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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贬潮阳路八千

2020-02-10

作品 2020年1期
关键词:潮州韩愈岭南

宗 城

韩愈是中唐历史的一位传奇人物,古文运动领袖,经历了政治上的起死回生。他谏迎佛骨,怼了皇帝一脸,眼看要被腰斩,幸亏人缘好,才从政治的断头台里下来,贬到岭南了事。本来,他的政治生命到此结束了,但神奇的事再次发生,韩愈被贬期间,唐宪宗驾崩,朝中剧变,新即位的穆宗再次重用他,令他时隔一年后重返长安,担任兵部侍郎,次年六月,又升任京兆尹兼御史大夫,既掌握政治实权,也是士大夫里的儒家领袖,可谓人生赢家。

但韩愈得知被贬诏令时,是真的以为自己要完了,因为谏迎佛骨,他真真正正地惹恼了皇帝。史载:唐元和十四年(819年),唐宪宗派特使持香花,迎佛骨,在宫中供养三日。于是“王公世庶,奔走舍施,唯恐在后。百姓有废业破产、烧顶灼臂而求供养者”。韩愈看不下去,于是上疏《论佛骨表》,直言“佛不足信”,呼吁停止这场声势浩大的活动。

枪打出头鸟,唐宪宗扬言要赐死韩愈,好在时任宰相裴度、崔群为韩愈求情,他才勉强保住性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唐宪宗说:“愈,人臣,狂妄敢尔,固不可赦!”我不赐死你,但也不想看见你,唐宪宗索性把韩愈贬到帝国最南方,让他担任潮州刺史。

中古时期,岭南是统治者用来流放罪人的地方,皇帝厌恶的人,或者在政治斗争中失败的官员,经常被贬到岭南,有去无回。

比如中唐时期权倾朝野的宰相李德裕,他在牛李党争后被贬到岭南,到死也没回到长安。临死之前,李德裕写作《登崖州城》,叹息道:“独上高楼望帝京,鸟飞犹是半年程。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绕郡城。”

韩愈仕途正盛,遭此雷霆打击,自是苦闷无限。他一生的理想就是致君尧舜、匡扶社稷,但把他贬到岭南,几乎是宣告他的政治生命走向结束。所以,他写了一首《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表达自己内心的怅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韩愈出身中原,自居清高,他对岭南不了解,一开始也缺乏好感。他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以身处长安为荣,以流放边地为耻,岭南在当时的文明开化程度很低,和中原更是两种不同的话语体系,虽然在政治版图上同属一个帝国,但在文化上,中原士人对岭南的认同度很低,我们回顾唐代人的言论,对岭南基本没多少好话。

而且,岭南被历代描述成一个气候恶劣、环境凶险的地方。所谓“毒雾瘴氛,日夕发作”,“飓风鳄鱼,患祸不测”,就跟一个原始丛林一样,士人闻之,自是后背发凉。

但圣命难违,唐元和十五年(820年)正月十四日,韩愈动身前往潮州。他先过秦岭,至蓝关,抵邓州,经稚县,去宜城(今湖北襄阳南),二月到广东乐昌昌乐拢江口,渡船南下,在始兴江口作《过始兴江口感怀》一诗,与兄长韩会一同赴韶关,三月二十五日来到广州,而后路过增城、惠州、海丰,于四月二十五日顺利到达潮州任所。

在潮州,韩愈确实见到了鳄鱼,也感受到台风,但并没有前人说得那么夸张。岭南如果真的“毒雾瘴氛,日夕发作”,“飓风鳄鱼,患祸不测”,该是一个荒无人烟,极不适宜居住的地方,但早在魏晋南北朝,岭南就不乏原住民,隋唐以来,朝廷也多次派官员到这里任职。韩愈对岭南不熟,所以有诸多成见,真正到了潮州后,他开始适应这种生活。

这种南北之间的差异,从吃食上也可见一斑。岭南菜色,当地人吃得津津有味,韩愈却难以下肚。岭南人熟悉的蚵、蚝、章鱼、马甲柱等,韩愈过去都没见过,也不知道可以吃,所以,当仆役把这些东西端到他面前时,他像见了怪物似的,脸色铁青。

韩愈把见到的怪物都写进诗里,在《初南食贻元十八协律》中,他说:

鲎实如惠文,骨眼相负行。蚝相黏为山,百十各自生。

蒲鱼尾如蛇,口眼不相营。蛤即是虾蟆,同实浪异名。

章举马甲柱,斗以怪自呈。其余数十种,莫不可叹惊。

我来御魑魅,自宜味南烹,调以咸与酸,芼以椒与橙。

腥臊始发越,咀吞面汗骍。惟蛇旧所识,实惮口眼狞。

开笼听其去,郁屈尚不平。卖尔非我罪,不屠岂非情?

不祈灵珠报,幸无嫌怨并。聊歌以记之,又以告同行。

韩愈吃北方食物慣了,对潮州的海鲜非常不习惯,这一点他就不如朋友柳宗元放得开。柳宗元当年被贬柳州,尤其喜欢吃蛙肉,不仅自己吃,还推荐给韩愈。韩愈收到信后写了一首《答柳柳州食虾蟆》:“余初不下喉,近亦能稍稍。常惧染蛮夷,失平生好乐。而君复何为,甘食比豢豹?”

这首诗的大意是:“我一开始吃不进去,最近稍微能接受些了,但是怕这种东西吃多了会染上蛮夷之气,只好暂时放下这个喜好。不过你也太爱吃蛙肉了吧?竟然把它当作豹子胎这种高级的美食来吃?”

据唐人尉迟枢的《南楚新闻》记载:蛙肉是岭南人很喜欢的一道美味,他们通常会先煮一锅滚水,丢入小芋头或小笋子,再把蛙丢进去,煮沸过后,捞起来吃。岭南人喜欢吃皮上有疙瘩的蛤蟆,他们把蛤蟆丢进开水,烫掉蛤蟆的皮,然后再煮,而像韩愈、柳宗元这样的文人,他们一般选择把蛤蟆蒸着吃或者煮汤。

在潮州,韩愈仿佛来到了一个新世界,吃蛤蟆,骑大象,台风天躲家里斗蟋蟀,据说,他还被潮汕“朴野”的民风感染,开始制作壮阳春药。

韩愈制作春药的法子,就是把硫磺末搅拌在粥里,给禁欲已久的公鸡服用,千日后,再命人把服用的公鸡宰杀烹煮,自己吃食。这是当时流行的一种壮阳秘方,时人曰“火灵库”,传闻试用此法者,不但能壮阳道、益气力,还能离修仙更进一步。

明人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记载:硫磺既可以用来制作火药,也可以增补气力,“盖亦救危妙药也”。然而,李时珍提醒道:“服食者假此纵欲,自速其咎,于药何责焉。”就是说,这个药虽然能壮阳,但你如果用它纵欲,那么后果自负。

玩归玩,韩愈的正事也没耽误。有一次,他在上班路上遇到一群百姓告状,领头的说,他们是忙活在潮州江河里的放排工,既要扛杉木,又要扎杉排,因为要频繁上岸、下水,衣服湿了干,干了湿,他们患上了胃痛和风湿病。他们为图方便,干脆脱光了衣服干活,可这就让河边妇女很尴尬,把问题告诉了官府,官府勒令他们穿回衣服。排工们怨声载道,听说韩愈新官上任,就决定拦住韩愈,诉一诉自己的委屈。

韩愈听说后,决定去河边巡视,他捋了捋胡子,说这事好办,怎么办呢?以后大伙儿扎排、放排,不用穿衣服,但记得在腰间扎块遮羞布。后来,这块布被潮州百姓称作“水布”。

也是在上任之初,潮州发大洪水,农户被淹,牲畜离散,韩愈带领手下巡察灾情,看到洪水从城北的笔架山坡汹涌而下,他骑上骏马,直奔城北,边观水势、看山形,边吩咐随从紧随马后,在所到之处插上竹竿,作为堤线的标志,然后吩咐百姓,按着竿标筑堤。据说,就是那道堤坝防住了洪水,使得潮州百姓得到喘息。从此,韩愈“过马牵山”的故事被传为佳话。

韩愈在潮州只待了半年,但就是这半年,让他成为潮州百姓心中的圣人,世世代代传诵至今。如今我们去潮州,可以看到“潮州山水皆姓韩”,潮州人提起他,个个都竖大拇指,甚至说他是“吾潮导师”,在潮州文化史上,韩愈也几乎是封神的人物,所谓“若无韩夫子,人心尚草莱”。韩愈受人尊敬,不但是因为他防洪救灾、关心民生,还在于他解放奴隶、兴办教育。

实际上直到唐朝,岭南贩卖人口的现象依然很严重,元和年间,潮州富户买卖人口、掠人为婢,即便韩愈上任后,当地富户也没有收敛。韩愈从小学习儒家规范,对买卖人口深恶痛绝,他一到潮州,就命令废除买卖人口、掠人为婢的陋习。同代人李翱记录:“(愈)贬潮州刺史,移袁州刺史,百姓以男女为隶者,公皆计庸以偿直,而出归之。”(《韩吏部行状》)

所谓“计庸以偿直”,就是把奴婢们视作债主的佣人,他们为债主做工,可以用工钱抵债来偿还卖身债款。由于债主们多年来非法奴役这些奴婢,逼迫他们无偿工作,所以,为了补偿奴婢收入上的损失,卖身债款就可以相应抵消。

与此同时,韩愈从自己的俸禄中拿出“百千”钱来,收揽人才,修缮学校。这“百千”钱是什么概念呢?据李翱的《李文公集》记载,元和末年,一斗米合五十钱,百千可折合米两百石,约等于韩愈担任刺史八个月的俸金,也就是说,韩愈担任刺史的大半俸禄,都用在了教育上。

當时,韩愈重用了一个叫赵德的进士。他称赞赵德“沉雅专静,颇通经,有文章,能知先王之道”,于是任命他担任州学,提振潮州教育。以至于苏轼在《潮州韩文公庙碑》中感喟:“始潮人未知学,公命进士赵德为之师,自是潮之士皆笃于文行,延及齐民,至于今,号称易治。”

韩愈在潮州经历了很多神奇的事,但被传得最神的,一件是打和尚,另一件是祭鳄鱼。

传说有一天,韩愈在街上碰见一个凶神恶煞、长着两颗长牙的和尚。韩愈看他面目可憎,觉得这一定不是好人,心里暗暗想敲掉他那两颗长牙。等他回到州衙时,门卫给了他一个红包,说是那个和尚送的,韩愈打开一看,里面竟是那对长牙,他脸色惊惧,觉得那和尚非但不是坏人,还可能是得道高僧,于是派人四处寻访,才知道那人是盛名在外的潮州灵山寺大颠和尚。韩愈大感惭愧,向大和尚赔礼道歉,二人从此结下深厚友谊。后来,潮州人为纪念他俩的友谊,专门在城里修了座“叩齿庵”。

比这事更神的就是祭鳄鱼。韩愈祭鳄鱼不但成为一段佳话,还被欧阳修写进了《新唐书》。文中写道:韩愈祭鳄,“暴风震电起溪中,数日水尽涸,(鳄鱼)西徙六十里。自是潮无鳄鱼患”。

唐朝中期,气候比现在更加温暖、湿润,物种也更加丰富,在当时,潮州既有牙小而红的野象,也有举止矫疾的土黄色大鳄鱼。唐人刘恂在《岭表录异》里就写道:“鳄鱼,其身土黄色,有四足,修尾,形状如鼍,而举止矫疾,口生锯齿,往往害人。”潮州地处河流交汇处,鳄患持续多年,韩愈为了彰显自己除鳄的决心,特地写了一篇《祭鳄鱼文》。传说,韩愈写下这篇文章不久,潮州的鳄鱼就迁走了,此后数十年,潮州再无鳄鱼吃人。

潮州人为了感谢韩愈,就把韩愈祭鳄鱼的地方称为“韩埔”,渡口称为“韩渡”,临近的大江称为“韩江”,而江对面的山被称为“韩山”,山上修了一座祭鳄台,都是为了纪念韩愈。

但这个神话其实经不起推敲。许多史实表明:韩愈走后,潮州仍有鳄鱼出现。比如刘恂记载:“故李太尉德裕贬官潮州,经终鱼滩,损坏舟船,平生宝玩,古书图画,一时沈失,遂召舶上昆仑取之,但见鳄鱼极多,不敢辄近,乃鳄鱼之窟宅也。”李德裕是中晚唐名臣,年代与韩愈相距不远,可见韩愈之后,潮州鳄鱼仍有活动。

无独有偶,《潮州志·丛谈志三》“物部”也记载:宋王举直知潮时,犹有“钓鳄”故事,陈尧佐判潮,“鳄复肆虐”,竟至噬人。由此可见,《新唐书》说“自是潮无鳄鱼患”,其实是不实之词。

韩愈四月二十五日到任潮州,十月二十四日迁任袁州刺史,据此推算,他在潮州仅仅待了六个月,能做的事情很有限。但在后人科普的韩愈刺潮里,韩愈在潮州做的事却十分丰富,而且充满神话色彩,包括但不限于兴办州学、劝课农桑、驱除鳄害、取缔贩奴、赈济灾民等,这是为什么呢?

其实,这源于宋人的添油加醋。

比如:苏轼在称颂韩愈时,把他重振州学的行为夸张为“自是潮之士皆笃于文行”,这是文学之辞,与史实有所出入。韩愈在潮州提倡教育,其实是延续了前几任刺史的工作,早在唐高宗时期,潮州刺史常怀德就有过“礼义教民”的举措,唐德宗时,当地刺史已经兴办州学,而韩愈所做的事更多是继承前人,而非自己开创。

又如:韩愈祭鳄,《新唐书》对此的记载过于夸大,而同样记载此事的《宣室志》乃是唐传奇,不足采信。我们依照自己的现实经验推断也知道,指望一篇文章、一些祭品就能让鳄鱼消失是不可能的。

韩愈除鳄更像一个有趣的故事,但并非事实,而它之所以流传,恰是为了凸显韩愈的形象,迎合儒家叙事中塑造儒士治理地方典范的需求。

韩愈在潮州被后人推崇的“劝课农桑”,也缺乏足够的史料支撑,如今仅有的参考源文本,只是韩愈的几篇祭文以及苏轼等宋代文人的转述,这些是不足以作为证据支撑的。

后人谈起韩愈的治潮功绩,却把这个作为重要一项,究其原因,除了以讹传讹,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为了迎合儒家传统叙事的需求,儒家重视农业,在一套规范的儒家治理叙事框架中,劝课农桑和为官清廉、忠贞守孝都是不可或缺的,所以在关于儒门官员的传记中,“劝课农桑”就成为高频词,尽管传主在真实历史中,未必真的对农桑之事细细过问。

在元和年间的士人看来,韩愈担任潮州刺史只是一段很短暂的插曲,没有多少政治和文化意义,韩愈能在短短半年后就得到皇上的宽恕,离开潮州,也可见唐宪宗并不是真的要把韩愈打入政治冷宫,而是借贬逐韩愈宣示权威。

但是,这段小插曲对宋代士人来说是值得宣传的,尤其是那些推崇古文运动、欣赏韩愈的士人,比如苏轼、欧阳修等。

宋初,韩愈的散文主张并非主流,文坛盛行脂粉文学,如绵软娇柔的花间词、浮艳臃肿的西昆体,携“梁陈宫掖之风”,穷尽铺张排比,等到苏轼、欧阳修、王安石等人崛起的时候,韩愈式的散文才逆流而上,成为文坛风尚。

为了荡涤散文的浮夸风气,苏轼、欧阳修等人屡屡重提韩愈,苏轼赞他“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欧阳修说他“其言深厚而雄博”,“浩然无涯若可爱”,晚年更是感慨“韩氏之文之道,万事所共尊,天下所共传而有也”。而司马光在《答陈师仲司法书》中也赞叹韩愈“文章自魏晋衰微,流及齐、梁、陈、隋,羸备纤靡,穷无所之。文公杰然振而起之,如雷霆列星,惊照今古”。有了这些文坛领袖的吹捧,韩愈在北宋的地位水涨船高,甚至和孟子、扬雄相提并论。

在政治上,韩愈也成为很好的宣传材料。唐中后期,韩愈还未被尊奉为古文领袖,他继承董仲舒所发扬的光复“先王之教”的主张,并未得到太多重视,而他在潮州的经历,并没有多少宣传,所以《旧唐书》里,有关韩愈刺潮的记录十分有限。但在宋神宗、哲宗时期,社会上理学之风盛行,君主渴望中央集权,韩愈在《原道》里的主张就有了用武之地。他反对佛教夷狄之法,重申先王之教,主张政统与道统合一,盼望儒家士大夫共同治理一个强大的中央集权国家。对于皇帝来说,这样的思想显然比佛道思想更有诱惑力。

所以,宋朝中后期有了一场自上而下的尊韩潮流,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年)追封韩愈为昌黎伯,宋哲宗元祐五年(1090年),韓祠被正式命名为“昌黎伯韩文公祠”。与此同时,在欧阳修主持修撰的《新唐书》里,韩愈传记的篇幅也较《旧唐书》增多了。政治地位的上升,让韩愈的事迹被广为传颂。

回望宋人关于韩愈刺潮的记载,韩愈被提炼成了一个儒家士大夫教化蛮夷的典范,种种围绕他所做的宣传,都在凸显他仁义爱民、勤勉办事的形象,而韩愈对岭南的一些牢骚其实被隐藏了,因为那不利于一个光辉形象的建立。

钱钟书反感这些歌颂,所以他在《谈艺录》里写道:“韩昌黎之在北宋,可谓千秋万岁,名不寂寞矣……要或就学论,或就艺论,或就人品论,未尝概夺而不与也。”

钱锺书肯定韩愈的才能,但认为他的学说并不系统,细细考察,还有诸多自相矛盾之处,仅就文学和思想的具体创见而言,钱钟书觉得韩愈名不副实,他崇高地位的背后,主要是政治与文学主张的推动。

钱氏的这一看法,与史学家陈寅恪截然不同。陈寅恪在1951年写作文章《论韩愈》,发表在1954年《历史研究》第2期,这篇文章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尊韩派”的代表作。

文中,陈寅恪总结韩愈的六大历史功绩,认为韩愈有“建立道统”“匡救政俗”“呵诋释迦申明夷夏之大防”的功绩,是宋儒主张的先行者。这些观点,钱钟书、黄云眉等学者都不能同意,但钱钟书并未直接撰文与陈寅恪辩驳,而只是在《谈艺录》和20世纪50年代的一些书信中谈论过他对韩愈的看法。

无论如何,到元明时期,韩愈作为古文运动领袖的地位就基本奠定了。所以《宋史·欧阳修传》写道:“文章涉晋、魏而弊,至唐韩愈氏振起之。”到了明代,学者茅坤编撰《唐宋八大家文钞》,索性将韩愈列在第一,并正式提出“唐宋八大家”这一说法,被后世沿用至今。

正是因为后代儒生的传颂,韩愈在潮州名望更盛,韩祠、韩亭、韩木等一系列与韩愈有关的潮州风物都在宋朝得名,结果“潮州山水皆姓韩”,诗人杨万里曾感慨道:“笑为先生一问天,身前身后两般看。亭前树子关何事,亦得天公赐姓韩?”

或许是贬官期间受太多苦了,韩愈回到长安后,过起了放飞自我的人生,他不但继续诗文创作,还在府中养了大量歌女、艺伎、吹箫、弹琴、饮酒舞剑,风流更胜少年。

晚年,韩愈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他专门作《感春诗》潇洒道:“娇童为我歌,哀响跨筝笛。艳姬蹋筵舞,清目刺剑戟。”他去世后,同代诗人张籍纪念他时也说:“中秋十六夜,圆魄天差清。乃出二侍女,合弹琵琶筝。”

但韩愈毕竟是老年人,泡在脂粉堆里吃不消,为了满足需要,他听信方士之言,继续服食春药。诗人白居易在《思旧》中说:“退之服硫磺,一病讫不痊。”这个“退之”指的就是韩愈(字退之)。

按照白居易的说法,韩愈之死与服用硫磺有关。因为纵欲过度,吃药过多,他把自己的命给丢了。五代时人陶榖在《清异乡录》中也记载了韩愈的死因:“昌黎公愈晚年颇亲脂粉。服食,用硫磺末搅粥饭啖鸡男,不使交,千日烹庖,名‘火灵库。公间日进一只焉。始亦见功,终致绝命。”

但正史里说韩愈是病死的。究其原因,一来,纵欲死说法证据不足,二来,韩愈贵为儒门领袖,若死于春药,未免有辱斯文。

总而言之,韩愈的死疑点很多。他当时才57岁,又并不是一个体弱多病的人,他从岭南回到长安后,身体硬朗,没有疾病记录,但长庆四年(824年),他很突然地就在长安去世了,所以民间才生出流言,把他的死与吃硫磺联系起来。

因为这事,韩愈的后代还打过官司。据崔西彬《台湾“诽韩案”》一文记载:1976年10月,台湾地区有一个叫郭寿华的人,以笔名“干城”在《潮州文献》第2卷第4期发表《韩文公、苏东坡给与潮州后人的观感》一文,指责韩愈具有古代文人风流才子的习气,在妻妾之外仍不免寻花问柳,以至于染上性病,又听信方士之言,食用硫磺中毒而死。文章刊登后,韩愈第三十九:代直系孙韩思道向“台北地方法院”提出自诉,控告郭寿华“诽谤死人罪”。最终法院裁定韩思道胜诉,以郭寿华诽谤已死之人,判处罚金300元。郭寿华不服提起上诉,“台湾高等法院”经审理判决驳回。

但这个判决争议不小。20世纪80年代,台湾学者杨仁寿出版《法学方法论》一书,着重提到了“诽韩案”。他在书中指出:“‘诽韩案的判决对‘直系亲属的外延做了漫无边际的延伸,以至于让一个死人的第三十九代孙都有诉权,依次继续,远远超出了法律规定的‘诽谤死人罪的立法本意。”基于对法学方法论和对各国立法例的参考,杨仁寿认为“诽韩案”的判决是错误的。

“古今多少事,皆付笑谈中。”韩愈的故事,距今已是千年了,韩愈走过的地方,如今已经换了人间,历史有趣之处,就在于它的必然里包含着偶然,它的晦暗之处又藏着光明,韩愈被贬,对他个人是坏事,但对潮州上上下下的老百姓,尤其是那些奴隶来说,又是天大的好事,韩愈在潮州这半年,对他的政治生涯,只是短暂一笔,但对潮州文化,却产生了举足轻重的影响。韩愈走后,潮州人民自发纪念他,他们纪念的不仅是一个人的贡献,也是为了延续一种务实、仁义的精神气质。如今我们走到韩文公祠前,会看见一座韩愈著作塑像,上面雕刻这一句话——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这句话,既是致敬韓愈,也是对潮州精神的一种概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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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梁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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