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海蒂

在淅淅沥沥飘洒不停的细雨中，汽车从昆明出发，穿过以山歌著称于世的弥渡，绕过以苍山洱海闻名中外的大理，数小时后，终于抵达滇西南历史文化名城——普洱市景东彝族自治县。

“景东”系傣语转音，意为“坝子城”。

早在数千年前，就有人类在景东（古称“银生”）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并创造出新石器文化。唐、宋时期，银生在南诏国中疆域最为广阔，元代，银生列入了中国史册和版图。

其实，景东县境内还居住着哈尼族、傣族、瑶族、回族等二十多个少数民族，少数民族人口超过总人口一半，汉族倒实实在在成了景东的“少数民族”。异彩纷呈交相辉映的各种文化、古文明在这里汇集、撞击、融合、发展，共同造就景东璀璨夺目的历史文化。

暮色中，有婉转动听的歌声，乘着初夏的凉风，滑过古老的城墙，从街巷深处悠扬地传来。夜里，伴着河水的流淌和小鸟的啁啾，我进入了安宁的梦乡。

晨雾中，景东展现出迷人的姿容：朝霞从城区顶空洒下轻柔的光线，给古朴洁净的锦屏（县城所在地）披上一件鲜艳的彩袍；穿城而过的川河，在朝阳照耀下泛着温柔的亮光和氤氲的灵气。

拥有这般良辰美景的景东人，除了饱享眼福外，有没有口福呢？我是个信奉“民以食为天”的俗人，是故，每到访一个地方，总要找机会去街市逛逛，以期了解当地的饮食文化。等不及吃早餐，我便兴致勃勃地赶往县城的集市。

上百个大大小小的集市摊档，除了卖蔬菜、水果、肉类，也卖各种日常用品。令我惊奇的是，在京城店铺里高价出售的灵芝、何首乌、草乌、香橼、吴萸、荜拨等珍贵药材，在这儿随处可见，而且货真价廉；黑木耳、香菌、松茸、鸡枞等山珍，在这儿多得就像白菜萝卜，价格便宜得让我咂舌。各种奇花异草，五元钱就能买到一大把，让我羡煞了景东人。我买下一把金黄艳丽的“野花”，边走边嗅它扑鼻的香气，追赶而至“保驾护航”的景东女诗人王云告知：这是一种当地名贵药材，对风湿病有特效。不由得感叹大自然对景东的慷慨馈赠。

早餐时不经意一抬头，看到影影绰绰的山峦。锦屏是一座被山岳、河流包围的小城，城西耸立着无量山，城东矗立着哀牢山，它们都是国家级自然生态保护区，都被世界自然基金会确认“具有全球保护意义”。这真是一个奇迹。怒涛汹涌的澜沧江，缠绕着无量山、哀牢山奔腾不息。众多的江、河、溪、涧，构成景东永不枯竭的生命源泉。

因为水源极其充沛，20世纪末，景东一下建成两座国家级大型水电站。

50年前，德籍英国经济学家舒马赫通过经济学的实证，给了世界一个全新的发现：“小的是美好的。”这一观点在诸多发达国家和地区成为潮流，成为简单生活方式和社会模式的实践，成为城市规划和市政建设的“圣经”。因为，“小”，能给人带来悠闲生活的慢板，带来美好生活的真谛。景东践行着这一经济理论和社会哲学：在城区建设经济发展中，不贪大求全，不以生态破坏为代价，避开了“经济发展，环境污染”的宿命怪圈。

无量山以“高耸入云不可跻，面积宽大不可量”得名。

道教言“无量”有三义：一为天尊慈悲，度人无量；二为大道法力，广大无量；三为诸天神仙，数众无量。佛教曰“无量”即无量无边无穷无尽，往往用来形容慈悲、善行、寿命、光芒、功德无所不能达。

林海浩渺的无量山，生长着大批历经数百年、上千年风霜的珍稀濒危植物。植物种类的丰富，自然生态的完好，为鸟、兽栖息、繁衍提供了乐园和庇护所。无量山有巨蜥、云豹、黑熊等上百种珍稀动物，并有“画眉之乡”的美称。

有多少人因为看了《天龙八部》而去的大理？其实，要探寻金庸笔下的奇妙王国，最好的途径就是上无量山。金庸先生对无量山饱含深情，在其著作中，无量山毒蛇猛兽、奇虫仙鸟、琪花瑶草无奇不有。

一条玉龙从悬崖峭壁飞奔而下，跌入深潭形成湖泊，湖边常有挥剑飞舞的神秘身影，飞瀑后面是光滑如镜的紫黑色石壁，石壁又将神秘身影反射到湖面——它们就是金大侠笔下的“无量剑湖”“无量玉璧”“无量剑”“玉璧仙影”。这“一条玉龙”就是无量山的剑湖瀑布，这“无量剑湖”就是无量山的剑湖。《天龙八部》中的“无量石洞玉像”等自然和人文景观，也都在无量山上觅到了踪影。

无量山是现实版的神话之地，是一个真实与神话交融的世界。上到无量山，金庸笔下神话般的世界，将毫无保留地展现你眼前。

文人骚客将中国山水之美概括为“雄、奇、险、秀、幽、奥、旷”，而我眼中的无量山，囊括了所有的山水之美。

山路曲折，起伏不断，两旁的树林浓密翠绿，山崖下是欢欣跳荡的溪涧，溪畔是层层叠叠的梯田……越野车左转右转，转过无数密集的弯道后，把我们带入景东海拔最高的村寨——黄草岭。

黄草岭深藏于无量山中，岭上生长着多种奇形怪状的植物，各种树木或高大挺拔，或虬枝盘旋，或横向延伸，张扬着顽强的生命力；热带兰花、山茶花、无量含笑等野生花卉，或妖艳妩媚，或花团锦簇，或婀娜多姿，散发着诱人的吸引力。火红的花椒、硕大的蜜桃、肥壮的刺包菜，还有苹果、黄梨、樱桃、木瓜、山石榴……瓜果带着山野的清新芬芳，向远方的客人点头致意。林中偶尔传来几声蝉鸣、鸟啾，更显出黄草岭的幽静空灵。

掩映在繁茂果林里的黄草岭村民居，密密匝匝地呈现在我们眼前，在阳光下反射出奇异的光芒。因当地没有可烧制瓦片的胶泥，加之普通瓦片难以抵御山风的侵袭，聪明的黄草岭人就地取材，将山中巨石劈为石板砖、瓦，建造出外观独特的冬暖夏凉的房屋。青色石头铺就的村道和台阶，弯弯曲曲高高低低将各家各户连在一起。

穿过花草树木，走在房前屋后，闻着自然的气息，看着袅袅的炊烟，我突然有点想流泪。这是惬意的农家生活，是真实的人生滋味，也是我内心渴望而久违了的场景啊。

突然，隐隐约约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噢噢”“噢噢”声，当地向导告诉我们：这就是被誉为“世界仅有，中国之冠”的山林精灵黑冠长臂猿的啼声！

顿时，我们敛气息声，然后，跟着当地向导循声追寻。自然垂头丧气而归。景东是“世界黑冠长臂猿之乡”，有多少动物爱好者、摄影爱好者、探险旅游爱好者，在无量山茫茫林海中追踪黑冠长臂猿。然而，黑冠长臂猿极其机警，一有风吹草动便迅速遁入密林。它们超长的双臂攀行时如同鸟儿飞翔，即使两树相隔10多米也能准确腾空、掠过、落下，因此，只有极少数幸运者目睹过它们的姿容。据说曾有大汉因未能遂愿，竟然当众失声痛哭。

景东黑冠长臂猿是世界尚存的四大类人猿之一，是国家一级保护野生动物，因高度濒危、极其稀少，被美国《时代》周刊公布为“世界上25种濒危灵长目动物中数量最少者”。它们神秘高贵，终年生活在古木参天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里，只食没被虫害污染的植物嫩芽、花朵、浆果，只饮树叶上的露水，极少下地行走，在树上蜷曲而眠。它们至死保持尊严，从不让人看到尸首。

每天太阳初升时，黑冠长臂猿就开始引吭高歌，宣告对领地的权利，警告外来者不得入侵。它们过着家族式群体生活，性情霸道却极重感情，看到同伴受伤、生病或死亡，会悲伤，很长时间不唱歌不嬉闹。它们对爱情从一而终，倘若伴侣去世，配偶便哀鸣而终。它们才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生也相从，死也相从”的典范。

一路为我充当讲解员的景东文联王敬主席告诉我，有一个年轻的博士研究生，离别尚在昆明求学的女友，独自在无量山寻觅、追踪、观测黑冠长臂猿整整四年，因为长年累月与世隔绝，他的性格变得很孤僻，对人世和人事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排斥心理，却与黑冠长臂猿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我默默地想，只有内心对黑冠长臂猿有大爱大悲悯，他才能生出这种大义大奉献的殉道精神。

突然间，泪水就无法控制地流了下来。

哀牢山，一个让我莫名心动又心酸的名字。

“哀牢”系用汉字对古代傣语“哀隆”的记音。公元前5世纪，一个神秘王国——哀牢古国在此出现，开国之王为“召隆”（意为“大王”），各国首领称其为“哀隆”（意为“大哥”、汉译“哀牢”）。它历时400多年，是云南历史上的文明古国之一，其石器文化、青铜文化、耕织文化、服饰文化、饮食文化、民俗文化以及音乐、舞蹈等民族民间文化，都十分丰富且独具特色。由于历史久远，哀牢国的地上文物几乎无存，只有一些与之相关的地名、山水、传说，依稀传递出远古岁月的信息。

哀牢山山高谷深，终年云缠雾绕，海拔在600至3000米之间变化，形成寒温带、亚热带、热带气候混合交错的立体气候。山上古老、名贵植物种类很多，繁茂连片、林相完整、结构复杂的常绿阔叶林，性质之原始、面积之广大、保存之完好、人为干扰之少世间罕见，是“天然绿色宝库”“镶嵌在植物王国皇冠上的一块绿宝石”。具有国际声誉的著名植物学家、中科院资深院士吴征镒先生说：“哀牢山拥有的常绿阔叶林，对全世界生态系统的研究来讲是至为重要的……”

野生动物当然钟爱这样的地方。哀牢山是南、北动物的天然“走廊”，是候鸟迁徙的必经之地，是中国最大的生物王国：有着占全国总量三分之一的物种，有数十种国家重点保护动物，还有大量的珍贵经济动物、药用动物和观赏鸟类。它也是地球同纬度上生物资源最为丰富的自然综合体，被中外学者誉为“天然物种基因库”。

哀牢山以奇特的地质、大气、水文、生态景观，成为联合国“人与生物圈”定位观察点，吸引着国内外专家经常前来实地考察，也吸引着无数海内外旅游探险家慕名而来。

长年不间断的朝雾暮雨，使得哀牢山气候非常潮湿，有人说，“哀牢山是神仙久居之地，但非人类久留之地”。然而，中科院哀牢山生态研究站的工作人员，多年来一直坚守山上，为哀牢山的生态研究无私奉献，刘站长在自己的研究论文集后记中写道：“虽然在哀牢山上工作是辛苦的，气候条件差，碰到的困难也多，但是我们的工作是愉快的，我非常珍惜和热爱这个岗位，并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言如其人，十分淳朴，令人感动。

在哀牢山的崇山峻岭中，还有哈尼人用顽强的毅力开凿出的哈尼梯田，在大自然的神奇造化之外，馈赠给世人一方无比壮美的艺术圣地。

踩着地上积得厚厚的枯枝残叶，高一脚低一脚进入到“彩林翠海”。在这片密林中，乔木、灌木、附生植物、寄生植物、藤本植物、草本植物高低参差交错，形态各异，错落的景观真是曼妙多姿：高大的乔木仰望缈缈长空，“欲与天公试比高”；藤本植物攀爬到树冠顶部分披垂挂，附生植物、寄生植物死死纠缠着乔木、灌木；地面上，各类矮小的蕨类、苔藓等草本植物密密匝匝，互不相让拥挤成堆，展示着另类生命姿态。仔细察看之下，我发现眼前虽然全是绿色植物，其实色彩缤纷各不相同。

森林静悄悄的，一阵风吹过来，林涛阵阵如歌如泣。翡翠似的山林，弥漫着植物的芳香，我不禁深深地长吸一口气，尽情呼吸这一尘不染的空气。

一面巨大的银镜映入眼帘，是镶嵌在山巅的杜鹃湖。白云映照湖水，湖面银光闪闪。

杜鹃湖，因湖边绽放各色大王杜鹃花而得名。绚烂多姿的杜鹃花，不仅装点着湖泊，也让这片“世界上保存得最完好的原生态亚热带山地湿性森林”显得分外妖娆。杜鹃湖是哀牢山之巅的“瓦尔登湖”，美得简直让我心碎，在这儿，世间尘嚣诸般烦恼全都被抛诸脑后。

烟雨蒙蒙，天地一片混沌。越野车蹚着汩汩的泥石流前行，前往云南“四大土林”之一的景东文井土林。

所谓土林，原是山势平缓的沙砾岩山体，经过千万年风刻雨雕后，表层的砂土、软岩层都被冲走了，硬岩层和岩层中的铁分子、钙离子凝结成不透水的胶结层保留下来，形成千姿百态的土柱土峰。它们高矮逶迤，或酷似废弃的古堡，或形肖神情逼真的飞禽走兽，或好比静止的雕塑艺术品，大都分布在河岸、河床或沟壑两侧。置身于荒凉雄浑的土林，我仿佛走进了宇宙中的另一个时空。

文井土林依附于哀牢山的原始密林，分布于两座小山之间，景观面积约1平方千米。远远望去，它犹如一座中世纪的大教堂，顶上一个个小尖塔直刺苍穹；近看之下，它似重重叠叠排列有序的千层塔林。它也让我想起玛雅太阳神殿。

登临高处俯瞰土林，那些被暴雨冲击出的裂痕，那些被时光雕刻出的沟壑，突然间就把我的心揪住了。霎时我感觉到，这片土林是活生生的，它的脉搏在跳动，它的血液在奔腾，它的身体在受伤，它的心灵在疼痛。

“茶出银生城界诸山”，这是唐代学者的论断，意思是：茶叶源自景东的无量山、哀牢山，银生城是茶树的摇篮。无量山孕育了世界上最年长的野生古茶树群落，也是地球上野生茶分布海拔最高的地方。

当今世界三大饮品中，茶被誉为“灵魂的饮料”。普洱茶与其他茶类的不同之处在于，岁月的流逝不仅无损其价值，反而益发增其尊贵。普洱茶有个美称：可以喝的古董。

景东先民不仅为世人发现了“国饮”，还创造了悠久丰富的茶文化。

普洱茶源远流长，最早可溯及东汉。及至中唐，饮茶之风盛行，上自皇室贵胄、下至庶民百姓无茶不欢。宋代，茶文化进一步发展，宋徽宗甚至亲著《大观茶论》。到了明、清，普洱茶成为宫廷贡茶，备受达官显贵喜爱，都市茶馆茶坊林立，成为市民休闲、聚会、娱乐的主要场所，一整套茶文化——茶礼、茶俗、茶禅、茶食、茶道——渐渐形成，并成为国人精神生活的一项重要内容。

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深厚独特的人文历史，使景东普洱茶成为普洱茶原料中的极品。

景东文庙始建于元末明初，它前观川河后枕玉屏，依山傍水古朴雄伟，是景东最具代表性的古建筑遗存。它的兴建，意味着以“重道崇儒、实行教化”为核心的中原文化与色彩斑斓的银生本土文化相融合，对景东的文化生态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在景东文庙，当身着艳丽民族服装的彝族姑娘笑吟吟上前，为我捧上一杯芬芳的普洱茶时，当一片片茶叶在清水中荡开，瞬间迸发出光泽、散发出柔情时，我仿佛看到了舒展在茶杯中的岁月、流动在茶水中的光阴，仿佛听到了茶马古道上隐隐传来的马蹄声声。

闻名世界的茶马古道，起源于银生时期的银生古城。

离开景东已经好几个月了，然而，景东的所有景象，在景东的美好感受，让我一次又一次地回味，一次又一次地沉醉。昆明、大理、丽江、迪庆、曲靖、红河……彩云之南这些美丽的地方都曾让我流连忘返，但景东的山水、风土、人情、生态，最是让我魂牵梦萦。

痴迷景东的粉丝大有人在，外国人也有“骨灰级”发烧友。1985年，美国加州大学海莫夫博士到景东考察黑冠长臂猿，刚回到美国，就迫不及待地给景东人民写信：我访问景东之前，曾经考察过世界上很多地方，但从来没有见过像景东这样美丽的地方。景东四季如春，终年鸟语花香，山清水秀……我在景东看到的东西太多了，景东多美啊！更有甚者，1996年，荷兰野生动植物保护专家瑞耐斯先生到无量山考察，因贪恋神奇美丽的风光，竟累到走不动路而被担架抬下山。

但凡到过景东的游子学人，无不被她的美好深深吸引。无数人像我一样，在临别之际许下心愿：景东，我一定还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