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室来了一个酒后被撞的男子，却出现了两个自称是他妻子的女人，究竟谁真谁假呢？看病还得带结婚证吗？华中某医院急诊科医生不老的树请你来看今天的故事。

疑似车祸

我们医院附近有条有名的酒吧一条街，每当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这里总是热闹非凡，而最精彩的故事总是在凌晨的急诊室上演。

晚上12点，忙碌了一天的急诊大厅里人迹寥寥，几个护士闲坐着聊八卦，看完最后一个病人，我刚坐下来准备拿出手机看新闻，屁股还没热，外面就传来一阵骚乱。

一辆黑色小轿车停在了急诊门外，这个位置一般只有120才能停，面对保安的驱赶，司机丝毫没有开走的意思。这时，从车上下来一个年轻女人，她一边不断跟保安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马上就走。”一边快速跑进急诊大厅，招呼里面的护士拿推车。

护士以最快的速度将病人推进抢救室，这个叫刘芳的女人，自称是病人汤健的妻子，她一把拉住我说：“医生，我老公喝醉了，麻烦您帮他醒醒酒。”

还没走近病人，我就闻见一股难闻的气味，是酒精和呕吐物的混合味道，病人已经沉睡、面色苍白、大汗不止、身体发凉，嘴唇呈橘色，典型的酒精中毒。除了这些症状外，我还发现病人身上有不同程度的擦伤，衣服和裤子上有明显的灰尘和污垢。

刘芳看我一直盯着汤健的衣服，她声音略带颤抖地说：“他喝多了，没站稳，刚才摔了一跤，没事，都是小伤，我们就是来醒酒的。”我看着她说：“你老公不是喝醉了，而是酒精中毒。““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刘芳爽快地回答。说完，她转身为汤健擦掉嘴角的呕吐物，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过了一会，护士问刘芳：“病人有没有药物过敏史？”刘芳先愣了一下，随即说：“好像没有吧。你是他老婆，连这个都不知道吗？”护士说。“他平时身体很好，连感冒发烧都很少，从没住过院，我哪知道他对什么药过敏。”刘芳说。护士走过来小声对我说：“我怎么看病人身上的伤，都不像是摔伤。”

其实不止护士有疑虑，我也有，只是病人家属一再坚持是摔倒的，且拒绝做进一步检查，这让我们也很无奈。没有其他陪同的家属，而患者又始终昏迷不醒，没办法询问更多。

刘芳好像很心急，一会进进出出不停打电话，一会又跑去催促护士调快输液的速度。护士不满地说：“你来医院的目的是治病，不是来赶集的，输太快，病人也会不舒服。”刘芳赔着笑脸说：“对，对，对，你说得都对，不催了。主要是我家里还有两个孩子没人照顾，看不见我，孩子们都急哭了。”刘芳一边说一边用手抹眼泪。

也许是看到大家异样的眼光，之后的刘芳耐下性子坐在床边，表现出一个妻子该有的模样，时不时替病人盖被子，提醒护士换药。没事的时候，刘芳还跟护士唠唠家常，除了坚持拒绝做检查，她表现的和普通妻子一样，对丈夫的吐槽，对孩子的担忧。

天快亮的时候，刘芳突然提出要出院。我忍不住问：“你确定你老公只是摔倒了，没有其他内伤？内伤肉眼是看不到的，要做进一步检查。“刘芳挥挥手：“真不用了，医生，我老公什么情况我清楚，就只是喝醉了摔了一跤，没那么矫情。”我着急地说：“不是矫情，有些内伤是几天之后才会出现，况且也花不了多少钱。”“能省一点是一点，我们家经济条件不好，还有两个孩子要养，您就帮帮忙，这检查我们真不做了。”刘芳祈求地说。“如果你坚持不做检查，是要签字的。万一过几天出现后遗症，你再跑来追究我们的责任说我们漏诊怎么办？”“放心不会的，您说签什么就签什么，反正我们要出院。”劉芳不顾我的劝阻，还是执意要出院。

保险起见，我让刘芳在病历和拒绝知情书上都签了字。临走，我忍不住叮嘱了一句：“回家以后要是有恶心、呕吐等症状及时来医院。”签过字后，在天亮之前，刘芳将尚在昏迷中的病人带离了医院。

刘芳离开后，护士忍不住抱怨：“看着感情也不错啊，为什么不做检查呢？又花不了多少钱，万一耽误了病情多不好。”有人回答说：“要么是心大，觉得只要没流血，就算没事;要么是另有隐情。”虽然揪心于病人的真实情况，但是在医院，决定病人治疗情况的不是医生和病人，而是陪同而来的家属。

一夫二妻

两天之后，120送来一个病人，陪同而来的家属着急地说：“医生，快来，救救我老公。”走近一看，发现是前两天被妻子执意带离出院的汤健，只是眼前这个自称是汤健妻子的女人叫王倩，那刘芳又是谁呢？我们一群人面面相觑，有点摸不着头脑，但此时我无意去探究谁才是汤健真正的妻子，因为摆在我眼前有更重要的事情。

王倩说：“我老公前两天喝醉了，回来之后人一直没精神，今天开始头痛、恶心、呕吐。”迟发性脑出血？听到病情描述的那一刻，我第一反应是前两天汤健确实不是简单的酒精中毒，当时仅凭外观根本看不出异样，而迟发性脑出血则在伤后三天内出血。

我说：“先拍个片子看看吧，具体等检查结果出来再说。”王倩不住地点头，配合护士带着汤健去做了相关的检查。脑部CT和内脏彩超证实了我的猜测，汤健颅内确实存在出血，所幸出血量不算太大。

为什么会脑部内出血，王倩一无所知。而汤健对“好心人”的身份也是一问三不知，他说：“我当时喝多了，迷迷糊糊有人问我家庭地址，我就说了，其它的都不知道了。”王倩说：“我老公是做销售的，前两天他出去陪客户应酬，一晚上没回来，第二天被一个好心人送到小区门口。因为工作关系，他经常喝酒，喝醉酒被出租车扔在小区门口是常有的事，当时以为他是醉酒没醒，直到他出现呕吐的症状。”

听说丈夫曾被送到我们医院醒酒，王倩认为这是一起医疗事故：“当时为什么不为他完善检查，怎么能让他随便出院？”王倩的话问得我哑口无言，正当我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实情时，王倩又开口了：“你们太不负责任了，人命关天，怎么能敷衍了事，我要投诉你，投诉你们医院。”王倩大声斥责道。

我无意去泄露病人的隐私，但眼下不说又实在不行：“当时有个自称是他老婆的人坚持什么事也没有，只让按酒精中毒治疗，而且我们这里还有她当时的签字证明。““老婆？我才是他老婆，你别以为篡改了病历，编造一个理由就能骗得了我，你这就是医疗事故。”王倩生气地说。“你把病历拿出来，病历上有详细的情况说明。”我说。“什么病历？我没有病历。”王倩说。

幸亏我这里存了底，调出当时的病历，上面清清楚楚写着自愿离院，后果自负。监护人那一栏的签名上写着刘芳。“刘芳是谁？“王倩疑惑地看着我问。我小心翼翼地说：“她说她是汤健的老婆，也是她送汤健来医院的。“王倩突然瞪大着眼睛，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到这，我大抵猜出谁才是汤健真正的妻子。她看了看我，又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汤健，眼泪瞬间就溢满了眼角，她没再继续追问我关于刘芳更多的细节。

汤健住院那几天，王倩一直在身边照顾，一个人的时候她经常对着窗户发呆，肩膀一颤一颤的，四目相对时，可以清晰地看见她红肿的眼睛。关于刘芳，大家默契地只字不提，包括当事人本人。

汤健像个没事人一样，经常提醒王倩注意休息，不要累到。吃饭的时候，他不停把自己碗里的肉夹给王倩，一脸宠溺地说：“辛苦老婆了。”任谁看，这都不像是个背着老婆出轨的男人。可如果没有特殊关系，刘芳不会打着妻子的名号;可如果说是妻子，刘芳的做法又太奇怪，没有哪个妻子会罔顾自己丈夫的性命放弃检查。虽然大家心里都有疑问，但毕竟是别人家的家事，我们实在不好多嘴问些什么。

汤健的父母带孩子来医院，王倩也努力配合，一家人有说有笑，没人看见她转过身抹泪的动作。

熟悉之后，王倩跟我说起她和汤健的故事：“我和汤健是大学同学，他是典型的凤凰男，而我虽然算不上白富美，但家境比他好太多。当时父母和朋友都反对我们在一起，说这年头凤凰男的名声都臭了，他们就是想找个城里姑娘做垫脚石，等飞黄腾达了就一脚踢开。可我坚信汤健不是这样的人，结婚之后，他一直很努力，工作也很拼，常常为了一个订单陪客户吃饭喝酒，好几次喝到胃出血。”

“他一直对我很好，早出晚归都很跟我说，工资卡也都交给我，我从来没想过他会在外面有别的女人。我还一直以为自己很幸运，嫁了个好男人，原来，他也会犯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我也想过不管他，任由他自生自灭，但看见他躺在病床上还惦记着我，又下不了狠心。如果真对我好，为什么会有其他的女人呢？”

王倩的问题我很难回答，只能安慰她：“你要不找他谈谈，说不定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没什么好问的，眼见为实，他的一问三不知，就是最好的答案。”王倩说。

出院那天，汤健很高兴，一只手拿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另一只手拉着王倩：“我们出去吃好吃的，医院的饭难吃死了。”王倩无力地笑笑，没有应声。我想如果没有汤健的这次意外住院，王倩一定会很幸福。可命运就是这样的诡异，你永远不知道它藏在哪里，给你怎样的一击。

谜底揭开

本以为王倩和汤健的故事会到这里结束，没想到一个月后，他们再次出现在了医院。原来回家之后，王倩一直放不下心里的疙瘩，她决定向汤健摊牌，可汤健咬死自己不认识刘芳。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这才跑来医院，要求查个水落石出。

王倩拿着病历对汤健说：“刘芳是谁？“汤健愣愣地看着摇摇头说：“我不认识她。”“你不认识她，她会在监护人这里签字，谁给她的胆？”王倩提高了嗓门。汤健一脸无辜地说：“我真不认识她，我被车撞了，她居然放弃做检查，我们怎么可能有那种关系？”

汤健的话提醒了王倩，她一直纠结于老公出轨的问题，却忘了签字那个人坚持放弃所有检查和治疗。王倩当即决定报警，而警察根据那晚的监控录像和车牌号码，很快找到了刘芳，但是她留在医院的姓名和电话都是假的。

据刘芳说，那晚她老公的车不小心撞倒了喝醉酒的汤健，当时路上行人不多，他们又不敢跑，怕被说成是肇事逃逸。送到医院后，发现从外观上看汤健身上没有明显伤痕，觉得撞得不算太重，就算不做检查也应该没事。两个人一商量，就决定做个最基础的治疗，又怕被敲诈，才谎称是汤健的妻子。

在交警队，刘芳低着头流着悔恨的眼泪说：“我错了，不应该抱有侥幸心理。主要是没钱，我们两个人打工挣钱，要养孩子还要付房租，手头实在不宽裕，想着能省一点是一点，谁知差点害死人。”刘芳虽然将患者及时送到了医院，但留下假的姓名和联系方式逃离医院，同样构成了交通肇事逃逸。法律却不会因为她的悔恨和眼泪而选择原谅，他们最终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了代价。

刘芳和老公不仅要支付汤健在医院治疗的所有费用，还要面临三年以下的有期徒刑。刘芳一开始送汤健入院时说出车祸的真相，按照交通事故的正常流程走，或许可以免去牢狱之灾。

真相揭开，王倩的婚姻危机就此解除，她自嘲道：“当初我要是多问一句，就不会闹出这天大的误会，差点毁了自己的婚姻。”她为自己的胡乱猜疑向汤健道歉，两人和好如初。

而这件事却并没有因此而结束，一个月后我们医院收到了法院的传票，王倩向法院起诉，认为医院对患者家属身份核实的问题上存在过错，致使汤健延迟救治，并要求医院向他们支付后续医疗费5000元，精神损害赔偿金、误工费等各项费用5万元。

法院一审判定我们医院没有责任，因为医院按照刘芳的要求治疗，这整个过程中只有刘芳陪伴在汤健身边，没有其他家属或者关系人在场。医院在整个治疗过程中没有过错，做法并无不当，而且一直强调有可能出现的各种问题。

一审判决后，王倩不服，又向第一中级人民法院提出上诉。二审法院经审理查明，认为原审法院认定的事实属实，予以确认，且在审理本案期间，原告和被告双方均未向法院提交新的证据。故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护士把这件事称之为农夫与蛇的故事，我们尽力救人，却最终成为被告。她问我，救人的意义是什么？

我想起古希腊医师希波克拉底的誓言：我愿尽余之能力与判断力所及，遵守为病家谋利益之信条，我愿以纯洁与神圣之精神，终身执行我职务。我承认在这件事上我们确实存在问题，但是作为医务工作者我们也有我們的无奈，来急诊的都是些危重的病人，在明确病因后，需要迅速做出诊断和治疗，而这中间都需要家属的签字。一般人没事不会把结婚证和户口本带在身上，随时等着医院来核查身份。等家属拿来关系证明，病人可能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抢救时机。

这里是个24小时不眠不休上演各种故事的地方;这里是充满着流血、昏厥、呕吐、感动和歇斯底里的地方;这里是病人数量最多，病种最复杂，抢救任务最重的地方。这里是急诊科。 编辑/郑佳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