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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二题

2020-02-10李陈飞洋

作品 2020年1期
关键词:祝融

李陈飞洋

推荐语:张均(中山大学)

第一次注意到“李陈飞扬”这个名字,是大一课堂上留给学生的课后作业,她对问题理解的贴切与深刻给了我难以忘却的印象。记得那门课她也考了年级最高分。后来,她成为我所指导的学生。再后来,她带来了两篇小说:《起风》和《记在冬天的北山坡疗养院发生的一个故事》。于是我知道,这不仅是一个大二在读的优秀女生,而且是一个拥有自己经验、声音和世界的年轻写作者。

飞扬的小说,后来我又陆陆续续读了一些。实话说,她所创造的“世界”并非我能够完全理解的。《记在冬天的北山坡疗养院发生的一个故事》我读过两遍,仍不敢说真正理清了小青、丸子与栗子之间的镜像关系。这种阅读上的距离,可能也是两代人之间的距离。在我自己的文学期待里,我习惯于那些有关动荡年代与不可测数的人生的记述,以及那些像生命的长河一般宁静而深邃的叙述。但在飞扬的世界面前,这种趣味更像是“历史的剩余物”,更像是在废墟之上对于前朝文学“遗物”的伤感和不忍离去。而飞扬,属于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和历史是不亲近的,哪怕是在反抗的意义上。记得飞扬说过,她喜欢残雪。但我觉得,她和残雪仍然不大相同。残雪的小说带有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梦魇记忆的底色,即便是不可名状的“突围表演”,也仍然是和历史之间持续不断的辩诘、抵制和斗争,但飞扬不。她的文字,可以涉及抗战,可以涉及遥远的东汉或北朝,也可以裹挟现在和未来,但她对历史是如此地云淡风轻、不着“痕迹”。《起风》讲的是抗战期间日军的屠杀,小说结尾时两个女孩“决定离开这里。风有些大了,贺婷轻轻地把头靠在冯一平的背上。冯一平转过头小声问贺婷:‘婷,你啥時候和我做爱?风吹过,隆起了贺婷水绿色的衣袖。她笑:‘你想学吗?那咱们回去就开始。冯一平轻轻地‘嗯了一声。她们的身前,身后,都是大片大片金色的麦田”。

然而,这却不可以理解为飞扬的缺点。也许,当年张爱玲的话更适合作为她的注脚,“时代的车轰轰地往前开。我们坐在车上,经过的也许不过是几条熟悉的街道,可是漫天的火光中也自惊心动魄。就可惜我们只顾在一瞥即逝的店铺的橱窗里找寻我们自己的影子——我们只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渺小,我们的自私与空虚”(《烬余录》),不过飞扬在历史之外所看到的,却不止于苍白,也不限于孤独。她笔下的人物,往往被无边的孤独所包裹,为此,她们总是在努力寻求或守护着一点爱,甚至只是一点知解,哪怕它薄如蝉翼,哪怕它在人群中如此陌异。而在这一点上,飞扬写得如此地轻微,如此地美,如,“是将暮未暮的时辰,同桌轻轻戳了戳我的手肘,告诉我他要转学了。我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回答,只知道那天我一定盯着窗外的天看了很久。我记得霞光万里,堆叠的流云编织出华丽的暮色,莺与鸦低低地盘旋着,翅影掠过教室的窗沿。每一天太阳都会落下来,只是晚霞的颜色不一样”,“暮色透过百叶窗一条一条凝固在我脸上,不动了”(《永世之孤》),这段文字让人慢慢生出忧伤之感。许多年前,电影《东邪西毒》曾给过我类似的隐痛。痛,孤独和忧伤,被飞扬放大为世界的真实,而真实的世界被她放逐为若即若离、亦真亦幻的背景。由此,实与虚、具体与抽象在飞扬的世界里发生置换与融合。而这,构成她的文学世界异乎寻常的魅力。

此外,我也喜爱飞扬的文字。不过这一点,我想是不用提供解释的。

一、顾    生

顾生从梦中醒来,正是午夜时分。庭院里洒满银辉。连着几天了,他又听见了琴声。在梦里,山涧流淌着皎白的月色,流水熠熠生辉。一个模糊的身影静坐在世界的中央,低眉抚琴。那琴声让他想起碎玉、冰雪、笋尖破土。他掉下眼泪。在梦里,他忘记了自己不能够听。

顾生看不清琴者的面容,却能感到他的理想和心绪,弥漫在山间、流水、整个梦境里。他相信伯牙子期的缘。江南之境以外,遥远的地方,定有一人做着弹琴的梦,梦里有一个落泪的痴人。顾生很孤独,他又聋又哑,无法加入那些世家公子的清谈。这么些年,竟无一个交心的人。

每日,顾生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晚上做那一个梦。白日他担着一个大官的闲名,可都知他听不见、说不出,便无人找他。而在梦里,他听见琴音,听见渺远的自由,冲破的热望。顾生在听,可他觉得自己是在表达。

江南下了一场雪。晚上顾生梦见了雪。流水凝成冰,高山上茂盛的青草被柔软的洁白覆盖。雪还在飘,月色洒在晶莹的雪地上,琴者一袭半旧素衫,跪坐在月色里,纯净得有些夺目。顾生不自觉走近。琴声戛然而止。顾生停住脚步。静了约一炷香的光景,他听见悠悠一声长叹。

“郁郁涧底松……”这声音沙哑,压抑着挣扎的涌流。顾生情不自禁地接了下半句,“离离山上苗。”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听得懂,又怎么能说得出,即使这是幻境。

琴者沉默了。半晌,琴音再起。这回不一样。顾生感到巨大的悲愤喷薄而出,震动了脚下的土地。山上的雪簌簌地落下来。流水解冻。一个豁口打开,琴音变得激烈,含着某种坚定。琴音嘈杂起来,说不清道不明的决绝蔓延开来。像是临行前的誓言。冰雪崩塌。月光熄灭了。原来月亮只是一盏灯。天地间一片黑暗。琴者低声吟唱。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他唱《离骚》。那是顾生最后一次做这样的梦。

顾生决定离开江南,去寻找消失的琴者。父亲安排了他与陆家的亲事,他不在乎。他走了,什么盘缠都没带,离开了江南顾家,往北,往西,踪迹不定。他见着黄山的松树,扎根在悬崖峭壁,和山顶上纤细的草。树想长高,给人荫蔽,草不想。草只想享受山风回荡的自由,亲吻月亮的灵魂。顾生还想去长安,去大草原。他要找到梦里的琴声。

可他病了,迷迷糊糊,时日无多。乱七八糟的梦境纠结缠绕,压迫着他的意识。梦里贯穿着一个声音,说着,江南,江南,你求的因果在江南。顾生卖掉了自己的最后一幅字画,勉力踏上了归途。他这一生是为梦活的。

江南入了春,桃花灼然怒放。顾家张灯结彩。没人认出衣衫褴褛的顾生。聋哑的他从前就是隐形的。街边贴着皇榜——是顾生的名字,不,不是寻人,竟是贺他政绩出众,擢为京官。顾生瞪大了眼睛。他拉着路人比画问讯,路人尽答,“顾大人啊,新娶了陆家小姐做夫人,又升了官。”“说起来,真是百姓的父母官哪!”

他明白了,怪不得无人来寻他,他已经不是顾生。不能给家族带来利益的顾生走了,恰遂了父亲的隐愿——父亲一直担心家主的权力会被旁系分散,因了这个残缺的儿子。知世事的某个清客成为真正的顾生——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兼具理想和才能的寒门,最容易的是用知遇换忠诚。

他的离开是成全。

顾生脚下一滑,跌坐在马路中央。一辆马车停在他面前,车夫不耐烦地驱赶他。帘子拉上去,年轻的官员制止了他。顾大人,他分辨出车夫的唇形。顾生与他四目相对。桃花盛开,他的眼底却有一点错季的晶莹。雪色,或是月色,看不分明。

树植到山上了,能为他想哀的民生而哀。上山下涧,要是树和草都长了脚能跑,想去哪儿去哪儿,那该多好。顾生愣愣地看着他,他第一次看清了他的面容。帘子放下,车夫替“顾大人”递给顾生一根松树枝,他说了些什么,顾生听不见。马车驶远了,他还死抱着那根松树枝。他知道这是一根断弦。顾生再也没能站起身来。人们把他埋在郊外,无名的坟上长出了离离青草。

二、赤松子

赤松子是九十四院最让人省心的病人。他白净,温柔,耐心,配合治疗,从不滋事。身体状况好的时候甚至会帮助医生做一点咨询和接待工作。你要特别近地凑过去,才能看见他的眼睛里跳动着一簇火苗。火焰的中心是炽烈的红色,那才是他真实的人生,他的已经提早结束了的人生。

赤松子在九十四院已经住了十九年零四个月。他今年三十三岁。

现在是六月。九十四院地处郊外,东边是废墟,西边是一片坟地。病人们不被允许出门。赤松子所在的重症病房区在坟地的那一侧。这天天气很好,他早早起来。六点整,天光明媚,四野无声。赤松子和往常一样盯着坟地的方向看。灰色的一片,林立着。骸骨躺在底下,被动地舒展着四肢,度过漫长的宁静。

他看见了一点红色。

红色在移动着,紧紧挨着两三点黑色。他们走过来了。红发的少年和黑发的成年人。赤松子叹了一口气。他知道那是祝融,他等了十九年,终于等来了自己英武伟岸的恋人,在盘古时代叱咤风云的火神祝融。

那一世他并不那样需要他,因为自己也是神。而此生成人,算命的说他命里缺火。那是必然的。水神转世,怎么会不缺火?做人就是这点不好,非得什么都沾一点才能生存。

祝融是被家长送到九十四院来的。医生无奈地笑着解释,这里不治网瘾,九十四院只接受真正患有精神疾病的人。赤松子站在楼梯上,看着大厅里神情局促的家长和一言不发的红发少年。家长坚持让少年入院,医生不断婉拒。微妙的僵持。赤松子盯着少年火红的发旋,心里什么也没想。少年似有所感应,抬起头——目光对上——赤松子微笑了。

很多年后,祝融常常想起赤松子的微笑。其实初见那天他忘记戴眼镜,完全没看清赤松子的模样。赤松子在他的脑海里是一团奶白色的光。这个印象几乎再未改变过。那真的是非常久以后的事情了。

祝融最终住院了。家长吞吞吐吐还是说出了实情。根本不是为了什么莫名其妙的网瘾,而是他有自杀倾向。除了自杀未遂很多次,祝融没有任何异于常人的地方。

赤松子抱着手臂靠着楼梯的栏杆,在他们上楼时微微侧身。火红的头发掠过眼前,像一朵日暮的火燒云。赤松子轻声问道,你自杀,是不是投湖,像林黛玉那样,祝融没有回答,但他听到了。他搬进了赤松子对面的病房。祝融从窗口远眺,目及之处是大片的废墟。那里曾是浓烟蒸腾的工业园区。在一片废墟之上,他的十七岁。

赤松子邀请祝融一起去墓地散步。

他们走过每一行的石碑,有些贴了主人的相片,有些没有。这里葬着一个诗人,赤松子说,他也是一个病人。他转头看向一直默默跟在后面的祝融,说,我没有准备花,能不能借我你的一绺头发?他笑得狡黠。祝融眨了眨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突然凑近了赤松子。

他注视着他眼底的火焰。

跳动得更厉害了,红色晕染、蔓延、铺开在整个瞳仁。傍晚火烧云般的红色。祝融每一根头发的红色。火焰里有一个盛大的自己。赤松子就着这个距离发问,你的头发,是天生就这么红吗?祝融第一次笑了。他摇摇头。你为什么自杀?赤松子又问。他用的仍是刚才的语气,有一点不符合年纪的天真。祝融沉默了。投湖是不可能死的,水神不会让你死。赤松子自顾自说,你知道你命里缺水。祝融还是不说话,他很温柔地看着赤松子,好像听到了,又好像没有。赤松子是一朵云。在父亲的旧收音机里听到过这一句词,风里有朵雨做的云。他们在诗人的墓旁站立良久,直到暮色降临。

今夜无人入睡。

赤松子思索着是否把自己的病情告诉祝融。很多很多年前,水与火相灭相生,故事仓促结束。这一次他想同他好好相处。可他没有等到。病人是不能够相处的。

这个夜晚,祝融又一次自杀了。他砸碎了输液的玻璃瓶,碎片狠狠地嵌进了自己的手腕。没有死。他是神,他怎么会死?可是很疼。赤松子跪在祝融的病床边,雪白的纱布用了整整一卷,才止住了火神奔腾的、鲜红的血。你为什么自杀?赤松子问。因为抑郁症。祝融答道。六月的天光高高地笼罩着一切,他躺在病床上,像祭品,又像君王。他的面色呈现出细雪初融般潮湿的浅蓝。赤松子双手捧住他没有受伤的手腕。这是你第一次说话。赤松子说。他低下头亲吻祝融的手腕。他是他的祭品,也是君王。祝融闭上眼睛。

能治好吗?赤松子轻声问。祝融摇了摇头。你为什么在这里呢,赤松子?我?我是病人啊。并不是所有的病都能看得出来的。可是你很好。祝融说。病了就是罪,你的身上没有这样的罪。不,我有罪。我杀过人。

九十四院是为我开的。它原本是一座庄园。诗人是一个有病的富人。世界上没有比他更矛盾的诗人。他把我养大,而十四岁那年我杀了他。警察来了,我说这里是一座精神病院,诗人是院长,我是唯一的病人。后来这里真的成了精神病院。我从那天开始成为了一个病人。

他为什么把你养大?你为什么杀了他?

因为他爱我。我们囚禁彼此在自己的王国之中,他要求死在我的手下,这是最后一步。

你怎么杀了他?

火。他躺着,我用酒精和火柴烧死了他。他没有喊叫。赤松子顿了一顿说,也烧毁了自己的精神。

祝融纱布包着的手腕燃起了一团火焰。千千万万个赤松子的瞳仁融化在里面。他才十七岁,神力滔天,欲望与激情都是天赐。

只一瞬就平息了。

留下来吧。赤松子看着火焰升起又落下。祝融不适地闭了闭眼。

他们在这里住了四十年。祝融时不时地自杀,但从未成功。他们每天出去散步,去诗人的坟前洒一捧清水,或是点燃一团火焰。外面也许早换了天地,九十四院却是静止的。那是一种绝对静止。赤松子已经记不清发生的事情,只知道多活的每一天都像时光倒流,倒流回十四岁前,只有两个人的世界,满山坡的欢笑与沉默。

赤松子在第四十年的某一个黎明过世。他只是一个普通人。

祝融没有燃起火焰,而是用酒精和火柴点燃了他的身体,头脑、骨骼、血液、心脏。水神赤松子没有变成水滴。他变成了一把灰。

祝融将他葬在自己病房这一侧的废墟,和墓地远远地隔开。他没有再去过诗人的空坟。疯子,他想,赤松子是他见过唯一一个病而无罪的凡人。火神的眼泪落在人间。那是一簇水滴形的火焰。

这样就结束了。没有波折的、单调的故事。神是疯的,人亦然。某一刻的因缘际会,把一刻放大成一生,在时间的长河里也只是闪烁的一瞬。我喜欢这个故事,至于是否懂得,那是不重要的。

责编:周朝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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