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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初文艺制作与台阁文学构建

2020-02-10袁宪泼

江西社会科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宋濂山林朱元璋

袁宪泼

朱元璋定鼎天下后,组织宋濂等文臣进行了系统的文艺制作:以“文”统摄诗、书、画和琴乐,确立了原道宗经的复古文艺体系;以儒家理论为资源,通过征召和文字狱,生成以诗书画为治国理身之用的文艺解释学。这便制作出符合明初统治需要的主流意识形态。在此语境之下,明初的诗人创作纷纷摒弃对山林隐逸之志的抒发,转向歌颂盛世的台阁文学创作,而与元代山林文学相伴随的书画和琴乐,则一跃成为台阁文人观照盛世时运的重要载体,在塑造台阁文学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明朝洪武三年(1370),宋濂在为刘肩《皇明雅颂集》作序时,描绘了大同归道、天地合和的盛世景象:“三秀荣,朱雀见,龙龟出,驺虞至,嘉禾生,何往而非应也!”并呼吁古今盛世之权舆的雅颂文学响应:“则有作为雅颂,被之弦歌,荐之郊庙者矣。是集之作,其殆权舆者欤?”宋濂最后概括雅颂文学曰:“雅者,燕飨朝会之乐歌;颂,则美盛德告成功于神明者也。”[1](P494-495)这与其序《郊禋庆成诗》一致:“优柔而雅驯,整肃而泰豫,足以美盛德形容,而告于神明。善言诗者,谓其有得诗人之微旨。”[1](P502)提倡雅颂文学成为当时文人的普遍共识。钱宰在《长啸玄记》中亦如是说:“今既遭逢盛时,出入胄馆,而高风逸思尚犹不忘,吾知其习闻夔章,而向之长啸将变而为黄钟大吕之和,不翅若曾参氏曳履而歌,声满天地,然且不止,于是又将移其音声播之九歌,以鸣帝世之盛矣。”[2](P644)王彝、练子宁、朱右也都有此论述。由此可见,雅颂文学意在颂美盛世,润饰新朝,具有雍容典雅、巨丽雄浑的风格,这完全契合明初统治者的期求,而钱宰所说的“出入胄馆”和“高风逸思尚犹不忘”之间的矛盾,却很值得注意,揭示出雅颂文学形成的一个关键问题:环境和境遇的影响。实际上,杨维桢为宋濂《潜溪集》作序时,就指出“某帙,宋子三十年山林之文也;某帙,宋子近著馆阁之文也”,不同的气貌声音皆因“随其显晦之地不同”。[1](P2737)具体而言,“显晦之地”即是山林和馆阁的差别。两月后,宋濂在《汪右丞诗集序》中提出山林文学与台阁文学的著名论述,进一步对此问题给予了解答。他说山林文学通过对风云月露、花木虫鱼、山川原隰的歌咏以抒发个体的幽情,具有枯槁的审美特质;台阁文学描写的则是兵卒千乘之雄,华夷会同之盛,以此表达宽厚的心胸志气,具有雄丽雍容的审美特质,造成二者不同的根源在于生存语境的差异,即“所居之移人乎”[1](P459)。宋濂又于《蒋录事诗集后》论山林文学“其气瑟缩而枯槁”,台阁文学“其体绚丽而丰腴”。差异在于“所处之地不同”,故“所托之兴有异也”。[1](P826)《马先生岁迁集序》亦云“有蕴于中”的世人,必因物以发“穷达之殊”,“以导宣其湮郁,洗濯其光精者”。因此,显达而在上,“其发之也,居庙朝则施于政事,谋军旅则行于甲兵,严上下,和神人则见于礼乐,交邻国则布于辞命”;穷困而在下,“则其情抑遏而无所畅,方一假诗以泄之”。[1](P718)认为境遇的差异会导致不同的抒情方式和审美范式。宋濂诸人在明初的系列论述揭示出,馆阁之士多采用雅颂体式,形成台阁文学,山林文学则因士居于野,多发枯槁隐逸情思。因而,只有铲除山林文学的隐逸土壤,才能构建出符合盛世需要的主流之音。为此,明初统治者通过君臣上下的文艺创作、批评、唱和,以及文艺政策的制定、执行,对山林艺风实行清除和规训。倡导盛世之音,为台阁文学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一、文艺的道统溯源

庄禅思想是元代山林艺风盛行的重要根基,故此,复兴儒家传统成为明初重要的文艺指向。清康熙在明孝陵前立“治隆唐宋”的碑文,指出朱元璋复古“后三代”的政治伟业。实际上,在复兴儒家传统的政治运动中,朱元璋不仅模范唐宋,更要将礼乐制作上溯至“上三代”,表彰古礼、古乐、古诗、古文,认为“唐虞三代,典谟训诰之词质实不华,诚可为千万世法”[3](1512),“古乐之诗章和而正”“古之律吕协天地自然之气”[3](P2521)。被朱元璋誉为洪武时期“文人之宗”的宋濂,对当时的礼乐制作有着清醒的判断,其《洪武正朔记》云:“当今圣人在上,车同轨而书同文,凡礼乐文物,咸遵往圣,赫然上继唐虞之治。”[1](P544)指出朱元璋奠定的礼乐崇古的革新基调。宋濂“一代礼乐制作”“所裁定则居多”[4](P3786),是有明一代文艺制作的主要执行者,他进一步将其提升到道的高度,通过对诗书画和乐会通道统的梳理,确立了明初文艺思潮的历史维度和理论基石。

“原”之思想古已有之,刘安《淮南子》首章有《原道训》,高诱注原为“本”也。原道即是“本道根真”[5](P1),认为道为万物之本根。刘勰《文心雕龙·原道》将道与文相联系,构建出“道—天文—人文—诗文”的生成序列,确立“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6](P3)的文学观。韩愈著有《原道》《原性》《原学》等篇,在建立道统、复兴儒学的过程中,形成文以载道和文以宗经的文学思想。书画论中虽然未有以“原”命名的作品,却早有推源溯流的思想。如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开篇《叙画之源流》盛赞绘画教化人伦,穷神测幽,与六籍同功,四时并运。是“古先圣王”庖羲氏和史皇仓颉,“受命应箓”“有龟字效灵,龙图呈宝”[7](P27),方出现图画和书法。江式《论书表》认为继庖牺氏、轩辕氏后,古史仓颉“览二象之文,观鸟兽之迹,别创文字,以代结绳,用书契以纪事”[8](P63)。与文学原道具有相似的理论路径,均指向了先圣经典。宋濂继承“宗经立义”的原道思想,通过《文原》《原画》的命名与书写,构建出“诗画(书、乐)一律”而相通于道的文艺观。

宋濂认为诗文书画都是圣人治经明道的产物。其在《文原》中论“人文源起”时说:

人文之显,始于何时?实肇于庖牺之世,庖牺仰观俯察,画奇偶以象阴阳,变而通之,生生不穷,遂成天地自然之文。非惟至道含括无遗,而其制器尚象,亦非文不能成。如垂衣裳而治,取诸乾坤;上栋下宇,而取诸大壮。书契之造,而取诸夬;舟楫牛马之利,而取诸涣随;杵臼棺椁之制,而取诸小过大过;重门击柝,以取诸豫;弧矢之用,以取诸睽。何莫非灿然之文?自是推而行之,天衷民彛之叙,礼乐刑政之施,师旅征伐之法,井牧州里之辨,动作食息之仪,复皆则而象之,故凡有关民用及一切弥纶范围之具,悉囿乎文,非文之外别有其它也。[1](P2002)

这段文字可注意的有两点。一是人文缘起于圣人立教的观点,可以看作是对《周易》之《系辞》和《文心雕龙》之《原道》思想的继承,突出了圣人之文在文学构架中的本体地位,从而肯定了宗经原道的合理性。宋濂在《白云槁序》中明确指出这种思想与易学、刘勰之间的渊源关系,可以与上文相互佐证,其引用完刘勰《宗经》论六经文后,认为“此说者固知文本乎《经》”,但仍“有未尽焉”,宋濂进一步申说:“《易》之《彖》《象》有韵者,即诗之属;《周颂》敷陈而不协音者,非近于《书》欤?《书》之禹贡、顾命,即序纪之宗,《礼》之《檀弓》《乐记》,非论说之极精者欤?况《春秋》谨严,诸经之体,又无所不兼之欤?错综而推,则五经各备文之众法,非可以一事而指名也。盖苍然在上者天也。不能言而圣人代之。经乃圣人所定,实犹天然,日月星辰之昭布,山川草木之森列,莫不系焉覆焉,皆一气周流而融通之。”[7](P470-471)推衍刘勰论文之旨,强调五经一体,形成“天—圣人—五经—众文”的生成体系,最终确立宗经原道的内在逻辑理路。二是所谓的“人文”取文之广泛的含义,当指人类一切文明制作,尤其应包括书画、琴乐在内。故云“凡有关民用及一切弥纶范围之具,悉囿乎文”[7](P1403),并举孔门讲授射、乐、辞而以文学名的古例。庖牺氏观物取象说起源于《周易·系辞》,一直以来被认为是书画艺术的发生起点。朱元璋《中书舍人赦》说:“书之原,由来八卦。”[9](P190)宋濂《画原》也有相似观点,说故圣人出,正名取象,达民用而尽物情。“然而非书则无纪载,非画则无形施,斯二者其亦殊途而同归乎?吾故曰:书与画非异道也,其初一致也。”[1](P541)他从圣人之作以明道的角度谈到了“书画一律”的观点,这与他诗文乐原道明用的观点是一致的。宋濂好琴而倡古乐,认为古之人“未尝违乎左右”“所以摄忿戾之气,通神明之德”。[1](P666)乐又通于诗文,宋濂《题许先生古诗后》云:“诗文本出于一原,诗则领在乐官,故必定之以五声,若其辞则未始有异也。如《易》《书》之协韵,非文字之诗乎?”[1](P908)这样宋濂就构造出“吾之所谓文者,天生之,地载之,圣人宣之”“天地未判,道在天地,天地既分,道在圣贤,圣贤之殁,道在六经”[1](P1404)的诗书画乐生成体系,即是“道-圣-文(诗、文、书、画、乐)”型构谱系。

诗文、书法、绘画乃至琴乐既然共同源出于道,这也就意味着它们应以载道为用,成为道体寄存的现实器具。但是三代和孔孟之后的历史事实却非如此,宋濂继而指出了后世诗文书画发展中离经乖道的现象。文是“大道湮没,文气日削”,诗是“格力崇卑,固若随世而变迁”,形成了格与代降的文学观。其梳理诗史,说“商周之隆,斯意为盛”,历经汉魏、唐宋后,于是“吴趋楚艳而哇淫之咏汨焉,牛鬼蛇神而诞幻之事彰焉,霆飞霰掷而粗厉之文布焉,胡呗梵吟而忽荒之趣见焉,伧言粤语而俚鄙之亵形焉,莺支蝶卉而留连之思滞焉,诗道亦几乎熄矣”。[1](P259-260)“世道日降,人心漫不古若”,书画也具有相似的衰变脉络,“往往溺志于车马士女之华,怡神于花鸟虫鱼之丽,游情于山林水石之幽,而古之意益衰矣”。宋濂提出画之“三变”说。分别为“顾、陆以来”,是一变;“阎、吴之后”,又一变;“至于关、李、范三家”,又一变。“譬之学书者,古籀篆隶之茫昧而惟俗书之姿媚者,是耽是玩,岂其初意之使然哉!”[1](P1998-1999)琴乐又如何呢?其云:“后世古乐浸久浸亡,今之所存若者无几。”[1](P666)要想补救诗文书画以及琴乐后世变迁之流弊,宋濂指出的操作路径便是明道宗经,回到诗书画的原初起点上,这便确立了复古的文艺观。

强调诗文书画和琴乐在宗经明道的复古倾向上联接会通,宋濂此种艺术门类的出位之思,意在突出其互补实用的功用观,从而为明初的意识形态建设服务。宋濂指出书画之所以兴盛于先古圣贤之世,在于它们巨大的政治功用,即:“书以代结绳,功信伟矣。至于辨章服之有制,画衣冠以示警,饬车辂之等威,表旟旐之后先,所以弭纶其治具,匡赞其政原者,又乌可以废之哉!画缋之事,统于冬官,而春官外史专掌书令;其意可见矣。况六书首之以象形,象形乃绘事之权舆。形不能尽象而后谐之以声,声不能尽谐而后会之以意,意不能尽会而后指之以事,事不能以尽指,而后转注假借之法与焉。书者所以济画之不足者也。使画可尽,则无事乎书矣。吾故曰:书与画非异道也,其初一致也。”[1](P1998)书画异形而一致,在记事定礼方面可谓居功至伟、一以贯之,这正是宋濂强调书画一律的要义所在。而诗文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他举大禹、孔子作文为例子,说明“事为既著,无以纪载之,则不能以行远,始托诸辞翰,以昭其文”[1](P1403)的道理。宋濂《画原》拈出上古以画明诗和以诗入画的文艺现象。他说:“古之善绘者,或画《诗》,或图《孝经》,或貌《尔雅》,或像《论语》暨《春秋》,或著《易》象,皆附经而行,犹未失其初也。”[1](P1998)又《耕织图》,绘“农事自浸种至登廪”,“蚕事自浴种至剪帛”,系“五言八句诗于左”,宋濂认为此诗画合璧的《织图》极其珍贵,在于“古昔盛王未尝不以农事为急,《豳风》之图不见久矣.有若此卷者,其尚可忽之耶”。[1](P675)可见诗画的相通在于对治国理念的阐发,这是彰显文艺实际功用的产物。而这也已经成为明初一种普遍的社会意识,并上升为国家的国是政策。宋濂教太子十余年,青宫所藏图画多赏鉴之,后于此中见赵孟頫所画《豳风图》,“前书《七月》之诗,而以图继其后”,太子装褫后,命其跋于卷末。宋濂据《毛诗序》,揭诗之意旨,进谏太子,望其朝夕浏览此图,领会立国以农事为本的道理:“(皇太子)尤留意于农事。毎于禁中艺植麦禾,以观其成。则其悯小民勤劳,固不待周公之告而后知。然而此心易发而难持,自古贤君,恒存敬畏,至以朽索驭六马譬之。愿殿下之心,朝夕如览图时,则四海乂安,无一夫而不被其泽,盛徳大业,必将度越成王无疑矣。臣年虽耄,日切望之,因推德秀之意,备书篇终,以竭犬马之诚云。”[1](P1124)值得注意的是,宋濂作为东宫赞善大夫,除规谏之外,将自己与太子的关系比拟成周公旦与成王的关系,意在强调太子应像成王继承武王事业一样,勇于担当守护太祖所创立的王朝这一责任,盖有以此进谏之意。

这种绘画价值观实际上和朱元璋的积极倡导有关,朱元璋虽起于布衣,文化修养不深,但其对文艺怀有浓厚兴趣。他于宫中画图装饰,多以明君、贤臣和名士人物画为主,虽少见山水图景,但当他面对山水时,亦采取政治实用的观点。如太祖曾命周元素画《天下江山图》于便殿,周元素奏曰:“天下江山,非臣所谙。陛下东征西伐,熟知险易,请规模大势,臣从中润色之。”[10](P111)江山即是地理用语,亦属于政治术语。前者是士人寄情审美的对象,后者是君主掌握权力的象征。周元素的解脱之辞明显体现出,在明初的语境中,《天下江山图》已经超越山水娱乐的境界而偏重于政治实用的寓意,故云“东征西伐,熟知险易”才能做此图。

二、征召与文字狱的文艺言说逻辑

面对山林习气,朱元璋采取了重要的文艺政策——征召与文字狱。朱元璋曾下诰令说:“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其罪皆至抄札。”[4](2284)实行了对山林之士的征召制度,由元入明的文人鲜有未被征召者。刘定在《南郭子诗集序》中论明朝“列圣相承,网罗豪杰,天下之材,自毫发丝粟以上,靡不为时所用,以谓文章毕萃于馆阁,而山林之下,无复有遗贤矣”[11](P36)。当始于明初时大量的山林文人被征入京,为新王朝服务,形成台阁文学的历史事实。如宋濂领修《元史》,编撰之士皆山林布衣,“发凡举例,一仰于先生”,宋濂通练故事,确定纲领及重要纪传,“同列敛手承命而已”。[12](P128)被征之士唯唯诺诺的服从之态可见。可以说,朱元璋此项政策的功效之一,即为台阁文学建立打下坚实的基础。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记诗僧宗泐进得意之作百余篇,朱元璋览后,“不竟日,尽和其韵,雄深阔伟,下视泐诗,大明之于爝火也”[13](P1)。可见其有意以台阁之音对抗山林之气。征召之外,便是文字狱。朱元璋于洪武年间大兴文字狱。清人赵翼《明初文字之祸》列举事例颇多,最著名者当属王蒙、高启、杨基、徐贲、孙蕡、陈汝秩等文人之死,几乎都与文字狱有瓜葛。如高启作《宫女图》和《画犬》诗,而引起朱元璋猜忌,后又因《上梁文》,终被腰斩于市。①孙蕡则因为蓝玉题画,遂处死。赵翼把文字狱的兴起归结于朱元璋的“学问未深”“以文字疑误杀人”,实则并非如此简单。他又进一步申论:“盖是时明祖惩元季纵弛,一切用重典,故人多不乐仕进。”[14](P779-780)这一观点极为敏锐,注意到了朱元璋文字狱执行的深刻意图,而“惩元季纵弛”所指,也应包含山林之气的风靡。姜南《蓉塘诗话》解释更为详尽,认为朱元璋“承胡元大乱之后,痛五教之大坏,疾四维之不张,于是用重典以治之”[15](P719)。五教四维为传统儒家伦理教化的代称,于元代之所以不兴,在于道释等异端学说的大行其道,这正是山林产生的思想根基,故此朱元璋必定将此铲除殆尽。

以骨鲠和气节著称的伯夷是古代山林之士的典范,孔子将其列为逸民之首,韩愈有《伯夷颂》,歌颂他“特立独行”的孤高不俗品格,是“适于义而已”,文中有“昭乎日月不足为明,崒乎泰山不足为高,巍乎天地不足为容也”的雄肆夸张的写法。在元明易代之际,对伯夷地位的评价是一个关系重大的问题。朱元璋作文反驳:“且伯夷之忠义,止可明并乎日月,久同乎天地,旌褒之尚无过于此,何乃云‘日月不足为明’,‘天地不足为容也’。是何言哉!”忽视其“特立独行”之义而格外标举忠义,并以现实的真实性为由,认为描写有“瑕疵”,而他所持的理由是:“大矣哉天地,明矣哉日月……疵者何?曰过天地、小日月是也。……若言道理,伯夷过天地,吾不知其何物,此果诬耶?妄耶?”[9](P263)认为日月为最大,而世人不能逾越,明显带有儒家的等级观念。这如同他颁布的政治法令:“教坊司及天下乐人,毋得以古先圣帝明王、忠臣义士为优戏,违者罪之。”显示了以维护皇权权威为中心的制礼作乐行为,以此解文,日月何尝不是皇权的象征呢?与韩愈同为古文大家的柳宗元,崇尚超尘隐逸,其在山水游乐之时著有《马退山茅亭记》一文,赞美了其兄构亭于山巅的隐逸之乐。朱元璋称柳氏此文:“略不规谏其兄,使问民瘼之何如,却乃咏亭之美……斯虽无益。文尚有实。其于白云为藩篱。此果虚耶实耶?纵使山之势突然而倚天,酋然而插渊,横亘其南北,落魄其东西,岩深谷逈,翠蕤之色缤纷,朝莺啼而暮猿啸,水潺潺而洞白云,岚光杂蕊,旭日飞霞,果真仙之幻化,衣紫云之衣,着赤霞之裳,超出尘外,不过一身而已。又于民何有之哉。何利之哉。其于柳子之文。见马退山之茅亭,是为无益也。”[9](P134)强调文章规谏观风的实用价值,否定以白云为藩篱的抒情手法和以隐逸为基调的抒情宗旨,他所持的批评标准则带有传统儒家色彩,演绎了《孟子·梁惠王上》与民同乐以及《大学》修身齐家的理论观点,而对个体山林情志的压抑,同样也采用了以皇权为中心的政治解读手法。

以儒家义理为理论资源,强调皇权统治的合理性,这是朱元璋所建构的政治解释学的内涵。朱元璋据此大量镇压迫害不合此义的来自山林的画家赵原、盛著、周位等人,并提拔为其画容貌“称旨”,符合了皇权威严需要的陈遇、陈远、沈希远等被征之士。那么,其内在逻辑是什么呢?宋元之后,绘画是文人标榜高雅情怀和隐逸精神的重要载体,因而文人画极为流行,尤其元代,绘画多崇尚逸气与自适,本质上承担了关注自我,表达山林隐逸之趣的重要作用,而这往往通过诗歌对图画的题咏得到进一步挖掘和加强,元四家等人的山水画和山水诗就是突出的代表。入明之后,在统治者的提倡下,画风出现了显著的改变。徐沁《明画录序》说元季“画学大变,尽去板结之习,归于流畅”;明初诸公,“亲从事于黄王倪吴间,得其宗传”;景陵之世,“崇尚翰墨”“供西殿者,皆极天下之选,由是浸盛”。[16](P1)将节点定在了永宣,但萌芽却出现在洪武一朝。朱元璋收览书画,在宫廷中常与之为伴,以至宋濂等群臣“颇获覩东观”“所藏书画”[1](P814),群臣也多与画家交游,宋濂见画家周孟容为王鄤画像,而“欲挽致孟容”[17](P408),为其写容,孟容以惊惧不能传神为辞婉言拒绝,故周孟容因图貌传神而得名。朱元璋又征召画师,设立了待诏、侍诏、中书舍人等官职。如由元入明的赵原,善画山水,师董巨然、王右丞、高敬彦,“而得窅深穷邃之意”,又兼写竹,名为“龙角凤尾金错刀”,一时重之,但洪武初被征召时,却令其改画古昔贤像,“应对失旨,坐法”。[16](P28)因此有学者论明初太祖“御下极严”,认为“一度传入宫内的元季放逸之风很快偃息,画风变为工谨规矩”。[18](P26)即画坛上出现了取法宋代院体的艺术风格。

当这种解释学遇见以庄禅为境界的山水画时又当如何呢?洪武八年(1375),朱元璋题范宽《雪山行旅图》云:

夫二仪立极,则万象生焉。然而又有殊方异类者,何以见?且如中国与四夷,优劣者在于四序,以时而寒暑均,若南方地暖日炎,如北方酷寒无五谷,西戎尚杀伐,而少君臣。沧海之东,人言异迤,东人非人形。故云覆载之间,物有异类者为此也。中国得其寒暑均,是天心也。……其运笔也精,其于胸意幽微。著雪山之时令,有若有志君子,亦不下越也。夫何故?盖为君子之心,当仁则仁,当恶则恶之。其间仁义礼智昭然,世称为君子贤人,其范宽能写四时之景如是,脱中华于胸中,古至如今,列圣居之宽若是,岂不快哉。[9](P390)

这里含有儒学本体论的思想。按《周易·系辞》:“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四象又根据时间循序称作四序。人禀天地阴阳二气而生性。又《孟子·尽心上》:“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由自然本体论进一步过渡到人生实践理性,宋代理学大倡孟学,确立天地人的心性生成结构,这便是朱元璋所汲取的儒家理论资源。这完全是明初意识形态的反映。朱元璋将范宽“能写四时之景”的自然情怀过度阐释为天地化生、君子修身的儒家工夫实践,因此朱元璋最后在图上题诗云:“知是范宽能运意,乾坤秀气更无私。”亦将庄禅意蕴置换为儒家义理。这一诠释模式,在朱元璋那里已经成为一种阅读惯例。如其认为《题李嵩西湖图》“湖之佳则佳矣”,但其中“昂君子卑小人,不难见也”。他进一步申说:“夫君子之游湖,当世泰之时,乘舟于湖,画则推蓬习景,极目遐观,览佳气于胸中,著以诗文黼黻皇猷,夜则仰卧叶舟,覩皓月而品琼箫,乐其乐而歌世之清泰,比狎小人者何若?小人之游,会无知,务声色,耗赀财而酣饮无厌,纵其欲而不绝是,有破家荡产身乏衣食者多矣,比君子游何如?于昂君子卑小人可不信乎。”[9](P391)由写景之画而推及君子修身养性之理,典型属于理学家格物致知的观物路径。又如《题徐熙暮雪双禽图》云:“何期樽士等无知,但识图名列姓,其于黼黻匡谏并无著,亦岂不尸位素餐苟安碌碌,古之贤臣匡君,以仁表君,以正玩物丧志,未尝轻许焉,如此辈者宁不有愧。”[9](P389)则由图画讲国家治理、君臣关系,并提出书画“匡谏”的政治功能。在朱元璋的导引之下,宋濂也行而效之,采用此种策略阅读图画。相比朱元璋,他的文艺修养更高,既通晓书画笔墨技法,又能脱落于牝牡骊黄之外,在题郭熙《阴崖密雪图》时说此图“大阴霮而皓素淋漓,使人玩之,肌肤累累然起粟矣”。[1](P757)按《庄子·徐无鬼》:“大一通之,大阴解之。”成玄英疏解大阴为地也,故宋濂由具体景物上升到哲理存在、人生体验,纯粹是理学家的理路和口吻。又评张温夫手贴,“览其字者,可以知其为人”[1](P822)。属于儒家艺以德性为先观念的反映。

三、山林情志的规训

征召、文字狱以及原道对清除山林习气、形成以鸣盛为主要目的的文艺审美范式的确立影响甚巨,但是,将栖隐之士从山林迁移到庙堂,对其进行儒家义理训练,以确立台阁文学的意识形态主流地位,这并不意味着对山林之思的绝对摒弃。洪武三年,朱右为宋濂作《潜溪大全集序》,以主客问答的方式,指出“性嗜山水”的山林之士只能赏求长溪曲涧、窈窕幽谷,寒泉木林,而作为台阁文学的宋濂可穷江海之大、万仞巨岭,他的馆阁之文,如江海山岳、山川云雨。由此隐喻可见,山林亦有不同,通过朝堂之上的山水诗应制、山水画欣赏可以实现山林的规训和疏导——即山林的台阁化,这是对文艺制作中诗书画一律思想的延伸。

明初君臣诗文应制多发生在游览宴饮之时,“凡被命有所述作,则谓之应制”,黄佐《翰林记》专门列“应制诗文”条,收录颇为详尽。洪武中,朱元璋“词臣赋诗歌以为乐”,桂彦良进曰:“治道具在六经典谟训诰,愿留圣意,诗非所急也。”[19](P977)朱元璋深然之。宋濂叙君臣应制亦有“固不忘听政”“以逸豫为戒”[1](P456)之说。可见诗文于君臣生活中之地位。这些发生在日常空间的应制诗文一改抒情言志风格,在模山范水的同时,多为颂赞盛世圣恩之词。此类应制诗俯拾皆是,如洪武二年朱元璋召宋濂、吴琳、危素、詹同游观上苑,并赐宴,朱元璋命其各赋诗一首,“以述今日之乐”。在元隐居后被征用的魏观,其诗赞美游园之乐,风景之美,结尾称颂道:“淑气已从天上转,人间无地不阳春。”[20](P1534)而被称“明一代台阁之体,胚胚于此”[21](P2281)的吴伯宗,极受明太祖器重,作有大量应制钟山、长江、芦汀洲、雪山寺等景的诗篇,形成“山水—颂美”的模式,其《南京应制诗》将帝阙安置于山河云气之中,之后历数盛世英雄、将帅、礼乐、大同,最后赞美道:“都将盛德熙文治,殊俗全还太古风。”[22](P239)诗歌应制也往往与乐相连接,他们反对“桑间濮上,危弦促管,徒使五音繁会而淫靡过度者”[1](P633)的诗乐,倡导抒情言志时“寓讽谏之意”的“古人诗歌辞曲”[23](P271),朱元璋以身作则创作了大量具有雅颂风格的乐章和乐歌,以契合朝堂宴会的需要。

此外,为了满足山林情志,朝堂之上亦需要图画,但他们对待画作的态度也出现巨大转变——即变隐逸为观照,如同他们推崇“诗可以观”的儒家诗学传统,图画可以观照人格修养和时代气运。朱元璋作《兰亭流觞曲水图记》,称赞此画“曲尽其态,尤有异焉,皆始于一良工之胃,方有名于笔锋之下,是可奇也”,进而可知“晋代之衣冠人情之风美有若是耶”。[9](P289)其题赵希远《秋塘野禽图》云:“震泽迤南,水浦弥漫,中有吴兴一邑,若帆舟而习,则四时皆天,开图画使人心地无不快哉。”[9](P392)又题梁师闵《芦汀密雪图》云:“楚之旷浦,遇冬摇落之时,平沙尺雪,汀芦弥漫,若跨骑登峰,使神驰潇湘之极,莫不浩浩然,荡荡然,心地无凝。故云八景者宜其然,孰能图此,独梁师闵胸钟楚景之秀特,写图以像生,岂不快哉。”[9](P393)彰显出山水画景欣赏后浩然之气和无凝心地的涵养,以此取得人格精进的“快哉”效果,同于“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比德方法和理学家格物致知的工夫路径,而有别于魏晋确立的以画寄托隐逸的“神飞扬”“思浩荡”[7](P584)之“畅神”[7](P584)观念。这一点朱元璋《题赵千里江山图》表达得最为明确:“于是舒卷着意于方幅之间,用神微游于笔锋岩峦穹窿满壑之际,见赵千里之意趣,深有秀焉。若观斯之图,比诚游山者不过,减筋骨之劳耳。若言景趣岂不上于真山者耶?其中动荡情状,非止一端。”[9](P392)画景如真山实境,方幅之间极具千里之势,神游其中而能享受登山临水之乐,领悟自然雄壮之理,却可以免除筋骨之劳,故朱元璋最后发出“壮千里之美景”的感叹。宋濂等亦如此,以赏玩的态度题跋书画,却常常能归结于一理。

因此,他们在庙堂之上的文艺活动中,自然适合以诗配乐、援画入诗和以书写诗,为台阁文学的风格塑造进行铺垫渲染。诗乐相合的作品有乐章、乐歌外,还有大量赓韵诗,如朱元璋《又赓张翼韵》《又赓周衡韵》《又赓戴安韵》等诗作,均境界雄浑阔大。宋濂也应制写了不少乐章和鼓吹曲。而诗书画相合的例子更多。洪武六年,朱元璋诏令宋濂等人编修《日历》,特遴选山林之士黄昶入史馆,朱元璋“爱昶有俊才,挥毫赋一诗赠之,字大如斗”。后又宋濂赋诗赠黄昶,朱元璋笑谓宋濂:“朕即和同诗,卿当为朕书之。”宋濂盛赞这一发生于君臣之间的文艺雅事曰:“昶自草莱贱士,一旦遭逢盛际,奎璧之光下照幽隐。”“乐育菁莪,以开万世太平之基。”[1](P813-814)洪武八年,朱元璋为宋濂作《醉歌》二首,并命朱右书写赠之,朱元璋嘱宋濂藏之,以示子孙,可见“一时君臣道合,共乐太平之盛也”[1](P1021)。这些并非孤例,朱元璋赐诸臣御制书法题诗和题字为常事。朱元璋有《题扇示胡日星》《题隐者》等诗作,宋濂、刘基也有《恭题赐和托钵歌后》《恭题御制方竹记后》等大量书法题跋,称颂皇恩浩荡,盛世太平。洪武九年,久旱过后又遇涝,雨晴后朱元璋命诸臣赋咏此事,并为此作序云:“明旦天开雨余,山气薄雾油然而往来,虽吴道子施描写方今之时。画岂足尽奇态,盖天开图画,倏忽忽然,变象异常,故难真耳。”诗画润色盛景,是他渴求的世间妙事,但他又能超越绘画技艺层面,深入到盛世之真的塑造和讴歌之中:“俄云敛而天霁兮民歌乐康”,“老农讴歌兮陆种而水秧”,“但时和岁丰兮世道为良”,“家给人足兮秋收冬藏”。[9](P303)诸馆阁重臣亦会仿效。洪武五年,宋濂与张孟兼等人品茶对坐,“不可无以为娱”[1](P2441),于是举茶联诗,明日,宋璲作小楷,系诗于铭左。元明之间,当隐逸之宗的王冕擅画梅花,人争宝之,其自书诗:“我家洗研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后与朱元璋相会,其也有意改变之前的题梅风格。应制题梅诗曰:“猎猎北风吹倒人,乾坤无处不沙尘。胡儿冻死长城下,谁信江南别有春。”因而“睿意极眷赏之”。[24](P70)前后的差异变化便极好说明绘画在台阁文学创作中承担的功能。就连隐逸风气最浓厚的吴中,也响应了时代的思潮。四杰之首高启诗风一变而为雄浑,在南京雨花台登览大江,热情地歌道:“我生幸逢圣人起南国,祸乱初平事休息。从今四海永为家,不用长江限南北。”他摒弃了在元朝时孤高超逸的诗歌写作模式。其在欣赏隐士滕用亨所藏画时,劝说:“幸奉盛世道路平,五岳寻真皆可适。”[25](P456)远离艳霞栖隐之地而壮游天下。永乐三年(1405),滕用亨因善篆书入京,献“麟凤龟龙”四字书法和《贞符诗》三篇,终被授予翰林待诏。其他三人杨基、张羽、徐贲均诗书画兼擅,其艺术风格入明后亦发生了变化,成为颂世文学的组成部分。

刘基是台阁文学形成的关键人物。未入明之前其以怨刺的儒家教化为标准,对盛行于元代唱和朋附的台阁之风和吟风月、弄花草的山林之风均表示不满,认为“诗之道,无有能知者矣”。他在《照玄上人诗集序》中详尽辨析了“诗之道”,云:“夫诗何为而作哉?情发于中而形于言。《国风》、二《雅》列于《六经》,美刺风戒,莫不有裨于世教。是故先王以之验风俗、察治忽,以达穷而在下者之情,词章云乎哉。后世太师职废,于是夸毗戚施之徒,息以诗将其谀,故溢美多而风刺少。流而至于宋,于是诽谤之狱兴焉。然后风雅之道扫地而无遗矣。”[26](P99-100)未提及雅颂,对《诗》学传统中风雅的理解也偏重于讽刺精神,认为诗应重视实用,补察时弊。又由于他对现实的不满,转化为对山林的寄托。他在元季画有《辋川图》,寄意栖隐,写有大量的题画诗,基本上都抒发高蹈脱俗之情。如“苍梧悠悠隔沅湘,欲往从之川无梁”[26](P359);“蓬莱三岛可避世,欲往其奈风涛何”[26](P379);“武陵桃花今渺茫,浩歌一曲增慨慷”[26](P378)等句。

入明之后,刘基提倡“文以理气为主,理明而气昌”[26](P117)的新诗观。这种诗学思想要求个人依据理气,凭借政治昌明,表达对盛世的歌颂,他在《苏文仲文集序》中说:“今我国家之兴,土宇之大,上轶汉唐与宋,而尽有元之幅员,夫何高文宏辞,未之多见,良由混一之未远。”[26](P118)可以说,风之因素减少,完全转向了雅颂传统。在此情况下,他的题画诗数量急剧减少。在仅有的少数几篇中,他总是表达着一种隐居和颂世的和谐,山林隐逸是盛明政治下的一种功成名就的自我享受。其《为詹同文题浙江月夜观潮图》云:“君歌曲终响未终,我歌激烈留征鸿。瞠眸相视俱老矣,况有众病来交攻。圣明天子御宇宙,威惠与天相比拢。首丘倘许谢鞿绊,犹有古月光瞳胧。行当唱和三百首,永与潮汐流无穷。”[26](P382-383)《潜溪图歌为宋景濂赋》:“山有蔬,水有鱼,幽涧有泉清可晙。何时上疏乞骸骨,寄声先遣双飞凫。”[26](P293)将自己的归隐落脚于圣明天子的恩惠与施舍,而自己的隐居更是对天子恩泽万物的一种证明。又《为张生题赵仲穆画马》:“天厩之马高且肥,王孙貌出真绝奇。杜陵寒儒恒苦饥,枉使韩干遭诮嗤。渥洼天马龙象力……为君长鸣起杛公,斩取郅支归献明光宫。”[26](P382)按杜甫《丹青引赠曹将军霸》:“干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实际上韩干画马是“肥大,遂有画肉之诮”,这便造成后世对杜甫不善解画的认识。刘基认为杜甫之所以使韩干蒙受不解之讥诮,是因为杜甫“恒苦饥”的寒儒境遇造成,而不识韩干之马蕴含了盛世之相。因此刘基表达出一种借画咏盛世的新的咏画模式。

值得玩味的是,刘基有赠宋濂的归隐诗,云:“明年定约赤松子,与尔群峰顶上游。”[26](P366)意与其一起回归山林。但当宋濂真正告老还乡的时候,朱元璋赐诗一章并序,问其孙宋慎:“尔翁去此,而谁从。”宋慎对曰:“惟亲及故有会之,他无滥交。”朱元璋还不满意,进一步追问:“除此之外,他有何乐?”宋慎又对曰:“足不他往,但新建一容膝之室,题名曰静轩,日居是而澄方寸,更访国政,傥知一二。虽在休官,尚欲实封为陛下补阙耳。”[1](P2288-2289)朱元璋甚为满意。可见在朱元璋政治全景式的凝视下,此时所谓的山林,也只是蕴含了修身治礼的道理而儒家化、政治化了的山林,并未具有丝毫庄禅野逸的味道。②刘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明史》本传载其“还隐山中,惟饮酒弈棋,口不言功”,见官员相访,“基惊起称民,谢去,终不复见,其韬迹如此”。[4](P3781)即纵情于山水隐逸之中,不顾世法之约束,而终受到胡惟庸构陷。洪武三年十一月,朱元璋赐归刘基诏书谓:“今也老病未笃,可速往栝苍,共语儿孙,以尽考终之道,岂不君臣两尽者欤!”[26](P819)归隐即是对政治使命的一种继续,回归到儒家传统的关怀中,因此,虽然身在山林,却仍然处于政治势力的规训之下。而刘基最后的不幸结局,也恰好说明了这个问题。从而为元代的山林风气终于画上句号。

综上,通过明初统治者对山林文学的清除和规训,达到了儒家传统诗学精神的回归,确立了会通书画和琴乐,以风雅体式为中心的台阁文学。这其中风诗传统剔除了个体的情感和怨刺的因素,而偏重于实用的观风俗得失和心性精进。因之,台阁文学的构建是伴随着台阁音乐、台阁书法和台阁绘画的兴起,会通诸多艺术之文艺制作的结果,它最终反映了制礼作乐的明初意识形态工程。

注释:

①高启因文字狱被杀后,后世对这一问题颇有争论。吕勉《高太史传》、王行《祭文》认为《上梁文》导致了高启的死;钱谦益《宫女图》注、《明史》本传、徐釚《续本事诗》则认为高启之死与赋诗有关。种种说法再加上有关朱元璋的其他传说,均反映出明太祖对文字的敏感,而他所采取的是政治阐释的策略。

②这里比照于米歇尔·福柯“全景敞视主义”(Panopticism)之说,朱元璋为了使权力的凝视无所不在,专门设置了特务机构,与此事例可以互证的还有帝遣人侦视宋濂客饮(《明史·宋濂传》卷一二八)、遣使察吴琳致仕(《明史·陈修传》卷一三八)、微行访民间之画(徐祯卿《翦胜野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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