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漂泊的城市

2020-03-16邵锦平

躬耕 2020年2期

邵锦平

深秋,风变得强劲、肆虐,似乎要把树上干枯的叶子全部扫光。

戚晴从医院里走出来,就像在风中飘摇着的一片叶子,没有气力,也没有方向,只是任由冷风吹着,木然地缓缓而行。此时,她的脑袋一片空白,为自己看病的主任医师那张慈祥的脸变得模糊,对她的嘱咐更是一句都没有记住。她就像被击中了要害的猫,仓皇地逃到了街上。

风顺着脖领钻进去,冷得彻骨。戚晴不禁打了个寒战,本能地抱起肩膀,把羊绒大衣裹紧,胳膊肘却碰到了左乳的硬块儿,针刺一样的疼痛,让她如同被电击了一般,顷刻间面色灰白。

36岁,本命年。年初的时候,戚晴回家看望父母。母亲为她从头到脚换上了红色的衣物,还把她拉到阳台上,逼着她把装满荤油的坛子挪了又挪,说这样可以“动婚”。戚晴觉得母亲迷信好笑,可是看到母亲一脸的虔诚,欲言又止。36岁的老姑娘,没有任何生理缺陷,不结婚,的确让人难以理解。每次回家,母亲总免不了唠叨几句,然后叹气抹泪的,让她心里更加添堵,索性减少了回家的次数。戚晴的逃避最终堵住了母亲的嘴。母亲嘴里不再催婚了,却转到了行动上。除了到处托人给自己介绍男朋友,还时不时弄出各种荒唐的花样来。戚晴知道母亲怕自己一个人孤单地生活,一旦有个病啊灾啊的,没人照顾,才不遗余力地为自己操心。她不想伤了母亲的心,就迎合着,穿上了红色的内衣内裤。她当然也希望红色给自己带来顺遂。

然而,这本命年的红色似乎并没有给戚晴带来好运气,也未能阻止霉运的到来。她被查出得了乳腺癌,这种让女人谈之色变的,没有尊严的,又顽固的病,让她几乎崩溃。

“喂,你不要命了,走路也不看着点!”一辆黑色的轿车在她身边戛然而止,司机摇下车窗,冲着她没好气地吼到。戚晴这才发现自己在十字路口,闯了红灯,却全然不知。她下意识地后退两步,看着一辆辆汽车从自己身边风驰而过。

长青路的拐口,“港口海鲜”的招牌被卸了下来,一辆小货车横在便道上,几个工友忙里忙外地往货车上装运东西。“港口海鲜”是这一带比较上档次的饭店,店内的环境优雅别致,店外的装修也别具一格。洁白色的墙壁上翻卷着蓝色的浪花,在周围的灰褐色建筑中特别醒目、亮眼。半年前戚晴的闺蜜孔晓琳生了二胎,在这里办了满月酒,邀请几个好友歡聚祝贺,满堂的欢声笑语。仅仅是过去了半年,曾经声名鹊起的“港口海鲜”就要不复存在了吗?戚晴有些茫然,世事难料,谁又能知道未来的某一天会发生什么变故呢?戚晴叹了口气,抬头向远望,几座刚建好的高楼遮住了她的视野,一大朵白云在楼间飘浮着,给人一种不真实的幻觉。她突然觉得整座城市都像那没根的云在飘,自己的心更是如此。

戚晴是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孩子,凭着勤奋和努力考取了华东师范大学。毕业后,她回到了佳城在一所中学任语文教师。三年前,市教育局为了改善教职工的居住环境,集资盖了两栋教师综合楼,命名“学苑”。戚晴把十几年的积蓄全部拿出来交了首付,她就拥有了一套90平方米属于自己的家。

在学校,她是受家长和学生信任欢迎的好老师,位于全市名师之列。让熟悉她的人费解的是,这么一个优秀端庄的女老师,至今未婚,居然成了剩女。只有戚晴自己心里清楚,她并不是信奉单身主义,也不想当工作狂,自己何尝不向往有一份爱情?只是这份爱必须是纯粹的,那个能当自己老公的人须相貌堂堂,并跟自己志同道合。她只是一直没有遇到这个能让自己怦然心动的人。

孔晓琳不止一次地劝告她,不要把爱情太理想化,两个人能够在一起互相照顾着生活,为家庭尽责任,就是好婚姻了。婚后,有了孩子,忙都忙不过来,哪有心思再矫情什么花前月下,谈情说爱的。为你未来的孩子找个能帮你做家务、和你一起陪伴孩子成长的爹就谢天谢地了。

戚晴不屑地怼过去:“我真奇怪,婚姻怎么把你变得这么平庸了?瞧瞧你,简直就是一个絮絮叨叨的家庭妇女了,我都为你可悲。”对于戚晴的话,孔晓琳并不介意:“这有什么可悲的,我现在有一儿一女,我是平庸的妈,可是一定会培养出不平庸的儿女来!”戚晴忍不住笑了,孔晓琳自从当了孩子的妈,幸福感爆棚,完全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她把家经营得红红火火,一团和气,这让戚晴暗生羡慕。然而,她却终究不能迈过为自己设立的择偶标准这道坎儿。

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己周边的朋友、同学陆续结婚生子,能有闲暇时间陪她的人也越来越少。夜深人静的时候,戚晴常常落寞,心想着自己的那一半儿在哪里呢?就这么让她等到什么时候呢?

去年春天,姐姐戚丽和姐夫离了婚,闹出了很大动静。姐姐在医院工作,每天忙得昏天黑地的。姐夫说跟姐姐没有了激情,生活索然无味,便把房子和外甥斌斌留给了姐姐,转身离开去寻找另一段激情。这让戚晴对婚姻有所怀疑,甚至有所畏惧。

她私下告诉自己,人就应该在不同的阶段做不同的事,如果十几年前,她也稀里糊涂结了婚,像孔晓琳那样过平平常常的生活,也许就没有这么多的烦恼和忧虑,也不会让父母为自己操碎了心。可是,万一遇到的是如姐夫一样不负责任的人,被婚姻打败,自己岂不更惨?现在她似乎把婚姻看得更通透,反而不想结婚了。一个人生活也没什么不好,只是这话她不敢对母亲讲。

戚晴走到学苑小区的门口,停住了脚步。此时的她不想回到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家里,她想找一个地方,找个人倾诉,缓解一下绝望的情绪。

戚晴在学苑小区门口站了片刻,转身奔公交站点而去。上午十点,避开了上班、上学的高峰期,公交站等车的人并不多。上了29路公交车,戚晴找个位置坐下,把脸扭向窗外,想着若见到了洪志文,跟他说些什么呢。

洪志文是戚晴的初中同学,五年前,他们在同学聚会中“偶遇”了。当时的洪志文,在高举酒杯喧嚷吵闹的同学中显得特别安静。他俊朗的眉目,文雅的谈吐吸引了戚晴的目光。在对视的瞬间,洪志文竟然脸一红,忙低垂下浓眉,眼睛盯着酒杯,若有所思的样子。戚晴对于他的腼腆觉得好奇且不可思议,三十几岁的人了,走上社会至少有十年了,怎么还会有这种学生时代的书生气呢?

席间,班长安排了一个自报家门的节目。大家在介绍自己现在的工作时,尽量表示出各种的谦恭,以获得同学的好印象。轮到洪志文介绍时,他涨红了脸,声调却平和:“我头脑比较笨,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跟师傅学了几年字,现在主要是雕刻墓碑。如果大家有需要我帮忙的话,尽管开口。”他的话音一落,好几个男同学把酒喷了出来。班长带头说:“这个,我们不需要你帮忙,我们这身体棒棒的,还能活好几十年呢!”同学们哄然大笑,他显得更加不安,连连摆手:“我,我不是那个意思。”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儿。

“人世间走一遭,从生到死是自然规律,也没什么可避讳的。你的工作很好啊,至少能给百年之后的人留下最后的痕迹,供后人怀念。”戚晴的话掷地有声,帮洪志文解了围,也缓和了尴尬的局面。

“戚晴,你初中的时候就爱替洪志文出头,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点都没变,还是老样子!”一个女同学叫嚷起来。戚晴愣住了,努力地搜索着记忆。这么多年了,她对初中的事情有些模糊,一定是同学有意调侃自己。戚晴无所谓地笑笑,一抬起头,洪志文的目光投向了她,不再躲开,眼里还有一种惊喜,或者是感动,说不清。那如海的明眸却像磁石一样把她牢牢地吸住。

一个月后的一天中午,戚晴的电话响了,是个陌生号码。作为班主任老师,戚晴首先想到的是哪位家长打给她的。

“戚晴,我是洪志文,冒昧的给你打电话。首先谢谢你那天替我解围,还有,我有件事想咨询你一下,请你帮我出个主意……”听着电话那边洪志文富有磁性而略带紧张的声音,戚晴的心不禁也随着怦怦直跳。

洪志文说要在城里租一个店面做雕刻生意,征求戚晴的建议,看看是否可行。

“我不太懂生意,但是我觉得可行。你想啊,如果你开了店铺,就有了固定的地方承揽生意。以雕刻为主的话,就不一定只刻墓碑了,还能接收一些单位公告、小区门牌等活儿,面儿不是更广些吗?”戚晴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随意那么一说,没想到洪志文连连称是,说马上要去市场调查,争取早点把店开起来。放下电话,戚晴有些后悔,真正开店哪有那么容易的,各种手续,市场营销,麻烦的事多着呢,这头脑一热,还真把自己当成老师了!可是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但愿洪志文只是把自己当成市场调研者之一,别太当真。

“五一”节那天,洪志文的“鼎盛雕刻”居然在城西红旗路街道北开张了。因为以老本行雕刻墓碑为主,开店那天没有放鞭炮,也没摆放花篮,同学们大多随了礼金,前来观看一会儿,便纷纷离开了。毕竟店里罗列着那么多大理石墓碑,总让人感到一种阴森森的冷。

戚晴送给洪志文一棵“玉白菜”做开店贺礼,取“百财”之意。洪志文煞是喜欢,郑重地把它摆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

戚晴很少光顾洪志文的店,除了因为进去总感觉身上阴凉发麻外,还顾及男女有别,不能走得太近。她见过洪志文的妻子——一个说话带笑的小巧女人,纯朴而热情。洪志文把戚晴当成红颜知己,亲密而又尊重。他们之间把握着恰到好处的分寸,更像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下了公交车,没走几步就到了鼎盛雕刻的门口。门虚掩着,戚晴稍一迟疑,推门走了进去。屋里有些昏暗,像一个方形的山洞,把阳光隔在门外,阴凉。屋子里青褐色的大理石墓碑重叠林立,几排汉白玉的小獅子在冷色的灰暗中略显明亮。

洪志文正坐在办公桌前写着什么,一抬头看见戚晴站在自己面前,诧异的目光转瞬变成了惊喜。他丢下笔,慌忙站起来:“你怎么来了?今天不是周末呀,你没上班?快坐下,降温了,冷吧?”一边说着,一边给戚晴倒了一杯热茶。

戚晴手里捧着热茶,感觉暖和了一些。她环顾了一下四周,抿嘴一笑说:“你这屋子比外面还冷。”

洪志文忙把她让到办公桌后的沙发椅上坐下,椅子上有个插电的毛椅垫,坐下没一会儿,戚晴就感到浑身血液涌动,不那么冷了。

“我这里除了定制和取墓碑的,很少有人来,他们都说害怕。你到这儿来,不害怕吗?”洪志文问。

“以前害怕,不过今天不害怕了!”戚晴喝了口茶,认真地回答。

“那就好。我父亲是西山公墓的守墓人,我母亲去世后,他就自己一个人搬到山上去住了,怎么劝也不回来。记得我第一次上山陪父亲过夜,害怕极了,半夜里睡不着觉,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魑魅魍魉。我父亲笑我是孬种,他说这里躺着的只不过是离开人世间、在另一个世界生活的魂灵,没有什么可怕的。心里没鬼,鬼就不会缠身。我父亲说的没有错,以后我就不害怕了。高中毕业后,我没找到适合的工作,就在西山墓地刻墓碑。为亡灵刻下名字,给后人留个念想,这就是我的工作。”平时不善言谈的洪志文在戚晴面前侃侃而谈,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他自己也感到奇怪。

戚晴饶有兴趣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她瞄了一眼墓碑,抬头看着洪志文,幽幽地说:“将来如果有一天我也去了那个世界,你也为我刻一块墓碑吧,我的名字要篆体的。”

“你瞎说什么呢?好好的,不要乱说话!”洪志文变得严肃,生气地说。

戚晴眼睛有些发热,怕自己的脆弱暴露在这个关心自己的男人面前,就把头扭过去,故作轻松地说:“我就是跟你开个玩笑,人总有一死嘛!”

“这个玩笑以后永远都不要开!”洪志文郑重地叮嘱一句,语气不容反驳。

戚晴点点头,把话岔开:“志文,我记得你说过喜欢山村的宁静,觉得城市嘈杂不适合自己居住。你怎么又想到在城市开店了呢?”

“是想离某人近点。”洪志文的声音极低,但还是被戚晴听到了。

“你说什么?”戚晴问。

“没什么,你说的,到城市来开店,面儿能广一些,雕刻的渠道也多一些,挣钱的机会就多了呀,为了发财,日子过得好点儿。”

戚晴觉得洪志文这话有那么点不真,也没有点破,接着说:“也没错,鼎盛雕刻想让自己的生意总处在鼎盛时期呗。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如果你的生意总是处于鼎盛时期,也说明去那个世界的人多了,这肯定不是你希望的!所以有点矛盾啊!”

“是的,你说的没错,人活在这世上啊,有很多无奈,又要充满希望,总是有那么一点矛盾。”洪志文盯着戚晴的眼睛,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今天来找我有事吗?你不会是特意来看我的吧?”

“美得你,我只是路过这儿,顺便来看看你。”

戚晴离开鼎盛雕刻的时候,洪志文一直站在门口,望着她的背影。她走出很远,再回头,洪志文还没有进屋,眼睛望向自己这边。戚晴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暖流,甚至想跑回去给洪志文一个拥抱,什么也不说,就是抱住他,毫无保留地释放自己的脆弱。然而她最终还是遏制住了自己,回过头笑一笑,向洪志文摆摆手,转身快步离去。

戚晴回到家已经是傍晚。她脱下大衣,小猫一样的蜷缩在沙发上,又陷入了一个人的孤独中。她把手机关了,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过了好长时间,戚晴才站起身来,走到卫生间去冲澡。

封闭的洗浴间,淋浴器喷射出的热流腾起温润的水雾,包裹着她白皙的酮体,朦朦胧胧,若隐若现。她闭着眼睛任水流从头到脚将自己淋透,驱散由肌肤浸透到心里的寒意。长长的秀發湿漉漉地贴在后背,戚晴的脑子里突然出现这样的画面:一个秃头,左胸塌陷的丑女人冲着自己狞笑。她不禁打了个寒战,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这一夜,戚晴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想放弃治疗,爱美的她绝对不能允许自己的身体有残缺,尤其是不可以失去象征女性尊严的特有器官。想到自己36岁了,花一样的容貌,还是个处子之身,心里竟有点说不出的不甘与失落。又想到若自己早早去了那个世界,白发人先送黑发人的痛苦谁又能替父母承受呢?自己除了让他们操心,还没有真正地回报给他们什么,实为不孝!戚晴纠结着,辗转反侧。直至凌晨,她才在昏昏沉沉中睡去。

一阵急促的门铃惊醒了戚晴。她睁开眼睛,抬头瞄了一下床头的石英钟,时针指向了9点。她起身晃了晃头,记起今天是周六,是谁会来呢?下了床走到门口,透过猫眼,姐姐正站在门外。

戚晴打开门,戚丽一步跨进来,嘴里嚷嚷着:“你怎么回事啊?手机也不开,你是要急死我吗?”

戚晴没有说话,径直走到沙发那儿坐下。戚丽说:“昨天我有一台手术要跟班,所以没陪你去看检查结果。下了手术台,我去问了王主任,她告诉了我你的情况。我给你联系到了省城肿瘤医院,我们周一就去住院治疗。”

“姐,我不去,我不想化疗,也不想做切除手术。”

“你这是什么话?有什么比命还重要的吗?我们首先要想着活着,你不为自己,也得为爸妈想想吧!”戚丽着急起来,语气加速。

“姐,我想有尊严地活着。你说我自私就自私吧,癌症就是死亡通牒,要是治不好,将来人财两空,那才是不为爸妈着想呢!”戚晴说出这些话,眼里涌出泪花。

戚丽上前抱住戚晴的肩膀,放缓语气说:“晴晴,你别这么说啊,乳腺癌不算是绝症!现在医学发达,发现及时,趁早手术治疗,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我们单位的郑姐就是乳腺癌,她手术已经20年了,现在依然很好啊!你听话,我们早点去治疗,你很快就会康复的!”

姐妹俩依偎着都在流泪。姐姐竭尽所能的用实例现身说法,安慰戚晴,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的。只有活着,才会有希望。不想让亲人为你伤心难过,就要鼓起勇气面对疾病的挑衅,为了爸妈也得搏一搏,何况你还有很大的胜算呢!

戚晴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趁着姐姐为她煮粥的空隙,她打开手机,几个未接电话提示和短信相继出现在屏幕。

除了姐姐,闺蜜孔晓琳的电话,还有两位男士的微信留言。一个是洪志文的,短短几个字:“戚晴,你好吗?”另一个是同事孔繁茂,她是孔晓琳的堂哥:“戚老师,你怎么没上班呀?我和你的学生们都想你了!家里要是有事,鄙人愿效犬马之劳。”

孔繁茂是同自己搭班的数学老师,头脑灵活,说话极具幽默感,是同事中不着调的开心果。他中等个,单薄的身材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怎么也跟他的名字搭不上。戚晴曾戏谑他应该改名叫“孔竹竿”,他连连摇头:“那不行,我要娶妻生子,枝繁叶茂。”

孔繁茂比戚晴大三岁,处过几个对象,但是都没有结果。他的家庭条件不错,或许是因为个人外观条件不入女孩子的法眼,也或许他也挺挑剔的,至今还是光棍一条。他曾自嘲地对戚晴说:“别看我丑,我很温柔啊!哪个慧眼识英雄的女人嫁给我,那可是修来的福。我看你挺聪明的,嫁给我算了。”戚晴白了他一眼,嘴里嘟囔一句:“去去去,不着调!”转身离开。身后传来孔繁茂带着狡黠的笑声:“我不是不着调,我是想吃天鹅肉……”

孔繁茂说话总带着幽默的喜感,除了上课认真,似乎对职称评定等一切荣誉都不上心,在同事中赢得了好人缘。大家喜欢和他相处,毕竟在工作生活的压力下,大家都想有那么片刻的轻松,来提高幸福指数,而孔繁茂就能给大家带来这样轻松的笑声。

孔繁茂是一位难得的同一“战壕”的“战友”,最给力的朋友之一,这是戚晴给他的定位。

戚晴先给洪志文回了一句:“我挺好的。”又给孔繁茂回了一句:“一点小事已办完,周一上班。”

戚晴在姐姐戚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劝说下,开始动摇,最终妥协了。

周一,她把检查结果的报告单递给刘校长,准备请假治病。这个平日一脸严肃的女校长诧异地盯着检查报告单,又抬头看看戚晴,叹了口气,脸上显出少有的温柔。她站起身,上前一步抱住了戚晴:“可怜的孩子,抓紧去看病吧,你会好起来的!班级的事你放下,只管把病看好……”泪水无声地从戚晴眼角滑落,她请求刘校长不要跟同事说自己的病情,然后快速离开了学校。她没有见孔繁茂和她的学生,她怕自己控制不住泪水,更不想以此获取同情。

今年的冬天少雪干冷。直到十二月末才迎来第一场大雪。白雪如大片的鹅毛,纷纷扬扬。一夜之间,就把省城哈市粉刷成了白色。第二天一早,太阳的光照射在远处的房顶,白得耀眼。从二十三楼的窗户向下俯视,停在医院院内的几排小车变成了白色的豆腐块儿。雪是北方冬天的名片,它的到来把灰色萧条的冬变得洁白丰盈。

她走过去几米后,王淑珍小声对戚晴说:“你知道吗?那个穿粉衣服的女人是跳芭蕾舞的!听说都60岁了,她不是得了什么病,是专门找姜大夫做隆胸手术的,是一个特别爱美的人!”

60岁?戚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岁月也偏爱美人呀!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至少要年轻20岁。这个世界不同的人,总是有不同的活法。优雅而自信地活着,这或许才是“天鹅”特有的本质,与年龄无关。

几天后,戚晴没有等到姐姐,却意外地看见了孔繁茂。她以为是幻觉,揉了揉眼睛再瞅,没错,的确是孔繁茂!孔繁茂斜挎着一个黑色的旅行包,站在病房的门口,用一种说不清的眼神看着自己。三个多月没见,他显得越发消瘦。

“你,你怎么找到这来了?”戚晴的语气随着身体在微微颤抖,有惊喜,有慌乱,还掺杂着一些恼怒的情绪。自己现在这副史上最糟糕的样子居然被孔繁茂看得一清二楚,如同身上刻意隐藏的丑陋伤疤被他窥探到一样,让戚晴有种被曝光的难堪,浑身不舒服。

“你以为关了手机,我就找不到你了吗?你还能跑到地球外去啊?我是教数学的,直线不行,大不了还可以走曲线嘛。”孔繁茂完全没有顾及到戚晴复杂的表情,沾沾自喜地说着,径直走向她,顺手把旅行包放在床边。

戚晴手里的书掉到床上,一时无语。她头脑快速地转动,想着孔繁茂嘴里的“走曲线”是姐姐戚丽,还是闺蜜孔晓琳?现在孔繁茂就在自己眼前,追究这个也没什么用了。

戚晴努力平稳心绪,问孔繁茂:“期末考试了吗?你作为老师不领着学生好好复习,跑到这儿来,有点不负责任!”

“你这可是冤枉我了,昨天考完试,我请了假,今天才跑到这儿来看你!”孔繁茂一脸的认真,显得很无辜。

沉默。这对平时无话不说的教学搭档,此刻陷入了十分少见的尴尬和不安之中。

孔繁茂最先打破了僵局,他极为郑重而认真地说:“我知道,我来得有点唐突,但是我有話要当面跟你说。”他顿了顿,盯着戚晴的眼睛:“我看到你给我妹发的微信了,你说你不喜欢城市,感觉城市在漂泊。难道你还要隐居出家不成?我想告诉你,不是城市在漂泊,是你的心在漂泊。如果你的心安定下来,就不会再有飘的感觉了。还有,我想你看到城市漂泊不定时,一定是眼里含着泪。物理学有折射的原理,阳光进入含泪的眼睛,城市建筑物都有点漂泊的错位感。我想成为那个能让你安定下来、眼里没有泪水的人。”

戚晴怔怔地望着孔繁茂,嘴角掠过一丝苦笑:“安定?你也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了,不仅是身体有缺陷,命有多长我都不知道,我怎么安定?”

“这点缺陷算什么?那我的个头还是典型的二级残废呢!维纳斯因为断臂才更完美。你不要那么悲观,更不要放弃自己!以后你也不会是一个人了,有我在,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孔繁茂的眼里闪着真诚而坚定的光。说话的同时,他打开旅行包,从里面翻出一个黑色的钱夹,取出两张银联卡,递给戚晴。

“你,你什么意思?”戚晴诧异地问。

“这是我所有的积蓄,连同我这个人一起交给你。以后我们一起生活吧!”孔繁茂的眼里跳动着渴望的火焰。

又是个意外,孔繁茂竟然在自己生病的时候,在医院向自己求爱?这是为什么?戚晴的头脑开始混乱,有些发晕。

“戚晴,我暗恋你很多年了,一直不敢说。你能给我一个机会,嫁给我,成全我的幸福吗?”看得出孔繁茂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是鼓足了勇气的,他的脸连同脖子一起红了。

戚晴一时不知所措。这么多年来,孔繁茂对自己一直关照,嘘寒问暖,她以为仅限于同事的情谊,还有孔晓琳的关系。今天,孔繁茂居然放下一切,跑到省城医院,向自己直接表白,无论如何不曾在自己考虑的范围内出现过。该是庆幸,还是喜悦呢?戚晴只觉心头暖暖的,脉搏加速,白皙的脸上也泛起了红晕。

被突如其来的幸福撞晕的戚晴很快冷静下来,想到自己的病情,总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对别人的拖累上吧?这样未免太自私了!

戚晴的脸色慢慢变冷,扭过头去说:“我不接受,更不需要怜悯,你走吧。”

这句话如同一盆冷水浇灭了孔繁茂心中的火焰,剩下的小火苗还在做垂死的挣扎:“戚晴,我不是怜悯你,我是真的喜欢你!”

“可我不喜欢你,你抓紧时间走吧,还能赶上最后一班高铁。”戚晴一字一顿地说着,没有一点温度。

仅剩下一丝幽微之光的火苗“噗”的灭了。孔繁茂泥塑般站在那儿,表情僵硬,好一会儿才反应过神来,把卡收起,胡乱地塞到背包里,转身离开病房,差点撞到立在门口的王淑珍。

戚晴背对着病房门口,望着窗外,泪水顺着眼角滑落。远处的楼房似乎又开始漂泊,真是折射的原理吗?

晚上,戚晴又失眠了,盯着朦朦胧胧的天花板出神。黑暗中,听到王淑珍对她说:“妹子,姐跟你说句实话,白天来的那个男的,他跟你说的话,我在门口都听到了。能把钱全都交给你保管,是信得过的好男人,跟这样的人生活会很踏实的。你也别苦了自己,考虑考虑。现在的医疗这么发达,咱们的病不是绝症,可以治好的。”

“他已经走了。”戚晴应了一句,再不作声。

第二天,哈市随着太阳的升起,从沉沉的长夜中醒来。

戚晴习惯性地站在窗前向远处望。她突然又想起昨天孔繁茂说的折射原理,便沉下心来,把眼睛闭上,然后再慢慢张开。果然,远处的建筑物矗立在那儿,一动不动。眼里没泪,城市就不再漂泊了。

“美味的鸽子汤,戚老师要不要来一碗?”

戚晴回转身,孔繁茂正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看着她,嘴角露出狡猾却温暖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