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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风吹晒布路

2020-03-16倪海兰

躬耕 2020年2期
关键词:风说时侯菠萝蜜

倪海兰

从中原大地到深圳东门,隔着十万八千里。

我在深圳寄居了快十年,因为某些人和事,很少再回去。故乡想我的时侯,便让风来看我。风从村里出发,穿过麦草垛,穿过杨树梢,穿过刚刚翻过的土地。它们沙沙地响着,一声声说着思念,思念。从故乡到深圳,需要步行十三天。风集聚了十年的思念,它加快脚步,日夜兼程,风尘仆仆,经襄阳,过长沙,穿清远,到深圳。

风来的时侯,正是清晨。阳光在窗外普照,蝉伏在树上鸣叫,邻居在院子里晾晒床单,床单上飘着花朵和蝴蝶,辣椒炒鸡蛋的香弥漫整个楼道,脚步声传来。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是在故乡了,心便微微痛起来。风知道我的心思,它只隔着窗户望我。我再也坐不下去,起身,打开门,想让风进来。

然而经过十年之隔,风已经不认得我了。当初我在故乡的院子里蹒跚学步,风在树梢上看我,荡着温柔的笑意。鸡和鸭也在咕咕叫着,太阳炙热地烤着大地。羊卧在槐树下,闭着眼睛,胡子被风握在手里,微微拂动。狗听到风来的声音,警觉地竖起耳朵,看到是风,又趴在地上继续睡觉。一个黄手帕晃晃悠悠,从院外跌落地面,上面趴着蝴蝶和花朵。我知道,这肯定是风在逗我。我抓起黄手帕,看到花蕊里藏着的灰尘。风看着我迈过门槛,走出院子。四野无人,只有风痴痴笑着。院子外有一个小池塘,由于夏季连日干旱,池塘的水位离岸很远。我趴在岸上,努力伸着小手帕,想让它湿到水面。然而,只听“扑通”一声,我已经掉下水。大人们都在屋里午睡,只有蝉伏在树上有气无力地鸣着。风慌了,使劲摇着我的朝天辫,讓它在水面浮动。终于,对面大路上过来一个人,看到池塘里即将被水灭顶的我,惊慌大叫:你们家丫头掉水里了。当我被人救起时,看到风羞愧地躲在树梢。我朝它挥挥手,眨眨眼,原谅了风,风从树梢下来,温柔地将我抱在怀里。这件事成了我和风之间的秘密。

风看着我一天天长大,背起黄书包,到十里之外的学校上学。我起得很早,风也很早,它从旷野回来,呼呼穿过麦田,钻到我的小书包里,随着我进入教室。老师在讲台上“鹅鹅鹅”,它在书包里大睡。放学的时侯,它终于醒了,懒洋洋地随着我回到村庄。当又黄又大的夕阳挂在树梢,炊烟从每家的烟囱冒出,风醒了,只动动手指,烟囱们便细了腰身。风摇了摇树枝,夕阳像少女般羞红脸庞,快速隐入河岸的另一端。我在风的呵护下,一天天长大,它陪伴我求学的每一个白昼,钻入我的每一个睡梦。无论白雪皑皑,暴雨如注,抑或烈日艳阳,细雨朦胧,它始终和我形影不离。

十六岁那年,迫于生计,我离开乡村,在黄昏里与风惜别,准备南下广东。

风悲伤地跟我告别,它觉得再也不能呵护我了。风自小生在乡村,习惯无拘无束地玩耍。它跟河流嬉戏,在麦田起舞,与树林捉迷藏。而城市里满是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它甚至闻不惯车子喷出的尾烟,深圳的高楼亦会让它迷路。

自跟风告别的第一天起,我便一天天老了下来。从一个对未来满怀憧憬的青春少女,变成为油盐折腰的中年母亲。皱纹悄悄爬上我的脸庞,眉间聚集成“川”字。我的眼神已经不再明亮,红晕也从脸上褪去。这个下午,风已经不认得我了,院子的菠萝蜜树使它陌生,每家每户的防盗窗更是让它止步。风在树间飘荡,徘徊又徘徊,发出“呜呜”的悲鸣。我却认得风,它是自幼滋养我长大的灵魂,是生我的父,养我的母。我想念故乡的时侯,风便无处不在。而此时此刻,它站在我的面前,却辨识不出面前的臃肿妇人,正是多年前在乡野里被它日夜呵护的女孩。

我默默走出深圳的院子,引领着风,教它辨认城市的方向。我在晒布路住了快十年,对每一条路线都了如指掌。我也熟悉我的邻居。比如说对面那户新搬来的人家。不,我更认得他们居住的屋子。那里原来住的是一对老夫妇。每天早上起来,便看到男主人在院子里晨练的身影。女主人从菜市场回来,拎着几个袋子,里面装着几块排骨,或者是马鲛鱼,也许是马蹄莲,绿汪汪的空心菜调皮地露出脑袋。女主人总是笑呵呵地跟我打招呼:“早上好!”我说:“早上好!”

风说,不对,应该说“您咋起来恁早?”或者,“你吃了没有?”风忘了,这是在广东。风又悲伤起来,它想起在故乡的村庄,每家每户也起得很早,做好饭,便端着碗,蹲到门外吃饭。故乡的人家挨得近,一户挨着一户,他们蹲在自家门口,一边喝汤,一边跟对门的邻居拉家常,讨论着上午是上北坡干活,还是到西坡割草。风已经习惯了这种日子,它喜欢早晨的露水打在路边小草上,喜欢看炊烟在乡村的烟囱升起,喜欢看人们碗里的玉米糊糊掉下来,喜欢让鸡和鸭围在人们脚边打转。

可是这是在深圳。风,你看,对面的那对老夫妇已经搬走了,他们的脚步开始支撑不住到菜市场的距离,他们的儿女联系了幸福之家的养老院,让他们在那里安居晚年。我还记得男主人临走的时侯,在院子里转了又转,菠萝蜜树沙沙地响着,他亲手种下的桂花树已经随风飘出香味。风,那不是你吗?风说不是不是,那个时侯,它正在故乡的村庄,穿行在杨树的林中,和杨树们一起,观望半空的月亮。它不认得菠萝蜜树,也不认得桂花树。而老家的邻居们,长年累月,还是那几张面庞,他们生于厮长于厮,辈辈守在这个村庄。谁家娶媳妇了,谁家添小孩了,谁家共有几辈人,风都记得很清楚。可是住在我对面的深圳邻居,已经换了一拨又一拨。先是住进来携着一双儿女的潮州夫妻。他们做药材生意,搬来的第一天,便在门口装了监控,灯日夜明着。很快,生意失了利,他们搬走了,灯却留了下来。一个黄昏的光景,又搬来一户求学的人家。孩子在附近上中学,婆婆在家做饭。每天都能看到穿着校服的女孩,沉默着,低着头,穿过院子,穿过菠萝蜜树,走进深圳中学的校门。风在后面微微刮起她的衣衫。风,那不是你吗?风说,不是,那个女孩使我陌生,我护送的女孩,只走在乡村田野求学的道路上,我让路边开出小花,我让麦田翩翩起舞,我让蚂蚱在她脚边跳动,可她却在最好的年华,走进异乡的城市。

风,来吧,我带你认识我的邻居,说不定你会喜欢他们,就如同喜欢我村里的父老乡亲。可是在这座城市,我见过我的邻居每一张面孔,却叫不上他们的名字,不过不要紧,过不多久,我的新邻居便会替代旧邻居。你看,斜对门干洗店的老板娘已经搬走了,她在这里住了快十年,我看着她从一个活泼美艳的少妇,步入脚步迟缓的中年。她的干洗店日夜不休,养育着两个上高中的儿子。当孩子考上大学的那一天,一家人都搬走了。现在,这里居住着十几个快递员,他们停在门口的电动车上,有着达达、饿了么、美团的字样。他们总是清晨启程,夜晚回来,说着来自全国各地的乡音,在黑夜里与风热烈地交谈。

风沉默着,跟随我的衣角,走出院子,穿过小区。值班室坐着一个保安,我搬来的时侯,他还是年青男孩的模样,见人总是一脸腼腆的笑纹。如今,他成了家,变成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胖脸上盛着麻木,眼神里现着忧苦。我听到风叹息了一声。

我携着风走出小区。看到一列街铺已经换了模样。这里原来是一家潮汕饭店,灯火通明,夜晚里,尽是啤酒杯碰撞的声音。早起的时侯,能看到几只偌大的老鼠从里面嗖嗖跑出。后来,饭店关了门。路口搭起一排铁皮房子,装修工人热火朝天地住进来,一个屋角还摆了一盆三角梅。哦,风,我忘记跟你说了,你看在深圳,每户人家的窗台上,都种着三角梅。风说,我还是喜欢你种的指甲花。可不是,我微笑起来,小的时侯,我最喜欢种指甲花。白的,红的,粉的,各色指甲花都被我种遍了。花开的时侯,先是鼓起花骨朵。风知道我喜欢花开的模样,在半夜里使劲吹向花骨朵。第二天早上,我便看到一盆开得红艳艳的指甲花。我欣喜地大叫,风,快来看。风笑着,打了个旋,从我头顶的树梢,跑向田野。正值青麦生长季节,正是和它们捉迷藏的好时节,有一首歌叫《风吹麦浪》,不是这样的吗?

风和我一起,陷入往事的沉思中。一阵馄饨的香飘过来。迎面望去,是一家上海饭铺。不,不对的,风,这里原来是一家兰州拉面馆。

他们早就走了,风说。

我诧异起来,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风又调皮起来,抓住榕树的胡须,贴着地面荡漾。这些榕树我都认识,看着它们的胡子一天天变长,叶子一天天苍翠。我沉默地往前走着,风跟在我的后面,犹如小时侯护送我上学的模样。风,这里原来是一家超市,后来也搬走了,改成一家茶餐厅。茶餐厅的老板娘我认识,白白净净,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我还记得她肚子鼓起的模样,都说她要生儿子,结果她生了一个女儿。从那时起,就再也见不到她的笑了。再后来,这里换成了一家牛肉火锅店,门口的鲜花篮摆了一溜又一溜。前面是一家面包店,还有一个理发店,它们永远在装修啊再装修。风,我记得晒布路上的每一家店,犹如关注我的父老乡亲,他们的每一个动态都牵动我的身心。不见风的回应,回头望时,风正从鲜花篮里跃出来,钻入我的怀抱,扑扑哧哧,刹那间,有秋天到来的感觉。

你还记得老家的秋吗?风说。

记得呀,怎么能不记得。当杨树的叶子变得金黄,打着旋儿,从树上落下来,小孩们便在树下欢呼:秋天来了。是啊,秋天是成熟的季节,所有在春天植下的,都可以在秋天收获,你看,就像这菠萝蜜树,春天时,还只是拳头大的模样,现在,经过无数个雨淋日晒,里面已经蕴了蜜一样的甜。风轻轻吹向挂在树上的菠萝蜜,那些菠萝蜜微微晃了晃身子,如仪态万方的孕妇,含蓄地同我们打着招呼。我诧异地望着风,你怎么记得南方的春天?风笑而不答,温柔地拂过我的脸庞,如恋人的手。

风,我记得老家每一个季节的模样。秋天过后,便是白雪茫茫的冬季。我们在暖和的被窝里熟睡,你也跟着进入梦乡。第二天早起时,大地给了我们大大的惊喜,白雪铺满四野,从村庄到麦田,一脚下去,怕痒的白雪们笑得咯吱咯吱响。等到上冻的天气,更是好玩。清晨起来,便能看到冰凌柱子一条条挂在屋檐,用手掰下来,咬在嘴里咯嘣咯嘣响。经历了一个冬季的睡眠,大地醒过来时,百花开满山坡,绿草从土中生出,树叶展出嫩芽,鱼儿跃出水面。风,这是老家的春啊!可是你见过晒布路的春吗?永远是一年四季不变模样,三角梅常年开着,菠萝蜜树常年绿着,街道上的人常年变着。台风到来的深夜,我便怀疑,是你思念我的声音。风,我在深圳居住的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

风不语,只跟在我的身后。

我带着风,沿着晒布路,向东门走去。风,你知道吗,东门是深圳最繁华的地方,开着各色商铺,无论是吃的穿的喝的玩的,都能在这里找到。风怏怏,它有些累了,脚步变得迟缓。我将风揣进口袋,在东门街道漫步。风,你看,这里是一家米粉店,对面是一家服装店。有两个妹子正站在玩具店的门口,塑料巴掌在手里啪啪作响,她们使劲叫道:十元钱一件啦!

这里允许叫喊吗?风在我的口袋里打了一个哈欠。

是呀,我们老家的集市,不也是这样吗?

卖白菜啦!一块钱十斤啦!

苹果不甜不要钱了,土豆免费送啦!

我被自己逗得咯咯笑,风却睡着了。风,你知道吗?我不开心的时侯,便喜欢来这里。看到男的牵着女的,大的抱着小的,每张脸上都兴高采烈,眼神里闪着光彩,那是对美食、对华丽服饰、对美好生活的渴望,让我仿若畅游在老家的集市,顿时觉得生活又充满希望,自身变得元气满满。风已经睡着了,看不到我眼神里的亮光,还有我的沮丧和失意。而我生活的这座城市,永远记住的,是我们年轻时为它打拼的模样。可是当年华老去,我的老年生活又将在哪里安顿?而我日夜思念的故乡,到那时又会是何般模样?

夜灯次第亮起,红的,黄的,闪闪烁烁,犹如天上的星星,人间的集市。我站在天桥上,观望深圳的街道,车辆和白天一样,在马路上络绎不绝,盏盏车灯都诉说着回家的渴望。一弯月牙儿升起,遥遥挂在天边。风不知什么时侯醒了,它钻出口袋,温柔地抚着我的头发和衣衫。风,你看,那里就是洪湖公园。湖面上绿荷挺立,湖岸边野草萋萋。还有几枝高大的虞美人,颤巍巍钻出草丛。我喜欢到湖边去,看风吹皱了湖面,看白鹭沿着水面飞过,看成双成对的小野鸭在水里水外嬉戏。看夕阳西下,钓鱼人甩起鱼钩,鱼还在地上蹦跶,草丛里便跑出几只野猫,花的、白的、黄的,它们一拥而上,胡子一字摆开,口里发出呜呜叫声。齐腰粗的杉树挺立在水中,叶子闪着润泽的光。当风来的时侯,它们便齐齐摇动手臂,犹如树林里响起千军万马。

你们太美了!风圈起手,在嘴边围成喇叭,朝它们叫喊。树林里传来一阵哗啦啦响,那是树的回应。风说,你看,它们多像老家河岸边的杨树,就像一排排傲立的士兵。每一个树梢,每一片叶尖,都是故乡述说对你的思念。可是风,我们回去吧,我太想念家乡。深圳的杉树再美,夜风再凉,也比不过我对老家乡村的怀念。我多想回到老家,找一片土地,盖屋种田,再养几只小鸡,看它们在菜垄里奔跑,哪怕青菜被啄得叶片上小洞斑斑,我也不会皱起眉头。再养一只小猫,不,我要养三只,白的、黑的、花的,让它们在院里活泼地打闹。雨夜到来的时侯,我就搂着你们一起睡觉,任雨在外拼命敲打窗户。

风凝视着我,宛如看着久未谋面的恋人,手温柔地落在我的发边:如果你爱一个地方,它就是你的故乡,你一样可以围篱种菊,养猫育狗。

可是风,这里终究不是我的故乡,它能接受我年轻时的模样,可是当我年华老去,又在哪里安顿我的身心?我在黑夜里大喊。风吹过来,荡起我的衣衫:当年你离开故乡,转身走向远方,前路亦是你的故乡。

风转身,留给我一个背影。

风,你要去哪里?

北方的麦子们还在等着我,我要赶回故乡。

哦,麦田,那是风最喜欢嬉戏的地方。我们曾一起闻过麦穗的香,也曾在每一个晨昏日夜里为它灌浆。风,我会想你的。风回头,再次亲吻我的脸颊。

风,风,我扬起手,多想让它像以前一样,钻进我的怀抱,陪伴我的每个黄昏和日夜。可是风已经走远了,它穿过洪湖公园,穿过天桥,穿过晒布路,穿过深圳的每一个大街小巷,穿過夜灯,穿过黎明。它抚过大街上的每一张面庞,让他们变成我乡亲的模样;它抚过每一道菜香,让它们安慰我思乡的胃肠;它抚摸夕阳和月亮,抚摸每一颗星辰和雨夜。它经过的地方,都成为我的故乡。

太阳照常升起。秋天的阳光明晃晃照在院中,地上的青苔斑斑驳驳,无言诉说岁月的轮痕。穿过浓密的菠萝蜜树的叶,一个人正爬在高大的树干上,树下的人仰头望着。扑通!一个菠萝蜜掉下来,两个菠萝蜜掉下来。嘭!从空中到地上,一个菠萝蜜咧开了,果肉瓣瓣状如莲花,异香溢满院落。来自各个地方的人们都从屋子中走出,不管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他们都在笑着,望着,用不同的乡音热烈地交谈。那情景,宛如老家丰收的麦季、打枣的场景。一阵微风徐徐吹过,谁家窗台上的三角梅,花瓣正随风漫落,多像我多年前在故乡种下的那盆凤仙花。而风的声音,正穿过北方大地,经襄阳,过长沙,穿清远,到深圳,在一瞬间到达我的耳边:所有在春天植下的,都可以在秋天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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