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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奔跑者

2020-02-10

作品 2020年1期
关键词:祖母散文现实

杜 娟

她有一个魅惑而又致命的名字,身量瘦小,却充满力量。眉眼顾盼之处英气流露,目光倔强而坚定,一望便知是个有性情的女人。我知道她生于1974年的湖北黄石,一个南方钢铁重镇,她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便在此中度过。她有一个在钢铁厂做工人的父亲,母亲和她还有弟弟在农村,生活在黄石的郊区一个叫西塞的地方,那里钢铁和水稻彼此“竞赛”。童年和少年时,她有两个朋友,苦贞——父母都是西塞农村人,许晓东——父亲是电工,母亲是钢铁厂清洁工。我知道她有一个“虚弱”而善良的弟弟,一个因病痴呆的堂妹。我知道她1994年大专毕业,随后进入黄石一家国有冶钢厂,1998年离开冶钢厂,进入当地市级报纸当记者,2001年又辞职南下广州,进了一家广告公司做文案。

此后她便开始了在南方游荡、漂泊的生活,辗转于珠江三角洲各城市,广州、东莞、深圳、中山、佛山……五年里她记不清用了多少个手机号:移动的、联通的、动感地带、神州行、全球通、大众卡……她也不断地变换着信用卡:建行、农行、工行、交行、招行、光大银行……而打开名片夹,她居然从事过七种职业——记者、编辑、业务代理、文案策划、品牌经理、区域经理、市场总监,横跨五个行业,新闻、地产、化妆品、家电、珠寶。当初她不愿为安稳而麻木的生活留在国企里,义无反顾地南下,不安的骚动驱使着她从一份工作换到另一份工作,这期间有多少无奈,又有多少理想的残存,被欺骗,被威胁,被抢劫,被这个残酷的世界甩了一个又一个耳光,清醒吧,屈服吧,但是她不愿,在一个又一个无尽黑暗的夜里,她拿起笔写下她不为人知的漂泊生活,不是为了给别人看,而是纾解自己内心的孤独和寂寞。一开始的文字带着肉连着血,饱含着生活的辛酸,拼着肉身在诉说,如她所说:“塞壬啊,完全靠着生理的驱使,写得那样没有章法,野性,那样没遮没拦,用肉身和魂灵正面去写,不躲,不避,写得痛彻心扉,拙劣的手法,任凭那些破碎的继续破碎下去。”(《下落不明的生活》)月末广深线的疲惫,被黑夜的病所缠身的孤独,无法躲避的声嚣,无时不在提醒她作为一个异乡人的漂泊、寂寞生活。这时的塞壬被生活追赶得那么匆忙,在失败与寂寞中疲于应付,几乎把破碎的生活都呐喊了出来。后来这些写给自己的惊慌失措的文字终于获了奖,出了书,在2008年以《下落不明的生活》与读者见面。而后经过时间的淘洗与历练,她的文字也慢慢地从容起来,不再只是动荡不安的生活与无处安放的情感,散文中有了更多的人与事,她不再那么声嘶力竭,而能更加从容地讲故事,她的生命和文字也更加地宽阔、明亮,这些散文结集出版成《匿名者》。

一个在广东的异乡人怀念自己的故乡,湖北故乡的种种都生出美好,家族、风物、习俗、器具还有记忆中的人,发着光一样走入她的笔下,那么鲜活,又那么悲伤,那么真实,又那么无奈。无论是少年的伙伴还是家族的亲人,都不可避免地走向消失,和他们一起消失的还有传统、理想和生命中的美好。如果说记忆是另一种亲历,那么这样全身心投入的写作就是一种迟到的告别,和那些已经消失了的人与事告别,也是与过去的自己告别。这种穿越时空的“亲历”,使她慢慢由黑暗抵达澄明,由狭小走向开阔。再走来时路,反省少年时自己对堂妹的嫉妒与残忍,感叹农村弱势女性群体所遭受的磨难与不公,无奈美好而鲜亮的生命在可预见到的未来中逐渐枯萎、凋零,而人只能如羊般默默承受(《羊》);年少时的伙伴也在各自不同的命运中逐渐走散,那些幻想的爱情也被现实一一击碎,面对着生活的重担和命运的诡谲,稚嫩的肩膀也只能被一餐一食所压弯,从此没有理想,爱情更是被现实扼住了喉咙,不发一语,奄奄一息,无疾而终的友情或是未曾言明的爱情,少年的欲望与孤独也在懵懂中被误解(《消失》);故乡近几千年的习俗与审美也在快速的城市化进程中走向消亡,在商业主义的洪流中,连追寻与叹息都是多余的(《悲迓》)。贴着皮肤的书写是含泪的痛,塞壬曾说“当我说爱,我会流泪,那是一种郑重的惜别,这个字只要一说出口,意味着终结”。(《匿名者》自序)她在记忆中回溯,她在心灵上告别,她在现实中继续书写。她说广东是她的另一个故乡,在这南国里,她摸爬滚打多年,这个地方早已刻入皮肤,印入心灵,撕扯不开,挥之不去。在广东,她遇到很多像她一样的打工者,她说“‘匿名者是你,是我,是他。”(《匿名者》自序)在这里他们都是背井离乡的异乡人,远离他们的过往,掩藏着他们的悲欢,为着生活,为着家庭,过着不为他人所了解的艰辛、孤独与寂寞的生活。

他们,有的是在工厂打工的保安,却因为没有地方让他和老婆过夫妻生活,被治安队抓于仓库之中,被说是嫖娼,罚了一千五百块才脱身,“贫穷”的欲望与生活有口莫辩;聪明而又具有正义感的年轻电工,不谙世事与人情,有心做事,却无法保护自己;公司的清洁工阿姨,家里丈夫生病、孩子上学,打公司的长途电话被行政经理公开质问与指责,为了补贴家用,甚至晚上出去站街,生活中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哪里还有尊严;孤单而寂寞的仓管,被人骂着“挺色的”“老不死的,不是个东西”(《匿名者》),终是再无用,也有自我尊重与实现的需要,“我好歹是个人吧,我总得要让人家知道还有我这个人吧。我还能做点事,起到一点作用吧?我这无用的一生啊!”(《匿名者》)……生活对于他们来说没有“容易”二字可言,有人日夜不休只为养活家庭孩子,有人空有才智想法却不见容于公司社会,有人看似庸碌无为却也想实现人生价值;人生如寄,飘零之感如影随形,生活已如此不堪,精神却不能就此萎靡,他们就是我们,在狼狈不堪的生活中,还有着向上挣扎的愿望,而塞壬在自己的文字中抓住了生命中卑微的渴望,文学的悲悯不过如此,是对他们的,也是照见我们自己的,虽然微小,终不能忘。在多年的“匿名”生活之后,塞壬终于在文学的天地中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生活终于好像定了下来,不用漂泊,不再流浪。

但塞壬,从来不是一个安分的女人。倔强、野性、不甘、自恋、孤独与她形影不离。纵使经过多年的漂泊,她终于在东莞安下身来,这好似是对她“流浪生活”的一种馈赠,有了自己的房子,也有了稳定的工作,不用担惊受怕,也不用再拖着行李四处游荡,但不安分的才是塞壬,她是看不起这种“混吃等死”的日子的。她曾深刻地自我反省:“时光不仅改变了人的皮囊,它还磨钝了人的心智。现在,我看着满身肥肉塞满藤椅的这个人,这个整天算计蝇头小利,身陷于各种世俗人事纠纷的人,这个早已没有了疼痛与激情、没有了理想与飞翔的人,这个废物,此刻它就这么刺痛着我。”(《奔跑者》自序)不肯向庸碌低头,她始终是一个倔强的奔跑者,她在《奔跑者》中写道:“当我回望少女时代、青年时代的每一次奔跑,我看到的是,在与孤独的博弈中,我一次次尝试对迷茫人生的突围,自我警醒、激励,以及重申对未来的希望。”青年时期的她毅然从体制内辞职,告别安稳的生活,中年的塞壬依然在奔跑,如果年轻时期的她是对安逸生活的逃脱,那么这时的她就是从麻木的精神世界里突围,她要突破自己,而这无疑比她写《下落不明的生活》更加艰难。她在《奔跑者》自序中说:“从来没有哪一次像这本书一样让我如此艰难而又痛彻。这本命名为《奔跑者》的集子,每一篇都是一个不甘的我向那个沉沦而麻木的我的警醒与痛击。”有人曾担心,当她把自己的记忆与生活全都搜干刮净时,她是否还能创作出好的散文,她用实际作品向我们证明,在与自身拉开距离之后的书写,更加从容,也更加富于想象与艺术。可能用“想象”来赞美散文不太合适,因为人们向来赋予散文一种“真”的品质,“想象”这种品质可能与小说更具亲缘关系。而她在《散文漫谈》中说道:“真并不仅存于现实的真,对于写作者来说,真有可能存在于某种合情合理的虚构之中。没有虚构,一切写作都将失去想象的魅力,没有虚构,文字只是现实的尸体,没有虚构,任何写作将难以为继。”想象力是她散文的魅力之一,读她的散文越来越像在读小说,被她的“情节”“故事”所吸引。吸引的真正魔力来自于散文的内容,她的散文不避当下的现实,面对中国复杂的现实经验,书写那些硌着我们的肉身和灵魂的巨大痛楚,书写个人精神如何由现实绝望的地狱抵达澄明,书写那些真实的他人的或者自己的难以启齿的人性卑劣的部分。这些大概都是小说的主题和容量,但塞壬却能在她的散文中容纳这些。她写祖母平凡而又自我的一生,在民智未开的时代,祖母能够凭着自己的坚韧、温柔、开阔,不畏世俗的道德和传统,在战争中救下被父母抛弃的重病垂危的堂伯父,要求大儿子把未过门却被人玷污的大婶娘娶进门来,祖父死后,祖母又和小祖父生活。坚强不畏世俗传统,自我勇于承担苦难,祖母活得那么随性自在,令家族里的很多男性自愧不如。(《祖母即将死去》)而与此形成对比的是现代女性的“耻”,社会对女性所遭受的暴力无所作为、无动于衷,精英女性宁愿维持表面的光鲜亮丽也不愿揭开自己的伤疤。这种耻辱是个人无法正视自己的内心需求却依赖世俗的矫饰,是社会无法保护女性的权益只能视而不见,是即使受了侵害也无法言说,无从讨论,更难以解决(《耻》)。社会无法关怀到的地方,文学以自己的力量关照,沉溺的孤独、话到嘴边却又难表的亲情、贫穷乡村女孩寂寞的理想、被观赏与赋予荣誉的穷困、苦难中的弟弟、大凉山来的农民工……塞壬的文字从来不会帮助个人快乐、祥和地混入生命的集体性生活中,读她的散文也只会让人不断逼近生活本身,探求存在的真实。

塞壬,始终坦诚直露,暴露自己的内心,沉溺于自己的过往,直视复杂的现实,敢爱敢恨,奋不顾身。她有温度,有态度,毫无遮拦地爱着她笔下的人物:祖母、父亲、母亲、弟弟、堂妹、苦贞、许晓东,甚至是萍水相逢的服务员、电工、仓管……她爱得那么深广,乡村和料场,楚地与岭南,一个也不遗漏,不得不让你卸下所有的伪装,走进她的世界,也逼得你不得不在其中辨认出自己。谁的乡村没有一个疯傻女人,谁的成长不曾险象迭生,谁的亲人没有逝去,谁的爱情不曾孤独,谁的生活没有困苦,谁的未来没有挣扎,谁的尊严不需维护,谁的生命不需在此世漂泊……如果有人没有过,那么塞壬便不曾写过。她写的是你,是我,是他,是每一个在这个世界上挣扎着向上的人。

责编:李京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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