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湖

她是被父亲放养长大的野孩子，无论走得多远，她的心永远留在新疆广袤的荒原上——她就是被人昵称“河狸公主”的初雯雯。

在荒野中自在成长

1994年出生的初雯雯是个在野外放养大的孩子。话要从头说起。1990年8月份，初雯雯的父亲初红军做硕士毕业论文来到新疆布尔根野生动物保护区，从此走上野生动物保护的道路。

初红军常年在野外工作，常常离家好几个月，为了能多和女儿在一起，从雯雯2岁起，初红军就抱着她去野生动物保护区，自己工作时，雯雯就撒着欢地在宽天阔地间跑，一棵蒲公英就能让她快乐地吹上半天。

在别的孩子忙着背古诗词的时候，雯雯却在卡拉麦里的平原上努力地记住每一种植物或动物的名字，对野生动物和植物，她可比对课本上的内容熟悉多了。许多时候，初红军像最严苛的老师，举着个小皮鞭站在雯雯背后监督，防止她偷懒。雯雯指着面前的植物念叨：“这个是假木贼，这个是白梭梭，这个是柽柳，这个是……”稍一走神，或者卡壳，或者小小的一声“呃”，冷不丁，小皮鞭就甩到了身上，疼得雯雯一声惨叫。可即使这样，雯雯仍然觉得自己比成天待在教室里的孩子幸福多了。

普氏野马是地球上唯一幸存的马的野生亚种，曾经在自己的故乡卡拉麦里绝迹，后来从国外引种回来，初红军带领团队为它们量身打造，重建家园。

在围栏圈养阶段，雯雯成天围着它们转，其中有一匹叫“皇后”的母马深得她的喜欢，她常常远远地跟着马儿边走边看，或者用望远镜观察马儿的一举一动。“皇后”怀孕后，雯雯乐坏了，成天追着父亲问它什么时候会生。

由于野生动物找隐蔽地方生产的习惯，再见时，小马已经围着“皇后”蹦蹦哒哒了。雯雯为小马起名古丽，古丽意为花儿，她想让小马做卡拉麦里最美的一朵花。

一天，父亲送给她一台数码相机，神秘地说：“你要赶紧学会，一月后有大事要用！”雯雯的好奇心被激发了，她痴迷地研究相机，拿着它四处拍白云、戈壁、草地、河流……所有美的事物尽揽手中。

一月后，雯雯正要上学，父亲拦住她：“我帮你请假了，今天你和我们一起去看普氏野马野放！”“原来您说的大事就是它呀！”雯雯欢呼起来。她想起了小古丽，她要亲自看着它走向野外。

野放时刻到了，马群眼睛里闪烁出疑惑和犹豫，在经历了短暂的紧张和不安后，它们似乎明白了自己的命运，依次跨过围栏，接着撒开四蹄向远处飞奔，小古丽也紧紧跟在妈妈“皇后”的身后跑远。

看着心爱的朋友渐行渐远，雯雯忍不住哭了起来，她回头一看，父亲也是眼泪汪汪，脸上却咧着嘴一直在笑。他们呆呆地看着马群，彻底消失在视线之内。

此后好些天，雯雯都和父亲一起去找野放的马群，她通过望远镜观察古丽，雯雯似乎听到了古丽打着欢快的响鼻，那一刻，不舍牵挂全化作了由衷的欢喜。

稍大些，雯雯在父亲的教导下学会了填写野外监测数据，从此，她跟着父亲的团队去野外工作时，就不止光顾着玩，还能帮上点小忙了。为了培养雯雯野外独立生存的能力，父亲给她准备了一个大大的双肩包，里面装着水和口粮、GPS、风速仪、摄像机、照相机镜头等。

一群人中，雯雯是最小的成员，也是唯一的女性，但父亲要求她自己背着那些装备，必须跟上团队速度。陡峭的山坡要爬，湍急的河流要蹚，看见目标要火速前进……

每年节假日，雯雯除了跟着父亲一起进行野生动物调研外，还经常跟着父亲参与野生动物救助。2009年冬至2010年初春，阿勒泰遭遇了一场特大雪灾。雯雯被父亲带着去戈壁滩上撒牧草，给饥饿的黄羊提供食物。车行处，只见路边有许多缩成一小团一小团死去的黄羊，当雯雯看到幸存下来的黄羊为了挖到地上野草，拼命刨开锋利的冰雪，以至蹄子腕都被割烂时，痛哭流涕，结果泪水迅速结冰糊了一脸，没两天脸全冻烂了。

为保护动物甘心做“残联主席”

在父亲的严厉教导下，常活跃在野外的雯雯并没有耽误自己的学习，相反成绩一直很好。高中时，她主导了《乌伦古河流域蒙新河狸》项目，获得全国青少年科技創新大赛国家二等奖，也因此获得中国农业大学的保送资格，主修英语和传媒。到北京林业大学读研究生时，她转到了野生动物保护与利用专业上。

在野外久了，野生动物变成了雯雯心中远距离的家人。

有一年正值寒冬时节，一只小火烈鸟迷途来到阿勒泰市阿拉哈克乡盐湖边，又冷又饿。雯雯发现它时，它的半个脚掌都冻掉了。雯雯把它救回家，小心翼翼地给它处理伤口，给它取名“烈烈”，还给它营造了一间温暖的房子，又从外地找来特制食物喂养它。就这样，故乡在热带地区的烈烈存活了下来，并完全恢复了健康。

雯雯在第二年迁徒时把烈烈放回原处，希望它的家族再次从这儿经过时，能带它重回队伍。结果一直没出现奇迹。无奈，雯雯在取得有关部门许可后，烈烈长期就养在了家里。

也有的动物没那么幸运，曾有只威风凛凛的草原雕，因误食老鼠药，最终没救过来，雯雯为此大哭了一场。

多年来，雯雯收养过多少伤残野生动物，她已记不清：有些没能活下来;有些养好伤之后，就放归自然了;有些家里放不了，就送到野生动物救助中心了;也有的彻底失去野外生存能力，就留在了家里。收治的形形色色的残疾动物多了，雯雯忙不过来时，母亲也会上阵帮忙。朋友们经常调侃雯雯是“残联主席”，称呼她的家是“残疾动物保护联合会”。

2016年，雯雯站上《我是演说家》舞台，向观众介绍了黄羊、普氏野马、蒙新河狸等物种，她在演说中呼吁：“一个物种的生存情况，可以很好地代表它所处的生态环境的现状。每一个物种的灭绝，都会对生态环境造成影响，而生态环境持续的恶化，会引起地球的大洗牌。”

参与过节目后，雯雯一直在反思，自己还能为野生动物做点什么。不久，她决定通过镜头把人们看不见的动物和景色，用镜头记录并展现出来，让人们了解并亲近野生动物。

这时候，雯雯与一向支持她的父亲发生了巨大的分歧。父亲主张她持续深入学习，以科研为主，他说：“长年累月的野外工作并不适合女生，况且基础不牢，地动山摇！”但雯雯却觉得发动公众力量，比单打独斗更重要，她甚至生气地认为父亲对她有性别歧视，“凭什么怀疑我吃不了苦？！”她还搬出父亲的科研成果为自己佐证，“您看看您，保护河狸三十年了，从前162个家族，现在还是这么多！也没见它增加呀！”父女俩谁也说服不了谁。

2017年9月，雯雯和搭档成立以拍摄野生动物纪录片为主的瞳之初自然影像工作室。取名瞳之初，“初”的意义不单单是因为与自己的姓氏相同，在雯雯看来，“初”是“人之初、性本善”中与生俱来的纯真与朴实的善良因子，也是她从野生动物们眼中记录到的独到的干净、纯粹和温暖。

为拍摄科克森山的盘羊，雯雯和团队成员每天步行16个小时，翻过数座海拔落差上千米的山，背着行囊和相机在乱石险峰间小心前行。有时他们会在阳光过于强烈不宜拍摄的下午，像盘羊那样在山顶小憩。为了抓住光线最佳的落日时分，他们要工作到十一点左右才能收工，然后借着月光寻找盘羊行走的“捷径”摸索下山，走到车前常常已是凌晨三四点，休息没几个小时，第二天早上八九点再次出发。

在阿尔金山，有野牦牛冲着初雯雯的车突奔过来，幸而半路停住，不然它的冲力足以顶翻越野车;去拍摄黄羊时，车在公路上被打瞌睡的大车司机追尾，后座的护林员尾骨被撞裂，雯雯侥幸逃过一劫。尽管前路艰险，但又倔又硬的雯雯却从没退缩过，她常常自我打趣，“若一去不回，便一去不回！”

我和我的动物朋友一刻也不能分割

工作室短短两三个月以后，因为开不起工资，大家先后相继离去，一堆人重新变成了雯雯一个人。她白天拍照，晚上写文案。历时一年，雯雯终于拍摄完成了阿勒泰地区野生动物纪录片。雯雯心中的野生动物保护事业正逐渐变得越来越清晰，她把瞳之初自然影像工作室更名为“瞳之初自然保护协会”，旨在通过各种方法去保护野生动物。

蒙新河狸是种非常聪明的小动物，能够为了改善生存环境，持续几代筑坝。河狸筑坝不光对它们自己有好处，而且还能有效地阻止水土流失，对附近生态环境都有好的影响。由于河狸是昼伏夜出的动物，白天会在巢穴里睡觉，只有到了晚上才会出来采食和筑坝，也只有这时，镜头才能捕捉到它们的身影。

秋季阿勒泰的夜晚气温很低，而初雯雯架着照相机在草丛里一趴就是好几个小时。雯雯深入考察河狸生存状况后，才真心感到父亲这些年为此付出的努力有多不容易。乌伦古河流域曾经有很多河道适合河狸生存，近年来因为人类活动的加剧，它们的生存领地迅速缩减，数目不到500只，比熊猫还稀少。雯雯亟须把河狸的真实情况告诉更多人，让它们慢慢恢复种群和数量。

2018年底，为了争取拿到阿拉善SEE基金会创绿家项目的资助，雯雯策划并发起“蒙新河狸守护者”项目，希望联动社会各界的力量，让更多的人关注河狸，并能亲身参与蒙新河狸的保护中来。她常常白天在荒野考察河狸生存状况，彻夜伏在案前写讲稿、做PPT、寻找志同道合的同伴。看到女儿夜以继日地工作，初红军心疼地劝慰她，“工作急不得，还是得一步一步走哇！”

那天，在上百位企業家们面前阐述完河狸面临的危机以及自己对未来的构想后，企业家们接二连三向雯雯抛出问题：“如果我们把资金给你，你具体怎么操作呢？”“后续怎么发展呢？”“如果资金用完了，你们怎么办？”“公益和商业的区别在哪里？你们如何定义公益呢？”

雯雯有些招架不住，紧张之余回答得结结巴巴。在走廊等待结果时，雯雯不由自主地蹲下又站起，不断向屋内张望，她很懊悔，觉得刚才自己没把紧迫的情况表述清楚。她太需要这笔钱了！来来往往的人从雯雯面前经过，她觉得几个小时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当雯雯得知自己的项目通过了审核时，喜得连蹦带跳，赶紧给父亲打电话报喜。

“如果我们不采取行动，比如喂胡萝卜和树枝;如果我们不造栅栏，许多河狸可能早就死了，死于饥饿、寒冷或天敌。”每看到一个朋友，雯雯总喜欢讲河狸的故事，强制分享已经成了她的日常操作，恨不得一口气讲个三天三夜，不听她讲，就不是她的好朋友。雯雯的目标是未来河狸家族破200个，数量达1000只以上，牧民比她还爱河狸。

野生动物需要的是自然的一切，需要的是目之所及都是它的同伴和家人，给它们空间，这才是最好的保护。“河狸守护者”是“瞳之初”开展的第一个公益项目，该项目允许162个内地爱心人士通过捐500块钱的方式认领162个河狸家族，换成一车草，送给那些距离蒙新河狸家族最近的牧民，引导牧民主动守护蒙新河狸。雯雯还发起了“河狸食堂”的新项目，以发放补助的形式带动当地牧民为河狸种树，为河狸建立更多、更美好的家园。

渐渐地，牧民们保护河狸的积极性被调动起来，退伍军人塔里哈提每天都会砍树枝喂困在自家灌溉渠里的河狸一家，并想办法帮它们度过严寒的冬天，他觉得保护野生动物是一种荣誉。当地人也把雯雯这个人美心善的女孩称为“河狸公主”。

除了关注蒙新河狸外，雯雯常到各个学校去宣讲野生动物与人类的关系，分享她与它们的故事。每每有关于野生动物受伤的图片展示时，小朋友们都会齐刷刷地探身细看，并询问自己能为此做什么？雯雯还与机构合作，为孩子和家长们组织阿勒泰科考夏令营，让他们吃住在牧民家里，带他们看动物们的生活环境和生存状态，同时也让牧民们感受到野生动物能给他们带来实在的好处。2019年3月，雯雯和王昱珩合作出版了新书《初瞳：我和我的野生动物朋友》，到各大城市宣传售书，将所得收益返给“河狸食堂”。

十月份到了河狸筑坝的时候，雯雯带着团队在一个河狸家族洞口布置了许多红外相机，向全网直播河狸筑坝、囤粮食全过程。河狸用嘴细细碎碎地啃着碗口粗的树干，忙忙碌碌的勤劳模样让网友们深受感动，时不时有老河狸带着小河狸出来闲逛，看到它们一家岁月静好的样子，大家倍感温暖。许多网友向雯雯表达了敬意和对动物的保护之心，那一刻，雯雯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得了。从前怀疑她做法的父亲也开始理解了，希望女儿能走出一条有个人特色的野生动物保护之路。

从野生动物爱好者到野生动物自觉的保护者，初雯雯说自己会永远和动物朋友们在一起，她要把野生动物保护这条路一直走下去。

编辑/杨晓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