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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佛《大教堂》的修辞式阅读

2020-02-14曹恒林唐伟胜

文学教育 2020年1期

曹恒林 唐伟胜

内容摘要:和雷蒙·卡佛(Raymond Carver)的很多“极简主义”短篇小说不同,《大教堂》是卡佛的“开阔”式作品。对《大教堂》进行修辞阅读后发现,小说中的“我”在叙事结尾走出封闭的自我,瞥见了自我之外的世界,从而实现了对他人及自我认识的飞跃:小说的结尾不仅在“故事”层面上解决了“不稳定因素”,同时在“话语”层面上也解决了“我”与作者的读者之间的“紧张因素”,从而圆满地抵达叙事的终结。

关键词:《大教堂》 修辞阅读 不稳定因素 紧张因素 终结

一.前言

20世纪70-80年代,美国短篇小说出现了一次复兴。在这个时期,无论是愿意出版短篇小说集的出版社,还是愿意阅读短篇小说的读者,数量都明显增加。造成美国短篇小说复兴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比如生活节奏的加快让读者更喜欢选择阅读短篇小说,刊登短篇小说的杂志大量增加,美国很多大学陆续开设“创作”(creative writing)课程(其中多数讲授短篇小说写作技巧)等,但最重要的原因是20世纪80年代美国文坛上“出现了一批杰出的短篇小说作家,包括雷蒙·卡佛(Raymond Carver)、托拜厄斯·沃尔夫(Tobias Wolff)、安·比埃蒂(Ann Beattie)、博比·安·梅森(Bobbie Ann Mason)和玛丽·罗比森(Mary Robison)等”(May 1994:XI),其中雷蒙·卡佛更是被许多评论家推崇为美国短篇小说复兴的主将(Campell 1992:5;Hallet 1999:2; Saltzman 1988:19;Scofield 2006:230)。

《大教堂》無疑是卡佛最受关注的小说之一,曾经入选1982年的《美国年度最佳短篇小说》。和卡佛多数小说不一样的是,“我”在罗伯特的这次造访中实现了一定程度的交流,并获得了某种自我超越,《大教堂》也因此被普遍认为是卡佛创作的一次重要突破。卡佛本人认为这篇小说“无论从构思还是写作,都与以前写的任何小说完全不同”,而这种变化反映了他“生活和写作方式的变化”(Simpson 1986:299-327)。

无论是“自我拓展”,“获得自由”还是“开阔”,这些论述都涉及到《大教堂》的一个关键问题,即这篇小说以人物获得顿悟而结束(虽然关于这种顿悟的性质和深度,论者并没有完全达成一致)。短篇小说往往通过人物(或者读者)获得某种顿悟而实现封闭式的结尾,因此,当卡佛在《大教堂》中成功找到“开阔”(opening-up)的感觉时,他的小说却获得了一种圆满的终结感。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圆满的“终结感”在卡佛的小说中非常少见,这恰恰是这篇小说获得批评界众多关注的重要原因之一。

二.《大教堂》中的“不稳定因素”与“紧张因素”

美国当代著名叙事理论家詹姆斯·费伦(James Phelan)提出并发展的“修辞叙事理论”中有一个核心概念,即叙事进程”(narrative progression)。他认为,读者对叙事任何成分(包括技巧、人物、行动、主题、伦理、情感等)的反应和阐释都必须依赖于叙事进程。“进程”指叙事邀请读者参与某种“动态经历”,这个经历既受叙事在时间轴上运动的影响,又是多层次的,同时涉及读者的知识、情感、判断和伦理:

进程指的是一个叙事建立其自身前进运动逻辑的方式,而且指这一运动邀请读者做出的各种不同反应。结构主义就故事和话语所作的区分有助于解释叙事运动的逻辑得以展开的方式。进程可以通过故事中发生的事情产生,即通过引入不稳定因素(instabilities)——人物之间或内部的冲突关系,它们导致行动的纠葛,但有时冲突最终能得以解决。进程也可以由话语中的因素产生,即通过紧张因素(tensions)即作者与读者、叙述者与读者之间的冲突关系——涉及价值、信仰或知识等方面重要分歧的关系。与不稳定因素不同的是,紧张因素无需解决叙事也可以结束。(Phelan 1996:90,陈永国译,略有修改)

费伦所说的“进程”实际上是指叙事在运动中吸引读者阅读的机制,也就是读者在叙事中发现的“兴趣”所在:故事层面上人物、事件的不稳定关系及话语层面上叙事者与读者或作者与读者之间在“价值、信仰或知识”等方面的差异。其中,通过“不稳定因素”引起的叙事进程相当于传统术语“情节”;而通过“紧张因素”引起的叙事进程也是保持读者阅读兴趣的重要原因。费伦用“进程”来取代“情节”,主要是希望突出读者反应可以构成叙事的兴趣来源。

《大教堂》的开始部分就引入了小说关键的“不稳定因素”和“紧张因素”。叙述者“我”介绍即将来访的罗伯特时,着重强调了他与叙事者妻子之间的关系:他们虽然很少见面,但一直保持联系。如果叙事者的讲述是可靠的,读者一方面会在“故事”层面上对叙事者的妻子与罗伯特的关系感兴趣,另一方面会在“话语”层面上思考:叙事者为什么要讲述妻子与罗伯特之间的关系?他如何理解妻子与罗伯特之间的关系?

“我”的讲述表明,叙事者并不喜欢瞎子罗伯特,也不理解他与妻子之间的关系。“他的来访,我并不喜欢”(356)中的“不稳定因素”相当强烈,读者想知道:“我”将如何对待来访的瞎子罗伯特?这里的叙述则涉及到“我”如何看待盲人。很明显,“我”对盲人有不少来自二手的偏见,比如行动呆板等。更为重要的是,“我”想当然地认为盲人无法进行眼神交流,因此他的家庭生活必定很糟糕。读者或许会疑惑:瞎子罗伯特是否符合叙事者的想象?或者,瞎子罗伯特的来访是否会改变“我”对盲人的固定看法?

叙事者接着讲述十年前,他妻子给罗伯特工作的最后一天发生的事情。在她的同意下,罗伯特“用手指抚摸她脸上的每个地方,她的鼻子—甚至颈项!她一辈子都没有忘记这事。她甚至为此试着写了一首诗”(357)。

瞎子罗伯特与妻子的身体接触,在“作者的读者”看来,应该是一种无言的交流:为此“我”的妻子还写了一首诗。但“经历之我”对罗伯特与妻子的接触略感妒意,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叙事者对妻子那首诗“不以为然”。虽然叙事者马上解释道,他对妻子那首诗“不以为然”的原因是自己不懂诗,但“作者的读者”明白,他不以为然的真实原因是他不懂妻子与罗伯特之间那种特殊的情感交流方式。于是,叙事者最后能否理解妻子与瞎子罗伯特交流的实质就构成了《大教堂》叙事进程中一个重要的“紧张因素”。

《大教堂》开始部分引入的另一个显著“紧张因素”是叙事者如何认识“自我”。从叙事者的讲述中,读者不难发现他的“自闭”(autism),比如他不能理解妻子与罗伯特之间的交流,也无法理解盲人家庭生活i。事实表明,叙事者的生活不仅是“自闭”的,而且是封闭的。

这样,《大教堂》的开始部分(即在罗伯特来到叙事者家之前)确立了几个重要的“不稳定因素”和“紧张因素”。在“故事”层面上:罗伯特将如何对待他不喜欢的瞎子罗伯特?罗伯特和叙事者的妻子之间的关系将如何发展?在“话语”层面上:叙事者对瞎子罗伯特的态度如何改变?他对瞎子罗伯特与妻子之间特殊交流方式的理解是否发生改变?他对“自我”是否产生了新的理解?

三.走出自我:《大教堂》的叙事运动

在《阅读故事性》(Reading for Storyness)一书中,美国著名短篇小说研究学者苏姗·鲁哈芬(Susan Lohafer)对卡佛的《大教堂》做了一次“预先结束”(pre-closure)试验。她首先消除原著中的所有段落标记,按先后顺序给每个句子标出序号,然后让一些读者来阅读,要求标示出他们认为小说可以结束的地方。结果发现,读者标志出的七个小说可能结束的地方代表了七类短篇小说的结尾规约:

1.结束于叙述者的妻子企图自杀获救后:“后来,她把这一切都录进磁带里,寄给了那个瞎子”(358)。这是一个“20世纪60年代的寓言”,以主人公(叙事者的妻子)精神获救而结束;

2.结束于叙述者和妻子与罗伯特一起抽大麻后,叙述者的妻子说:“罗伯特,你想睡觉的话,床马上就铺好”(368)。这是一个“成长故事”,以主人公(罗伯特)获得抽大麻的乐趣而结束;

3.结束于当罗伯特表达想与叙事者再多聊一会,叙述者说:“很高兴和你做伴”(368)。这是一个“醒悟故事”,以主人公(“我”)获得一个崭新意识而结束;

4.结束于叙事者说“很高兴和你做伴”后,心想:“我想我的确很高兴”(368)。这是一个“顿悟故事”,以主人公(“我”)获得一个新感悟而结束;

5.结束于当叙事者试图给罗伯特描述在电视上看到的大教堂后,说:“说实话,大教堂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特别的意义。没有。大教堂,不过是在夜间电视上可以看到的东西。如此而已”(372)。这是一个“忏悔故事”,以主人公(“我”)做出坦白而结束;

6.结束于当罗伯特把手放在叙事者的手上画完大教堂后,罗伯特吩咐“我”睁开眼睛看看画得怎么样时,“我”仍然紧闭眼睛,“我想我应该把眼睛再多闭一会儿。我觉得我应该那样做”(375)。这是一个“道德成熟故事”,以主人公(“我”)理解道德上的责任而结束;

7.结束于叙事者说:“真的很不错”(375)。这是一个“启示故事”,以主人公(“我”)获得启示而结束。(Lohafer 2003:93-112)

鲁哈芬的这个“预先结束”试验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解释《大教堂》带给读者的复杂体验,但更可以用来解释这篇小说的叙事运动,即小说如何解决其“不稳定关系”和“紧张关系”。預先结束(1)解决的是叙事者妻子与罗伯特之间的关系:在最绝望的日子里,通过与罗伯特互相交换磁带,她获得了精神动力使她坚持活下去。预先结束(2)解决的是罗伯特这次造访的结果:“我”很有礼貌地接待了罗伯特,而罗伯特也相当自然地融入到了“我”的生活中。从“故事”的层面看,《大教堂》到这里其实已经结束了,因为两个重要的“不稳定关系”至此都已经得到解决。预先结束(3)-(7)涉及的都是“我”的醒悟、顿悟、忏悔、成熟以及“我”获得的启示等精神层面的内容,也就是“我”对世界的理解。具体地说,预先结束(3)-(4)涉及的是“我”对盲人及其世界产生的全新认识;(5)-(7)涉及的是“我”对自我之外世界的发现。

如果说在讲述妻子故事的时候,“我”表露出的是自闭和偏见,那么在讲述罗伯特来访的故事时,“我”已经表现出开放的迹象。卡佛以往的小说很少描写人物的外貌,某个人物对其他人物的外貌表示出讶异更是非常少见。

叙事者不断强调罗伯特和自己心目中盲人形象的差异。罗伯特“没拄拐杖,也没戴眼镜。我还总以为瞎子都非得戴眼镜呢”(362)。“我记得在哪里读过,瞎子不抽烟……然而这个瞎子抽起烟来,一直要烧到手指头才罢手,然后再点上一支”(363)。“那瞎子吃起来就像瞄准好了似的,非常清楚盘里的东西在什么地方。他在肉上挥舞刀叉的姿势让我看得肃然起敬”(364)。

在罗伯特到访之前,叙事者曾说“他的来访,我并不喜欢”(356),“我的家里来个瞎子,这可不是我希望的”(356)。但在这里,叙事者不仅从礼节上回答罗伯特说“我很高兴有你为伴”,而且在心里也想“我的确是高兴”,表明“我”对瞎子罗伯特的态度发生重大改变。这个转变不仅来源于罗伯特可以陪“我”抽烟聊天,而且来源于罗伯特在这个夜晚改变了“我”对盲人的观念。

看电视的时候,罗伯特要求“我”给他描述一下大教堂的样子。“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仍然无法准确地描述电视上的大教堂画面,最后只得说:“你得原谅我……我没法告诉你大教堂是个什么样。我就是不擅长做这事。我只能讲成这个样子了”(372)。在小说的前半部分,叙事者和妻子谈到罗伯特的婚姻生活时,“我”不仅为罗伯特,也为他的妻子感到遗憾,因为罗伯特看不见他妻子长成什么样,而他妻子则因为罗伯特是盲人不会得到任何“赞美”,她的丈夫“永远都读不懂她脸上的表情,不管是悲伤的还是其他什么表情”(360)。如果说那时的叙事者还在为自己健全的双眼而自以为是,并为罗伯特和他的妻子感到遗憾,那么此刻他一定已经对自己有了更深的认识:我虽然有健全的眼睛,但我仍然无法读懂世界的表情。

四.《大教堂》在“故事”和“话语”层面上的终结

小说最后一句“真的很不错”,表面上是在回答罗伯特的问题“怎么样?”实际上也是“我”的感觉:“真的很不错”既表明“我”和罗伯特一起画的大教堂很不错,更重要的是,这也表明了“我”在这一晚的经历中获得了某些积极的知识。具体地说,小说的这个结尾强调了“我”紧闭着眼睛,也就是说,“我”充分地体验了作为盲人的感觉。然而令人奇怪的是,紧闭双眼的“我”能“看到”茫茫无边的世界,而在小说前半部分“我”眼睛睁开着的时候,却对这个世界毫无知觉。因此,“真的很不错”带有多重含义:(1)回答罗伯特的问题,即“我们画的大教堂真的很不错”;(2)描述自己获得的知识,即“这种走出自我疆界,进入茫茫无边的世界的感觉真的很不错”;(3)描述自己获得知识的途径,即“紧闭双眼来感受世界真的很不错”。第(1)层含义涉及纯“故事”层面,第(2)、(3)层含义则涉及小说的“话语”层面,表明叙事者“我”对自我及盲人(包括对罗伯特与妻子的那种特殊关系)的看法逐步接近了隐含作者。在这个场景中,罗伯特将他的手放在“我”手上,吩咐“我”将大教堂画下来。然后,他又让“我”闭上眼睛,由他引导“我”继续画。最后,他让“我”睁开眼睛,看看一起画出的大教堂。在这个“我一辈子从来没有干过”(374)的动作中,“我”体会到了一份从未有过的悸动,仿佛体会到了另一种生命,因此“我”不愿意睁开眼睛破坏它,而是仍然紧闭双眼,感受那种“四周茫茫无边”的世界,好像自己的身心已经摆脱了封闭的束缚,得到解放一般。作为双眼健全的人,“我”无法描述大教堂的形状,而瞎子罗伯特却能带领“我”进入到一个深邃的充满诗意的世界,正如10年前他抚摸“我”妻子的脸庞让她开始写诗一样。这样,“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真的很不错”让《大教堂》中的所有“不稳定因素”和“紧张因素”都达到了终结,“作者的读者”对人物“我”的期待与“我”对自己的认识达到平衡状态:读者期待“我”对盲人和自己产生全新的认识,而“我”通过罗伯特来访的经历的确实现了对盲人和自我认识的飞跃。

参考文献

1.Bethea, Arthur F. Technique and Sensibility in the Fiction and Poetry of Raymond Carver [M]. New York: Routledge, 2001.

2.Campbell, Ewing Raymond Carver: A Study of the Short Fiction [M]. New York: Twayne Publishers, 1992.

3.Carver, Raymond. Where Im Calling From: New and Selected Stories [M]. New York: Vintage Books, 1989.

4.Hallett, Cynthia W. Minimalism and the Short Story: Raymond Carver, Amy Hempel, and Mary Robison [M]. New York: The Edwin  Mellen Press, 1999.

5.Levy, Andrew. The Culture and Commerce of the American Short Story [M].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3.

6.Lohafer, Susan. Reading for Storyness: Preclosure Theory, Empirical Poetics, and Culture in the Short Story [M]. Baltimore and

London: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03.

7.May, Charles E. ed. The New Short Story Theories [M]. Athens: Ohio University Press, 1994.

8.Nesset, Kirk. The Stories of Raymond Carver: A Critical Study [M]. Athens: Ohio University Press, 1995.

9.Phelan, James. Narrative as Rhetoric: Technique, Audiences, Ethics, Ideology [M]. Columbus: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96.

10.Saltzman, Arthur M. Understanding Raymond Carver [M]. Columbia: 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 1988.

11.Scofield, Martin. The Cambridge Introduction to The American Short Story [M].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6.

12.Simpson, Mona and Lewis Buzbee, “Raymond Carver” [C], Writers at Work: The Paris Review Interviews, Seventh Series, ed. George Plimpton. New York: Viking Press, 1986.

注 釋

i 心理学最新研究表明,“自闭症”患者的最显著表征就是无法从他人的行动中读出他们的内心情感,无法理解别人通过眼神、肢体语言来进行的非语言交际行为。见Lisa Zunshine, “Theory of Mind and Experimental Representations of Fictional Consciousness,” Narrative 3(2003): 270-91.《大教堂》叙事者的讲述虽然表明他有一定的想象能力,但他却无法识别他人的意图,也很难正确地理解他人的内心情感,因此,将他冠以“自闭症患者”标签不为过。所不同的是,和卡佛小说中很多其他“自闭症患者”不同的是,“我”在小说的最后发生了变化。

(作者介绍:曹恒林,南京工程学院外国语学院教师,主要从事英语语言、翻译、英美文学等研究;唐伟胜,江西师范大学教授,云山杰出学者,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叙事学与现当代美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