛,留出来一个豁口,再用菜刀慢慢地割断鸡的动脉血管,这一点,母亲倒是学会了,父亲还是不敢看,吃的时候,倒是大口大口地吞咽,这让母亲很生气。

此时,父亲的内心很挣扎,他现在才知道,为什么大白鹅一看见老扎匠家屋顶上冒出来的炊烟就那么害怕了。一般情况下,老扎匠会把宰掉后的大白鹅,拔掉羽毛,光溜溜地放在一口黑色的大锅里面蒸煮,这让父亲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古代的一个刑罚,类似这种做法。不过,老扎匠的这种做法倒是很干脆,过了几个小时,这只大白鹅就会成为餐桌上的一道美味佳肴了。

大白鹅每天在这种冷漠的环境下,看着老扎匠拿着他的篾刀在它面前走来走去,大白鹅每天都担心害怕,它生活在水深火热和噩梦之中。它害怕哪一天,自己就变成了锅里面煮熟的一口汤,它害怕自己光着身子,变成了别人餐桌上的一道菜,大白鹅一想到这就嘎嘎嘎地叫个不停。因为大白鹅经常嘎嘎嘎地叫着,时不时还要受到老扎匠的家暴,老扎匠拿着篾刀对着大白鹅说:“你再噶里(大声)叫,看我不咔嚓了你。”大白鹅时不时要受到这种冷暴力。有时候,老扎匠在外面没有收回赊账,他就会去仓里面端出来一瓶花酒,喝完以后,就会发脾气,有时候还会踢大白鹅几脚。大白鹅只能沉默不语,晚上的时候,回到自己的巢里面,它都没力气关门,只能让寒风吹动着自己的发梢,忍耐,一切都得忍耐。

大白鹅拟定的逃跑计划,谁都不知道,它没有告诉鸡,也没有告诉多嘴的鸭。

那天早上,大白鹅起来得很早,因为昨晚做了周密的计划,它先是装模作样地跳到鸡架上,鸡是不同意的,老扎匠懒,大白鹅要下蛋的时候,他为了省事便让大白鹅在鸡巢里下蛋。有几次,大白鹅都快憋不住了,鸡也蹲在里面,咯咯咯地叫,大白鹅屁股后面的东西都出来了,只能憋着,大白鹅都快憋出屎了。鸡也不是好鸟,故意蹲在里面不让位置,大白鹅只能嘎嘎嘎地叫着,屁股后面的东西,终于憋不住了,掉在了一颗石子上,顿时就开了,里面黄的青的都流出来了,大白鹅心情不好,甚至发出了哭声。哪知道,鸡这东西有种野脾性,鸡从巢里面跳下来,东张西望,一边咯咯咯地叫,它看见石子上的蛋黄,伸长了嘴巴,全部吞进肚子里面去。大白鹅为了这件事情,多次和鸡约架。鸡就是鸡,快活以后,又咯咯咯地叫,大白鹅能怎么办,遇到个无赖,大白鹅只能自己给自己安慰。

老扎匠从外面驮着毛竹回来的时候,看见一颗鹅蛋,平白无故地成了一溜蛋黄,老扎匠看见那几只鸡还恬不知耻地用它那细细的嘴巴,勾着蛋黄,嘴巴上像是叼着一抹橘黄色的阳光。老扎匠很生气,平常的时候老扎匠只有一个爱好,他爱唱戏,特别是逢下雨天的时候,他就在窗前,听着老掉牙的红灯牌收音机,咿咿呀呀地唱,有时候收音机里会冒出来杂音,就像是锅里面炒了一铲沙子,硌得锅铁发出吱吱吱的响声。老扎匠不懂电路图,怎么拆开,怎么维修,没有了收音机的日子,老扎匠只能看着天,看着天上的云朵,一会儿变成一只鸡的形状,一会儿变成一只羊的形状,他就幻想着自己吃着鸡肉,鸡肉吃饱了又跑回去吃羊肉,羊肉吃饱了,就打起了饱嗝,等白日梦做完后,老扎匠只能回归现实。他看了看那只鸡,心里面埋着恨。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老扎匠莫名其妙地把那只鸡给宰了。

这件事情很突然,鸡巢里面现在只剩下三只鸡崽,三只鸡崽眼睁睁地看着这只雄赳赳的公鸡奔赴刑场,它们眼睁睁地看着公鸡被老扎匠给宰杀了,鸡血溅了一地。三只鸡崽嘴里发出了清脆的尖叫声,大白鹅不敢看,它站在一根木棍上,呆愣着,眼神有些恍惚,中午老扎匠还在仓库里面给了它一把谷子,大白鹅哪有心思吃,它吞着口水,两只眼睛根本不敢看,大白鹅知道老扎匠杀一只鸡或者说杀一只鹅就像是吐一口痰那样容易,大白鹅觉得自己的末日就要来了,等老扎匠转过身去,它吓得瘫倒在地上。

老扎匠其实早就对这只鸡有意见了,他只是忍着,时不时把孔子的话“小不忍则乱大谋”给搬出来,有时候又想起了“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载物之厚”这类名言警句。老扎匠是想等大白鹅集够了鹅蛋,然后把鹅蛋挑到集市上去卖掉,换点钱,这样便可以买一个新的收音机了。

现在好了,这只公鸡明显的阻碍了老扎匠的方案实施,公鸡是不能下蛋的,只能每天早上不厌其烦地打鸣,打鳴有什么作用,我又不出工,这只公鸡还特别得轻佻,完全没有一只鸡严肃认真的品性。老扎匠权衡了两件事情。第一,收集鹅蛋买收音机;第二,既然公鸡从中作梗,要不就宰了它,拿到集市上卖鸡肉。老扎匠想一只死鸡拿去集市上去卖别人肯定会嫌弃的,再说了鸡血都闷在了肚子里面,肉就不好吃了。老扎匠权衡再三,他觉得自己已经老了,饲养的这些鸡也越来越大了,越来越难管了,他以前听过“杀鸡骇猴”的故事,老扎匠活学活用,把这个本领运用到了管理层上。他拿着那把铁锈红色的菜刀,对着三只鸡和一只鹅,老扎匠慢慢地割开鸡的脖子,鸡毛飞的到处都是,公鸡挣扎着翅膀,两只眼睛已经快从眼眶中凸出来了,临刑的场面虽然残忍令人发指,但是,这种做法起到了非常好的震慑作用。老扎匠把菜刀丢在石板上,石板敲打出叮当的响声,三只鸡吓得坐在了鸡巢里,大白鹅扭过头去不敢看,嘴巴嘎嘎嘎地叫个不停,屁股后面又拉出来一泡屎。

后来,老扎匠把这只鸡炖了一锅汤,也许是因为很少吃荤,老扎匠已经对这种油腻的东西过敏,只要一吃鸡肉一喝鸡汤身上就会出现疹子,红色的,伴随着钻心疼痛,空气中也暴露出一股奇怪的血腥味。老扎匠一边摸着嘴巴,嘴里面一边发出来哟哟哟的响声,也不知道他是疼得叫呢,还是舒服得叫,谁都不知道,只有大白鹅在旁边兀自的嘎嘎地叫了两声,声音凄惶,惹人泪下。

老扎匠把剩下的鸡汤鸡肉丢在了大白鹅的面前,大白鹅看都不敢看,整个身子像是筛糠一样的发抖,老扎匠把大白鹅抱起来,仔细地检查了一番,他以为大白鹅生病了,老扎匠长叹一口气说:“包,胆小鬼。”最近连绵细雨,细雨像是织锦一样,在空中飘荡。老扎匠抻了抻懒腰,然后,坐在一只小凳子上,拿着红灯牌收音机听黄梅戏。有时候,老扎匠还会跟着收音机一句一句地唱,收音机里面唱一句,老扎匠就跟一句,有点像是农人犁田一样,收音机好像是一头牛,牛走一步,后面,老扎匠抡着牛鞭啪的一下,再继续向前走一步。

老扎匠喝喝小酒听听小曲儿,这样的生活很惬意,他喝完酒以后,就趴在桌上呼呼地睡着了。

老扎匠睡着的时候,还打着呼噜,呼噜声又长又密,大白鹅用自己的嘴巴啄了啄老扎匠的裤腿,老扎匠睡得比较沉,根本就不知道大白鹅心里面埋着事情呢。

大白鹅挺着自己的肚子,轻轻地来到了鸡巢边,那三只小鸡也许是因为失去了大公鸡的庇护,没有一个头儿带领队伍,三只鸡也变得六神无主。三只鸡从鸡巢里面跑了出来,但是有一只鸡出来以后,想着地上老扎匠没有吃完的食物,啄着地上密密麻麻的花生衣,还有一只鸡呆愣愣跑出来,又照样折返回去。大白鹅嘎嘎嘎地叫了几声,好像在问它们愿不愿跟着自己一块走,三只鸡都摇了摇头。

我们紫檀树故乡有一条琴河,琴河两岸种植了大量的柳树,柳条弯弯像是淑女的长发。

那天大白鹅走的时候,天上刚刚下了一暴雨,山洪暴发,有人拿着滚钩在琴河里面掏东西,两岸的木头被水冲走了,有不怕死的小伙子身上捆着一根绳子,在河边钩木头,听说,这种木头很宝贵,可以雕刻成各种各样的东西,也有资金殷实的人家,用这种上等的木头打造棺材。

大白鹅被洪水卷走了,有人在河边掏木头,他们惊讶地说,河面上飘着一只鹅,有人用滚钩去掏大白鹅的脖子,大白鹅几次都逃走了,幸好是水急,大白鹅被湍急的河水给打走了。

第二天晚上暴雨停了,被雨水冲洗过的琴河像是被鬼子扫荡了一般,光溜溜的河沿,两岸的植被已经被河水剥了一层皮,父亲就是在雨停以后上路的。

父亲现在不知道这只大白鹅在什么地方,他很急,要是大白鹅回来了,肯定是没有命的。大白鹅看见炊烟就知道躲避,看见老扎匠家的白色屋顶,身子就发抖,父亲现在很同情大白鹅的处境。年轻的时候,父亲在感情上出现过问题,老有人问我父亲,小裙子(绰号)这个小破鞋睡得舒不舒服,她舒服了会不会叫之类的废话。我父亲回家以后,我母亲就生气地拿着菜刀,有点磨刀霍霍的意思。但是我父亲看见母亲的情景,就像现在大白鹅看见老扎匠差不多,两腿不听使唤,说话直哆嗦。所以说,我父亲此时的心境和大白鹅的心境就像是两条线交叉在了一起,其实说来也很奇怪,我父亲看了看这只大白鹅,好像看见了自己的影子,父亲现在很急,不知道这只大白鹅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不过他也很高兴,大白鹅只要不在老扎匠家,就可以逃脱一死,其他都是小事情,只要能活命才是最重要的。

现在,我父亲对给岳母送轿马这件事情,索然无味,他满脑子都是大白鹅。

父亲心中左思右想着,我该怎么办呢?

是把大白鹅给找到,然后,带回来给老扎匠,结束它作为一只鹅的生命,还是把大白鹅带走,掩藏起来谁都不告诉呢?

父亲在门口走来走去,脑子里像是一团乱麻,父亲左脑袋说,把大白鹅给找回来吧,回来后,用鹅血溅在轿马上,岳母去世以后灵魂就能上天堂啦;父亲右脑袋又告诉自己说,大白鹅一路帮助了你,你竟然送大白鹅上断头台,这他妈的不是人干的事情。

父亲没对老扎匠说,一个人上路了。

父亲走的时候,天上下起了大雨,雨水像是大白鹅的眼泪。

父亲一路跌跌撞撞的,山路被雨水洗过,泥泞难走,父亲几次都摔倒在泥地上,父亲站起来,手上都是黄泥巴,父亲沿着昨晚走的路,一路上在草丛和树林中穿越。他拨开草丛,使劲地喊着大白鹅,草丛里面根本就没有大白鹅的影子。父亲担心大白鹅被狐狸吃掉。

父亲很担心,一路上父亲只是听见山林间叽叽喳喳的鸟叫声,还有狐狸发出来咕咕咕的叫声。父亲折断一根杉木,他用杉木当作防备的武器,他举着杉木一路走着,左顾右盼希望能听见大白鹅发出的嘎嘎声。

走了一段时间,父亲坐下来,休息了片刻,他脑袋里想,大白鹅到底去了哪儿呢?父亲甚至都有些生气了,这鬼东西,说走就走了,父亲甚至想,找到大白鹅后一定要好好地惩罚它,一解心头之恨。父亲忽然感觉到了肚子饿,肚子饿以后,他联想到了湖里的鱼,父亲忽然想了起来,那只大白鹅会不会在琴河里面,父亲想到这儿很兴奋,他也没顾及肚子饿,连忙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赶着去琴河边看大白鹅在不在。

父亲一路小跑,父亲的身上沾着泥巴和树叶,他像是一个泥人一样。等他到了琴河边,琴河的水面上飘着一层淡淡的薄雾,雾水像是轻纱一样,在琴河的上方轻轻地摆动着。父亲站在琴河对面的山坡上朝着琴河的水面望去,水面上除了一些枯枝败叶以外,还有几只翠鸟贴着湖面像一只箭一样飞过去,父亲看见琴河的水面安静得像是一个睡熟的婴儿。父亲到处看了看,水面上什么都没有。几只鲤鱼从水里面跳出来,拍打着水花,父亲揉了揉眼睛,琴河的水面上根本就没有大白鹅。父亲很失望,他坐在一块石头上,只能唉声叹气,父亲从口袋里摸出烟卷,烟卷已经被雨水打湿,父亲把烟卷丢在地上,什么话都没说,沉默得像是一块石头。

父亲休息了一刻钟,他扫兴地站起来,准备回家,他看见薄雾已经渐渐地散开,碧绿的河水中央,呈现出一个白点,白点慢慢地移动着,父亲很惊讶,他向白点移动的方向跑过去,白点越来越大,这样看起来,父亲确信那白点就是大白鹅。父亲疯跑着撵过去,他大声地喊着,声音已经惊动了山里间的鸟雀,鸟雀已经扑棱翅膀飞走了。山的对面传过来回声,声音一阵一阵地消失,大白鹅悠闲地在河面上滑行。

大白鹅在河面上嘎嘎嘎地叫了几声,父亲站在河坝边,大白鹅滑了过来,父亲抱着大白鹅,大白鹅居然矫情地把头搭在父亲的肩膀上。父亲嘴上哈哈大笑,父亲说:“你这鬼东西,你跑哪去了呢?”父亲很生气,他拍了一下大白鹅的脑袋,大白鹅又嘎嘎嘎地叫了起来,父亲又摸了摸大白鹅的脑袋,大白鹅在父亲的怀里像是一个受宠的婴儿。

一路上大白鹅嘎嘎嘎地叫,父亲也不知道大白鹅是受了惊,还是见了父亲以后,内心高兴,此时,父亲的心情是复杂的,他也不知道回去的时候如何向母亲交差。

到了傍晚的时候,父亲回到了家。父亲站在家门口畏首畏尾,他左看右看,心里面虚着呢。父亲推开大门,正看见母亲把箩筐里面的猪肉,一刀一刀地拿出来,放在屋檐下的竹篙上。父亲也没说话,母亲愣着眼睛看他说:“家根,你怎么抱了一只鹅回来,轿马呢?”父亲把大白鹅放在院子里,大白鹅伸长了脖子,然后,又嘎嘎嘎地叫了几声,这几声比以前叫的也更加的响亮了,父亲一下就听了出来。

父亲没说话,母亲有些恼火地说:“家根,你脑袋是不是坏了,我叫你买轿马回来,你他娘的倒是给我带回来一只鹅?”

“纸轿马,老扎匠没做好呢!”父亲慌乱得顶嘴道。

母亲冷笑了两声说:“家根,你是在哄谁呢?你以为我很傻吗?”

父亲看软的不行,只能来硬的,父亲拍了一下桌子说:“不就是一只轿马吗,不送怎么了,大不了送一只鹅!”

“送鹅,家根你是不是在开玩笑呢?”

“我没开玩笑,我说,送鹅就送鹅!”

母亲摇了摇头说:“家根,你真的是脑袋坏掉了吧。”

外婆的生日马上就要到了,母亲非常着急,按照传统的习俗,这次应该给外婆送轿马的,现在,父亲既然说出这种混账话,母亲为了纸轿马的事情,和父亲大吵了一架。大白鹅好像是听见了,看见父亲被骂的可怜样子,有时候大白鹅会走过来,用嘴巴咬紧父亲的裤脚,父亲只好蹲下来,摸了摸大白鹅的脑袋说:“大白鹅啊,大白鹅,你要是一只纸轿马就好了。”

三月三日,外婆生日的那天,父亲荒唐地抱着那只大白鹅站在了外婆的寿宴上。

舅舅和舅娘看见我父亲怀里面抱着一只鹅,当时,外婆正坐在一张古老的龙椅上,看上去老态龙钟,有点像老佛爷似的,她嚅动着嘴巴,头发已经全白了,看起来像是头顶上覆盖着一层雪,身上发出来一种奇怪的紫光。

吃酒宴的小伙子们,点燃了炮仗,炮仗噼噼啪啪地响着,父亲把大白鹅紧紧地捂在自己的怀里,大白鹅不敢看,嘴巴里面只是胡乱嘎嘎嘎地叫了几声。舅舅和舅娘看见父亲怀里面竟然抱着一只鹅,他们脸都快红了。

寿宴现场,来了很多人,左邻右舍,甚至有人掏出了手机,抓拍了几张父亲抱鹅的照片发朋友圈,父亲很滑稽,我当时看见舅舅的脸红得像是用烙铁刚刚烫过一般。

外婆看见那只大白鹅,只是微微地笑了几下,外婆已经不能说话了。前年夏天,外婆害了一场病,不能说话。痊愈以后,奇怪的是食量比以前大了不少。

父亲没有送纸轿马,当时,吃寿宴的亲朋好友们都围过来,看着父亲怀里面的一只鹅,都过来瞧稀罕,父亲也恭恭敬敬地用平易近人的眼光看了过去,他们都朝着父亲笑。

他们问:“家根,你怎么带一只鹅来了?”

父亲装着很有道理的样子笑说:“你们不懂!”

“我们不懂?我们怎么不懂了?”

父亲呵呵地笑说:“这是一只神鹅,你们懂个屁哩。”

围观的人,看着我父亲,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们摇头晃脑地说:“家根,估计是发了迂。”

父亲大声地说:“你们懂个屁!”

围观的亲朋好友们也不再搭理父亲,只是嘴里发出来嘁的一声,好像是对父亲的鄙夷。

母亲也不知道怎么告诉外婆,纸轿马没有了。

舅舅过来问我母亲:“姐夫怎么了?”我母亲说:“家根发迂,我叫他送纸轿马过来,他去了扎匠店,就带回来一只鹅呢,说是神鹅,你信不?”

舅舅说:“姐夫真的怕是发迂。”

寿宴的现场很热闹,舅舅把父亲送来的那只大白鹅丢进了厨房,厨房的师傅拿着刀问舅舅:“是不是宰了?”舅舅说:“我姐夫送的,不宰了,还留着下蛋不成。”

厨师看了看大白鹅,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美丽的大白鹅,像是一只美丽的天鹅,大白鹅嘎嘎嘎地叫了起来,神情十分紧张。

快开宴了,父亲焦急地问母亲:“大白鹅呢?”

母亲说:“送厨房了,燉汤。”

父亲赶忙跑进厨房,他看见厨师正拿着一把菜刀,使劲地割着大白鹅的脖子,父亲狠狠地踢了厨师一脚,厨师躺在地上,爬起来,要和父亲打架。

父亲抱着大白鹅疯狂地跑走了,父亲也不知道抱着大白鹅跑了多远,他听见寿宴的现场,发出了吵吵闹闹的声音,大礼炮在空中炸响,这正是开寿宴的时刻了。父亲望了望大白鹅,微笑着。父亲来到琴河边,他把大白鹅放在河水里面,他对大白鹅说:“大白鹅,你快跑吧,你跑得越远越好!”

责任编辑   乔   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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