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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律是最低限度的爱

2020-02-26陆建松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0年1期
关键词:威尼斯商人

陆建松

摘要:从爱和法律的关系入手,可以对《威尼斯商人》“割肉还债”情节进行政治哲学的解读。这种解读将表明,爱是朋友、情人、家庭、民族、宗教等人际关系的自然原则,但它不应该毫无纪律,爱的最基本的纪律是法律;反之,法律并不仅是冷冰冰的规则,而且是最低限度的爱,没有了仁爱的法律会变成僵化的形式,看似精确的推演也会陷入无穷无尽的悖论。爱与法律不仅不相互冲突,而且还相互成全。法律的实质正义和法律的形式正义同为法律所不可或缺。

关键词:《威尼斯商人》割肉还债 爱与法律 形式正义 实质正义

莎士比亚戏剧表现了爱的各种形态,《威尼斯商人》也不例外。这不只是指安东尼奥和巴萨尼奥的友爱、巴萨尼奥和鲍西娅的情爱以及这种友爱和情爱之间的纠葛,也是指夏洛克对家庭和民族的爱以及这种爱跟基督徒的友爱之间的冲突。本文试图从爱和法律的关系人手,对家喻户晓的《威尼斯商人》“割肉还债”情节进行政治哲学的解读。这种解读将表明,爱是朋友、情人、家庭、民族、宗教等人际关系的自然原则,但它不应该毫无纪律,爱的最基本的纪律是法律,反之,法律并不仅是冷冰冰的规则,而是最低限度的爱。在本质上,爱与法律不仅不相互冲突,而且还相互成全。

一、奇怪的契约

威尼斯商人安东尼奥为好友巴萨尼奥向宿敌夏洛克借钱,订立了一份奇怪的契约:安东尼奥向夏洛克借三千块钱,为期三个月,如果过期不还,夏洛克就可以在安东尼奥身上的任何部位割下一磅肉,作为惩罚。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占据了整部戏剧相当多的笔墨,构成最显著的矛盾冲突,长久以来也最受关注。

人们对这个故事过于熟悉,以至于对这个契约见怪不怪,想当然地以为,这是吝啬鬼由于金钱的损失而寻机报复的可耻伎俩。但是我们难道不应该问一问:既然这一伎俩的邪恶目的如此一目了然,为什么安东尼奥还会轻易上当呢?实际上,这个契约非常奇怪,从违约的角度看,它无比苛刻,安东尼奥一旦违约,轻则受皮肉之苦,重则有性命之虞,他的生死安危将彻底地交由夏洛克掌握。但是从履约的角度看,它又近乎慷慨,安东尼奥一旦履约,就只需归还借款的本金,而不必支付一分钱利息。这一契约可能产生的两种极端结果,激起了两种迥异的反应:巴萨尼奥想到违约的可怕后果而惊恐万分,极力反对安东尼奥跟夏洛克立约,而安东尼奥却不假思索地同意立约,甚至对夏洛克的“好心”有点不解。

安东尼奥之所以相信夏洛克的解释,认为这一契约只是一个玩笑,是因为它有着更奇怪的一面。如果仅仅从经济角度考虑,就完全不可理解夏洛克提出这个契约的目的,因为无论履约还是违约,他都将一无所得,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从人身上割下来的一磅肉,它的价值可以比得上一磅绵羊肉、牛肉或是山羊肉吗?”(I,iii,161-163)不仅如此,在当时看来,安东尼奥违约的可能性非常小,小到几乎不可能。他作为威尼斯商人中的佼佼者,生意一直很成功,有谁料想他会破产,那简直是异想天开。

但是夏洛克提出这个契约确实经过了深思熟虑,在订约之前,他没有爽快地同意借款请求,拖延时间是为了想出最有利的条件。为什么夏洛克觉得这个奇怪的契约最为有利?问题的答案,不能仅仅从经济的角度去寻找,更要从情感的角度去寻找。按照常理,最大可能的结果是,安东尼奥如期履约,夏洛克只能收回本金,损失利息。夏洛克显然不期望出现这种符合常理的结局,而期望出现违反常理的意外结果,也就是安东尼奥不能如期履约。他的旁白透露了秘密:“要是我有一天抓住他的把柄,一定要痛痛快快地向他报复我的深仇宿怨。”①(I,iii,41-42)意外的概率如此微乎其微.复仇的机会如此少之又少,夏洛克却如此处心积虑地寻求这样的机会,正说明他复仇的渴望是何等强烈,他和安东尼奥的矛盾是何等激烈。这种“深仇宿怨”是经济上的,更是情感上的。他希望抓住微乎其微的复仇机会,弥补长久以来受伤的自尊心,既包括个人的自尊心,也包括民族的自尊心。

二、安东尼奥的爱

不过,经济利益的纷争确实是夏洛克和安东尼奥最显而易见的矛盾冲突。在表面上,夏洛克这样理解两人的“深仇宿怨”:“我恨他,因为他是个基督徒,可尤其因为他是个傻子,借钱给人不取利钱,把咱们在威尼斯城里干放债这一行的利息都压低了。”(I.iii.37-40)夏洛克的理解非常具体.具体到安东尼奥的一个特定行为.那就是“借钱不讲利息”。威尼斯的基督徒肯定不只有安东尼奥,威尼斯的犹太人肯定也不只有夏洛克,何以他们两人的矛盾冲突特别激烈?关键原因在此,“借钱不讲利息”让安东尼奥成为基督徒的典范,而对这种行为的深恶痛绝让夏洛克成为犹太人的典范。

但是,这种经济利益纷争的背后是情感或爱的不同表现方式。先说戏剧名称“威尼斯商人”所指的安東尼奥,“借钱不讲利息”是安东尼奥表现友爱的方式。安东尼奥在威尼斯的朋友圈非常庞大,除了夏洛克之流以高利贷为生的犹太人,其他人几乎都是他的朋友,仅仅有名有姓的剧中人就有巴萨尼奥、罗兰佐、葛莱西安诺、萨拉里诺、萨莱尼奥等人。这些人相互关心,相互帮助,共同分享生活中的快乐和忧愁,形成了一个友爱的共同体。在这个共同体之内,友爱是最高的原则,慷慨是这个原则在经济上的体现,安东尼奥和巴萨尼奥最充分地实践了这一原则,他们两人同样慷慨,挥金如土,差别只在于,安东尼奥的生意保证了源源不断的丰厚收益,使他一直具有表现慷慨的能力,而巴萨尼奥只有庞大的家产,挥霍一空之后,就失去了表现慷慨的能力。因此,安东尼奥名副其实地成为这个共同体的核心人物,而巴萨尼奥也名不副实地成为这个共同体的第二号人物。两人惺惺相惜,成为莫逆之交。

安东尼奥及其朋友们过的友爱共同体生活,近则可以追溯到基督教早期的团体生活,远则可以追溯到古代希腊的城邦生活。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用整整两大卷的篇幅讨论友爱的美德,认为它是生活最必需的东西之一,个人需要这种美德,家庭需要这种美德,城邦也需要这种美德。他说:“友爱还是把城邦联系起来的纽带。立法者们也重视友爱胜过正义。因为,城邦的团结就类似于友爱,他们欲加强之;纷争就相当于敌人,他们欲消除之。而且,若人们都是朋友,便不会需要正义;而若他们仅只需要正义,就还需要友爱。人们都认为,真正的正义就包含着友善。友爱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是高尚的。我们称赞那些爱朋友的人,认为广交朋友是高尚的事。我们还认为,朋友也就是好人。”(2)可以说,安东尼奥完美地实践了从古希腊城邦到基督教团体的生活准则。

但是,友爱共同体中的人们似乎并不太懂得与共同体之外的人们如何相处。安东尼奥作为核心人物几乎是友爱的化身,但也正是他在友爱原则上最不懂得节制。当夏洛克向他表示不满:“安东尼奥先生,好多次您在交易所里骂我,说我盘剥取利,我总是忍气吞声,耸耸肩膀,没有跟您争辩,因为忍受迫害本来是我们民族的特色。您骂我异教徒,杀人的狗,把唾沫吐在我的犹太长袍上,只因为我用我自己的钱博取几个利息……您把唾沫吐在我的胡子上,用您的脚踢我,好像我是您门口的一条野狗一样……”安东尼奥这样回答:“我恨不得再这样骂你、唾你、踢你。”(I,iii,101-126)无独有偶,安东尼奥的朋友罗兰佐诱拐夏洛克的女儿杰西卡,同时盗取他的钱财,不仅毫无愧疚之心,而且仿佛积了功德:“要是她的父亲那个犹太人有一天会上天堂,那一定因为上帝看在他善良的女儿面上特别开恩;厄运再也不敢侵犯她,除非她的父亲是一个奸诈的犹太人。”(Ⅱ,iv,33-37)可以说,安东尼奥及其朋友圈中人对共同体内部的人,爱之欲其生,友爱恣意泛滥;对共同体外部的人,恶之欲其死,友爱戛然而止。

三、夏洛克的爱

那么,夏洛克真是基督徒眼中十恶不赦的坏人吗?白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诞生以来,人们对反面人物夏洛克的理解经历了一百八十度的反转,他的形象从邪恶的犹太高利贷者逐渐转变为令人同情的受迫害者,特别是“二战”大屠杀以后,这更成为大势所趋。不过,政治意识形态的变化并不是这种转变的唯一原因,剧本本身的复杂性至少为这种转变提供了足够的支持。

仔细阅读就会发现,该剧虽然渲染了安东尼奥和巴萨尼奥的友情以及鲍西娅和巴萨尼奥的爱情,却也提示了夏洛克对已故妻子的一往情深。有细节为证:当夏洛克的女儿携款私奔之后,同族人杜伯尔对夏洛克说:“有一个人给我看一个指环,说是你女儿拿它向他买了一只猴子。”夏洛克这样回答:“该死该死!杜伯尔,你提起这件事,真叫我心里難过;那是我的绿玉指环,是我的妻子莉娅在我们没有结婚的时候送给我的; 即使人家用一大群猴子来向我交换,我也不愿把它给人。”(III,i,108-113)杜伯尔提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只是说“一个指环”(a ring),夏洛克却立刻认定那是他的“绿玉指环”(turquoise)。要知道,他女儿私奔的时候,曾经来回两次,卷走了大量金银财宝。在众多财物之中,对一个小小的指环如此了如指掌,剧作家本来完全可以利用这一点,强化人物性格的主要特征,让夏洛克更加不愧为世界文学四大吝啬鬼之一的称号。可是,莎士比亚却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夏洛克难过万分的原因,不是吝惜指环的经济价值,而是怀念指环的情感意义—那是他和妻子莉娅的定情信物,让我们知道了他妻子的名字,让我们看到夏洛克表露的对他人的深情。

这个细节表明,不同于一般印象,在夏洛克心中,也有情感高于金钱的时候。顺着这个提示,我们会发现更多耐人寻味的细节,它们展示了夏洛克内心更为丰富的情感世界。他没有朋友,却深爱家人,在心爱的妻子死后,女儿就成了世上唯一值得信任的人。每次出门之前,他必招呼女儿近前,把家里的钥匙交给她掌管,同时叮嘱“留心照看门户”。(11,v)不幸的是,他为家庭积累了大量财富,却并没有给家人带来欢乐和幸福,女儿早就厌烦了沉闷的家庭,最终不惜背叛犹太教,投向基督教的朋友圈。夏洛克听到女儿私奔的消息之后,不知道该惋惜女儿,还是惋惜金钱,一会儿呼唤女儿,一会儿呼唤金钱。沉静一段时间之后,他的反应是不断地诅咒女儿。这些诅咒如此恶毒,令人怀疑是否可能出自真正的父亲之口。但是,与其说这是出于吝啬的本性,不如说这是出于父爱的深挚,正所谓“爱之深,则恨之切”。对夏洛克来说,女儿携款私奔不只意味着金钱财物的损失,更意味着生命意义的丧失。

夏洛克对家庭的爱,也扩展为对民族的爱。他对安东尼奥复仇心切,同然是因为安东尼奥在基督教朋友圈中借钱不取利息,影响了犹太高利贷者的生意,同时也是因为安东尼奥侮辱他的人格,诋毁他的民族。由于民族地位的差异,夏洛克平时只能一忍再忍,但是当安东尼奥为了朋友不得不向他借钱的时候,他就立即抓住机会,订立了那个奇怪的契约。安东尼奥朋友圈中人罗兰佐在朋友们的帮助下,成功地诱拐了夏洛克的女儿杰西卡,更是彻底地毁灭了他的情感生活,也无限地强化了他的深仇大恨。旧恨加上新仇,使他同执地要求一磅毫无价值的人肉。如此偏执而强烈的情感,不可能只从经济角度,也可从情感角度,得到合理的解释。

为了慰藉失去一切情感滋养的心灵,夏洛克执着于复仇的快感。正所谓“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正如那段被人引用无数次的话所表明的那样:“难道犹太人没有眼睛吗?难道犹太人没有五官四肢、没有知觉、没有感情、没有血气吗?他不是吃着同样的食物,同样的武器可以伤害他,同样的医药可以疗治他,冬天同样会冷,夏天同样会热,就像一个基督徒一样吗?你们要是用刀剑刺我们,我们不是也会出血的吗?你们要是搔我们的痒,我们不是也会笑起来的吗?你们要是用毒药谋害我们,我们不是也会死的吗?那么要是你们欺侮了我们,我们难道不会复仇吗?要是在别的地方我们都跟你们一样,那么在这一点上也是彼此相同的。”(III.i,51-56)一言以蔽之,难道犹太人就没有感情,不会去爱,不会去恨?夏洛克表面上不可理喻的恨,正是源于内心深处的爱。

四、爱与法律

既然双方的爱都只能施及各自共同体内部,那就必须通过法律处理共同体之间的纠纷。在威尼斯这个商业共和罔中,法律是解决经济纠纷的基础,是罔家繁荣昌盛的保障。正如安东尼奥在审判之前所预料的那样:“公爵不能变更法律的规定,因为威尼斯的繁荣,完全倚赖着各罔人民的来往通商,要是剥夺了异邦人应享的权利,一定会使人对威尼斯的法治精神发生重大的怀疑。”(III,iii,26-31)果然,即便是公爵在法庭上也不敢贸然运用权力破坏法律,而只能一再呼吁仁爱。假扮成律师的鲍西娅在最终宣布判决结果之前,也是从这两方面卖关子:一方面,针对巴萨尼奥变通法律的请求,将权力不能随意改变法律的道理说清楚:“在威尼斯谁也没有权力变更既成的法律,要是开了这一个恶例,以后谁都可以借口有例可援,什么坏事都可以干了。”(IV,i,214-218)另一方面,针对夏洛克咄咄逼人的攻势,用动人的修辞呼吁仁爱:“仁爱(朱生豪译本原为‘慈悲——作者注环是出于勉强,它是像甘霖一样从天上降下尘世;它不但给幸福于受施的人,也同样给幸福于施与的人;它有超乎一切的无上威力,比皇冠更足以显出一个帝王的尊贵;御杖不过象征着世俗的威权,使人民对于君上的尊严凛然生畏;仁爱的力量却高出于权力之上,它深藏在帝王的内心,是一种属于上帝的德性,执法的人倘能把仁爱调剂或正义,人间的权力就和上帝的神力没有差别。”(IV,i,180-1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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