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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2020-03-24刘英

含笑花 2020年2期
关键词:青瓦火塘老屋

刘英

蜿蜒曲折的乡村公路从林间穿行而过,行至山头,眼前是居住着三百多户人家的瑶族村寨,它依山而建,傍树而居,村庄的房子从山谷至山顶,十户为邻,八户一排地分布着。

十多年前,几乎家家户户都是土坯房,修建砖木结构的房子还很少。如今,随着社会经济的迅猛发展,在翠墨的八角林的掩映之下,往日低矮的土坯房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白墙红瓦的小洋楼,因而,跻身于其中的几间还未拆除的,有着瑶族特色的泥墙青瓦土房格外显眼,我家的老屋便是其中之一。

老屋和我的年纪差不多,大概是我出生那两年建成的。近三十年的风霜雨雪,老屋的容颜渐渐沧桑,是呀!怎能不沧桑呢!它一条脊梁就为我们整个家抵挡了十几载的酷暑严寒。这许多年中,我们一家人的艰难困苦,都在这里挺过,离合悲欢,都在这里发生。日久年深,对我们而言,老屋不只是一堆冰冷的土木石块,它更像是我们的一位至亲,经历岁月的涤荡,如今已经面容苍老,形容枯槁,但脊梁依然坚挺,体温愈加柔暖,每次回家,过往的岁月,在老屋生活的记忆总会被唤起。

听母亲说,我们家原是建在村落中间半山腰处的,那时房前有一棵特别大的古茶树,后来某一年的夏季,下起了大雨,古茶树在某天半夜突然倒了,自此,那里的地质灾害多了起来,故而我家便在寨子的最高处重新选址建房。常听母亲说起当年建房子的情景,其艰辛程度不能言语。没有现代化的挖机吊机,没有搬运材料的车子,哪怕一抷土,一块石头,都要靠双手一点点去掏去搬。挖地基,砌石腳,黄土一点一点地夯打成墙,木料一根一根地扛运,架房梁、立柱子、铺楼板……无一不凝聚父母一辈的汗水辛苦。盖房的青瓦也是邻里互帮,从田里挖出黏土打模后,一窑一窑地烧制,又一片片搬运回来的,我不由感叹,为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居所,老一辈人可谓极尽智慧与辛劳,竟可以无师自通,烧制出美观又结实的青瓦。母亲经常提起烧瓦那时,正值夏季,天气炎热异常,邻居大爹看我母亲时时背着孩子干活太辛苦,于是就常从她的背上把我“卸”下来背。如今大爹回忆,说当时我特别能哭,一天不达十次不罢休。

低矮的泥墙青瓦土房,虽然没有水泥浇筑的小洋楼结实美观,但它们是父母一辈辛辛苦苦建立的家,住着温暖。

一想起老屋,总觉得它和我喜欢听雨的情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小时候,每当下雨不上山干活时,我们就喜欢躲在屋檐下,听着淅淅沥沥的雨打在青瓦片上,打在屋后的八角树上,嗒嗒嗒,嗒嗒嗒,一声声,一阵阵,像一首和谐的乐曲,有时候打雷,雨声伴着雷鸣,仿佛是一首交响乐。那时候村里还没有自来水,所有生活用水都要到二公里以外的山谷里去挑,这是一个辛苦且效率低的活儿,于是很多时候大家都盼着下大雨,因为一下大雨,至少几天之内,煮猪食的水就不用挑了。大雨来时,家里能用的瓢瓢罐罐齐上阵,小孩子们拿着各种桶桶盆盆,齐齐整整地摆放在屋檐下,雨水滴了不一会儿,桶就满了,于是你争我抢地提着桶端着盆跑回屋里,往煮猪食的大烧锅里一倒,嘿!准能满!便又迅速跑回屋檐下接水,生怕迟了雨就停了。滴滴答答的天水沿着瓦槽汇聚下落,时而像一颗颗断了线的珍珠,时而像一条条柔软的丝带,落地一瞬,砸在青石上,开出一朵朵晶莹剔透的水花,看着看着,内心竟莫名的兴奋,于是干脆披着雨布,赤着脚丫,跑到院子里,踩着地上的雨水肆意玩耍。忘记时间,直到雨后初霁,家家户户的屋顶上,袅袅炊烟从青瓦缝隙中徐徐升起,各家父母呼儿唤女的声音此起彼伏时,才惊觉,裤子已经湿透。我想,每一个住过泥墙青瓦土房的小孩,他的童年记忆里大概都有一场雨,在雨里,他可以尽情玩耍嬉闹,不怕衣服淋湿了会被大人责骂,不怕青石太滑会跌倒,因为屋里火塘的火烧得正旺。

老屋的周围都是八角树,多年来,瑶寨靠万亩八角林生活,八九月份,摘回来的新鲜八角如果还没有买家来收购,人们就将其倒在老屋没有打水泥的地板上晾干,如此,可以让八角接触土地充分呼吸,不至时间太久天气炎热而被捂坏。秋收时节,田里打谷子,山上摘八角,一家人两边忙活着,于是老屋里,一年的收成堆叠如山,一边是还未来得及翻晒的金黄的谷子,一边是未出卖的碧绿的八角,看着满屋子的果实,一家人辛苦也欢心。我最喜欢的还是春天时节,八角叶落,家家户户将扫回来的叶子高高地堆在屋前的院子里,睡上去,八角叶便软绵绵地陷了下去,散发出一阵阵馨香的味道。每当有月亮的夜晚,吃过晚饭后,左领右舍的小伙伴们睡在叶子堆里玩耍,围着房前屋后抓迷藏,直到月亮升高、坠落,各家父母又呼儿唤女时,大家才意犹未尽地回家。如果是周末,清晨我们便背着背篓去扫叶子,背回来倒在老屋前,那一方用笔直的杉木铺成的晒场上,温暖的阳光打在老屋的泥墙上,打在忙碌的农人身上,辛苦而惬意。

火塘是一个家的温暖所在,老屋的火塘是有生命的,无论岁月如何变迁,人们在外面如何颠沛流离,一回到家,只要火塘里还有火,就知道,家还是家,只要火塘边有父母,就会有一种心安。从小到大,印象中,我们一家子从春到秋,都很忙碌,特别是父母,每天起早贪黑。除了吃饭,一家人很少有闲暇的时间坐在一起,于是,尽管我极度讨厌寒冷的冬季,却又期盼它的到来,因为只有在这个季节,一家人才有些许空余的时间,或是在火塘边烤火闲聊,哪怕有时候无话可讲,就那样安静地坐着也是好的,或是全家团团围坐在火塘边吃饭,只要一家人齐整,即便火塘上煮的是一锅青菜就着一碗辣子,也能吃得很香。

要说火塘最繁忙热闹的,莫过于隆冬时节杀过年猪的时候,家家户户选好日子,准备好柴火,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将大猪放倒,人们便围着火塘开始“闹腾”,煮饭的必是妇女,男人们负责切菜炒菜,左邻右舍的孩子们聚到一起,嬉闹着,迫不及待地等着热腾腾的年猪饭端上桌,热闹程度不亚于过年。每年杀年猪,腌腊肉的活都交给母亲,她将几包盐撒上去,用恰到好处的力度反复揉搓,不留死角,肉条上打个眼儿,竹条穿上,放在大背篓中,待水分滴得差不多时,一一将其悬挂于火塘之上,烟熏火烤,一条条腊肉,色泽饱满,油光可见,只是看着,便已令人垂涎欲滴。以前家里每年都要养上一两头过年猪,只是后来我们长大离家,父母便也不再养年猪了,每到年关时,到集市买点儿肉就算是杀年猪了,我总觉得,不杀过年猪,火塘少了热闹和乐趣,变得冷清了许多,那份喜欢年猪饭的热闹的情结也只有深埋心底。老屋的火塘,一烧就是二十多年,房梁上,楼板下,积了一层厚厚的油烟,那是岁月的痕迹。低矮的老屋下,那一方小小的火塘,不仅是一年四季生火做饭和取暖的地方,它更像是维系一个家庭核心的所在,只要火塘的火不灭,家就在。

父母亲一生勤勤恳恳,自力更生,他们身上这些特质一直在影响我。以前,我总想着,要是也像村里其他人家一样,也建小洋楼就好了,气派干净又整洁。这两年,父亲偶尔提及翻修房子的事情,而我忽然发现,原来我对承载了自己二十多年记忆的老屋,感情竟那么深。每次回家,总喜欢房前屋后走走看看,仿佛看望自家的一位老人,原来,它也很美。

时过境迁,与我家的矮房子一样,瑶寨里所剩无几的泥墙青瓦土坯房,也即将面临彻底消失的境遇,但它们的脊背依然坚挺,面容愈加亲切,打在青瓦上的雨声依然清脆悦耳,青瓦下的火塘,火苗依旧烧得旺盛温暖。或许多年以后,它们已不复存在,但老屋所承载过的岁月,将会变成瑶家几代人不可磨灭的集体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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