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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心理学分析

2020-03-02潘家云

关键词:面朝遗书海子

潘家云

(浙江外国语学院 英文学院,浙江 杭州310023)

诗人海子的名作《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写于其自杀前三个月内的敏感期,虽然诗行中呈现出的是温暖、幸福、善意以及理想国般的居所,能够触发读者非常愉悦的审美体验和直觉体验,但是联系到其后来的弃世之举,令我们不能不深思的是:为什么如此暖男般的诗人会自杀?笼罩在此诗表层结构的愉悦气息,是否是诗人内心深层不适(malaise)的反向表现?此诗是否具有回光返照的特征?笔者通过对文本的正向/反向细读以及从文体特征、遗书研究等角度对诗人的深层心理进行分析后发现,这首名诗中暗含着人类的心理防御机制和心理补偿机制,即因为物理上的缺乏,心理上的想象反而使得所缺之物呈现出幻觉一般的美丽色彩,至少在艺术创作的瞬间达到了“望梅止渴”的效果。因此,这首脍炙人口、看似温暖的诗歌,实则具有相当大的欺骗性,它从反面暗示着海子内心的许多无意识冲突,“欺骗”了我们,也“欺骗”了他自己。从心理意义上看,这是一份复杂的避世宣言,它描述了一个美丽温暖的理想国,也暗示了诗人更深层的心境其实是失望落寞、背弃尘世。笔者每次重读,都会为他孤零零地走向生死长夜的背影深深动容,也引发了一些更深层次的学理思考,本文即是这些思考的结晶。

一、文本细读角度的心理学分析

首先,让我们对这首诗做正向的文本细读,从中探究诗人的深层心理。

诗歌开头,海子三次重复“从明天起”,这不禁令人疑窦顿生:为什么不是马上起、当下起、此时此刻起呢?是否有拖延症的嫌疑?其实,这里的“明天”应该不具有确指性,而是一个泛指未来的时间概念。这个“明天”永远不会到来,因为明天之后又是明天。这样,诗人就永远都不会违背自己的诺言。再看诗人的生活愿景:“喂马”和“劈柴”。“喂马”是游牧民族的特征,“劈柴”是农耕文明时代的写照,而诗人所寄身其中的社会,已经不可逆转地进入了工业文明时代。因此,诗人关于幸福生活的理想是否和时代不太合拍?是否有方向性的迷误?而“周游世界”,是从工作、生活等多重压力下解脱出来的人才能做得到的,普通人如何能够?所以,这应当是一种理想或愿望思维①愿望思维(wishful thinking),心理学术语,是信念的集合,其特征为在做决定的时候,依靠的是让人能够愉快地想象的事物,而不是依靠证据、理性和现实。。尤其是,当周游世界疲惫之后,他又将回到自己安定的家:“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此处也许是海子对诗坛最大的贡献,寥寥数语,就勾勒出人类永远追求的理想国(Utopia)——一座独立、安定、温暖、宁静的房子。朱建军先生认为,不管你看到的是什么形象,它们都只是你心理内容的形象化,是情绪、情结、欲望的形象化,而不是实体。②朱建军:《意象对话心理治疗》,北京大学医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44页。可见,海子的桃花源即“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也是愿望思维的产物。再看这所房子的地理位置:前面是大海可以远眺,两边是草原可以喂马,屋后是山峦可以劈柴。这样一个能兼顾到大海、草原、高山等迥异地貌的空间,简直就是整个中国的版图!如果诗人真的想要拥有一个如此阔大的物理空间,要么就是心大意大,有夸大狂的倾向,要么就是思维断裂,欲望忽出忽没,无章可循,人生愿望在空中飘飘荡荡,落不到实处,难以整合为有效的人生目标作为内在驱动力引导具体的行为。因此,这样的房子看似美丽诱人,其实很不现实,很难进行意象整合,其文脉、意脉、气脉、像脉、情脉之间的物理距离过大,显得不能顺利呼应,难以接续贯通。难怪有人批评海子逻辑混乱,意象支离破碎,此处亦可略见一斑。对照一下马致远的“枯藤老树昏鸦”,所有意象可以圆融无间地整合到一幅画面里,而海子的乌托邦却让高明的画家很难勾勒,让较真儿的读者难以具体化。

其次,根据心理学的反向形成③反向形成(reaction formation),心理学术语,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即把无意识之中不能被接受的欲望和冲动反而转化为意识中的相反行为。理论,我们对海子的这首诗进行反向细读,亦可发现诗人的一些隐秘心理。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反向说明他平时与亲人不常联系,亲情隔绝,表明诗人情感层面的支持系统(support group)缺失了亲情这根心灵最牢靠的支柱。“告诉他们我的幸福”,反向说明诗人平时生活得很平淡,没有什么幸福、喜事可言,所以,也无需通讯、联络、闲聊。“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这么强烈的幸福感和倾诉欲正好反向说明诗人已压抑太久、渴望太久、缺失太久、孤独太久。此时,除了要把自己的幸福告诉每一个人,他还要“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一般来说,在中国文化中,命名,这是家长、父亲、君主、官方、领导、权威的权力,在西方的《圣经》里,接受上帝的委托为万物命名的亚当则是人类的始祖。可见,虽然海子未婚,但从骨子里,他是一个父亲,是一个先驱、权威、领导、领袖、尊者、君王,在自己的精神王国里重新为万物命名,重新建构一个只有自己穿行的世界。而“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中的“陌生人”是否真的是陌生人、是哪种意义上的陌生人,大有值得深思之处。如果是完全陌生、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人们通常很难提起巨大的热情为其进行一系列的祈祷。所以,这里说的“陌生人”应该对诗人来说并不陌生,他(她)一定是有形有相,才能让诗人的心力有个具体着力处。而且,“在个人的心理生活中,始终有他人的参与,这个他人或者作为楷模,或者作为对象,或者作为协助者,或者作为敌人”④高觉敷:《西方社会心理学发展史》,人民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页。,个人永远无法摆脱他人而独立存在,我们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和他者尤其是重要的他者(impor⁃tant other)对话。因此,这个“陌生人”应该并不是我们通常意义上所说的陌生人,而很可能指代诗人倾心已久、却已形同陌路的女朋友。“在自杀前的那个星期五,海子见到了他初恋的女朋友。这个女孩子1987年毕业于中国政法大学,在学生时代时,就非常喜欢海子的诗。她是海子一生所深爱的人,海子为她写过许多爱情诗。……在海子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已经建立了自己的家庭。海子见到她时,她对海子很冷淡。当天晚上,海子与同事喝了好多酒。”①狂奔的蜗牛:《从〈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分析海子自杀的原因》,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612e dea00102e51h.html.然后,诗人借诗作发出三次衷心祝愿:“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说明海子心地非常善良,对人没有恶意,对于伤害和失意,只会承受,不会报复。正如邱景华所说,海子的这三个祝愿,其实“反衬出海子在世俗生活中的三大不幸:前途无望、爱情绝望、幸福无缘。这也是导致海子自杀的三个主要原因”②邱景华:《海子的遗嘱诗:重读“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诗探索》2020年第2期。。由于海子的心理承受能力和化解痛苦的能力不够强,当他衷心祝福他人获得尘世的幸福时,他的一颗心很可能已不在尘世里,而是在天上!因为他是以上帝一般的口吻或隐逸者、退却者、出离者的口吻在祝福他人,而他自己“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事实上,面朝大海,更容易一眼看见的是广阔沙滩、波涛汹涌、惊涛骇浪,更不容易看见春暖花开。春暖花开其实是在背离海边的山坳里、农田里,只有背朝大海、面向人间、面向俗世,才能看见春暖花开,这说明,海子在处世态度上出现了方向性的背离,因此,这首诗,从心理意义上看,其实是绝交书、闭门谢客书,或者说得重一点,是绝世书。

二、文体特征角度的心理学分析

从文体特征角度考察《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一诗,亦可探及海子的思维模式及其悖论所映射出的深层心理。

其一,海子喜欢用囊括性很强和具有绝对意义的词,表明其具有一种绝对化的思维模式。尽管诗人的想象似乎天马行空,但其固化了的思维模式会导致他过量地使用某些词汇,从而形成文体学意义上的突出(promi⁃nence)。海子在这首诗中大量使用囊括性很强和具有绝对意义的词,如“每一个亲人”“每一个人”“每一条河”“每一座山”,“每一”重复次数太多,太绝对,太亢奋,太非此即彼、非黑即白,太忽略多样性、复杂性、多层面、多侧面等等特性,这暗示着海子的偏执与绝对、激进与宏大,普通读者情绪上会感觉很难承受这种激情四溢、俯瞰四海的诗歌。

其二,“每一”(Every)的反义词是“全不”(none),这表明海子的绝对化思维方式是一种典型的二元对立思维:要么全要,要么全弃,没有中间地带,没有回旋余地,没有折衷与妥协。生命要么辉煌,要么死亡,不愿意平平淡淡、窝窝囊囊、起起落落地活下去(而现实中的常态却就是平平淡淡、窝窝囊囊、起起落落,很多的妥协和将就)。这种二元对立思维模式的文化毒素,已经浸透了海子的身心,让他激烈、极端、决绝、刚烈。

其三,海子诗歌中用词的强度很强,显示着他的心理体验的极端性。海子喜欢用激烈、强烈、明亮、闪耀、刺眼的词——“闪电”“灿烂”等,这些不柔和、不中庸、不适度的词语,显示出其某些错谬的思维模式导致他的心理体验走到了极端!周云蓬说,他没有从海子的诗中读到颓废和绝望的死亡感,而是感到了张扬、喷涌的生命力,不过即使这样,他的诗还是不适合长时间伴随左右,“他的诗是光芒四射的,不适合在平淡的生活中总带着它,就像你平时生活中,不会一直在卧室里放着太强烈的光源一样,平时总是喜欢柔和的光”③欧阳江河:《忘记海子:诗性终结生活继续》,《新京报》2009年3月23日。。西川也说:“所有人将它认为是很明亮的诗,实际上它背后是非常绝望的,这是快要死的人写的诗呀!”①西川:《评价海子让我很痛苦》,《新京报》2009年3月23日。当一首诗作过分明亮和灿烂的时候,很可能反向暗示着诗人长期的抑郁、低沉、晦暗,暗示着诗人的生活已经失去平衡。这正是补偿心理的反向表现。

其四,海子诗歌中措辞的悖论性很强,显示出他内心的矛盾与纠结。“幸福”是一个特殊、复杂、自相矛盾的词,他在这首小诗里就四次提到“幸福”,构成了数量上的突出(quan⁃titative prominence)。但“幸福”有一种二律背反、自相矛盾、充满悖论的特性。人真正幸福的时候,恐怕并没有关注什么是“幸福”,不会去设想未来,不会留恋过去,不会关注功业是否永恒,不会关注名利得失。心活在此时此地此在中,自足自得,无须更多。心已经达到目的,就无须其他目的。若有其他目的,有所趋向,都是不自足的、乖离的。此时,任何取向、造作、算计都使幸福走向自身的反面。只有不幸福的心才会注意到过去、未来、得失、名利,正如健康的人不会特别关注健康,创新的人不会特别关注创新,天真的人不知道自己天真,语言上对幸福的过度关注正体现了现实中幸福的缺乏!而且,海子对于幸福的认知和追求,始终是与尘世的苦难联结在一起的。他说:“在夜色中/ 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我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夜色》)。“我不能放弃幸福/或相反/我以痛苦为生”(《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潘知常称赞海子会在痛苦中“华丽地转身”,“把苦难变成爱”,“在苦难中去恪守爱、维护爱”②潘知常:《海子:“太阳之子”》,爱思想,2017-02-24,http://m.aisixiang.com/data/103336-2.html.。笔者对此难以苟同。其实,这是海子在平静生活中的主观想象和自我感动!在真实的苦难中,个体身心俱疲,承受力极弱,如同一个满身溃疡的病人,一有风吹草动就会草木皆兵、惊心动魄,哪里还提得起那种精气神去爱?海子宣称“我以痛苦为生”,这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夸大了自己的神性,同时也低估了自己趋乐避苦、趋利避害的人性本能,最后本能反弹,所有苦难变为创伤体验叠加于心,只消朋友一个冷漠的眼神、一句凉薄的批评③唐小林:《海子神话该降温了》,《文学自由谈》2013年第5期。,就会摧垮那个本来就异常敏感的普通人,让他不堪其苦,顿生幻灭之感。

其五,海子诗歌中与当下发生偏离(devi⁃ation)的词汇太多,表现出诗人心态意趣上的偏离常规(norm)。在这首诗中可以看到,他生活在未来、明天、远处、彼处、天上,唯独不活在当下、现在、此处、俗世。生活中有一种心态叫祥和、圆融、中道、平衡,失去后,便会表现出形形色色的异态。异态说明常态的存在,偏离反而让人发现常规。海子此诗中有太多和当下偏离的词汇,再次形成了数量上的突出,引人注目,其中所表现出的诗人心态意趣上的偏离,更是引人深思。他试图远离尘世,却还在尘世中生活;他试图到达彼岸,却在此岸挣扎;他试图出离当下,却纠缠于当下。于是,他在此岸与彼岸的中间地带——爱欲苦海里溺亡了。

从以上在文体特征方面的心理学分析可以看出,海子的思维模式中表现出很多防御机制和心理上的错误习惯,如反向形成(reac⁃tion formation)、拖延、完美主义、理想化、愿望思维等,这使得陷入了自我编织的乌托邦的海子,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安顿身心,最终“被那种皇权为里、文化为表的大而无当的狂想送上了铁轨”④李劼:《北京文人墨客的皇权意识和中心话语情结》,爱思想,2014-06-15,http://www.aisixiang.com/data/75497.html.。汪树东犀利地指出,海子沉湎于精神乌托邦的构造,一方面迷醉于“远方”“明 天”“村 庄”“麦 地”“人类”等抽象的存在和观念,那些是爱(具体的人)之无能的另一种表达,是诗人头脑中自我安慰的产物,是其头脑和存在分裂的病象。另一方面,诗人日益膨胀的唯我独尊的自我中心主义,使其想象中的自我形象始终都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给予者形象。①汪树东:《精神乌托邦的致命危机:海子诗歌与中国当代诗歌精神的重建》,《石河子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4期。应该看到,诗人如果借诗歌“幽居靡闷”(钟嵘《诗品》),借诗歌从独特的角度审美,自我愉悦、自我救赎、自我安顿,则善莫大焉。若借诗歌自欺,沉浸于潜意识里的皇权意识、天父意识、父权意识、威权意识,丧失平等心、平凡心、平常心,轻则导致适应不良,重则导致自误、误人。整首诗歌是一种强烈的幸福情绪的宣泄,正好反衬出作者先前的孤寂、隔绝、自闭。虽然此诗很可能是认知迁移的副产品,但假象的温暖还是难以掩盖一个孤寂至极的“父亲”弃绝尘世、去意已决的心意。此外,从文学的生理基础来看,激情如沸的诗歌可能是一种生理现象和年龄现象,很难想象中老年人的诗歌会有如此之高的情感强度。比如胡少卿就认为这只是他暂时的青春期的特征:拒绝折中和中庸、调和;它是旗帜鲜明的,要么全有,要么全无。……这是海子自杀的根本原因——极度对立的两极之间不可调和的斗争:理想与现实的,肉体与灵魂的,天空与大地的……喜好幻想,崇拜远方,充满激情,理想主义,不切实际,单纯,偏执,走极端等。②胡少卿:《海子诗歌的青春期特征: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为例》,《名作欣赏》(鉴赏版)2007年第11期。而海子至关重要的爱情问题没有妥善解决,这可能是导致他压抑、消沉、出现幻觉的原因之一。真正的爱情,尤其在没有得到、难以自处的时候,是很致命的。如果海子挺过25 岁这个青春后期的关键点,他可能真的会在“明天”变成一个幸福的父亲。

三、遗书研究角度的心理学分析

网上公布海子的遗书有七封,在遗书中他指控道:“是常远和孙舸这两个道教巫徒使我耳朵里充满了幻听,大部分声音都是他俩的声音。”“他们想使我精神分裂,或自杀。今天晚上,他们对我幻听的折磨达到顶点。我的任何突然死亡或精神分裂或自杀,都是他们一手造成的。一定要追究这两个人的刑事责任。”③佚名:《海子遗书》,历史上的今天,2015-10-20,http://www.todayonhistory.com/people/201510/11486.html.海子此时似乎出现了幻听、幻视和迫害妄想(paranoia of persecution),总觉得他人在控制着他的思维,诱发他的精神分裂症。事实上,对于他离世的原因,警方给出的答案是精神分裂症。海子死前的遗书的确表现出精神分裂症的迹象。他很可能已经先患上了精神分裂症,然后出现了幻视、幻听和被迫害妄想症,遗书中似乎有因果颠倒、倒果为因(Post Hoc)的逻辑谬误。

笔者认为,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首诗也带有遗书(suicide note)的特征,可以说是一封“另类遗书”——另类是因为它是诗歌体,且写作时间不是在自杀行为实施前。虽然其外在形式和遗书不太一样,但其精神内核更像遗书。这就涉及到真假遗书的问题。国外致力于研究自杀原因及预防的学者通过比较真假遗书后发现:3/4 的自杀者曾试图或威胁过要自杀,1/2 的自杀者在度过情感危机后三个月或好像正在恢复之中时自杀。真遗书有一种不切现实的全能感(omnipo⁃tence)和全在感(omnipresence),正好和自杀者的迷茫、无逻辑、冲突动机相对照。在真遗书中,自杀者显然接受且融入了其将不久于人世的心理现实,并会对世人、家人给出指示和劝告,有时则会列出那些在尘世最后要做的事情。真遗书在这最后一次的交流中很想说更多。④Edwin S.Shneidman and Norman L.Farberow,“Clues to Suicide”,Public Health Reports(1896-1970),Vol.71,No.2(Feb.,1956),pp.109—114.

我们由此按图索骥来细读《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一诗就会发现,这首写于诗人自杀前三个月的关键时间节点的诗,的确充斥着一种脱离现实、不切实际的全能感和全在感。诗人不仅要拥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使他能够在自己的领地安心地“喂马、劈柴”“关心粮食和蔬菜”,而且他还要“周游世界”“和每一个亲人通信”、把自己的幸福“告诉每一个人”,更要“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由此可见,诗人似乎把自己当成了超越于万物之上的无冕之王,有一种把自己和众生区隔开了的优越感、精英感,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俯瞰天地、思接众生的天父感,有一种为万物命名的父权感——这可能受到了雪莱的“诗人是未获承认的世界的立法者”观念的影响。但在现实中,诗人的政治经济地位和话语权的一落千丈让人不得不小心面对,勉力应付。所以,诗人希望“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像众生一样享受俗世的幸福,这恰好从反面说明了他从过去(昨天)一直到现在(今天)都并未感到幸福,即在一定意义上否定了自己沉湎于其中的精神世界。即便如此,诗人仍然在祝别人获得尘世的幸福之后,再次强调自己“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意味着他仍然想要过一种远离尘世、离群索居的隐士般的生活。由此,海子内心的矛盾冲突可见一斑。而诗中罗列的那些“从明天起”要做的“一个幸福的人”应该做的事,以及对“陌生人”(如前所述,可能是已经形同陌路的昔日恋人)的一系列祝福,无不显示出一种将不久于人世的心理特征。凡此种种,都使此诗在精神内核上更像一封遗书。

邱景华也认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一首典型的遗嘱诗,尽管它呈现出一种浪漫主义诗歌的格调,但深层里具有悖论、反讽、复义、含混等现代主义诗歌的特征,深入剖析即会发现诗人在最后岁月的幡然醒悟:不能把精神幸福与世俗幸福相对立,以致造成生存能力的“不及格”,无法在现实生活中获得世俗幸福;要得到完美的幸福生活,不仅需要才华,更需要智慧和高超的生存能力。①邱景华:《海子的遗嘱诗:重读“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诗探索》2020年第2期。然而,这也只是一闪而过的领悟和祥和,海子并未能坚持。在随后几天写的诗歌中,他的心情大起大落,一会儿安详宁静,一会儿绝望透顶,显示出自杀前期情绪剧烈变化的特征。国内研究发现,“具有自杀行为的精神分裂症患者以中青年男性居多,类型以偏执型最多,占73% ,自杀原因以急性期病态支配和缓解期病后抑郁综合征为主。……自杀发生前,90% 的病人有情绪和行为变化”②贺方仁、郭晓静、刘汝孔、韩作锋:《精神分裂症患者自杀行为的相关因素分析》,《山东精神医学》2005年第4期。。同时,国外的人格研究也表明,诗人的自杀率高于常态。“各种精神机能障碍的发病率与艺术表达形式有较大的相关性,诗人的发病率非常高,……若各种症状交织在一起,会表现为抑郁症、酗酒、物品滥用、自杀等明显的障碍倾向。在多种临床分析量表上,高创造性人格常会在心理失常或情绪紊乱等项目上得高分,但是,奇怪的是,创作家似乎具有超常水平的自我强度或其他心理资源,使他们能够控制那些有害的力量。”③[美]劳伦斯·普汶、奥利弗·约翰:《人格手册:理论与研究》(第二版),黄希庭主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847—852页。也就是说,创造型人格是精神障碍的高发群体,大约可分两类:具有“超常的自我强度”和神秘的“心理资源”的一类人会转逆为顺,转病态体验为创作素材,但另一类人意志力不够强大,可动用的资源(物质资源与心理资源)较少,易困于心理障碍,致使死于自杀成了大概率事件。很可惜,来自农村、家境欠佳的海子属于后一类人,而且他的自杀更多倾向于病理型,个体人格与精神障碍是主因,而社会性因素如失恋等创伤性经历是诱因。在多种不利因素的压力下,敏感、多情、执拗于自我的海子最终困于异常心理状态中,痛彻地认识到“走出心灵要比走进心灵更难”(海子《民间主题》),并把自杀当作了解决多方面不适(multi-dimensional malaise)的最好办法①库少雄:《自杀:理解与应对》,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9页。,于是便决绝地离开了尘世。

结 语

海子是个安静有爱的人,“绵羊一样对待他人”②西川:《死亡后记》,新浪博客,2012-07-11,http://blog.sina.com.cn/s/blog_7e3e2dfc01015gq2.html.,为什么会在写下《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首诗(或者说一封另类遗书)两个多月后,选择以卧轨的方式终结自己的生命?从心理学的角度出发,考虑到海子诗歌中常常出现的暴力、鲜血、死亡等诸多因素,我们有理由认为,其绵羊一样的温柔很可能是内心刚烈火暴的反向形成——他的暴烈无法向外展开,于是转向了自身。海子缺爱,也缺施予爱的对象,满腔挚爱无人可以给予,站在缺爱和给爱的中间地带,无限孤独。他尽管未婚,精神上却是一个刚强的“父亲(father figure)”,而在现实中却又无人跟随、无人关爱。他太遗世独立,一道孤独之气始终把他和大众隔绝,于是,他只能转身,孤零零地走向生死长夜!

将生命自主凝定在了25岁的海子带给我们一系列的思考和启示。首先,我们应始终以爱生命为第一导向,因为爱生命是人的第一本能,爱欲不得满足才会产生破坏性——或是针对自己的,或是针对他者的。③Erich Fromm,The Anatomy of Human Destructiveness,New York:Fawcett Crest Books,1973,p.285.如果一个人的爱欲没有得到满足,就必须直面缺憾,想方设法去寻求适度的满足,而不要转弯抹角、诿过于人,养成逃避问题的懦弱性格。其次,我们尽可以憧憬理想国,但行动上一定要回归现实、活在当下,立足尘世、过好世俗生活,这样才能走得更远、走得更久。再次,“自杀是一种不必要的死亡”④库少雄:《自杀:理解与应对》,第534页。,既是个人的悲剧,也是社会的损失。因此,全世界都应重视预防自杀的系统工程建设,从国家—社会—个体“三位一体”以及生理—心理“一体两面”等多角度、多层面开展自杀预防策略(National Strategy of Suicide Prevention)的研究。⑤库少雄:《自杀:理解与应对》,第539—550页。事实证明,“策划周密的自杀预防项目能取得明显的效果,大幅降低62%”⑥库少雄:《自杀:理解与应对》,第534页。。祈愿暂时困于身心异常状态的人们都能够战胜轻生念头的困扰,让“希望永恒地从人类心胸中升起”(Alex⁃ander Pope:“Hope springs eternal in the human brea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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