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怀抱鲜花的女人》的人物及意象解读

2020-02-14何娅

文学教育 2020年1期

内容摘要：《怀抱鲜花的女人》是莫言在20世纪90年代创作的一部中篇小说。在小说中，作者通过塑造军人王四、鲜花女人等人物形象以及鲜花、狗等意象，运用象征、荒诞等艺术手法，给我们讲述了一个充满了离奇和诡谲色彩的悲剧爱情故事，凸显了欲望与现实之间的矛盾与冲突，自我在这中间的调和与拉扯，以此体现他对人性的更深层次的思考。

关键词：《怀抱鲜花的女人》人物意象欲望与现实拉扯

莫言是中国当代文坛上重量级的作家，他在2012年凭借优秀的文学作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成为首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籍作家。莫言的作品不仅数量丰富，而且往往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怀抱鲜花的女人》最早发表于1991年《人民文学》第7-8合刊，是莫言创作转型期的一部作品，同时也是一部少见的以军人身份为主要描述对象的作品。小说主要讲述了海军某部的上尉王四在回家结婚的途中，偶遇一个怀抱着鲜花的女人和一条跟随着女人的黑狗。王四被鲜花女人迷住了，鬼使神差地接近了她，并吻了她。当他终于清醒过来准备抽身而退时，鲜花女人和黑狗却紧紧跟随着他。王四想尽了办法，但是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鲜花女人和狗一只跟随王四到家，王四的父母为此恼羞成怒，钟表姑娘拿走婚房内的十只钟表后决绝而去，最后王四与鲜花女人相拥而死。这样一段区别于传统的离奇爱情故事背后有着哪些丰富复杂的意义呢？本文将通过对小说中人物及意象的具体分析，探究其中所蕴含的深刻内涵和现实意义。

一.女人与鲜花：欲望的载体

女鲜花人一出场就充满了神秘感。“她穿着一条质地非常好的墨绿色长裙，肩上披着一条网眼很大的白色披肩……她脚上穿着一双棕色小皮鞋，尽管鞋上沾满污泥，但依然可以看出这鞋子质地优良，既古朴又华贵……”i她的脸庞苍白又清秀，眼睛忧伤而深邃，有着高瘦的鼻子、方形的鼻头、红润的嘴唇，以及披在肩上的湿漉漉的浅蓝色头发……独自一人站在昏暗的桥洞下。王四立马被这个超凡脱俗的女人所迷惑，“一时感到六神无主”，他恍恍惚惚、情不自禁地想去接近女人。鲜花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更让王四想起少年时期闻到过的牲口身上的腐草味，这味道使他感到温暖又甜蜜，促使他鼓起勇气上前和女人对话，并且“他不知道自己是迈着什么样的步伐扑到她的身边，用灼热的嘴吻了她光滑的肩头和那软绵绵的燕窝。”ii就是这一吻，让王四的命运发生了反转。当王四意识到自己这一行为有违道德规范准备抽身跑掉时，女人在那条黑狗的带领下，开始了至始至终的追随。在故事发生的整个过程中，女人始终一言不发，只有不断露出的妩媚而迷人的微笑，这个微笑着的怀抱鲜花的女人激发了王四的本能欲望，实际上，她就是情欲的象征。

再来看女人怀里的那束鲜花。碧绿的叶子、肥硕的花朵，紫红的颜色，大大小小的花朵簇拥着女人的下巴，“花瓣儿鲜嫩出生命、紫红出妖冶，仿佛不是一束植物而是一束生物”。iii显然，这束鲜花是被作者人格化了的，鲜花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看做是女人的组成部分，它的状态暗示着女人生命状态的变化趋势。例如，在王四刚遇到女人时，女人怀里的鲜花是水灵灵的，仿佛是刚从清晨的露水中剪下来的一样，妖冶的鲜花和冷艳的女人相互映衬，融为一体;当王四拿出刀子威胁他们离开时，他感到女人的微笑就像是赤红的火焰，“而那十几朵鲜花则是火焰中最炽烈的部分”;王四潜入水中时，女人径直向河中走去，水渐渐淹没了她的胸脯，鲜花又好像植根在了她的身上，即使水流也不能使它上升或下垂;最后在上尉和女人临死之前，那束鲜花竟然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枯萎掉了。作者刻意塑造了這么一个带有仙气的女人，并用一束鲜花来作为女人的装饰，使女人和鲜花一起形成了不可抗拒的诱惑力，成为人内心欲望的有机载体。

二.父母与其他人：现实世界

如果说女人和鲜花是欲望的载体的话，那么，王四的父母及周围的其他人就构成了矛盾的对立面，即世俗化的现实世界。王四的父母是地道的农民，他们接受的是传统道德的熏陶，他们实际上就是传统道德的忠实拥护者。在他们看来，王四已经有了未婚妻，就不能再去招惹别的女人，更不应该带回来。因此，当王四一跨进家门，迎来的就是父亲的一记耳光。一阵唠叨抱怨后，母亲竟“嘤嘤地哭起来”，父亲也走到院子里“喀喀地吐痰”。当鲜花女人再度出现在他们家门口时，父亲甚至动用武力，举起棍棒一阵雨点般地打在王四的身上、鼻梁上。母亲哭着哀求鲜花女人：“闺女啊，那快走吧，你不能把俺一家子都毁了啊”！父亲则愤怒地骂鲜花女人不是“婊子”就是“娼妓”，最后还因此离家出走。

母亲哀求王四赶紧把鲜花女人赶走，不然“就塌了天陷了地了”，上尉说：“娘，你甭操心啦，砍头不过碗大个疤，我豁出去了。”母亲说：“你豁出去可以，但这名声可就臭大了！你媳妇的叔叔是你哥的领导，你要和人家散了，又是为这种事散了，你哥的日子可怎么过哟！……”iv王四的婚姻主要是为了成全哥哥的现实利益的，至于王四爱不爱钟表姑娘等其它要素，则完全不在父母的考虑范围之内。钟表姑娘家之所以选择王四的原因也不难理解，因为王四是海军上尉，是军官，将来也许是可以出人头地的人物。与鲜花姑娘比，钟表姑娘是属于世俗的一面，她有着强大的社会背景，有着体面的工作，但在她的眼里，军人没有任何资格和权利和她谈条件的，因此最后得知鲜花女人的存在后，她在两个男人的陪同下来到王四家，面如铁色、一声不吭地拿走了十只钟表，还对着上尉、女人和狗啐了一口……由此可见，王四与钟表姑娘的婚姻，是完全在利益对等原则下进行的，是没有任何情感基础的。除了王四的父母、钟表姑娘之外，作者还写到了堂弟、村民们等形象作为补充，使世俗的现实世界显得更加真实和赤裸裸。堂弟是派出所的副所长，个子高，黑眉虎眼。按理说，作为王四的同代人，堂弟应该和比父母更加理解王四一点，但实际上堂弟更多的是在一家人面前竭尽所能地展示着他的威严：先是摸出亮晶晶的手铐向女人逼过去，然后用“卖淫”“女流氓”等词汇羞辱女人，最后嘲讽完王四一家人后就冷笑着走了。人性的虚伪完全暴露在了出来。当王四的家里一团糟时，前来看热闹的村民却是络绎不绝，走了一拨又来一拨，他们互相窃窃私语着，发出叽叽嘎嘎的怪笑，就连孩子们也始终挤在院子里，不肯离去。上尉、女人和狗在他们眼中仿佛成了铁笼中的猛兽。人的劣根性——鲁迅所说的看客心态，在愚昧的村民身上也一览无遗。

三.军人与黑狗：自我的挣扎

弗洛伊德认为：“每个人都有一个心理过程的连贯组织，我们称之为他的自我。”v在这篇小说中，王四的自我一直存在与欲望与现实的夹缝中，并且在追求欲望和遵循现实之间左右徘徊。

在故事的最开始，上尉准备回家与百货大楼钟表专柜售货员燕萍结婚，当女售货员嬉皮笑脸地问道：“你就是燕萍的那个吧？”王四回答：“就算是那个吧！”可见，在当时，王四的心里是接受了父母为他安排的这段婚姻的，如果没有后来鲜花姑娘的突然出现，故事就发展大概就是军人和钟表姑娘结婚，过上了平淡的婚姻生活。然而偏偏又出现了这么一个超凡脱俗的鲜花女人，使得压抑在王四心中的欲望被慢慢点燃。面对鲜花女人的诱惑，王四暂时忘记了自己即将与别人结婚的身份，几乎本能地扑到了她身边并吻了她。女人的笑让王四得寸进尺地去吻了她的脖子、面颊和肩膀，他们的吻持续了很长的时间，“从她嘴里喷出来的那股热烘烘的类似谷草与焦豆混合成的骡马草料的味道几乎毫无泄漏地注入他的身体并主宰了他的全部感官。女人嘴里的味道源源不断地输送出来，像给打火机充气一样，注满了王四身体内的所有空间”vi，王四也在这过程中忘我地享受着。可是亲吻过后，他突然从那种朦胧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这样做是不合乎伦理的，于是他又想尽快逃跑，远离女人。虽然女人仍然跟随着他，但他不再主动招惹，甚至用给女人钱的方式试图侮辱她，可谓用尽了招数。

在这过程中，理性与非理性一直在王四的头脑中博弈。例如，当鲜花女人闯进进男厕所，几个男人将她搂抱起来时，上尉本想趁机脱身，但他才跑了几步，一种“难以忍受的巨大痛楚使他再也挪不动半步”，这巨大的痛苦当然是来自女人那灿烂的微笑、洁白的肩膀、柔软的长嘴、丰满的乳房，还有那绿色的长裙和夺目的鲜花……王四立马停住了脚步，扔下行包，撞开了厕所的门……之前还一心只想着怎么摆脱鲜花女人的上尉，经过这次厕所事件，竟然又觉得“自己与女人疏远了的情感又被拉近了”，并且感觉自己就是“心胸正直的大哥哥”，而女人则是“傻乎乎的小妹妹”，甚至还主动用手指帮女人整理了她的头发、鲜花和裙裾。在这之后，王四对鲜花女人的态度比之前要温和许多，只是用劝说哀求的方式让女人离开自己，直到他们在马家庄遇到了熟人马开国，王四感到很难为情，他生怕再碰上熟悉的人。芦苇丛中，苇叶边缘的锯齿在王四的脸上和耳朵上划下了一道道血口子，强烈的阳光刺激着他受伤了的眼睛，王四看着始终不言不语的女人，愤怒地威胁她道：“你如果继续跟踪我，我真要杀死你”，“这里前不靠村，后不靠店，打死你，然后把你扔到河里，没有人会知道！”vii但是后来当女人淹没在水中央时，他又奋不顾身地去救她，走出芦苇地了还忍不住回头去看女人和狗……到了家中，王四明明想让女人离开，但同时又赶走了前来“搭救”自己的堂弟。总之，在整个故事发展过程中，反复出现王四吻女人或救女人与摆脱女人的情节，此时的王四被欲望与现实拉扯着，自我在其中试图协调，却反复摇摆，难以抉择。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文章中还有一条特别引人注目的狗，一只“黑得像抹了焦油似的狗”。虽然黑狗始终在女人身边，可它总是在关键时刻做出异常的举动，在恰当的时候出现，又在恰当的时候消失，推动着故事情节的发展。这条狗是军人和鲜花姑娘纠葛的纽带，是始作俑者，是推波助澜的关键。viii当王四在桥下避雨时，是因为听到了背后黑狗的叫声，寻声望去才看到了美丽的鲜花女人;当鲜花女人一言不发地准备离开时，黑狗却突然从后边窜出来，在其脚踝上咬了一口，既而故事才会发展为上尉坍塌在理智面前，吻了女人，且再也无法摆脱女人;当女人在厕所被异性欺辱时，黑狗却完全无动于衷，似乎一直在观望着什么，直到王四返回厕所时，黑狗才刚好跳起来暴击那些男人们;当王四内心痛苦挣扎到极致，最后和女人相拥而死去时，黑狗悲鸣不已，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号。人和狗行动的同步性确证了黑狗正是上尉的内心。ix事实上，在这里，黑狗已经不是单纯的动物，它的种种异常行为事实上是王四内心真实想法的延伸，当然也就是王四追求本能欲望的体现。

四.结语

故事的结尾，王四的母亲昏倒，父亲离家出走，之后，“几个男人把他奄奄一息的父亲从不知什么地方抬进来，放在锅灶旁边，然后悄悄地走掉了。”面对家破人亡的惨境，王四近乎绝望，人格系统崩溃。在临死之前，上尉看到赤身裸体站在他面前的鲜花女人，想到了他初登舰艇时的情景，即一个炮手抱着一颗金色的大炮弹，狡猾地说：“小心着点，滑手必炸”，他感到那个炮手的脸色与女人身上的颜色是那么的相似。因此，他明知道自己对女人毫无兴趣，但还是很急切地走上前去，抱住了鲜花女人赤裸的身体。此时此刻，在王四的眼中，鲜花女人就像那个身材高大的炮手，她怀里的鲜花就像是那颗金光闪闪的大炮弹，靠近女人和鲜花就同靠近炮手和大炮弹一样，既刺激又危险。可见，这时上尉所追求的已经不单纯是内心的欲望了，更多地是以自我毁灭的决心走上前去的。

“上尉感到血液冻结了。他疲倦地随着女人倒下去，和女人紧紧搂在一起死去了……為了分开尸体、人们不得不十分残忍地弄坏了他们的口舌，折断了他们的手指。”x这样的悲剧是如何酿成的呢？从上文的论述中我们可知，鲜花女人美丽善良、超凡绝俗，上尉喜欢她，并且本能地想拥有她，但是这种本能的欲望实际上一直是处于被压抑的状态的，每当欲望占了点上风，现实就立马跳出来与它搏斗，对它进行压制，即使最后上尉选择了鲜花姑娘，那也只是无路可走，也可以说是被鲜花女人“逼上梁山”，而不是心甘情愿积极做出的选择。再加上小说中男主人公军人身份的设置，在一定程度上也加剧了矛盾冲突的程度，作为一名军人，军队生活在一定程度上来说是远离世俗和欲望的，在世俗面前，军人的内心可能比普通人要更加压抑，因此，当他们走出军队生活，接触到现实世界，并且面临巨大的引诱时，长期被压抑的欲望就会被点燃，同时军人强大的意志力也会出来发挥作用，这就造成了不可调和的矛盾，最终只能选择用死亡来消解。

“食色，性也”，欲望是每个人心中都存在的东西，古今中外很多文学作品中也都有关于“欲望为生命之根”的表达，如叔本华的哲学著作中和史铁生的《我与地坛》等。虽然对于王四来说，死亡确是一种解脱，他既不必在女人和父母之间挣扎，也不必为自己的错误导致家破人亡的惨境而自责。但我们从这个悲剧中不难窥见，欲望既是欢乐之源，也是痛苦同源，如果无法平衡欲望与现实世界的矛盾，必将导致自我的灭亡，酿成惨痛的悲剧。

参考文献

[1]莫言.莫言作品精选[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

[2]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弗洛伊德后期著作选[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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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杜慧琦.人性与世俗的博弈——从《怀抱鲜花的女人》看莫言创作的人性抒写[J].商洛学院学报，2015（2）.

[5]黎锋.莫言作品中的狗[J].科教文汇，2013（4）.

[6]董国俊.莫言小说的虚幻现实主义[D].兰州：兰州大学，2014.

注释

i莫言.莫言作品精选[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166.

ii莫言.莫言作品精选[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166.

iii莫言.莫言作品精选[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166.

iv莫言.莫言作品精选[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1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