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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阮籍《咏怀诗十七首》中的飞鸟与植物

2020-02-14杨颖斐

文学教育 2020年1期
关键词:阮籍飞鸟植物

杨颖斐

内容摘要:阮籍咏怀诗历来被认为意旨幽深,婉曲隐秀,“百代之下,难以情测”。古今学者对阮籍诗作背后的无穷深意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诗歌中的各种意象因其可鉴性、创造性和永恒性,在品读时纵然不完全依托诗人背景和时代政治环境,仍能有所得。本文主要以昭明文选《咏怀诗十七首》为探究对象,解读和分析诗作中出现的飞鸟与植物等自然意象,以此体味阮籍内心的忧生嗟叹与离乱年代中无所依凭的悲凉和哀殇。

关键词:阮籍 咏怀诗十七首 自然意象 飞鸟 植物

明人冯惟纳曰:“籍《咏怀诗》八十二首,必非一时之作。盖平生感时触事,悲喜佛郁之情感寄焉。”[1]吴汝纶曰:“绝非一时之作,疑其总集生平所为诗,题之为‘咏怀尔。”(《古诗钞》)

《咏怀诗十七首》包罗万象,妙达物情,多次出现的飞鸟、植物等自然意象生动准确地展现了沈德潜所谓的“反复零乱,兴寄无端,和愉哀怨,杂集于中,令读者莫求归趣”[2]的特点;同时也是读者了解和感悟诗人放逸恣睢的生活表象背后,痛苦悲哀的“忧生之志”的精神内核的一把钥匙。

一.飞鸟意象:寒鸟结愁心,孤鸿衔哀鸣

阮嗣宗咏怀诗其一《夜中不能寐》仍给人以开篇定体之感。二三句云:“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衿。孤鸿号外野,朔鸟鸣北林。”咏怀诗中飞鸟意象的出现也常伴随着季节、时令、景色、天气的变化和发展。从窗边轻薄的帷帐这一特殊视角遥望夜空中的月亮,清辉照耀,心中的郁杂愁苦愈发无以宣泄。微风吹来,寒气上身,从诗人的衣衿处发起攻袭,逐渐渗入血肉,直达骨髓,给人透凉的贴体之寒。视觉的体察已如此萧索,听觉的感知又是一味猛药。清冷之中,诗人听到离群的鸿雁在呼唤同伴,低号阵阵;本该飞往南国过冬的候鸟,却在北方的深林中瑟缩哀鸣。这种景色是反常的,吴淇曰:“鸟不夜翔。曰翔鸟,正以月明故。”是以《古诗十九首》中有“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阮嗣宗诗中的飞鸟却只能栖于北方。然而诗人究竟想借此表现什么呢?个中真意难求,研究者有“群邪赋权”说,有“世道昏乱”说,但即便抛开政治不谈,言语所传达出的那一份孤寂寥落是读之就有所感的。联系上下文,飞鸟与其余景物共同建构起一个完整的场景,诗人在阗静的深夜中孑然无言,徘徊当中纵使有所追寻,又有何方法;倘若真有路可走,又趋向何处。魏晋更代的权力角逐,士人动辄有性命之忧,而士人所信奉的价值观念也被颠倒,所以才有这沉重的压力和孤独感。[3]

另一首《登高临四野》曰:“登高临四野,北望青山阿。松柏翳高岑,飞鸟相鸣过。”对阮籍咏怀诗有所借鉴和发展的陈子昂,其千古佳篇《登幽州台歌》也传达出了相似的情绪。诗人站在相对高的位置,胸中已有茫茫悲凉与感慨,目光掠过平阔辽远的田野,自然而然地看到了北面青青的山岗。仲长子昌言曰:古之葬植松柏梧桐以识坟。《古诗十九首》曰:“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繁茂苍翠的山林悦人眼眸,勃勃生气愉人情性,然而想到黄泉以下长眠的魂灵,人生如寄,盛衰有时的体悟就不能不深切动人。(《昔年十四五》)松柏密植,群山绵延,时代的变迁在这一刻凝结,一切都处于无声静默之时,群鸟叽喳飞过,如激水泛漪打破宁静,也使诗人从怔愣的状态中回过神来。面对世事无常,历经百味人生,怎能没有感慨?类似的还有“鸣雁飞南征,鶗鴂发哀音”(《步出上东门》),沈约曰:“此鸟鸣则芳歇也,芬芳歇矣,所存者臰腐耳。”鶗鴂哀鸣则虽春而万物衰败,鸿雁南飞则秋来而草木尽凋,“致此凋素之质,由于商声用事秋时也”[4],无论春秋,那一份悲慨却是与四时同的;“走兽交横迟,飞鸟相随翔”(《徘徊蓬池上》),“孤鸟西北飞,禽兽东南下”(《独坐空堂上》)曹植《九愁赋》曰:“见失群之离兽,睹偏栖之孤禽。”诗人徘徊蓬池,独坐空堂,出门临路,登高望远,悠悠天地间皆不见人,唯有飞禽走兽,四散奔走,这是乱世之悲,灼心之痛。

二.植物意象:露凝秋霜重,焜黄华叶衰

总的来看,阮籍《咏怀诗》在艺术方面有两个极为显著的特色,即蕴藉含蓄和自然飘逸。[5]自然飘逸在于其语言多质朴平淡,少奇字险句;蕴藉含蓄则在于其巧用比兴,规避写实,命意无解,所以“厥旨渊放,归趣难求。”(《诗品》)而《咏怀诗十七首》中存在的植物意象则兼二者之长,既迂回吞吐,又耐人寻味。《二妃游江滨》有:“感激生忧思,谖草树兰房。”上文借郑交甫遇仙女的典故,表现一种纯洁美好的情谊,然而美好易逝,深情不再的时候独身一人陷入回忆,情愫实在无法消解。心中的感动之情难以平复,于是在房中树植萱草,以此宽慰杂乱的心绪,那么又将植于何处呢?陈奂曰:“房之北有北阶。正北阶下有余地,可以树草。故妇人於房中偶见生伤,欲得善忘之草以树之者,谓此也。”兰房即北阶,种下忘忧草,忧之则抬眼可见,见之则可舒缓内心的感与激。在魏晋之交的昏昏之世,立身尚难,若想求仁得仁,善始善终只怕是难比登天。在另一首咏怀诗《昔日繁华子》中,阮籍写道:“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夭夭”“灼灼”均采自《诗经·桃夭》篇,实在是将桃花在春天尽情绽放,光彩动人的形态写尽了。刘勰《文心雕龙·物色》篇有“灼灼状桃花之鲜”,给人以无限的生机与活力。本诗与前者“如何金石交,一旦更离伤”的怅惘寥落不同,以“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作结,蕴含着一种美好的期许和朴素的心愿。但道德信念的基石不再坚实,为君为臣的准则不再稳固,这份期许就显得十分单薄,甚至可笑了。吴淇曰:“《古诗十九首》今日良宴会,妙在‘今日二字。此诗昔日繁华子,妙在‘昔日二字,谓此已成昔日之事,真足发人深省。”[6]

另一首植物意象丰富且典型的《嘉树下成蹊》:“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化用了“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谚语,此处仅作本义理解更通顺,即桃树李树因自身美好而广受欢迎,这是一个欣欣向荣的美好的春天。然而秋天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到来了。春天搭好的豆架在秋天已枝叶落尽,一阵秋风经过,残枝败叶各自飘零,实在让人感受到秋意深浓,欢乐不复。与《昔闻东陵瓜》中的意象颇有相通之处。”沈约曰:“风吹飞藿之时,盖桃李零落之日。华实既尽,柯叶又凋,无复一毫可乐悦。”李善曰:“繁霜已凝,岁亦暮止。野草残悴,身亦当然。”阮籍以桃李盛时喻人生盛时,又以飞藿衰时喻人生衰时,盛衰不常,東方树曰:“二句倒笔凌厉。”一切繁盛景象都不会保持长久,殿堂之上也会有一天长出荆、杞等杂树来。[7]古往今来,朝代更迭中的兴盛亡衰人们也算屡见不鲜,然而正因其变化之快多无征兆,常有颠覆,打击之强烈,影响之深远,而每每引人感慨,令人叹惋。

阮籍咏怀诗中的植物大都有很重的“分量”,大都身披寒露,历经秋霜,瑟缩萎靡中依旧挣扎存活着,是诗人描绘客观世界的“镜”与表现主观世界的“灯”。“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嘉树下成蹊》)寒露结成霜,仿佛给草木盖一层厚被,把一切青绿都掩覆,也把生的希望埋没。在无情的岁月面前,诗人无法照顾好自己,也愧给妻儿一个交待,答案已昭然若揭,一切都走向终结。“清露被皋兰,凝霜沾野草。”(《天马出西北》)近水的低湿的洼地长出兰草,依旧逃不过露水的倾轧。《楚辞·招魂》中有:“朱明承夜兮,时不可以淹。皋兰被径兮,斯路渐。”四时之动物深矣,气象与植物最能体现春秋的轮回。露水落在兰草上让人压抑,转瞬间气温骤降,野草上已结了薄薄一层秋霜。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朝开夕萎的是芳华,春生秋杀的是人世。“芳树垂绿叶,青云自逶迤。”(《炎暑惟兹夏》)嘉树生发,云卷云舒,清新悠远中又蕴含着好景不长的忧郁。“炎暑惟兹夏,三旬将欲移”,岁月差驰三十天后,又是一场寒露秋霜。“风入罗衣贴体寒”,霜入罗衣则更生凉意。“步出上东门,北望首阳岑。下有采薇士,上有嘉树林。良辰在何许?凝霜沾衣襟”(《步出上东门》)吴淇曰:“良辰在何许,言欲往从之,时有未可也。”有志无时也是空,白露沾襟不胜寒。沈约曰:“良辰何许,言世路险薄,非良辰也。风霜交至,凋殒非一,玄云重阴,多所拥蔽,是以寄言夷、齐,望首阳而叹息。”[8]

三.小结

咏怀诗中的植物与飞鸟皆有生机盎然,兴旺勃发之时,然而仍旧以孤独寥落的衰败作为基色。自然意象既是诗人所见所感的眼前景物,也是忧生嗟叹不便言的引譬连类,更是诗人自己孤苦沉痛的象征和体现。阮籍的咏怀诗婉曲缱绻,蕴藉沉挚,如《小雅》《离骚》“怨诽而不乱”。正是他出入仕的思想矛盾和悲凉的人生和时代境遇奠定了他的诗歌艺术成就。有研究者解说时常常倾向于将种种意象对号入座,然而一千个读者自有一千个阮籍。黄侃曾批何焯等人评咏怀“此种解法实可憎厌”,张周之徒移以说词,“尤令人忿疾也。”[9]奥尔巴赫曾说过,很多经典著作的相同点就在于作者在创作中无意识、无觉察地将一种永恒的客观性投诸作品的字里行间。阮籍自是从纸笔中宣泄悲慨,可是,我们同样受到感动了,仅因为他所表现的一份情意是如此地可以包括、笼罩古今的一份悲慨。[10]无论是否深究,怎样深究,读者都能感受到阮籍寓于咏怀之中的深意,这恰使咏怀之为咏怀,阮籍之为正史时期最伟大的诗人。

参考文献

[1][三国魏]阮籍,陈伯君 校注:《阮籍集校注》,208页,中华书局,1987年

[2]沈德潜:《古诗源》,136页,中华书局,1963年

[3]郭英德:《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上册)》,268页,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1月

[4]黄节:《曹子建诗注 阮步兵咏怀诗注》,330页,中华书局,2008年1月

[5]徐公持:《阮籍与嵇康》,8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5月

[6]黄节:《曹子建诗注 阮步兵咏怀诗注》,318页,中华书局,2008年1月

[7]余冠英:《汉魏六朝诗选》,169页,中华书局,2012年9月

[8]黄节:《曹子建诗注 阮步兵咏怀诗注》,329页,中华书局,2008年1月

[9]黄侃 评点,黄焯 编次:《文选平点》,10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7月

[10]葉嘉莹:《叶嘉莹说阮籍咏怀诗》,74页,中华书局,2007年1月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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