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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孟瞻六朝定本説抉疑

2020-02-23

隋唐辽宋金元史论丛 2020年0期

張 良

《五經正義》的整理、撰作參考了中秘所藏諸多抄本。以《禮記正義》爲例,大致有定本、正本、南本、北本及俗本等名目,其中“定本”尤爲引人矚目。

清代學者對《禮記正義》參校諸本的性質做出過種種推測。段玉裁力主定本即顔師古撰定本,這一説法藉阮元鼓吹發揚光大,顧廣圻、臧庸等人均贊同此説。而此後劉文淇卻别出心裁,提出“唐前定本”的觀點,影響頗爲深遠。然其推論實有不合理之處。今細繹劉氏論據,惟與《禮記正義》有關諸條頗切中肯綮,在逐條廓清其疑惑的基礎上,“定本”《禮記》的性質自然可以迎刃而解。

值得注意的是,《五經正義》書成一時,各經校勘條例及書本名目大致可通。因此,本文結論或可以爲釐清諸經“定本”性質提供依據。然即便如此,五部《正義》所據經文底本及參校諸本的選定還是存在一些細小差别,校勘體例也有不盡統一之處。五經之外,其他幾種《正義》或成於異代,或出自他手,校理的條例、方法與孔穎達更是頗異其趣,如《公羊正義》多引據“正本”,其性質便與《禮記正義》中所見“正本”迥然不同。本文受限於篇幅,謹就《禮記》一經拋磚引玉,不當之處祈請方家指正。

一、 辨劉文淇“六朝定本”説

隋朝立國之後搜書不輟,亦多命官整理記籍。然而在國家層面,卻没有全面校覈正經之舉(詳見下文)。在《五經正義》以前,整理典籍並著爲定本,顔師古可以説是一時無二。《貞觀政要》記載,師古校訂五經始於貞觀四年(630)。時“太宗以經籍去聖久遠,文字訛謬,詔前中書侍郎顔師古於秘書省考定五經。及功畢,復詔尚書左僕射房玄齡集諸儒重加詳議。時諸儒傳習師説,舛謬已久,皆共非之,異端蜂起。師古輒引晉宋已來古本,隨方曉答,援據詳明,皆出其意表,諸儒莫不嘆服”。(1)吴兢《貞觀政要》卷七“崇儒學”,謝保成集校本,中華書局,2003年,384頁。此事並載《舊唐書·儒學傳上》《册府元龜·學校部》及《封氏聞見記·石經》,唯所記詳略不同,實本出一源。今諸書均作“晉宋古本”,惟《舊唐書》師古本傳“古本”作“古今本”,而《新唐書》本傳則改作“晉宋舊文”,揆諸文意,其所據舊書亦當作“晉宋古本”,故本文從《貞觀政要》之説。至貞觀七年(633)十一月頒下(2)《舊唐書》卷三《太宗紀下》,43頁。。“太宗稱善者久之,賜帛五百匹,加授(師古)通直散騎常侍,頒其所定書於天下,令學者習焉。”(3)吴兢《貞觀政要》卷七,384頁。

顔師古校勘經籍的工作包含兩個層次。其一爲整理諸本異文,以定是非;通過《五經正義》所載異文可窺其梗概。其二爲訂正六朝以來蜂出的異體字,以求得一律。《舊唐書》本傳稱:“貞觀七年,拜秘書少監,專典刊正,所有奇書難字,衆所共惑者,隨疑剖析,曲盡其源。”(4)《舊唐書》卷七三《顔籕傳》,2595頁。顔元孫《干禄字書序》云:“元孫伯祖故秘書監貞觀中刊正經籍,因録字體數紙,以示讐校楷書,當代共傳,號爲《顔氏字樣》。”(5)王昶《金石粹編》卷九九,《續修四庫全書》影印清嘉慶十年刻同治錢寶傳等補修本,889册,葉156下。倪其心評價師古校勘原則時稱:“在涉及文字異同的校勘問題上,顔師古的處理原則是劃一歸真,删除繁濫。文字上要求遵循古字,而予以解釋;古今字、方言詞、通假字之類,則求其本字。”“結果便是從疏解出發,而把異文幾乎蕩滌無遺。其中保存少數異文歧解,也大致從訓詁義疏上予以分析判斷。”(6)倪其心《校勘學大綱》,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32頁。小顔此舉反映了唐帝國劃一經義文字的現實需要,堪稱太和、開成年間豎立石經之先聲。

清代學者多將小顔校定本視作《禮記正義》徵引的“定本”。段玉裁較早持此觀點(7)段玉裁《十三經注疏并釋文校勘記序》:“顔師古奉敕考定五經,凡《正義》中所云‘今定本’者是也。”《經韻樓集》卷一。《毛詩注疏校勘記》卷一云:“考顔師古爲太宗定五經,謂之‘定本’,非孔穎達等作《正義》之本也。俗本謂當時通行之本,亦非即作《正義》者,兼不專指一本……定本出於顔師古,見舊、新二《唐書·太宗紀》、《顔籕傳》,《封氏聞見記》,《貞觀政要》等書。段玉裁所考得也。”有關段玉裁和阮校的關係,參見水上雅晴《〈十三經注疏校勘記〉的編纂以及段玉裁的參與》,《中國經學》第6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0年,143—162頁。,其説藉由阮校發揚光大(8)如阮校《凡例》稱:“經、注之傳於唐者,自孔穎達、賈公彦義疏本外,一曰陸德明本,《經典釋文》所載大字是也;一曰顔師古本,義疏中所載‘定本’是也。《記》中凡遇二本,并爲載入。”又《毛詩注疏校勘記序》云:“至唐初而陸氏《釋文》、顔氏定本、孔氏《正義》先後出焉,其所遵用之本,不能畫一。”參見潘銘基《〈毛詩正義〉所引“定本”研究》,《經學文獻研究集刊》第13輯,上海書店出版社,2015年,184—185頁。;顧廣圻(9)顧廣圻曾協助阮元校訂《毛詩》,《毛詩注疏校勘記序》稱“因以臣〔元〕舊校本授元和生員顧廣圻,取各本校之,臣復定是非”;則小顔定本之所亦爲千里襄贊。、臧庸(10)臧庸《拜經日記》卷一“反予來赫”條:“崔靈恩《集注》誤從肅改之傳,後陸德明《釋文》、顔師古定本俱襲其謬,幸孔氏《正義》以通行俗本爲據,學識出崔、陸等上矣。其言傳意或然云云,蓋難遽斥定本爲非耳。”《續修四庫全書》影印北大圖書館藏清嘉慶二十四年武進臧氏拜經堂刻本,1158册,葉59下。曾協助阮元校勘經籍,也都讚同這一説法。其後許宗彦(11)許宗彦《鑒止水齋集》卷一四:“經學自東晉後分爲南北,自唐以後則有南學,而無北學。……所謂定本者,蓋出於顔師古。〔見本傳〕師古之學,本之之推,之推《家訓·書證》篇每是江南本而非河北本,師古爲定本時,輒引晉宋以來之本折服諸儒,則據南本爲定可知已。”《續修四庫全書》影印南京圖書館藏清嘉慶二十四年德清許氏家刻本,第1492册,葉445下。梁玉繩《瞥記》卷二引許宗彦文;《清史列傳》卷六八《儒林·梁玉繩傳》誤將此説附於梁氏名下。參見陳鴻森《〈清史列傳·儒林傳〉考證》,《傳統中國研究集刊》第3輯,2007年,555—557頁。、皮錫瑞(12)皮錫瑞《經學歷史》,中華書局,1959年,207頁。、吴承仕(13)吴承仕《經籍舊音辨證》卷一,中華書局,1986年,239頁。及王重民(14)王重民《敦煌古籍敘録》,中華書局,2010年,42—43頁。等人輾轉承襲,日人島田翰(15)田翰《古文舊書考》卷二《毛詩正義》解題,明治三十八年(清光緒三十一年)東京民友社鉛印本,葉20—21。、鈴木虎雄(16)鈴木虎雄《五經正義撰定答問》,童嶺疏證,參見童嶺編《秦漢魏晉南北朝經籍考》,中西書局,2017年,303—304頁。、福島吉彦(17)島吉彦《唐五經正義撰定考: 毛詩正義研究之一》:“孔穎達等所撰定《五經正義》中稱引‘定本’‘今定本’,即顔師古校定之五經經文,此固學人所周知者。”刁小龍、姚去兵譯,《中國經學》第8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1年,92頁。亦以此説爲是。然劉文淇卻自出機杼,别著《春秋左氏傳舊疏考正》,並撰《自序》另立新説,影響极爲深遠。有關孟瞻生平及《舊疏考正》一書的撰作、義例,前人研究甚多,兹不具述(18)參見喬秀岩《評劉文淇〈左傳舊疏考正〉》,《中國文哲研究通訊》第10卷第1期,2000年;林慶彰《劉文淇〈左傳舊疏考正〉研究》,《清代經學研究論集》,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02年,463—488頁;同時收入楊晉龍主編《清代揚州學術》,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05年,下册,597—614頁;劉建臻《清代揚州學派經學研究》,江蘇人民出版社,2004年;張素卿《清代漢學與〈左傳〉學──從“古義”到“新疏”的脈絡》,里仁書局,2007年;郭院林《清代儀徵劉氏〈左傳〉家學研究》,中華書局,2008年;曾聖益《儀徵劉氏春秋左傳學研究》,台灣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博士學位論文,2008年;蔡雅如《劉文淇〈左傳舊疏考正〉研究》,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13年。其他單篇專論甚多,兹不一一。。謹將其《自序》中討論“定本”的部分摘録如次:

或又謂:“疏中每引‘定本’,([原注]《易·繫辭》引“定本”二條,《書》《禮》各數條,《毛詩》《左傳》所引最夥。)‘定本’出於顔師古,則疏爲唐人之筆可知。”近世諸儒咸同斯論。

按,【一】 顔師古本傳云:“帝嘗歎五經去聖久遠,傳習寖訛。詔師古於秘書省考定,多所釐正。”是師古原有定本。【二】 然漢、魏以來校定書籍者正復不少,即如北齊郎茂于秘書省刊定載籍,隋蕭該開皇初奉詔與何妥正定經史。又《劉焯傳》云:“焯與諸儒於秘書省考定群言。”是齊隋以前皆有定本。([原注]《詩·關睢》序:“故正得失。”疏云:“今定本皆作正字。”襄二十三年《傳》:“申鮮虞之傅摯爲右。”杜注:“傅摰,申鮮虞之子。”疏云:“俗本多云申鮮虞之子。今案,注云‘傅摰申鮮虞之子’,若傳先有子字,無煩此注。故今定本皆無。”【三】 “皆”之云者,非一本之詞也。)疏中所云“今定本”者,當係舊疏,指齊、隋以前而言,必知非師古定本者。其驗有十焉:

【四】 《禮器》:“匹士太牢而祭,謂之攘。”疏云:“盧、王禮本並作‘匹’字,今定本及諸本并作‘正’字,熊氏依此而爲‘正’字,恐誤也。”據此,是定本乃在熊氏前。【五】 《檀弓》:“弁絰葛而葬。”注:“既虞,卒哭,乃服,受服也。”疏云:“皇氏云《檀弓》定本當言既虞,與《喪服》注會云卒哭者,誤也。”《文王世子》:“諸父守貴宫、貴室。”疏云:“此貴宫、貴室總據路寢。皇氏云或俗本無貴宫者,定本有貴宫。”據此,是定本亦在皇氏前。其驗一也。

【六】 襄二十七年《傳》:“皆取其邑而歸諸侯,諸侯是以睦於晉。”疏云:“古本亦有不重言諸侯者,今定本重言諸侯。劉炫云:‘晉宋古本皆不重言諸侯,不重是也。’”劉炫豈及見師古定本。而以定本爲非,其驗二也。

【七】 《詩》疏多引定本、《集注》,《集注》乃梁代崔靈恩所作。若唐人引師古定本,不應定本、《集注》並列,而定本反在《集注》之前。其驗三也。

【八】 師古但定五經,未聞更校《公》《穀》。宣十七年《左傳》疏引《穀梁》定本作“晉郤克眇,衛孫良夫跛”,《公羊》疏云:“舊本題云春秋隱公經傳解詁第一公羊何氏,今定本則升公羊字在經傳上,退隱公字在解詁下,未知自誰始也。”則是《公》《穀》皆有定本,其驗四也。

【九】 《孔穎達傳》:“與師古同受詔撰《五經正義》。”今疏中有以定本爲非者,夫豈師古自駁其説。其驗五也。

【十】 顔之推《家訓》云:“齊侯痎,遂痁。”世間傳本多以“痎”爲“疥”,俗儒就爲通云病疥令人惡寒變而成瘧,此臆説也。今《左傳》疏云:“今定本作疥。”若謂師古所定,則是數典忘祖。其驗六也。

【十一】 《匡謬正俗》云:“襄五年,楚公子王夫字子辛。今之學者以其字子辛,遂改王夫爲壬夫。此與庚午不相類,固宜依本字讀爲王夫。”此書亦師古所作,其定本應與之同。今《左傳》疏作“壬夫”,不云“定本作王夫”。其驗七也。

又師古本傳云:“詔師古於秘書省考定。既成,悉詔諸儒議,各執所習,共相非詰。師古輒引晉宋舊文隨方曉答,人人歎服。帝因頒所定書於天下。”【十二】 定本既已奉敕頒布,《正義》豈能復議其非。其驗八也。

【十三】 《舊唐書》云: 貞觀七年,頒新定五經於天下。永徽四年,頒孔穎達《五經正義》於天下,每年明經依此考試。是則二書並行,不聞以師古定本載入《正義》。其驗九也。

【十四】 陸德明卒於高祖末年。貞觀四年,師古始受詔考定五經。《詩·兔爰》箋云:“有所操戚也。”《釋文》云:“操,七刀反,今作躁,與定本異,與箋義合。”《魚麗》傳云:“草木不折不芟,斧斤不入山林。”《釋文》云:“定本芟作操,七刀反。”陸氏不見師古定本,《釋文》乃兩引之,且爲之作音。其驗十也。

凡此證驗易爲討覈。定本既非師古書,則疏安見盡皆唐人筆耶。(19)劉文淇《左傳舊疏考正序》,《左傳舊疏考正》卷首,清道光十八年揚州劉氏刻本,北京大學圖書館藏,索書號: X /095.174 /7201 /C2;清光緒三年湖北崇文書局刻本;《皇清經解續編》本,清光緒十四年南菁書院刻本。並參見《清溪舊屋文集》卷五,《續修四庫全書》影印清光緒九年刻本。《清儒學案》卷一五二《孟瞻學案》亦有收録。

劉文淇否定“‘定本’出於顔師古”之説,卻走向了一個極端,主張唐修《五經正義》全據“唐前定本”,而顔師古校定本則爲《正義》編修者棄之如敝屣。實際上,當下有關“定本”的研究均無法否認孔穎達參考了師古定本(20)喬秀岩《評劉文淇〈左傳舊疏考正〉》,《中國文哲研究通訊》第10卷第1期,2000年,169頁。。即便是劉文淇本人,其《左傳舊注疏證》莊九年“九月齊人取子糾殺之”條亦有“疏執唐所定本以駁”之語(21)劉文淇《春秋左氏傳舊注疏證》,科學出版社,1959年,152頁。,如此看來,毋寧悖亂其《自序》之説?故後來學者多參酌折中,在劉氏推論基礎上提出“定本二源”説,在不否認唐人參考小顔“定本”的前提下,認爲《五經正義》在撰作過程中亦參考了所謂唐前“定本”。此説實際上是對劉文淇論斷的進一步發展(22)參見王利器《〈經典釋文〉考》,見《曉傳書齋集》,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1997年,38—40頁;野間文史《五經正義の研究: その成立と展開》,研文出版社,1998年,111—112頁;張寶三《五經正義研究》,450—457頁;陳鴻森《皮錫瑞〈經學历史〉周注补正》,《中國經學》第1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5年,37—38頁;申屠爐明《孔穎達顔師古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136頁;郭院林《清代儀徵劉氏〈左傳〉家學研究》,中華書局,2008年,216—217頁;李霖《宋刊群經義疏的校刻與編印》,19頁;並《宋本群經義疏的編校與刊印》,中華書局,2019年,6—7頁;程蘇東《〈毛詩正義〉所引〈定本〉考索》,《中國典籍與文化論叢》第12輯,鳳凰出版社,2010年,24—44頁。。

然而劉氏論斷漏洞頗多,謹逐條辨析:

【一】

“考定”絶非考按定本之意。劉氏實據《新唐書》立論(23)《新唐書》卷一九八《儒學上·顔師古傳》,5641—5642頁。,然而此段實本之《舊唐書》:“太宗以經籍去聖久遠,文字訛謬,令師古於秘書省考定五經。師古多所釐正,既成,奏之。”(24)《舊唐書》卷七三《顔籕傳》,2594頁。含義曉然,絶無歧解。

【二】

野間文史、陳鴻森均從劉文淇説,認爲《五經正義》所引“定本”當爲隋初何妥、二劉考定之本(25)參見野間文史《五經正義の研究: その成立と展開》第一篇·第一章《五經正義所引定本考》,92頁;陳鴻森《皮錫瑞〈經學历史〉周注补正》,38頁。。事實上,蕭該、何妥在開皇初均擔任國子博士(26)《隋書》卷七五《儒林·何妥傳》:“高祖受禪,除國子博士,加通直散騎常侍,進爵爲公。”又同卷《蕭該傳》:“開皇初,賜爵山陰縣公,拜國子博士。奉詔書與妥正定經史。”1710、1715頁。,且同時領有校書之任,然最終卻没有纂成定著。《隋書·蕭該傳》稱:“奉詔書與妥正定經史,然各執所見,遞相是非,久而不能就,上譴而罷之。”(27)《隋書》卷七五《儒林·蕭該傳》,1715—1716頁。而劉焯校書也是半途中輟,未畢其功。按《隋書·劉焯傳》,“後與諸儒於秘書省考定群言,因假還鄉里,縣令韋之業引爲功曹”。(28)《隋書》卷七五《儒林·劉焯傳》,1718頁。其後是否纂成定本於史無徵。至於郎茂,《隋書》本傳僅稱“後奉詔於秘書省刊定載籍”(29)《隋書》卷六六《郎茂傳》,1554頁。,其成就如何亦缺少文獻依據。

北周明帝崇尚文學。《周書·明帝紀》稱:“及即位,集公卿已下有文學者八十餘人於麟趾殿,刊校經史。又捃採衆書,自羲、農以來,訖於魏末,敘爲《世譜》,凡五百卷云。”(30)《周書》卷四《明帝紀》,60頁。其學者八十人中,姓名可考者有韋叔裕、元偉、蕭撝、蕭大圜、宗懍、王襃、姚最及楊寬、鮑宏、明克讓諸人。蕭撝“武成中,世宗令諸文儒於麟趾殿校定經史,仍撰《世譜》,撝亦預焉”(31)《周書》卷四二《蕭撝傳》,752頁。。蕭大圜本傳云:“俄而開麟趾殿,招集學士。大圜預焉。”(32)《周書》卷四二《蕭大圜傳》,756頁。韋叔裕(字孝寬)“明帝初,參麟趾殿學士,考校圖籍”。直至保定初年“授勳州刺史”,方不與其事(33)《周書》卷三一《韋叔裕傳》,535、538頁。并《北史》卷六四亦有傳,所記與此全同,2259、2262頁。。元偉“受詔於麟趾殿刊正經籍。尋除隴右總管府長史,加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保定二年(562),遷成州刺史”(34)《周書》卷三八《元偉傳》,688頁。。《周書·宗懍傳》云:“世宗即位,又與王襃等在麟趾殿刊定群書。”(35)《周書》卷四二《宗懍傳》,760頁。《姚最傳》稱:“世宗盛聚學徒,校書於麟趾殿,最亦預爲學士。”(36)《周書》卷四七《藝術·姚最傳》,844頁。楊寬、鮑宏校書事跡不見《周書》記載,按《北史·楊寬傳》,“武成二年(560),詔寬與麟趾殿學士參定經籍”。(37)《北史》卷四一《楊寬傳》,1526頁。又《隋書·鮑宏傳》:“江陵既平,歸於周。明帝甚禮之,引爲麟趾殿學士。”(38)《隋書》卷六六《鮑宏傳》,1547頁。同書《明克讓傳》稱:“梁滅,歸於長安,周明帝引爲麟趾殿學士。”(39)《隋書》卷五八《明克讓傳》,1415頁。可見北周校書始於明帝武成年間,至武帝保定初年即告終止,前後不過一年左右,成效如何不難窺知。

【三】

“定本”成書後,必不以一本行世。《舊唐書》師古本傳稱,令其“考定五經,頒於天下,命學者習焉”;其後諸儒得以群起非議,則小顔定本必有多個副本。孔疏既稱“今定本”,則絶無可能是唐前定本(見下文);而所謂“今定本皆無”,實就顔氏定本的不同副本而言。其時書籍複製全憑傳抄,同一書本系統的不同副本允有相互牴牾之處,故修訂《五經正義》時參考同屬“定本”系統的不同抄本,也在情理之中。值得注意,當時“本”“書”概念存在細小差異,王利器先生敏鋭地指出,“本者猶今言底本,書者猶今言副本”(40)王利器《顔氏家訓集解》卷六《書證》篇,460—470頁。,誠爲確論。在唐人校語當中,諸“本”冠以不同方位,其名目所繫,更有可能是同一來源若干抄本所構成的書本系統;同一系統中,不同抄本文字允有差異。

【四】

不言而喻的是,“定本”的産生必然與官方校書活動密切相關。熊安生未曾任職中秘,似乎没有比勘異本的條件(41)《周書》卷四五《儒林·熊安生傳》,812—813頁。。按《郊特牲》:“束帛加璧,往德也。”疏云:“南本及定本皆作‘往德’;北本爲‘任德’,熊氏云‘任用德’,恐非也。”熊氏所謂“任用德”,或許就是依據了“北本”經文“任德”而加以推衍。故其所據抄本應屬見於《正義》的“北本”系統。

從文辭來看,這一句疏文顯然屬於後人校語,其時間必然在熊氏之後,大約不出隋唐兩代。隋朝雖有校書之舉,然而成效如何尚存疑問,未見有纂定之本傳世的記載。因此,這條校勘記更有可能出自唐人手筆。另外,《隋志》並未著録熊安生《禮記義疏》。其所載佚名“《禮記義疏》三十八卷”(42)《隋書》卷三二《經籍志一》,922頁。或爲熊安生所作。《隋志》著録書籍實際反映了唐貞觀年間中秘的實藏情況,很顯然貞觀館臣尚不清楚此書作者(43)有關《隋書·經籍志》著録書的性質,參見馬楠《〈新唐書藝文志〉增補修訂〈舊唐書經籍志〉的三種文獻來源》,《中國典籍與文化》2018年第1期,4—21頁。。因此,在纂修《五經正義》以前,館臣既無由辨識熊氏著作,也就不會以其書校訂經文。故上述《正義》文字顯然屬於貞觀之後館臣的校語,而其所謂“今定本”,毫無疑問就是顔師古校定本了。《舊唐志》則著録有“《禮記義疏》四十卷”。注云:“熊安生撰。”(44)《舊唐書》卷四六《經籍志上》,1973頁。這説明在開元以前,熊氏著作的面目已爲館臣所識。可見種種牴牾均由唐人造成。

《正義》以“盧、王禮本”與“今定本及諸本”并熊安生所據本對舉,如果説盧植、王肅禮本代表了漢魏舊文的面貌,那麽“諸本”則包含了除“定本”之外唐人能够見到的南本、北本、正本、俗本。而“熊氏依此而爲‘正’字”實爲泛泛而論,僅能够表明熊安生所據禮本與孔穎達所見“定本及諸本”存在相同異文,且與更早的盧植、王肅本存在差異,而其間的文本傳遞關係實屬唐人臆測。退一步説,既然“今定本及諸本”指代多本,是否與“此”本對應尚存疑竇,其上下文對應關係並不明確,中間或有脱文(45)程蘇東對劉文淇此例亦有駁正,可備一説。參見《〈毛詩正義〉所引〈定本〉考索》,42—43頁。。實際上,孔疏文字往往有時空關係錯亂的情況,考慮到其引書多門,文成衆手,纂著亦非成於一時,出現上述情況也就不難理解了。

【五】

這一條疏文是支持孟瞻“六朝定本説”的重要證據,既然“皇侃舊文”中提到了“定本”,則必定有唐前定本存在,且可爲皇氏依憑。後世學者多確信其爲顛撲不破的證據。程蘇東便認爲,所謂“皇侃云”當爲“唐人徵引皇氏舊文,其定本乃是六朝定本”(46)程蘇東《〈毛詩正義〉所引〈定本〉考索》,43頁。。

首先,“皇氏云《檀弓》定本”一句尚有異文。今覈《禮記》八行本、嘉靖閩刻本、萬曆北監本、毛氏汲古閣本、武英殿本均作“定本”。阮本據後刻十行本校改爲“足本”(47)阮校云:“《檀弓》定本,閩、監、毛本作‘定’,此本‘定’作‘足’。”。野間文史認爲“定本”不通,故猜測阮本近實(48)野間文史《五經正義の研究: その成立と展開》,94—96頁。,然而這一推測並没有堅實的版本依據。(49)據中國社會科學院王天然老師提示,源出於宋刻十行本的和珅覆刻本亦作“皇氏云《檀弓》定本”,與阮氏所據元刻明修本不同。且皇侃解經,從無彙校諸本異同的情況(50)這一現象蒙北京師範大學華喆老師提示。皇侃舊疏可通過《禮記子本疏義》殘本及《論語義疏》略窺概貌;相關研究參見華喆《孔穎達〈禮記正義〉取捨皇侃疏研究》,《文史》2014年第3期,105—122頁。焦桂美《南北朝經學史》第二章·第四節《庾蔚之的〈禮記略解〉》認爲“至南北朝,諸經注在輾轉傳抄中訛誤甚多,重視文字校勘是南北朝經學家的共同特點”,並舉庾蔚之、皇侃之例爲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236—237頁)。然考查其所據例證,均係標點誤施,以至産生誤讀。。按《梁書》本傳,皇侃起家國子助教,後拜員外散騎侍郎,兼助教如故,未曾入值秘閣,因此没有機會稽考衆本。

實際上,劉文淇對這一疏文的句讀極有可能存在失誤。“皇氏云《檀弓》定本”一句,或應斷爲“皇氏云、《檀弓》定本”,二者應屬於並列關係。或許因爲皇侃所云與《檀弓》定本並無牴牾,故後人彙訂文字時徑將皇侃之説删去,從而避免了文辭重複。“皇氏云或俗本”亦是“皇氏云”與“俗本”並列(51)程蘇東認爲,“皇氏云”前面的疏文都是其舊疏的内容,自“皇氏云”而下則是唐人補注。參見《〈毛詩正義〉所引〈定本〉考索》,43頁。。此類並列徵引尚有例可循,《禮記·郊特牲》疏“南本云及定本皆然”同樣屬於這種情況。

【六·七】

第(六)條針對行文的邏輯順序,未免過分拘泥(52)郭院林認爲,唐人所作《正義》乃廣列衆説的述古之作,非必連貫。而以文理作爲判斷依據,實難服衆。見《清代儀徵劉氏〈左傳〉家學研究》,216—217頁。。第(七)條則是未窺全豹,《正義》引書,《集注》在定本之前的例子同樣還有不少(53)參程蘇東《〈毛詩正義〉所引〈定本〉考索》,43頁。。

【八】

《公羊疏》引證“定本”的例子尚多,似乎不宜拘泥於五經。且《公羊》《穀梁正義》均不在“五經”之列,故《五經正義》所據“定本”或許並非《公》《穀》引據之“定本”(54)參程蘇東《〈毛詩正義〉所引〈定本〉考索》,43—44頁。。《公羊正義》多有引據“正本”之例,文字與今本多大異其趣,其性質與《禮記正義》所引“正本”並不相同。因此劉文淇所舉《公》《穀》“定本”,極有可能就是“正本”之訛。

【九·十二】

顔師古爲之推孫輩,出身於南朝世家,從學術傳承角度看,其“定本”當接近南朝系統。許宗彦對此有精彩解説:“師古之學本之之推,之推《家訓·書證》篇每是江南本而非河北本。”(55)許宗彦《鑒止水齋集》卷一四,葉445下。這一點可以在今本《顔氏家訓》中得到印證。有關顔師古的學術傳承,還可參見吉川忠夫《六朝精神史研究》第四部分《顔氏研究》,王啓發譯,江蘇人民出版社, 2010年。又《貞觀政要》稱:“時諸儒傳習師説,舛謬已久,皆共非之,異端蜂起。師古輒引晉宋已來古本,隨方曉答,援據詳明,皆出其意表,諸儒莫不嘆服。”(56)吴兢《貞觀政要》卷七,384頁。其“定本”亦當本之於晉宋古本。而孔穎達則出自北朝世家,其學術旨趣或與師古有異。許宗彦稱:“孔仲達本兼涉南北學,本傳稱其習鄭氏《尚書》、王氏《易》。”然而他又説《正義》專據師古定本,則與實際情況不盡相符(57)許宗彦《鑒止水齋集》卷一四,葉445下—446上。。

劉文淇又云“定本既已奉敕頒布,《正義》豈能復議其非”,可謂不諳時事。實際上,定本命運的升降與太宗諸子儲位之争密切相關。師古向與廢太子承乾親近,承乾曾命其校理《漢書》(58)《舊唐書》卷七三《顔籕傳》:“時承乾在東宫,命師古注班固《漢書》,解釋詳明,深爲學者所重。承乾表上之,太宗令編之秘閣。”其事在貞觀十一年(637)之後。2595頁。。五經定本頒於太宗貞觀七年,此時承乾尚爲太子;其後十六年(642)太子謀反,次年事敗身死,定本地位或因此急轉直下。而孔穎達與承乾的關係並不十分密切,《舊唐書》本傳稱,“庶人承乾令撰《孝經義疏》,穎達因文見意,更廣規諷之道,學者稱之”。又云:“後承乾不循法度,穎達每犯顔進諫。承乾乳母遂安夫人謂曰:‘太子成長,何宜屢致面折?’穎達對曰:‘蒙國厚恩,死無所恨。’諫諍逾切,承乾不能納。”(59)《舊唐書》卷七三《孔穎達傳》,2602頁。孔穎達殁於貞觀二十二年(648),本傳當屬身後追記,從中亦可窺見廢太子失勢之後,衆人急於與其“劃清界限”的炎涼世態。

今本《五經正義》絶非孔穎達釐定之舊貌。孔氏於貞觀十七年(643)致仕,貞觀本《正義》最早纂定必早於該年。又《唐會要》稱:“永徽二年(651)三月十四日,詔太尉、趙國公長孫無忌及中書門下及國子三館博士、弘文學士:‘故國子祭酒孔穎達所撰《五經正義》,事有遺謬,仰即刊正。’至四年(653)三月一日,太尉無忌、左僕射張行成、侍中高季輔及國子監官,先受詔修改《五經正義》,至是功畢,進之。詔頒於天下,每年明經依此考試。”(60)《唐會要》卷七七《貢舉下》“論經義”條,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1662頁。故今本事實上是永徽改定後的面貌。劉文淇亦指出:“剿襲舊疏斷非沖遠之意,而出於永徽諸臣之增損也。”(61)劉文淇《清溪舊屋文集》卷五,《續修四庫全書》影印清光緒九年刻本。永徽間修訂者刻意與師古定本立異,從情理上不難理解。

回頭再看師古本傳,定本問世時尚無法取信於衆人,諸儒起初“皆共非之”,經師古“隨言曉答”之後“莫不歎服”,然而這不過是立傳者令言虚譽。今《五經正義》言及“定本”大多作爲反面例證。學術失去權勢加持之後,這一情況便不可避免。

【十】

王利器先生指出:“《説文繫傳》十四痎下引此,痎作疥,《左傳》昭公二十年本作疥,改疥爲痎,見《釋文》引梁元帝,及《正義》引袁狎説。之推從梁元帝甚久,此即用其説,《繫傳》改《家訓》爲疥,失其本真。顔之推乃改動經文依從梁元帝之説,與晉宋以來通行本有異。”(62)王利器《顔氏家訓集解》卷六《書證》篇,中華書局,1993年,427頁。至若小顔,此類“數典忘祖”之跡尚多。如顔之推曾據蕭該説改《王制》鄭注(63)王利器《顔氏家訓集解》卷六《書證》篇,442頁。,而覈之今本《禮記》,並没有證據表明其説爲師古依從。師古定本所據是通行於晉宋間的抄本。其父祖文意纖細之處於大義無乖,本不必然着意字字遵從。且官修“定本”自有條貫,與個人著述本不必一律。劉氏所論殊爲拘執。

【十一】

此處未免强求古人。《匡謬正俗》在師古生前尚未完稿,由其子續成並奏進;而據王引之考察,“王夫”“壬夫”之訛實非小顔之失(64)參見王引之《經義述聞》卷二三,虞思徵、馬濤、徐煒君點校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1404—1405頁;並申屠爐明《孔穎達、顔師古評傳》第四章·第三節《〈五經正義〉中的定本問題》,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136頁;劉曉東《匡謬正俗平議》,山東大學出版社,1999年,108—109頁。。

【十三】

師古定本實爲經注本之一種,《正義》則單疏别行。二者體例迥然有别,斷非一書,自當並行。劉氏稱“不聞以師古定本載入《正義》”,不知是什麽道理。

按《舊唐書》顔師古本傳,“太宗以經籍去聖久遠,文字訛謬,令師古於秘書省考定五經”。(65)《舊唐書》卷七三《顔籕傳》,2594頁。福島吉彦認同顔師古定本説,卻不加考辨,徑稱小顔僅僅是校訂了經文(66)福島吉彦《唐五經正義撰定考: 毛詩正義研究之一》,92頁。,顯然忽視了《正義》所載“定本”異文亦包羅注文的現實。洪湛侯先生實際上也持這一觀點(67)洪湛侯《詩經學史》,中華書局,2002年,244頁。。李慧玲則進一步否認“定本”注文爲師古校定成果(68)李慧玲《孔穎達〈五經正義〉中的“定本”辨析——以〈毛詩正義〉爲例》,《歷史文獻研究》2015年第2期,11—25頁。,徑從經、注之間别分兩系,以襄讚劉文淇説。福島氏或許是因襲前説而未加檢討,而李慧玲僅據師古本傳“五經”二字便遽下按斷,亦有不妥之处。所謂“五經”“五典”至六朝中後期已經定型,其經主一家,尊崇地位不容置疑,乃至於注文地位頗有超越經文之勢,是注非經,依箋改經往往有之。故自成一系的單經本並無影響,只能逐漸走向消亡。就目前所能見到的資料來看,六朝以降行世的《五經》抄本以經注合編本爲主(69)王國維《五代兩宋監本考》卷上:“監本九經雖依唐石經文字,然唐石經專刊經文,監本則兼經、注。考六朝以後行世者,只有經注本,無單經本。唐石經雖單刊經文,其所據亦經注本。”參見《王國維先生全集(續編)》,台灣大通書局,1976年,7頁。,而單經本多標明注家來歷,以示其傳敘之正。如開成石經皇皇巨典,即在卷首題注者姓名,其以太和本爲底本刊刻經文,由此可一窺崖略。又如敦煌所藏《毛詩》殘卷(斯789)雖爲單經抄寫,亦在題名之下標“鄭氏箋”三字(70)原本藏大英圖書館,編號: 斯789。圖版見《英藏敦煌文獻(漢文佛經以外部分)》第2册,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年,165—169頁。。此種實例頗多(參見表1)。而流行隋唐民間的類書《兔園策府》卷二撮録《毛詩》正文,起首赫然題有“周南關雎詁訓傳第一”,並“毛詩國風”字樣,顯然傳抄自經注本(71)參見英藏敦煌文獻斯1722。圖版見《英藏敦煌文獻(漢文佛經以外部分)》第3册,120頁。。然存世文獻中亦有題名注者殘泐的情況,惟其字畫醜惡,不忍卒讀(如表1-10),或可歸之於兔園册或童蒙習字之列,而絶不應以正典目之。事實上不僅是甲部文獻,當時流行的《漢書》《史記》抄本亦多爲文注合編本。

因此,就五經而言,經注合本毫無疑問是當時最爲權威且流行的本子。顔師古自撰《匡謬正俗》尚兼論經注,其勘定五經既屬一代鉅典,爲國之重事,專取經文考定自然毫無道理。

表1 敦煌遺書所見《五經》單經本殘葉(72)殘葉綴合參見張涌泉《敦煌經部文獻合集》第2册,中華書局,2008年。

【十四】

今本《經典釋文》絶非陸德明之舊。許宗彦稱“《釋文》亦間引定本,當是後人羼入,非其原文”(73)許宗彦《鑒止水齋集》卷一四,葉445下。,其説誠爲確論(74)程蘇東認爲《經典釋文》所引“定本”當爲六朝定本,實因全據阮本立説,而未及參稽宋刻元修本《釋文》及足利學校藏十行本《毛詩注疏》。參《〈毛詩正義〉所引〈定本〉考索》,29—30、44頁。。梁玉繩《瞥記》引許氏文,其按語稱:“《釋文》中亦間引定本,是師古所定,元朗猶及見之。”(75)梁玉繩《瞥記》卷二,《續修四庫全書》影印清嘉慶刻《清白士集》本,第1157册,葉20上。這一按語不見於今本《鑒止水齋集》。按,《瞥記》的刊刻時間要早於許宗彦《鑒止水齋集》,其中多引許宗彦説,然不盡見於今本許集。或許是因爲梁、許二人耳目相接,《瞥記》中“許周生云”當援據稿本或口傳。故此段按語不必然爲梁氏所加,或本之周生舊稿,後收入文集時又酌加删定。又其子梁學昌輯録父執續説,《庭立紀聞》補《瞥記》云:“《釋文》中間引顔師古定本,則元朗書成之後亦有增加也。”(76)梁學昌《庭立紀聞》卷一,《續修四庫全書》影印清嘉慶刻《清白士集》本,第1157册,葉95下。

唐代即有改撰音義之舉(77)王應麟《玉海》卷四二“校定《釋文》”條引《集賢注記》:“有敕,依文字音義改撰《春秋》《毛詩》《莊子音》。張九齡奏校理官吕證撰《春秋音義》,鄭欽説撰《毛詩音義》,甘暉、衛包撰《莊子音義》。”影印台灣、日本藏元刻本,中文出版社,1977年,第2册,葉843下—844上。。後周顯德年間,詔命田敏、尹拙、聶崇義等重加校勘《經典釋文》,至宋初方畢其功(78)其删削之跡,參見馬楠《周秦兩漢書經考》第三章·第六節《〈古文尚書傳〉及〈尚書音義〉研究: 伯3315所見“古文”考》,清華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2年,549—561頁。。大略言之,今存諸刻本及附經注本《釋文》均爲這次校勘的産物。其《詩·兔爰》一條,《釋文》出“操”字,則其所據本或爲“操”;而下稱“今作躁,與定本異,與箋義合”(79)《經典釋文》卷五,國家圖書館藏宋刻元修本,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2013年。,與元朗所據有别,後人補苴之跡十分明顯。對此吴承仕已有論斷(80)吴承仕《經籍舊音辨證》卷一:“《釋文》本作操,《正義》本作躁,其云本亦作懆,沈七感反者,則字從參聲矣。《釋文》今作躁以下十一字乃後人所加,非德明之舊。”中華書局,1986年,239頁。。今考宋刻元修本《釋文》卷五,自“今作躁”以下注文字數恰好中分,其補校之跡不難想見。十行本與《釋文》同(81)《毛詩注疏》卷四之一《國風·兔爰》,日本足利學校藏十行本,汲古書院影印,1974年。;然而自明嘉靖閩刻本以降,合刻本徑將《釋文》部分改作“躁,七刀反”以配合後文(參見圖1)(82)明萬曆北監本、毛晉汲古閣本及阮本均同。。除劉文淇依據的兩條之外,今本《釋文》引“定本”的情況尚見於《毛詩·常棣》:“喪亂既平,既安且寧。雖有兄弟,不如友生。”傳云:“兄弟尚恩怡怡然,朋友以義切切然。”《釋文》云:“切切然,定本作切切偲偲然。”此條僅著録異文,並無音注。然陸元朗《釋文》原本旨在正定書音,《序録》云:“遂因暇景,救其不逮,研精六籍,釆摭九流,搜訪異同,校之《蒼》《雅》,輒撰集《五典》《孝經》《論語》及《老》《莊》《爾雅》等音。”按其體例,則“舊音皆録經文全句,徒煩翰墨,今則各標篇章於上,摘字爲音,慮有相亂,方復具録”。這一條純爲校勘文本異同,不加音注,應屬後人補入(83)《釋文》校勘部分大致出自兩個系統,其一爲陸氏目驗〔凡“一本作某”“某氏本作某”“古本作某”“古作某”“古文作某”之類〕,其二爲後人補苴〔如“定本作某”之類,或僅列異文不加音注者〕。。

值得注意的是,以顔師古《漢書注》與《五經正義》所舉異文對勘,可見《正義》所載“定本”異文有不少與顔氏引文相合的情況,然而齟齬之處亦復不少。有學者徑以《漢書注》所據《五經》爲顔師古定本,進一步判定《五經正義》所據“定本”並不完全是師古所定本(84)參見野間文史《五經正義の研究: その成立と展開》,115—117頁;潘銘基《〈毛詩正義〉所引“定本”研究》,185—202頁。。這種看法有悖於常識。實際上,師古注《漢書》多取資前修,注文所採《五經》異文多有輾轉因襲,不必然出自定本(85)蕭穆《敬孚類稿》卷五《跋顔師古漢書注》,《續修四庫全書》影印清光緒三十三年刻本,第1561册,葉5上、下;並參考王重民《敦煌古籍敘録》“漢書注”條,第82頁;吉川忠夫《六朝精神史研究·顔師古的〈漢書〉之學》,274—323頁。。《舊唐書·顔籕傳》云:“師古叔父遊秦……撰《漢書決疑》十二卷,爲學者所稱,後師

《經典釋文》宋刻元修本

《毛詩注疏》卷四南宋十行本

《毛詩注疏》卷四明嘉靖閩刻本

《毛詩注疏》卷四明萬曆北監本

《毛詩注疏》卷四毛氏汲古閣刻本

《毛詩注疏》卷六清乾隆武英殿刻本

《毛詩注疏》卷四清嘉慶阮刻本

圖1 《毛詩·兔爰》經注疏合刻本與《釋文》單行本異同

古注《漢書》,亦多取其義耳。”(86)《舊唐書》卷七三《顔籕傳》,2596頁。王利器先生指出:“大顔、小顔之精通《漢書》,或多或少都受了《家訓》的影響。”(87)王利器《顔氏家訓集解》,《敘録》第8頁。且師古爲承乾校注《漢書》當在貞觀十一年(637)之後,手邊固然有七年頒下的定本;然其時五經抄本尚多,觸手翻檢、就近取則應是常態,不必盡據定本爲説。

綜上可以得出如下推論:

(一) 唐以前歷代雖間或有校勘經籍之舉,然而没有證據表明,在顔師古之前曾有所謂“定本”著成。

(二) “定本”的産生必然與官方校書密切相關。然而皇侃、熊安生未曾入值中秘,即便當時確有“定本”存在,皇氏、熊氏能否親眼得見尚存疑竇。且皇侃解經從無彙校諸本異同的情況。實際上,劉氏所據幾處“皇氏云”“熊氏云”實屬唐人校語所列綱目,其本意並非是要引據熊、皇二人原文。只是因爲《正義》書成衆手,輾轉因襲,歷次修訂導致文本疊壓、訛變,而後人對其中的文本層次認識不清,因而産生歧見。

(三) 今《經典釋文》所引“定本”實屬後人羼入,不能據此證明隋唐以前已存在經籍定本。

因此,劉文淇之説難成定論。在缺乏出土材料佐證的情況下,不能斷定唐以前即存在“定本”。《禮記正義》所據“定本”,當以顔師古定本爲主。退一步説,所謂“定本”必不能擺脱一時語境,在同一文本系統當中,“定本”含義應有所準的,而不致引發淆亂。《五經正義》所據異本衆多,衆本之間需判然可分,“定本”之外,尚有“南本”“北本”“正本”“俗本”之説,均代表某一種流傳唐初的六朝書本;若以“定本”漫歸於隋朝之前,而對其含義不加約束,難免徒增聚訟。小顔考定書本不過在撰作《正義》數年之前,若捨近而求遠,以六朝某本爲“定本”,則頗不近情理。從這個角度推斷,孔穎達諸人没有理由引據所謂“唐前定本”以自亂體例。

實際上,劉文淇提出“唐前定本”説,是服務於《左傳舊疏考正》一書的宗旨,其《自序》云“定本既非師古書,則疏安見盡皆唐人筆耶”,實際上是通過否認“定本”爲師古所作,推衍《五經正義》蹈襲前代舊疏之跡,使得“六朝舊疏稍還舊觀”(88)劉文淇《左傳舊疏考正序》,《左傳舊疏考正》卷首,清道光十八年揚州劉氏刻本。。而在此背後,實出於一時學人追慕舊疏、否定唐修《正義》去取的學術旨趣。正如道光四年(1824)沈欽韓爲劉氏《疏正》所作序稱:

義疏之學,六朝尚矣。百川並流,盡以唐人《正義》爲壑谷。……然揜其菁華,訾某糟粕,弃若弁髦,淪於朽蠧,豈不甚可惋惜哉。初唐之世,碩儒凋盡,詞藝盛行。故瀛洲觴詠彌覺風流,容臺講論便成鄙倍。孔冲遠等奉敕撰定《五經正義》,以昏髦之年,膺删述之任。觀其尚江左之浮談,棄河朔之樸學。《書》《易》則屏鄭家,《春秋》復廢服義,尤專護前非,自阿私好,攻擊鄭、服不遺餘力,而杜氏之學顯然窮屈者不容置喙。於是崔靈恩、衛冀隆、劉光伯等讜言新義,或不挂於齒頰,或顯肆其雌黄。加之坐縻官廪,愧少發明,且吹毛求疵,剜肉爲創,掇其所駁之短以誣彼短,襲其所解之長以矜己長,篇幅之内,割裂顛倒,剽竊搏揜,豈惟范氏襲華嶠之書,實同師古攘《漢書》之解。至馬嘉運等所糾擿,永徽中所增損,不過因疵謬難掩,稍用文飾,何能有加於貞觀,何嘗有諍於冲遠。遂乃靦然居其名,爲絶智之學,以眯天下之目,錮學者之聰,豈非儒林之恨事哉。(89)見劉文淇《左傳舊疏考正》卷首,清道光十八年揚州劉氏刻本;並沈欽韓《幼學堂詩文稿》卷六,清嘉慶十八年刻道光八年增修本。此外,還可以參閲沈欽韓道光元年所作《左傳補注序》,《功順堂叢書》本。

值得注意的是,《五經正義》中所謂“定本”乃至“南本”“北本”多屬唐人校語,而非前代舊疏遺文(90)張良《南北二分與正俗有别——〈禮記正義〉讎校諸本蠡測》第二部分《從“五經義贊”到“五經正義”》,《唐研究》第24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275—284頁。。若孔穎達既以六朝舊疏爲鄙陋,又何以尊六朝書本爲“定本”呢?此又是持“唐前定本”説者自亂體例之處。

二、 顔師古“定本”性質考略

那麽,顔師古“定本”的性質應當如何界定,其在《禮記正義》所引諸本中又居於什麽地位呢?今見《禮記正義》引“定本”凡三十三條,謹逐條比照,釐清其與他本之間的關係(91)野間文史《五經正義の研究: その成立と展開》第一篇·第二章《五經正義所引定本考—資料篇》收集了三十一條《禮記》“定本”異文,概不出上文所舉之範圍;又將“正本”一律視作“定本”。132—135頁。。

表2 《禮記正義》所引“定本”

(續表)

(續表)

(續表)

通過對比可知,《禮記正義》所引“定本”有别於《正義》校訂意見,又與今通行本分屬不同系統(92)程蘇東《〈毛詩正義〉所引〈定本〉考索》將《毛詩正義》徵引“定本”的情況分爲三類: (1) 《正義》所用本與定本存在異文或體例差異,因此引用定本以標示;(2) 《正義》本與别本有異文,遂引定本以爲據,證明《正義》本之可信,俗本之誤;(3) 舉出定本之誤。這些錯誤或《正義》本亦有之,或《正義》本是而定本誤。(27—28頁)而《禮記正義》所見“定本”的情況大體不出此三端。;而在有限的例證中,卻無不與所謂“南本”文字相合。總體而言,《禮記正義》所據“定本”與“南本”關係密切,屬於同一文本系統(93)有關《禮記正義》所引“南本”的性質,參見張良《南北二分與正俗有别——〈禮記正義〉讎校諸本蠡測》,284—287頁。。馬宗霍稱,“師古承其家學,故新定五經,亦斷從南本”(94)馬宗霍《中國經學史》,上海書店,1984年,94頁。,誠爲確論。還有學者認爲孔穎達編訂《義讃》以“定本”爲據,專主南學。如許宗彦稱“師古首董其事,遂專用南學,而北學由此廢矣”(95)許宗彦《鑒止水齋集》卷一四,葉445下—446上。梁玉繩《瞥記》卷二引許氏説,略有增補:“時已有顔氏考定本在前,且師古首董其事。(仲達)[沖遠]亦不能自主,遂專用南學,而北學由此竟廢。近乃有治鄭氏《易》《書》,服氏《左傳》者,紹北學於千載之下,不亦難乎。”葉20上。。沈欽韓亦云:“孔冲遠等奉敕撰定《五經正義》,以昏髦之年膺删述之任,觀其尚江左之浮談,棄河朔之樸學,《書》《易》則屏鄭家,《春秋》復廢服義,尤專護前非,自阿私好,攻擊鄭、服,不遺餘力。”(96)沈欽韓《幼學堂文稿》卷六《劉文淇〈左傳疏〉考證序》,《續修四庫全書》影印清嘉慶十八年刻道光八年增修本,第1499册,葉255上。然而上述校例已明確無誤地指出,孔穎達《正義》所據本與師古“定本”多有差異,稱其“專用南學”絶非事實。此外,程蘇東還指出“今定本”與“定本”不能作爲區分兩種不同傳本的依據(97)同樣的情況亦可參考程蘇東《〈毛詩正義〉所引〈定本〉考索》,28頁。,這一準則同樣適用於《禮記正義》。

今通行本《祭義》云:“祭不欲數,數則煩,煩則不敬。”《漢書·韋玄成傳》引之云“祭不欲數,數則瀆,瀆則不敬”。師古注云:“瀆,煩汙也。”(98)《漢書》卷七三《韋賢傳》,3120—3121頁。則師古所據本必與班書同,而與今本異。今按《三國志·吴書·吴主五子傳》:“有司奏言‘祭不欲數,數則黷,宜以禮斷情’,然後止。”(99)《三國志》卷五九《吴書·吴主五子傳》,1371頁。《宋書·禮志三》及《建康實録》並引其成文。是陳壽所見本與師古同。《後漢書·陳王列傳》:“且祭不欲數,以其易黷故也。”(100)《後漢書》卷六六《陳王列傳》,2160頁。則范曄所見本與師古同。《宋書·禮志四》云:“輕尚異月,重寧反同。且‘祭不欲數,數則瀆’。今隔旬頻享,恐於禮爲煩。”(101)《宋書》卷一七《禮志四》,463頁。則沈約所據亦與師古同。則“數則瀆,瀆則不敬”當爲六朝通行的説法。縱然《魏書》引高閭、李韶、高遵等人奏議中有“其禘祫止於一時,止於一時者,祭不欲數,數則黷”之語(102)《魏書》卷一百八之一《禮志四》,2742頁。,然此則異文在南朝流行脈絡班班可見,稱其流行於南朝大致没有問題。

唐代文獻敘述師古校書始末,稱其“輒引晉宋已來古本,隨方曉答,援據詳明”。(103)吴兢《貞觀政要》卷七,384頁。已經透露出其校定本與“晉宋古本”之間的密切關係。又左氏《正義》中尚有證據支持這一推斷。前文已辨明,《左傳》《禮記正義》所據“定本”應該是性質相同的本子。今按《春秋經傳集解序》正義:

此序題目文多不同,或云“春秋序”,或云“左氏傳序”,或云“春秋經傳集解序”,或云“春秋左氏傳序”。案晉宋古本及今定本並云“春秋左氏傳序”,今依用之。南人多云此本“釋例序”,後人移之於此。且有題曰“春秋釋例序”,置之釋例之端,今所不用。晉大尉劉寔與杜同時人也,宋大學博士賀道養去杜亦近,俱爲此序作注,題並不言“釋例序”,明非“釋例序”也。又晉宋古本序在集解之端。徐邈以晉世言五經音訓,爲此序作音。且此序稱分年相附,隨而解之,名曰“經傳集解”。是言爲集解作序也。

前文所云“南人”當是陳人沈文阿輩。陸德明《釋文》所據本作“春秋序”,注云:“本或題爲‘春秋左傳序’者,沈文阿以爲‘釋例序’。今不用。”(104)陸德明《經典釋文》卷一五,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可見顔師古“定本”與“晉宋古本”關係密切。綜上所述,師古定本所援據的抄本必然是南朝舊藏,且極有可能就他每每引以爲據的晉宋舊本。

有趣的是,《禮記正義》多次稱引“南本”,卻無一言及“晉宋古本”;與此相反的是,《左傳正義》並不見援據“南本”的情況。“南本”性質自然應從其字面理解,即江南本。至於“晉宋古本”,《左傳》桓二年《正義》云:“今定本有故字,檢晉宋古本往往無故字者,妄也。”則其並非一個規律而系統的概念。在“晉宋古本”的名目下存在多種傳本,且不同傳本之間亦有差别。

三、 顔師古“定本”溯源

隋唐校書頗尚晉宋古本,本質上反映了一時的文化好尚。隋煬帝傾慕南朝風流,進一步助長了這種習氣。當時王劭、二劉校勘經籍,屢次援據所謂“晉宋古本”。而其流風餘韻由來有自,顔之推《家訓》表彰晉宋時書本“楷正可觀”,稱“晉宋以來,多能書者。故其時俗,遞相染尚,所有部帙,楷正可觀,不無俗字,非爲大損。至梁天監之間,斯風未變;大同之末,訛替滋生”(105)王利器《顔氏家訓集解》卷七《雜藝》篇,574頁。。並且其風尚亦不限於一時,入唐之後,顔師古校書亦多以“晉宋古本”爲正,而以他本爲非。

《楊文公談苑》就記載了這樣一則故事:

雍熙中,太宗以板本九經尚多訛謬,俾學官重加刊校。史館先有宋臧榮緒、梁岑之敬所校《左傳》,諸儒引以爲證。祭酒孔維上言,其書來自南朝,不可案據。章下有司,檢討杜鎬引貞觀四年(630)敕:“以經籍訛舛,蓋由五胡之亂天下,學士率多南遷,中國經術浸微之致也。今後並以六朝舊本爲正。”持之詰維,維不能對。王師平金陵,得書十餘萬卷,分配三館及學士舍人院,其書多讎校精當,編帙全具,與諸國書不類。(106)楊億《楊文公談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77頁。此條輯自《類苑》卷三〇。

據杜鎬所引貞觀敕書,可以窺見貞觀年間尊崇六朝舊本的情況。流風所及,即便宋代也不能免俗。乃至於清人校書亦多以“六朝本”遺文爲正。阮校《凡例》稱:“經、注之傳於唐者,自孔穎達、賈公彦義疏本外,一曰陸德明本,《經典釋文》所載大字是也;一曰顔師古本,義疏中所載‘定本’是也。”(107)劉玉才主編《十三經注疏校勘記》(整理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册,4頁。殿本《十三經》即多據《釋文》改注疏本反切(108)杜澤遜《〈尚書注疏〉校議》,《文史》2017年第2輯,43頁。。如果説殿本的做法尚屬審慎,那麽時人用元朗所見異文乙正通行經注,未免失之武斷了。又臧琳《經義雜記》評價《顔氏家訓·書證》篇所列南北異本時稱:“顔氏述江南、(江)[河]北書本,(江)[河]北者往往爲人所改,江南者多善本。”(109)臧琳《經義雜記》卷二八“將其來施”條,《續修四庫全書》影印清嘉慶四年臧氏拜經堂刻本,第172册,葉264上。原本“河北”作“江北”,不特與《家訓》原文不符,亦與注文(亦作“河北”)相齟齬。據《家訓·書證》篇改正。

那麽,隋唐以來備受尊崇的“晉宋古本”究竟是什麽性質的本子呢?

伴隨着隋朝的統一,分儲南北的各類書籍紛紛萃聚京城。在當時偃武修文、異本紛出的背景下,“古本”一詞也就有了獨特的内涵。隋滅陳時,曾收其圖籍,著爲“古本”(110)《隋書》卷三二《經籍志一》,908頁。。其後陸續收得陳以前晉宋圖籍,均存爲“古本”;然而陳氏藏書多爲後世補抄,質量遠遜於前代舊本。故南來諸書中,陳前本又以“晉宋古本”的名目加以標舉。因此在當時語境中,“古本”代指江南本大概是没有問題的,而其中“晉宋古本”因時代較早,尤其被視作珍善之本。

然而“晉宋古本”並非從一開始就被視作善本。小顔校書,多見“奇書難字”不可通曉的情況(111)《舊唐書》卷七三《顔籕傳》:“貞觀七年,拜秘書少監,專典刊正,所有奇書難字,衆所共惑者,隨疑剖析,曲盡其源。”2595頁。。這是因爲兩晉之際經籍流散江左,洛下正本遺失無算。南朝轉相搜稽,重加部次抄録,其間文字多有變異失真、曲從俗本之處。故晉宋時期,江左人還頗以洛下珍本爲尚。東晉梅賾獻僞古文,時人稱其流傳江北之跡作爲誇飾(112)《尚書正義》引《晉書》:“晉太保公鄭沖以古文授扶風蘇愉,愉字休預;預授天水梁柳,字洪季,即謐之外弟也;季授城陽臧曹,字彦始;始授郡守子汝南梅賾,字仲真,又爲豫章内史。遂於前晉奏上其書而施行焉。”按,此條唐修《晉書》不載。其稱“前晉”者,或爲謝靈運所修《晉書》。按《宋書》卷六七《謝靈運傳》:“以晉氏一代,自始至終,竟無一家之史,令靈運撰《晉書》,粗立條流。書〔竟不就。〕(據《南史》補。)”(1772頁)然《隋志》《舊唐志》均著録有謝靈運書,則貞觀、開元間,唐人尚得見其書。。梁鄱陽國還有《漢書》真本之獻,稱“三輔舊老相傳,以爲班固真本”(113)《梁書》卷二六《蕭琛傳》,397頁。並參見同書卷四〇《劉之遴傳》,573頁。,亦將其標舉爲三輔舊老目驗之書,從而增重身價。而劉裕北伐入關,曾親見北朝載籍概貌。據牛弘奏議稱:“劉裕平姚,收其圖籍,五經子史,纔四千卷,皆赤軸青紙,文字古拙。僭僞之盛,莫過二秦,以此而論,足可明矣。”(114)《隋書》卷四九《牛弘傳》,1299頁;並同書卷三二《經籍志一》,907頁。另參見《封氏聞見記·典籍》,趙貞信校注,中華書局,2005年,10頁。《隋志》小序最初來源當爲牛弘奏議,並參稽其他來源的文獻編寫而成;《聞見記》則是抄撮《隋志》文本而成。揆諸上下文意,顯然是爲凸顯北方文籍殘缺的面貌,即便是堪稱“僭僞之盛”的二秦,也不過如此寒酸。然而前人多不及從材質角度細究“赤軸青紙”的内涵,徑將其與“纔四千卷”“文字古拙”之類的描述視作一體。事實上,晉代詔書正本多以青紙繕寫,白紙録副(115)馬楠《劉向〈别録〉“一人持本”考述》,《文史哲》待刊。有關青紙在當時的地位,還可參考富谷至《文書行政的漢帝國》第一章《小結——由青絲、青囊到青帙、青紙》,劉恒武、孔李波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3年,20—24頁;丁春梅《中國古代公文用紙等級的主要標識》,《檔案學通訊》2004年第2期,43—44頁;何莊、嚴婧《中國古代詔令文書用紙與用印的文化探源》,《中國檔案研究》2017年第1期,22—23頁。;從材質來看,所謂“赤軸青紙”,實際極有可能昭示其規格之高(116)以上看法獲益於清華大學歷史系馬楠老師。。牛弘奏議中出現這一形制描述,若非異想天開,則必有所本,極有可能得自前代圖籍或傳聞,而“赤軸青紙”的形制最初並不是爲了凸顯圖籍規制之陋。隋唐時期,詔旨正本多書於黄、白麻紙之上,青紙地位已遠非晉朝之舊(117)參見丁春梅《唐代官府公文用紙制度研究》,《檔案學通訊》2005年第4期,94—96頁;何莊、嚴婧《中國古代詔令文書用紙與用印的文化探源》,《中國檔案研究》2017年第1期,23頁。。牛弘惑於現實經驗,在奏議中蹈襲成説,卻極有可能誤解了舊文背後隱含的價值取向。

因此在這一背景下,江左好事者往往通過變造僞古以自我標舉,其中尤以上述梅氏古文《尚書》及鄱陽王所獻真本《漢書》堪稱大端。《尚書》《漢書》時屬顯學,傳習既廣,自然爲人矚目。方孝岳先生指出,《尚書》本爲“今文讀”,其含義包含字體、文義兩個方面,字體是漢代人的分隸,文義是漢代人的譯讀;文義自然會有家法之别,而字體卻不能是當時“閭里書師”所不識之字(118)方孝岳《跋唐寫本〈經典釋文〉殘卷》,《中山大學學報》1963年第1期,2頁。。然而梅賾作僞實反其道而行,其變古之跡,馬楠《周秦兩漢書經考》已備列詳明(119)參考馬楠《周秦兩漢書經考》第三章·第六節《〈古文尚書傳〉及〈尚書音義〉研究: 伯3315所見“古文”考》,552—561頁。,謹在此基礎上酌加推衍。梅氏古文作僞之跡實分爲兩端。其一爲經義層面,去鄭注而改用僞孔傳;其二爲文字層面,據《説文》改寫文字(120)《魏書》卷九一《江式傳》載其延昌三年(514)上表云:“求撰集古來文字,以許慎《説文》爲主,爰採孔氏《尚書》……皆以次類編聯,文無復重,糾爲一部。”於是撰成《古今文字》四十卷,“大體依許氏《説文》爲本,上篆下隸。”(1964、1965頁)。既以僞古文《尚書》文字補許書未備,可略見其與許氏《説文》之淵源。。這一做法取媚於當時泥古的文化風氣,卻大大增加了經典的辨識難度。至於所謂真本《漢書》,據梁代劉之遴比勘,不過變異篇章次第,删削部分文字,内容其實並没有溢出通行本之外(121)《梁書》卷四〇《劉之遴傳》,573頁。。時稱“其書多有異今者,而紙墨亦古,文字多如龍舉之例,非隸非篆”(122)《梁書》卷二六《蕭琛傳》,397頁。,則其作僞的内在邏輯與梅氏古文或許如出一轍。

然而陸德明卻認爲,“《尚書》之字,本爲隸古,既是隸寫古文,則不全爲古字”。而文字淆亂,實因“穿鑿之徒務欲立異,依傍字部,改變經文”。其立論的依據,則是目下所見宋、齊舊本及徐、李等音“所有古字蓋亦無幾”(123)陸德明《經典釋文序録·條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然陸德明生活在六朝之末,所見未必近實。劉勰《文心雕龍》稱述用字“四忌”云:“是以綴字屬篇,必須練擇: 一避詭異,二省聯邊,三權重出,四調單複。”這其中“詭異”的含義,劉勰解釋爲“字體瓌怪”(124)劉勰《文心雕龍》卷八《練字》篇,1463頁。。“瓌”字爲“瑰”之異體(125)今《玉篇·玉部》“瓌”“瑰”字意均同;《隸辨》引《繁陽令楊君碑》有“瓌”字,注云:“《玉篇》‘瓌’同‘瑰’。”户田浩曉同此説,參見《文心雕龍研究》,曹旭譯,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87頁。,而漢代以來,“瑰”“詭”多可互訓(126)慧琳《一切經音義》釋“瑰異”云:“又作傀、,同,古迴反。”《淮南·本經訓》:“夫聲色五味,遠國珍怪,瓌異奇物,足以變心易志,摇蕩精神。”又《詮言訓》:“聖人無屈奇之服,無瑰異之行。”《宋書·五行志》稱桓玄“逢一老公,驅青牛,形色瓌異”。又《魏書·世祖紀》稱拓跋燾“體貌瓌異,太祖奇而悦之”。《北齊書·路去病傳》稱其“風神疎朗,儀表瓌異”。凡如此類,不勝枚舉。,正與本篇訓釋相合。劉勰向來反對用字奇詭的做法,上文即譏稱“自晉來用字,率從簡易,時並習易,人誰取難?今一字詭異,則群句震驚;三人弗識,則將成字妖矣”。(127)劉勰《文心雕龍》卷八《練字》篇:“自晉來用字,率從簡易,時並習易,人誰取難?今一字詭異,則群句震驚;三人弗識,則將成字妖矣。後世所同曉者,雖難斯易,時所共廢,雖易斯難,趣舍之間,不可不察。”1456頁。周振甫解釋稱:“從晉代以來,所用文字,大都要求簡單平易;當時都用容易識的字,誰再去用難字呢?”“只要後代人所都識的,即使是難字也成爲容易;當時所不用的字,即使是容易的也成爲難字。”參見《文心雕龍今譯》,中華書局,2013年,349頁。又《宗經》篇稱文章應“情深而不詭”,《聲律》篇指斥“吃文爲患,生於好詭”,均包含了推重用字平實之意(128)户田浩曉《文心雕龍研究》第四章·第三節《字形論的四忌説》,87頁。。反對濫用奇異難字的看法在當時也是一種較爲普遍的觀念,至少符合了晉以來用字“率從簡易”的風氣。除劉勰以外,《顔氏家訓》引沈約語:“文章當從三易: 易見事,一也;易識字,二也;易讀誦,三也。”(129)王利器《顔氏家訓集解》卷四《文章》篇,272頁。可以從側面想見當時變古成風的面貌。

《文心雕龍》所謂“自晉來用字,率從簡易”(130)劉勰《文心雕龍》卷八《練字》篇,1456頁。,無疑是對當時變古之風的反動。如范甯曾將梅本《尚書》中的“古文”回改爲通行文字(131)王天然、馬楠《“今字石經”辨》,《中國經學》第20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7年,138頁。。這一做法應該是比較普遍的,《隋志》所載“今字《尚書》”大概就是這一類回改的本子(132)《隋書》卷三二《經籍志一》:“今字《尚書》十四卷”,注云:“孔安國傳。”913頁。。考慮到六朝“變古”之風極大增加了文字辨識的難度,而所謂“隸古”之體又完全不合實用,范武子的做法在當時背景下也是自然而然之舉。陸德明所謂“今(《尚書》)宋、齊舊本及徐、李等音,所有古字蓋亦無幾”,已是經後人回改的結果。“變古”“從易”實爲南朝文字發展的一體兩面,兩者並行不悖。然而後人的改訂並不見得徹底,經典文本繁化簡化,數次改易,反而進一步增加了字體的蕪雜程度。因此六朝異體字雜錯綜出,除南本分裂、人心好尚及結體演變的客觀規律之外(133)《顔氏家訓·雜藝》備述字體紛雜之狀,其言南朝梁“大同之末,訛替滋生。蕭子雲改易字體,邵陵王頗行僞字;朝野翕然,以爲楷式,畫虎不成,多所傷敗”;至若北朝,則稱:“北朝喪亂之餘,書迹鄙陋,加以專輒造字,猥拙甚於江南。”(王利器集解,574—575頁)並參考顧炎武《金石文字記》卷二《孝文皇帝吊殷比干墓文》(《顧炎武全集》,徐德明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5册,257頁);黄侃《文心雕龍札記》(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191—192頁);趙超《論漢唐間的異體字及〈干禄字書〉》(原載《出土文獻研究續集》,文物出版社,1989年,225—235頁;後收入《鍥而不捨——中國古代石刻研究》,三晉出版社,2015年,287—300頁)。,還與這一背景密切相關。

齊梁以來,江左文學大興,南學亦成爲一時正統。而在這一過程中,晉宋諸本亦完成了自身“經典化”的過程,而北傳諸本的地位則隨之降低。顔之推稱:“南方以晉家渡江後,北間傳記,皆名爲僞書,不貴省讀,故不見也。”(134)王利器《顔氏家訓集解》卷四《文章》篇,272頁。然而顔氏生於梁末,親眼見證了南朝文治最爲繁榮的時代;《家訓》“每是江南本而非河北本”,凸顯了重南輕北的文化觀念。此時顔之推又怎能想到,江南諸本的來源並不盡善,甚至還要下三輔、洛下真本一等,而所謂“北本”當中或許保留了當年的蘭臺孑遺。正可謂六朝古本未必盡可據信,而北本亦未必毫無可取之處(135)即便就顔之推親眼目見而言,河北本優於江南本之處也不乏其例。如《顔氏家訓·書證》篇:“《漢書》:‘田肎賀上。’江南本皆作‘宵’字。沛國劉顯,博覽經籍,偏精班《漢》,梁代謂之《漢》聖。顯子臻,不墜家業。讀班史,呼爲田肎。梁元帝嘗問之,答曰:‘此無義可求,但臣家舊本,以雌黄改“宵”爲“肎”。’元帝無以難之。吾至江北,見本爲‘肎’。”陳直云:“按: 東魏《武定六年邑主造像銘》云:‘方琢是肻,樹此福堂。’‘肻’字,六朝人寫法,極與‘宵’字相似,故易致誤。”又同篇:“《漢書》云:‘中外禔福。’字當從示。禔,安也,音匙匕之匙,義見《蒼》《雅》《方言》。河北學士皆云如此。而江南書本多誤從手,屬文者對耦,並爲提挈之意,恐爲誤也。”“《後漢書》:‘酷吏樊曄爲天水郡守,涼州爲之歌曰:“寧見乳虎穴,不入冀府寺。”’而江南書本‘穴’皆誤作‘六’。學士因循,迷而不寤。”諸如此類甚多,以上見王利器集解,443—444、460、466頁。。

四、 結論

《禮記正義》中多援據“定本”當屬顔師古貞觀四年至七年,依據秘書省所藏諸本校訂而成的本子,其主體部分依據了當時地位崇高的晉宋古本,且與中秘所藏“南本”同屬一源。至於劉文淇所謂“唐前定本”説,其論據既缺乏足够的史實依據,又昧於文獻纂修體例,實不足憑信。

附識: 本文寫作過程中,蒙史睿、馬楠、王天然、華喆、南江濤諸位老師批評指正,謹致以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