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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跟鞋

2020-03-16李加福

神州·中旬刊 2020年2期
关键词:梓树小舅高跟鞋

公路的一头通向城关,另一头通向梓树街。

森夕出现在公路上的时候,有一辆自行车刚好通过,自行车的后边有一个装冰棒的箱子——那人是一个卖冰棒的。

森夕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兜,贴身衣兜里有一块钱,毫无意外,那一块钱还在。他知道冰棒只要五分钱一支,所以没有经过太多的思想斗争,就对已经骑过去二十多米的那个戴草帽的人喊道,我要买一支冰棒。自行车就停下了,森夕小跑着过去,从兜里摸出那块钱递过去。森夕看到那人戴着一顶破旧泛黄的草帽,草帽下边是一张黝黑的脸,白色的草帽带子脏得流油几乎变成了黑色,顺着耳边往下在下巴上打了个结。那人下巴上长了一个痦子,有一小撮毛从痦子上脱颖而出,这给森夕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在这时,森夕注意到那人的眼珠子很微妙地转动了一下,他说,我没有零钱找你。森夕便不知道怎么办了,犹豫了片刻,他说,那你就明天再给我吧,我每天都经过这里,我每天都上山砍柴。森夕看到那人笑了,笑得很憨厚,他说,行,我明天再找给你,我也每天都经过这里。

森夕在很快乐地吮吸冰棒的时候,看到大壮从岔路口走到公路上来。大壮也是要上山砍柴的,他扛着尖担,手里拿着柴刀。森夕对大壮说,你要吃冰棒吗?那个卖冰棒的还欠我九毛五分钱,他没有零钱找我。大壮说,行,来一支。森夕便对那个卖冰棒的人喊道,我还要一支。自行车离他有五十米的样子,那人没有回应,森夕以为他没有听见,加大嗓门又喊了一声,然后他看到那人回过头来,笑了一下,笑得很诡异,说,我明天再找给你。那人把自行车踩得更快了。森夕顿时感到不妙,扔下柴刀和尖担,撒开大步跑着去追。大壮也扔下柴刀和尖担跟着去追。两个人的努力注定是徒劳的,公路绕过一个山嘴后是下坡路,自行车跑得飞快。后来二人只好放弃了追逐,悻悻地往回走。

肯定是棠岭人,大壮说,他妈的棠岭就没有一个好人,狗日的棠岭人个个都是骗子,他们为了一分钱能出卖自己的灵魂。大壮显得比森夕还气愤,他趁机向森夕说了一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那件事发生在多年前的一个正月。大壮说起来咬牙切齿义愤填膺,显然那件事令他一直耿耿于怀,至今他还咽不下憋在心头的一口怨气。可森夕并没有心思听,他的内心早已被刚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塞满。坦白地说,他对发生于眼前的事完全不能理解,心里感到很气愤,之后便是深深的失落。

这是发生在暑假的事。整个暑假,森夕天天都上山砍柴,他不时地将目光投向山腰的那条公路,公路在夏日阳光的照耀下像一条洁白的玉带,偶尔有车辆或行人像小虫一样从那条玉带上或快或慢地爬过,但是再也没有出现他苦苦等待希望看到的身影。有的人天生有点傻,所以容易上当受骗,森夕可能就是这样的人。有的人天生记性好,尤其是对上当受骗的经历记忆深刻,森夕恰好就是这样的人。事情本身并不大,但是他觉得那是一个屈辱,只要一想起来,他就感到不快乐。由于老是想起,那个夏天他一直闷闷不乐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那个人的影子。后来他想,我应该把他忘掉,把他当成一个屁放掉好了。一个人要想保持快乐,最重要的就是要尽量忘掉一些不宜记住的人或事。所以,他努力让自己忘掉那个人和那件事,慢慢的,那件事也就在他心里渐渐平息下来,悄悄地隐去了,如果没人去招惹,它就不会再从记忆的脑海里蹦出来了。

正月初二那天,阳光明媚,春天突然来了,冬天的寒意似乎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许多人在门外出场上聊天晒太阳。有一对年轻的陌生男女,坐在人群中心,引起了森夕的注意。男的和众人闲聊,女的则坐在男的身边默不作声。男的穿着油光锃亮的黑皮鞋,下身黑色西裤,上身黑色西装配天蓝色领带,要不是那一张具有身份特征的黝黑的脸,森夕完全有理由把他当成谁家从大城市里来的尊贵亲戚。而至于那个女的,森夕的目光首先落在她的鞋上,他的心一动,那是一双在梓树乡难得一见的高跟鞋。森夕后来在回忆的漩涡里一再确认,那是他人生当中目光第一次与高跟鞋相遇,他记得在他看到那只小巧的高跟鞋的第一眼时,他立即联想到了某本书上描述的水晶鞋的样子。目光在鞋上停留良久,当他后来将目光上移时,他看到了粉红色的衣衫,一头乌黑的披发,插着花瓣形状的发卡。这是整体的印象。至于细节,则由于距离的原因而显得影影绰绰不甚了了,在朦朦胧胧中,森夕隐约看到她额前飘着几缕刘海,眼睛睫毛很长,脸色白皙里泛着些微红润,像极了初春盛开的第一朵杏花。这些都在森夕心中刻下了难以磨灭的第一眼印象。

森夕当时手里拿着一本书,不过是装装样子的。实际上他在侧耳聆听,从他们东拉西扯的闲言碎语里,森夕得出了有关那一对男女的秘密:他是来找村长开介绍信的,村长不在家,所以坐在门口等村长回来;而她是他的老婆,从江南带回来的。这让森夕感到不可思议。他悄悄离他们近了一点,背对着他们,脚下走来走去,装模作样地翻书,其实是心不在焉的,他感到有一双眼睛在他身后闪闪烁烁,而当他假装无意猛然转身时,他与她目光相遇,然后又迅速错开了。森夕觉得她的眼神有点不对劲,具体哪里不对劲,他也说不清楚。当他在心中鼓足勇气,用做好准备的犀利眼神再次与她迎面相遇时,她吓得躲开了。而就在四目接触的那一瞬间,森夕确认了她的眼神。后来他仔细地回味那一抹余味悠长的眼神,得出的结论是:她的眼睛里洋溢着忧郁。她为什么忧郁呢?森夕一整天都看不下去书了,心里总是绕不开这个问题。

至于后来有没有开成介绍信,森夕并不知道,也不关心。傍晚时他听见徐庄的一群年轻人聚集在一起谈论。大壮的嗓音最大,森夕在家里隔着窗户听见他在屋外大声嚷嚷,他媽的棠岭人不服不行,他们骗出了新高度,以前他们是骗财,现在是骗色啊,不过话说回来,那个美女可真叫漂亮,压倒我们梓树乡乡花了,那个骗来的女人,她现在是我们梓树乡的第一美女啊!森夕对大壮的话前半句不置可否,而对后半句,他是深表赞同的。

就在这一年暑假,森夕初中毕业了。令他自己和整个徐庄都感到意外的是,他考上了县里的一中。这是史无前例的,在此之前徐庄还没人上过一中,这么说吧,整个徐庄人都没听说过一中,连森夕自己都不知道一中的存在。实际上森夕的志愿是校长帮他填的,他连志愿书都没看到,填了什么他也不知道,当录取通知书送来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考上了一中。他跟校长打听一中在哪里,校长说在城关,离县政府十公里。

暑假开始的最初几天,森夕依旧天天上山砍柴,上午一担,下午一担,他把柴卖给窑厂,每天能挣五六毛钱,他把钱存下来留着到县城上学时用。这一天,他卖完柴回家时,看到小舅来了。小舅跟他说,你别砍柴了,我给你找了个好差事。森夕问什么好差事。小舅说,我在棠岭开了一个小店,你去替我看店,我算好了,离你开学还远,你替我看五十天,到时给你三十块,如果干得好,额外再奖励二十块,总共有五十块,这可比你砍柴轻松多了。森夕的第一反應是拒绝,他说那么长时间,我不干,你还是找别人吧,我到棠岭会想家的。小舅冷笑了一声,他说你到棠岭都想家,那里以后到县里上学怎么办?我跟你说,县里可远多了,离家一百多公里,寒暑假才能回来,你天天想家还怎么念书?再说,城里人看不起乡下人,特别是像你这样的山里人,你现在天天砍柴,到时候晒得黢黑的,全校人都看不起你。我现在让你给我看店,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磨炼磨炼你想家的性格,也把你的脸养白一些,别到时候黑得像个山里烧炭的,让人一眼就看出是个山巴佬。森夕觉得小舅说的话不无道理,他说我考虑考虑吧。

第二天,森夕就跟着小舅去了棠岭。他决定去棠岭也不仅仅是因为小舅说的那些大道理。

棠岭是一个不大的村庄,大约有三五十户人家,离徐庄不到五公里,但森夕还是第一次来。他以前只知道上学、砍柴,平时在家门口转悠,很少到别的地方去。森夕在棠岭的工作很轻松,就是整天坐在柜台前,等人上门来买东西——针头线脑或烟酒百货。买货的人通过柜台前的窗口把钱递进来,他将货品和零钱从窗口递出去。他是不赊账的,因为他记住了大壮曾经说过的话——他娘的棠岭人个个都是骗子。他只待五十天,不想给自己添麻烦。一天也就做十几笔买卖,大约卖二三十块钱的货。卖得较多的是信封信纸,因为这里有很多人在外打工,家人和他们交流的唯一方式是书信往来。这里人大多是不识字的,他们买了信封信纸后请森夕帮忙写信,他也乐于代笔,刚好借以打发无聊的时光。没人的时候,森夕独自坐在柜台前,目光越过窗口望向窗外前方一片碧绿的稻田,红冠董鸡和高脚鹭鸶在田间走来走去,偶尔有一阵风吹过,稻田里碧浪翻滚。再往前是一条小河,被稻田遮挡得只能看到对面一侧的河岸。越过河岸又是稻田,再远处是山,山脚下是另一个村庄。眼前能看到的景物,风格和徐庄如出一辙,别无二致。

大部分时间都是门可罗雀,和砍柴相比,这的确是世界上最轻松的活儿,但是,这种生活未免太过轻松,以至于让他觉得单调乏味。森夕心里总是盼望着能发生点什么,否则这也太过平淡了。然而,他在棠岭待了一个多月,什么也没发生。他觉得他预想的可能是错的,什么也不会发生,他等的人可能已经外出打工去了,或者压根就不是这里人,从头到尾也许不过是一个误会。

可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就在不经意间,像变戏法或者做梦一样,一直等待发生却一直没有发生的事就在那一瞬间忽然同时发生了。那是一个下午,一个人也没有,森夕感到百无聊赖,目光呆滞地望向窗外。窗外,夏日刺眼的阳光把路面照得一片洁白。忽然,他看到一个骑自行车的身影从窗口的缝隙间一闪而过。这本来没什么的,不过是平淡的日常生活中的一个瞬间,但是,就在那阳光照耀下的一瞬,他清楚地看到了那个骑在自行车上一闪而过的人,下巴上有一个痦子,他确信没有错,看得很清楚。稍微迟疑了一下,他还是打开后门跟出来了,看到了一个背影。就在他准备追上去的时候,他听到身后有一个清脆的声音朝窗口里喊。他回过头来,看到一个身影站在窗外,粉红色的上衣,白皙的脸色泛着红润,额前飘着刘海。这种形象他是见过的,身影也很熟悉。他情不自禁地往下瞟了一眼,看到了玲珑小巧的高跟鞋,上面镶着晶莹剔透的水晶饰物,在夏日阳光的照耀下闪闪烁烁,形状看起来像一朵梅花。森夕对她微笑了一下,让她稍等,自己转身从后门进了小店,而她竟然也跟着进来了。一般人买东西都是站在窗外,不进店的,她也许不懂这里的规则。

她说要买十个信封一本信纸,这让森夕感到惊讶,因为这里人都是按一个信封一张信纸买的,没人像她那样一下子要买那么多。不过森夕还是按她的要求给她拿了,他数了数,一本信纸有二十张。她跟森夕说没有钱,要记一下账。森夕是不赊账的,但是对她,森夕还是破了例,没找她要钱。她又跟森夕说,听说你给别人代笔,能替我写一封信吗?森夕说没问题,他拿过纸和笔,等她口述,她说一句他好写一句。她说,我要给我小妹写一封信。森夕便在信纸的顶头写下了“亲爱的妹妹:”。

女人有一句没一句,显得心不在焉,睫毛忽闪忽闪的,眼睛在狭小的屋里睃来睃去。她忽然瞧见了墙角的那个包,那是小舅去进货时用的,包上有南通两个字,这引起了她的兴趣。呀,这个包是南通的,她问森夕,南通你知道吗?森夕说,应该是一个地名。你知道吗?她说,南通离我家不远。森夕笑着说,那你家离这里可是够远的了,你就不想家吗?对方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笑得有点落魄。森夕便觉得自己的问题是多余的,想了想说,我很佩服你,一个人离家那么远也不想家,我想我就不行,过几天我就要去县城里的一中上学去了,虽然离家并不算很远,可我肯定会想家,一想到这一点,我心里就充满了忧愁。女人喃喃地说,我想看雪,听说你们这里的雪是全天下最漂亮的,雪花洁白,轻柔,像天鹅的羽毛一样漫天飞舞。森夕听了这样的回答感到很惊讶,问道,谁跟你说的?他说,哪里的雪都是一样的呀,都是白的。她可能是没有听清森夕的话,也可能是听清了但并不在意,只顾自言自语,她说,去年等了一个冬天都没下雪,感到很失望,希望今年能下下来,希望今年的雪能来得早一点。森夕禁不住哑然失笑,他说,再早也要到冬天,现在是夏天,你却盼着下雪,那你就慢慢地等吧,可劲地等吧。那就慢慢等呗,她幽幽地说,人生时时刻刻分分秒秒何时不在等待呢?你想得到一些什么,就会失去一些什么,为了心中的追求,总得付出一点代价,你说是不是?森夕没有说话,但他觉得她说的话很有道理,充满了智慧。

后来她又看到了墙上的画,很激动地说,呀,这是梅园,我是去过的,是我小姨带我去的,我们去的时候梅花正盛开,比这画上的漂亮多了。她转过头来问森夕,你去过无锡梅园吗?森夕说,没去过,我长这么大,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棠岭这里了。她说,那很遗憾,我建议你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非常值得一去。森夕说,好的,我会去的。这时她说,算了,不给小妹写了,还是给我小姨写一封信吧。森夕便换了一张信纸,在顶头写下了“亲爱的小姨:”。森夕在写字的时候说,你是认识字的,为什么不自己写呢?她对森夕嫣然一笑,说,我平时不写信,表达不清,我的字也不好看。她和森夕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都忘了写信的事了,当森夕再次提醒她时,她说,算了,我说也说不好,还是拿回去自己慢慢写吧。她拿走了信封和纸。

之后的日子又恢复了清静,和以前一样。如果把那一天从日历上抹去,然后告诉森夕所谓那天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的话,他一点也不会感到异常。尽管他一直希望那天的情景能再次出现,但是没有如愿以偿,骑自行车的男人再也没有从窗外经过,穿高跟鞋的女人也再也没有站到窗前,森夕连他们影子都没有再见到。尽管他一直在等待她的突然出现,然而,她再也没有出现。

日子依旧一天一天地过,就像书翻过了一頁又一页,与过去唯一不同的是,现在的书翻得很快,转眼就临近开学了。这天下午,森夕的小舅来和他交接。小舅问他有没有赊账的,他先说没有,后来想了想又说,有一笔账,是个女的,外地人,钱也不多,不过十个信封一本信纸而已。棠岭这里有好几位从外地来的女人,小舅不清楚他说的是哪一位,就跟他说,那你也要去提醒她一下,万一忘了呢。森夕想了想,说,提醒是要提醒的。然后他就去了。他猜测她应该就住在后山,不到一公里的样子。

森夕出门的时候阳光明亮,虽然还是夏天,但天气已然不热,天空湛蓝,看起来水汪汪的,他觉得这是他待在棠岭五十天以来最好的一个下午。一路上微风轻拂,路旁的玉米叶随风轻轻摇摆,空气里弥漫着玉米叶、番薯叶以及其它草叶的芬芳,还有从远山飘来的木叶清香。当他站上山岗遥望那一片草屋时,远远他就看到有一个身影坐在门前的石头上。森夕看出是她,他很确信,尽管距离遥远,但对那样的坐姿和气质,他有印象。随着距离慢慢拉近,眼前的身影从模糊走向清晰,证实了他第一眼判断的正确性,插着发卡的披发,粉红色的上衣,还有高跟鞋,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没有察觉森夕的到来,而森夕一直在观察她,他觉得她有点怪怪的,那样子显得百无聊赖。他看到她一会儿低头观察自己的影子,她的影子在斜阳的照耀下拉得很长;一会儿又直愣愣地盯着前方的池塘,有一对鸭子在池塘里快乐地追逐嬉戏,游来游去,忽然一个猛子扎到水底,冒出水面时嘴里叼着一个螺丝;一会儿又抬头望向远方湛蓝的天空,天边有一朵孤独的云,在缓慢地飘移。

她根本没有注意到森夕的到来,直到森夕故意咳嗽了一声。她似乎被吓了一跳,转过头来。怎么是你?她说。

怎么不能是我?森夕笑着说,我来和你道别。

和我道别?她显得有点诧异。

是啊。森夕说。

我明白了,她笑着说,你是来要账的吧?

不是不是,你不要想多了。森夕连忙解释,我在这里待了两个月,傍晚我就要走了,我要跟我在这里认识的每一个人道别。森夕的解释是多余的,也是言不由衷的,他撒了谎,实际上他并没有跟其他人道别,也没这个打算。

你等等。她说。然后她就进了屋。过了一会儿,她出来了,手上拿着一把毛票,五分的或者一毛的。我就找出这么多了,你看够吗?

不要这么多,森夕说,信封三分钱一个,信纸一分钱一张,总共五毛钱。他从中取了五毛,把剩下的三毛钱还给她。

你是要去上学了吗?她问。

是呀。森夕说。

是要到那个很远的县城一中去上学吗?她又问。

是呀。森夕说,你还记得呢?

当然记得。她说。你能帮我寄一封信吗?

行。森夕说,有什么不行呢?

她把信递过来,说,你帮我带到县里去,从县城寄,不要从街上寄。

森夕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特别嘱咐他带到县里寄,不要从街上寄,不过他没有问,他还是说行。在伸手接信时,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你尽管放心。森夕看到她对自己莞尔一笑,笑得很甜美,森夕觉得她的笑好看极了。

在回来的路上,森夕偷偷研究了一下那封信,他看到写在信封上的地址,字迹娟秀,是寄到一个叫草桥的地方,而在信封背面右下角封口的地方画了一朵梅花,有五片花瓣。森夕不明白这图案代表什么意思,但是觉得这很有趣。他很好奇信里的内容,但他也明白不拆开信封是不可能看到的。他将信封举到眼前对着阳光,夏日的阳光穿透了信封的边缘,在中间留下了一团黑色的阴影,他依稀看到信纸被叠成了一只小鸟的形状,他猜那应该是一只鹤,除此以外什么也看不见,这令他感到有点失望。

森夕回家待了两天,于第三天清晨乘长途车去县城一中报道。正如他当初所预料和害怕的,他非常难以适应完全陌生的生活。开始的那一段时间,对他来说简直是煎熬,他不喜欢学校,宁愿在家砍柴。就在那个时候,森夕染上了一种羞为人知秘不可言的不良习惯,每每半夜醒来,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一张白皙泛红的脸以及一双玲珑精致的高跟鞋,而高跟鞋上的水晶饰物照亮了他的梦,总在他的梦里闪闪发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不良习惯帮森夕度过了刚开始的那一段难捱的时光。紧接而来的假期拯救了他,因为国庆节,学校放假三天。森夕想,无论如何也要回家一趟了。在回家之前整理物品时,森夕发现了那封信。不知道他是忘了,还是有什么其他不为人知的原因,反正那封信没有寄出去,一直躺在那里。信封糊得严严实实的,他很想拆开看看里面的内容,当然他没有真的那么做,只不过是在心里想想而已,森夕是一个理智的人。后来在走出学校大门时,他顺手把信扔进了邮筒。

森夕回到家时,有一件事在梓树乡传得沸沸扬扬:有个女人寻短见了。

这没什么的,梓树乡每年都有人寻短见,而这个世界上每天甚至每个时刻都有人在寻短见,人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自杀。每个人都会死去,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自杀不过是其中一条通向死亡的途径而已,森夕想,这没什么的。他对那些在长舌妇之间飘来飘去的闲言碎语飞短流长毫不关心,也无兴趣。然而后来,从耳畔偶然飘过的只言片语引起了他的关注并令他动了恻隐之心。那些从他耳边飘过的流言碎片拼凑出来的故事版本是这样的:

有一位出外打工者从外地带回来一位女人,怀有几个月的身孕,挺着大肚子害嘴馋,然而丈夫不在身边,手里也没钱,孕妇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池塘里的鸭子身上。她拿着竹竿把鸭子从塘里往岸上赶,鸭子们似乎预见到了悲惨的命运而又不甘心任人宰割,它们与孕妇斗智斗勇,任她如何轰赶,它们像商量好了似的拼死也不上岸,坚持泡在塘里夜不归宿。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游戏,双方比拼的是智慧和耐心,而最先失去耐心缴械投降的是孕妇。她从早到晚赶了三天,鸭子始终还在塘里,在第三天傍晚,当夕阳西下晚霞映红一塘秋水时,孕妇感受到了真正的绝望,她在塘边默坐良久,后来一头钻进了池塘,让灵魂融入了一池清水。

悲剧的结尾让森夕唏嘘不已,心里充满了浮冰的凉意,他不知道那位女士坐在塘边时心里都想了些什么,但他能感受到她当时内心的绝望、悲伤与凄凉。后来他又听说事情发生在棠岭,那个地方他知道,他还知道那里有七八位来自外地的女士,他见过其中的四五位,他想,那位女士会不会是他见过的众多女士中的某一位呢?有那么一刻,这个问题从他脑海里一闪而过,答案不得而知。三天的假期很快,实际上他在家里也就待了两天,然后他就走了。

重新回到学校的日子不再像以前那么煎熬,而时间明显过得比以前快了许多,一转眼就到了寒假。那天早晨,森夕优哉游哉地去汽车站买回家的票,不慌不忙地上车回家。

长途车上挤满了外出打工回乡过年的人,看他们的大包小包就知道。森夕可能是唯一的一位学生。有三人看起来不像是本地人,他们引起了森夕的兴趣。三人是一起的,一男两女,女的有一位看起来二十不到,另一位则三十出头,男的大约二十多岁的样子。引起森夕兴趣的是他们的口音,吐字发音与众不同,森夕侧耳倾听了他们之间的谈话,没有听出他们在说什么。森夕觉得他们的语音温润软棉,有一股曼妙的韵味儿,凭着直觉,他猜测这种发音可能就是书上提到的所谓的吴侬软语。森夕一路听他们说话,巧合的是他们一路也没下车,就这样双方一路同车到了梓树街。森夕下车时,那三位也跟着下了车,这没什么奇怪的,因为梓树街是最后一站。不过森夕在心里想,接下来他们要去哪里呢?

三位下车后显得很茫然,显然对这里不熟悉,看来是第一次到这里。森夕以好奇的眼光观察他们,他想看看他们接下来的行动,很快他就知道了——那位男士在东张西望中发觉森夕在注意他们,干脆径直朝他走过来,向他微笑,用蹩脚的普通话说,好巧哦,您也在这里下车。森夕说,是啊,我家就在这里,不在这里下还能在哪里下呢?那人说,那可太好了,您家在这里,那您对这里肯定是最熟悉的了,我刚好要跟您问一下路。那人一边说一边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指着上边的寄信人地址,问森夕去那里应该怎么走。森夕一眼瞥见那个信封,心里惊讶极了,简直不可思议,那是一封他曾亲手投进邮筒的信,他很确信,当他用余光快速瞟了一眼信封的背面时,他果然看见右下角有一朵五片花瓣的梅花。森夕觉得自己仿佛就跟在做梦一样,不过当时,他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只是很耐心细致地向他们描述了他们要去的地方的详细路线。

暮色黄昏,村长家来了两个人,是从棠岭来的,要请村长连晚去一趟,显得很急切。森夕隐约觉得他们的到来和中午去棠岭的那三人有关,带着内心的好奇,他在一旁悄悄聆听了他们之间的谈话。果不其然,他们说来人是女方的娘家人,已经知道了女方溺水的消息,他们给出的解释是女方在洗菜时一不小心失足滑落池塘的,他们现在最担心的是对方可能要打官司,把男方送进监狱或者要求巨额经济赔偿,所以请村长过去帮着谈判。村长说,最重要的是你们一定要保持镇静,千万不要露出破绽,让来人把你们亏心的地方一眼看穿。那天晚上,村长跟他们去了棠岭。

也许是男方的眼泪打动了女方的娘家人,谈判并不像他们预想的那么严重,对方既没有要让男方锒铛入狱的意思,也没有提出什么重大经济赔偿,实际上他们对女方的死亡原因并未深究,轻易就选择了相信男方的陈述,只是在对骨骸的处理方面,双方发生了分歧。是娘家来人中的那位男士最先提出来的,他说,我们要把骨骸带回去。但是棠岭这边不同意,男方说,她是我老婆,骨骸为什么要让你们带走?娘家人给出的理由是落叶归根,他们说,按照我们当地习俗,她还没生孩子,还算是我们娘家人,所以我们应该把她的骨骸帶回去。而男方针锋相对,他说,她是我老婆,已经上了族谱了,骨骸是绝对不能带走的。他说,我以后死了还要和她安葬在一起呢,让你们带走了,我和谁合葬呢?男方的理由让娘家人,特别是娘家的那位男士,感到气愤和崩溃,他说,荒谬!简直可笑至极!最后他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骨骸我们一定要带走!

双方在骨骸的处置上陷入了僵局,这是之前都没预料到的。后来的谈判细节无人知晓,人们能看到的是,娘家人在棠岭待了十多天没有走,他们似乎抱定了决心:一定要带上骨骸一起离开。可是,马上就要过年了呀。整个梓树乡都在议论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的,舆论一边倒地偏向外地来客。有人说,棠岭人在撒谎,他们根本没有什么族谱,只是没人站出来揭穿他们的谎言而已。还有人说,棠岭人这么刁难远方来的客人无非是想讹上一笔。后来的事实证明似乎的确如此,因为棠岭人终于开出了条件,他们说,如果娘家人非要坚持带走骨骸,那么作为一种补偿,他们应该付给男方一千块钱精神损失费。很多梓树乡人第一次听说精神损失费就是源于这件事,他们对此嗤之以鼻,他们说男方卑鄙无耻,以至于多年以后,精神损失费在梓树乡竟然成了一个贬义词。

没人知道娘家人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们没有纠结于钱数是否合理,只是说来得匆忙,根本没带钱,只能凑出三百块。棠岭人对此表示失望。眼看就要过年了,娘家人似乎急于要赶回去过年,特别是那两位女士。棠岭人看准了这一点,所以坚决不同意,反正他们不急,他们以逸待劳。

后来还是村长出面解开了这道难题。他暗中悄悄点拨了棠岭人,提醒他们要见好就收,以防别有用心的人从中挑拨,他说,如果让娘家人知道了更多情况,也许事情可就没那么好收场了。村长的提醒让他们心生忌惮,双方很快就达成了共识。外地来客一刻也不想多待,当天下午他们就背着一个竹筐离开了棠岭。那种小口竹筐梓树乡人一眼就能看出是棠岭特产,是用棠岭河边特有的水竹的竹篾编制的,竹筐的敞口上面覆盖了一块红布。

在他们路过徐庄的时候,那位男士停下了脚步,向徐庄人打听一个在县城念书的学生。徐庄人当然知道他要找谁,直接把他带到森夕家。森夕正在房里写寒假作业,当男士敲门森夕开门时,二人再次见面都吃了一惊。森夕说,怎么是你?那人也说,怎么是你?紧接着他说,我早该想到的,这么说来,是你帮她寄的那封信了。谢谢你。森夕沉默了片刻没有说话,因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后来他说,我认识你,你叫王斌,对不对?对方显得很激动,他说,你怎么知道的?是她告诉你的,对吗?森夕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他觉得对于这样的问题,最好的回答就是不要回答。

男士说,我来拜访你,是因为她在信中说,你是她在这里结识的唯一的一位朋友。森夕说,我并不是她的朋友。是不是朋友已经不重要了,男士说,不过她在信里是这么说的,她把你当成朋友了。她这人就是这点不好,把什么人都当成朋友。他突然意识到这么说话不妥,所以很尴尬地笑了笑。然后他接着说道,我们接到她的那封信后,就是顺着信封上的地址找到你们这个县这个乡的。

引起森夕注意的是那位男士手上提的塑料袋,他看到里面装着一双高跟鞋,鞋上梅花形状的水晶饰物若隐若现。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带走那双高跟鞋,更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冲动,冒出一个念头,那一刻,他竟然想要向他讨要那双高跟鞋,而几乎就在他从心里冒出这个想法的同时,他立即意识到这是很不妥的,因此他并没有开口,森夕是一个理智的人。最后取而代之的是,他向他提出了一个在自己心中积攒已久的疑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信封上为什么要画一朵梅花?

男人先是一愣,紧接着笑了笑,笑得有点凄凉,他说,这是我们之间的一个小把戏,也是一个小秘密,别人都不知道的,既然你是她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我很乐意把我们之间的小秘密与你共享。然后他解释说,你看到的那个不是梅花,我们互相一直热衷于把赠送给对方的小玩意儿加上一个标记,我送给她的东西会在上边加一个四叶草的标志,而她送给我的东西,她会在上边加一个五瓣丁香花的标志——我们互相祝福对方幸运幸福。

森夕恍然大悟,他说,谢谢你们把我当成朋友,谢谢你告诉我这个小秘密,让我知道了一个在我心中困惑已久的问题的答案。

后来森夕把那位男士送出家门,他一个人站在路边,目送他们远去,人影越来越小,渐渐变成虚无,消失在通往梓树街的路上。天上飘起了雪花,慢慢地大了起来,在他眼前密密麻麻地漫天飞舞。

(完)

作者简介:李加福,男,汉族。现任清华大学信息技术研究院区块链研究中心副主任。作品散见于《作家天地》《文学月报》(香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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