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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现的意会场境存在
——波兰尼《意会向度》解读

2020-02-10张一兵

江西社会科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意会波兰层级

张一兵

人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和人与人的关系,是我们观察和认知世界最基本的两个维度,在这两方面,波兰尼都将意会内居设定为前提和基础。意会哲学可以涵盖作为个人知识的科学研究、面容的瞬间意会辨识、作为人的身体义肢的工具意会使用,以及复杂的语言和多层次话语意会机制。同时,我们在面对世界时,可以发现事物和现象存在的不同意会认知层级,这些异质性意会行为和认知结构,决定了人的复杂生命表现,特别是在较高层级的生活构序中突现出全新的生存场境。

波兰尼是当代著名的英国哲学家,他的意会认知理论生成了当代认识论研究的一个全新方向。在《意会向度》一书中,波兰尼通过讨论意会认知“籍内居而成就摄悟”(tacit knowing achieves comprehension by indwelling)的复杂机制,彻底改变了传统认识论中那种主-客二元结构的简单认知逻辑,使我们在面对世界时,可以发现事物和现象存在的不同意会认知层级。这些异质性意会行为和认知结构,决定了人的复杂生命表现,特别是在较高层级的生活构序中突现出全新的生存场境。本文,我们来看波兰尼的这一特殊的意会生存论观点。

一、双重内居:我与你存在的意会构式

波兰尼认为,一方面,他的体知性的意会哲学可以涵盖“问题与预感(hunches)、相貌与技术、工具、探针以及指示性语言(denotative language)的使用”[1](P189),这是指他先后讨论的作为个人知识的科学研究、面容的瞬间意会辨识、作为人的身体义肢的工具意会使用,以及复杂的语言和多层次话语意会机制。我得说,作为一个科学家,他的哲学讨论仅仅局限于他可以想到的几件事情之中,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例证,而鲜见他如鱼得水般地看到全部世界,特别是现实社会历史生活的复杂场境。这也说明了波兰尼思想构境层的单薄性。另一方面,波兰尼觉得,自己的意会认知也能够解释“我们的感官所感觉到的外物的原始知识(primitive knowledge)”[1](P189)。这是一个新的提法。并且,他还将这种所谓的原始知识视作全部认识论的真实基础。我们来看他的分析。

首先,在人对外部事物的认知中,体知性的意会是原初性的基础。在波兰尼看来,

感觉的结构(structure of perception)照见了其余的一切:我们的身体(body)因为牵连在我们关于对象的感觉里,因此参与了我们对其他一切外在对象的认知。再者,由于我们不断地把我们已整合(integrate)成合理实在(reasonable entities)的一套套细节同化于世界中,因此,我们也就把我们的身体扩张到世界中去了。[1](P189)

我觉得,波兰尼意会认识论中的body显然不是狭义的肉身,而特指我们基于身体主动的意会体知能力,它具体表现为,我们将所有外部信息内化为自身存在的细节,整合成无法言说的辅助性意会背景,它直接建构着我们注意焦点中感觉到的世界。显然,这是一种异质于康德认识论的观念,因为,座架我们感性经验的因素,除去强加于我们的“先天综合判断”,更重要的是我们自己的身体意会。应该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波兰尼才将其指认为“原始知识”。当然,在这一点上,并非如波兰尼所言,我们的身体真的延伸到世界中去了,而是我们意会式地内居于世界中,这是一种存在构境,认知对象因为我们的存在而获得一种新的存在方式,它被我们意会式地整合为一个合理的实在。

其次,不仅我们认知外部的对象是通过意会内居,人对人的生存活动的认知同样如此。人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和人与人的关系,是我们观察和认知世界最基本的两个维度,在这两方面,波兰尼都将意会内居设定为前提和基础。为此,波兰尼举例说,在两个人之间发生着一个意会情境(situation):他们“共有着一个综合实在(comprehensive entity)的智识——一人产生该实在,另一人了解该实在。也就是说,一个人形成信息(has formed a message),另一个接受信息”[1](P189)。这讲得太空洞和抽象了。人对人的认识,在复杂程度上,要远远超出人对自然对象和社会生活物质承载物的认知。前面,波兰尼列举过我们从一个人的面部表情意会他的内心想法的复杂过程,可那都是在一个非历史语境中的抽象假定,而在现实的社会历史生活中,不同时代、不同社会文化、不同社会地位中的人对人们之间的活动动机、相互关系的观察和认识是更加复杂和艰难的,更不要说,在阶级社会中出现的人与人之间的经济剥削、政治压迫和意识形态操控关系了。

显然,波兰尼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以舞蹈的“身体表演”和观看向我们示例。他说,在舞蹈的表演和观看中,演员在舞台上跳舞,观众在台下观看,这生成着一个独特性质的构境(characteristic features of the situation)。这里的situation是作为一个结果出现的,更精准的使用,应该像波兰尼通常使用的动名词那样将其实现为situating。作为观众:

他必须设法在心灵上把表演者(performer)在实际上联合(combine)起来的运动联合起来,而且他联合的样式(pattern)必须与表演者的运动样式类同。两种内居(indwelling)就这样会合了。表演者内居于他的动作,使那些动作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因而把那些动作关连起来。观者是把那些动作内化而内居于那些动作。[1](P189-190)

我觉得,这里的combine一词太外在了。在我看来,演员在舞蹈表演中,并非是将所有的动作和表情要素联合起来,而实际上是一种完整的格式塔艺术场境建构。我认为,舞蹈的本质并不是一系列舞蹈动作的先后发生,而是一种通过舞台空间中非及物的姿势塑形表达内心情境的形而上学艺术总体构境,观众在观看舞蹈的时候,特别是看舞蹈大师们的表演,同样只能通过内居舞者的内心世界来体知优美的舞姿构序。这是一种双重内居的situating!就像我在观看中国新一代自由舞者胡沈员①的独舞,他将自己对生命存在的理解,特别是此在在世的复杂经验,内居于每一个细致入境的精美舞蹈动作中,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叫“用身体讲故事”,他的舞蹈没有练出来的动作和停顿故意的亮相“起范儿”,“面条一样的脚与柔若无骨的身体”(杨丽萍语),将他的肉身化作生命存在本身的自然流淌,人的隐秘的欲望、不可表达的细微情感和透着精神灵气的生命细节,在如音诗般的形而上学姿势构式中喷涌给观众。看他的舞蹈《儿时》,大多数人会被一种说不出的情绪所打动,其实,这正是人们不禁地自动内居于他的内居性表演之中的结果。他自己说:“《儿时》是我尝试用简单的生活元素去创作的一支小作品,我把我回忆到的画面用朴素的方式去呈现,去听去看去感受,舞蹈是身体和心灵聚合的反应,它没法说谎。”在我这里,胡沈员的舞蹈是一种特殊的哲学,它会突然令我的灵魂在精神颤抖中被征服。真是了不起。当然,这种双重内居并不是我真的也能获得跳舞的能力,这是一个双向意会构式,只是在一个场境存在中,我意会到高水平舞蹈的精神魅力。

如上所述,我们在听帕尔曼和马友友的小提琴和大提琴演奏时,也会体知这一点。他们内居于自己演奏之中,他们的肉身、动作和提琴都消失在那美妙的音乐塑形-构境之中,我们则沉醉式地内居于那流淌出来的诗一般的音乐之流中。这更是音乐空间中的共在构境了。

再次,人对人的思想活动的认知基础同样也是意会内居。这涉及教育、学习和学术研究的意会本质。在波兰尼看来,内居性意会认知不仅发生在上述的“身体表演(bodily performance)”实际建构的关系上,也会发生在我们面对一种当下发生的思想活动中。相比之人的行为和活动关系而言,认识和研究人的主观活动是更加困难的。这是对的,因为人的精神世界是更加五彩缤纷的。在这里,波兰尼又列举了我们观看下棋的例子。他说,观看一位国际象棋大师下棋,就必然是通过观看“一位大师所布的棋局,以期发现大师的心思,由此而入悟大师的精神”[1](P190)。与一般的文本研究不同,这里我们观看大师下棋,是通过现场动态的力量消长格局来观察棋术中的精神构序运作,特别是棋局中的战略布局和独特战术筑模。可是,我们如何才能从大师下棋的布局进入他的布局和角斗心思,再到入悟其更高的精神构境呢?我们都知道,所有的下棋都有事先约定的规则,然而规则并不直接构成一位下棋者的棋局。波兰尼告诉我们:“一个棋局的布法是一个实在(entity),此一实在受一些原则所控制,布局的原则有赖于遵守棋规,才能形成;但是,控制布局的原则是无法从下棋的规则中推导出来的。”[1](P193)依波兰尼的观点,这种实在并不是外部的物质对象,而是由意会认知建构起来的特定实在。在我看来,每一个象棋大师的棋局都是独一无二的生命构序存在,它不是实体性的对象性存在,而是由大师根据局中的不同势态和动态筑模建构起来的不断变化的功能性场境存在。所以,当波兰尼说,在我们观看大师下棋的过程中,“入悟一个棋局的隐密结构(intimate structure)而得知棋局背后之人的力量”[1](P193),或者,“一个历史学家探索一个历史人格(historian explores a historical personality)”时,这里所说的棋局的隐秘结构和历史人格都不可能是对象性的东西,而是一种非实体的场境存在。这恰恰是意会认知的真正构境点。

其实,我们现场听一位思想家的演讲,阅读一本经典著作,同样也会是一个多层次内居的意会转换过程:首先,所有真正杰出的思想家的观念,都是以特定的精神内居于生命对世界的意会体知之中,他的言说和文本无不是生命对象化的结果;其次,我们听他们的演讲和阅读他们的文本,只有像他们一样,以特定的方式内居于世界和生命的交融中,才可能真正意会式地入境于他们的精神世界。2007年,我们有幸请到世界一流思想家齐泽克到南京大学访问,在他所做的四次学术报告中,因为拉康哲学话语的特定背景,许多同学一时都无法入序到他的演讲思境之中,为了让同学们能够有一个背景性的了解,我只好在他后面三次演讲开始之前,先对他要讲的内容中的核心概念和背景线索做一个概要说明,这样,在齐泽克接下来的演讲中,听众可以多少意会他讲述的故事。不过,要真正能够内居性进入齐泽克的思想构境,的确是不容易的。

2002年,我在书店中买到齐泽克的《意识形态的崇高对象》一书,初读之后竟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再读一遍,仍然没有进入他那十分奇特的精神分析学思想构境之中,当时我真的被吓住了。因为在学术文本阅读中,我很少遇到这样的问题,况且他的这本书居然是在讨论马克思的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批判。应该是在第三遍阅读中,我突然意识到齐泽克依据的可能是他性镜像中介,原来,他并没有直接交代的拉康哲学话语是对传统精神分析学证伪性重写,弗洛伊德原来为精神分析构式的所有基本概念和问题式,在拉康话语中都被彻底地颠倒和否定了。于是,我不得不重新回到对拉康哲学的精心解读之中。这一研究的结果是我写出了《不可能的存在之真——拉康哲学映像》[2]。之后,我再重新回到齐泽克的研究中时,就能够顺利入境于他那奇特的思想构境之中了。

二、是否存在一个意会层系的本体论结构

波兰尼认为,在我们意会地面对世界时,可以发现事物和现象存在的不同层级,而往往构成一个存在层级的法则并不能解释其他更高存在层级的构序。波兰尼此前已经提出:“一件事物总是由不同层级的实在组构而成的,而其真实的本质只能由其最高层级、最具摄悟性的特征所呈现。低层级的细部对这个特征的摄悟只能起支援性的作用。”[3](P147)这句话并不错。在复杂性科学研究中的“系统大于要素之和”的观点中,这一点已经被指认。他说,自己已多次说明的意会认知原则为:“(1)我们对一个相互关联的整体(coherent entity)的知识是意会的,因为我们是由知觉到此一实在的细节而注意到此一实在;(2)我们如果把注意转向细节,细节的辅助功能就被迫除掉是,我们也就看不见曾经注意到的实在。”[1](P193)这是我们已熟悉的东西。然而,也是在这里,波兰尼却提出,意会认知的原则还可以引申出一种哲学本体论对应(ontological counterpart),即对世界存在层系结构(hierarchy)的认识。其实我体会,这一点与上述意会认知中的认识论原则并不完全是一个东西。并且,把意会认知简单地推导至本体论一定会导致一种新的唯心主义错误。这种失误,类似黑格尔的客观唯心主义逻辑,即将人的认知结构武断地翻转为世界的客观结构和本质。

可是,波兰尼信心满满地说:在现实存在中,我们可以看到:

一个综合的实在(comprehensive entity)是由一些原则来控制的,这些原则的运作有赖于那些主宰实体细节的规则(laws);主宰细节本身的规则绝不足以解释细节所形成的更高实在(higher entity)的组织原则(organizing principles)。[1](P193)

这还是那个意会认知的话语筑模原则。这在认识论的范畴内是不错的。然而,在波兰尼看来,我们的“宇宙充满许多现实的阶层(strata of realities),这些阶层很有意义(meaningfully)地合并成一对一对的高低阶层(strata)”,这些“一对一对的高低层次逐渐往上连环(link up),接续成系,成为一个层系结构(hierarch)。[1](P193)如果说,波兰尼是主张,宇宙的很多现实的存在领域对人而言会有不同的意义,这是可以讲得过去的,可是,他却是站在神目观的视位上,指认客观物质存在层级的“意义”。关键在于,他坚持认为,这些存在层次的构成法则都是意会的:

上一层次的运作有赖于下一层次成分(elements)本身的法则,但是,上一层次的运作无法拿下一层次的规则来解释。我们可以说这两个层次有一个逻辑关系(logical relation);意会认知将这两个层次合并摄悟(jointly comprehends),这两个层次仍然是意会认知的两个项。[1](P193)

这就更错了,客观的宇宙层级怎么会有人的意会结构呢?我说的波兰尼的唯心主义错误就发生在这里。人的意会认知的逻辑结构,现在无边界地成为宇宙的客观结构,只有人的主观构境中才出现的意会认知构序畸变成一般外部世界的本质。这是一个20世纪科学家和哲学家不应该出现的低级失误,即使波兰尼并不是一个真正职业的哲学家。我觉得,这是头脑过于简单的科学家走进形而上学之思时,容易出现的失误。波兰尼还是过于自信了,他没有真正完整地看透我们周围的世界的复杂本质。

第一,波兰尼忘记了马克思告诫过的“自然界对我们永远的先在性”问题。这是每一个哲学家和科学家都应该坚守的哲学唯物主义边界。因为在人类产生之前,广大宇宙星际中的物质自然就是独立存在的,并且在目前人类实践无法涉及的宇宙空间和微观世界中,仍然客观存在着与人的生存场境无关的自然物质,这些客观物质存在层级中既然没有人的构序作用关系,也就没有人的意会结构。认知理论构境中意会层级并非具有旧本体论意义上的普适性。

第二,当人类社会历史发生以来,人通过历史性的社会实践,深刻地改变我们周围的世界,在不断深化的生产方式的强力构序作用下,生成极为复杂多样的社会生产赋型层级和人工构式的物质系统,其中,人的感性塑形行为中的意会结构自然会渗透到周围世界的存在之中,在这个意义上,才可能言说我们周围世界存在中的意会层级结构。这种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与波兰尼简单地将意会构式延伸到整个宇宙的做法是完全不同的。更进一步说,在波兰尼漠视的资本主义商品-市场王国中,无序的市场机制恰恰是个人主体不能意会的外部力量,这才有了斯密揭示的“看不见的手”和弗洛姆指认的“社会无意识”问题。这也就是说,即使波兰尼将意会结构延伸到社会生活中来时,其作用领域也会是有边界的,人们在经济拜物教的意识形态中发生的金钱至上的意会关系,其实是一种可怕的虚假伪境。在马克思的历史现象学批判构境中,这种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伪境本质才会真正被透视和意会。可是,波兰尼对这一切却显得无知而无畏。他接着连续举了两个例子:一是制造砖块与城市建设的不同层次,二是说话的多层意会构型。显然,这已经不是他指认的一般“宇宙”,而是我们身边的社会生活了。

首先,是制造砖块的生产与城市建设中的层级。波兰尼说,我们从生产砖块到城市建设,至少存在四个连续的层次:

造砖要依靠下一层的原料,造砖师上面有建筑师在运作,建筑师有赖于造砖师的工作,建筑师又必须效力于都市规划者。这四个连续层次(four successive levels)有四个连续的规则之相应。物理与化学定律主宰砖的原料;技术学(technology)规定造砖术;建筑师教导建筑工;都市计划的规则制约着都市规划者。[1](P194)

出问题了。四个存在层次是有的,每一层次各有各的法则,这也是不错的。但是,造块依靠下一层的原料中必定是没有意会认知的,因为这是一个由“物理与化学定律”主宰的客观的生产过程。其中,工匠在生产砖块中对火候的技术掌控中,是会存在一定的意会性的,但这也不完全是认知,而是实践中的意会。并且,造砖师的生产细节并不是建筑师设计的意会背景,在建筑师和都市规划者之间也不一定必然存在直接的意会关系。波兰尼在套用意会层级结构时,太随意了。

其次,是说话过程中呈现的话语意会层级。这一点上,意会认知的作用和原则性说明都是没有问题的。但是波兰尼没有意识到,这与他试图确证的哲学本体论问题并没有直接关联。波兰尼说,我们能够说话,至少可包括五个层次:一是声音,二是文法,三是句子,四是风格(style),五是文学组合(literary composition)。在这五个层次上,各自受制于五种不同的规则,即一是语音学,二是辞法(lexicography),三是语法(grammar),四是风格学(stylistics),五是文学批评。依波兰尼的解释,我们说话的时候,这五个层次都在各自的规则下运作,但整体上却生成着一个完整的意会结构:

你发出的声音由文字塑造成(shaped)言语;一组既有的词汇依照语法而塑造成句子,句子能够向风格调整,风格则传达一项文学组合的观念。因此,各层次都受到双重控制(dual control):其一,各层次成分本身的定律,其二,控制着这些成分所形成的综合实在(comprehensive entity)的定律。[1](P194)

这是对的。中国人正常说话,首先都是讲汉字组成的汉语,讲话的时候对汉字的使用都会是意会的,每一句话当然要意会式地依从我们的惯用语法,每一个具体的人说话都可能有自己的特点,然而,并非所有人说话都会有“风格”,更不会一讲话都有文学观念。这里,他特别想告诉我们,在一个说话的过程中,这五个层次的下一层次定律都无法生成上一层次运作的机制,“较高层次是由一些细节组成的,这些细节的主宰原则不可能代表它们所组成的较高层次的组织原则”[1](P195),或者说,“一个运作无法由其细节的定律导出来”[1](P195)。在波兰尼看来,这生成一个重要的原则,叫边际②控制原则:“较高层次的组织原则控制了较低层次的细节成分,我们可以称为‘边际控制原则(principle of marginal control)’。”[1](P198)这一原则显然是波兰尼从边际经济学中挪用的,当然,这已经不是边际效用,而转喻为每个高低层次规则运行不可向下逆向发生作用的边界效用。低层次的规则构成高层次运作的细节,而“一个较高层次失去了它用以控制下一层次的运作,这个较高层次就可能失灵”[1](P198),比如一个精神病人的言说,“字淹没在一片流荡的散漫声音里,句子淹没在一连串随便盛开的文字里”[1](P198),这是对的。

三、突现:意会层级的递升方式

此处,波兰尼重点突出强调的一个观点是,意会递升层次的建构方式往往表现为一个突现(emergence)③的状态。这是我们在前面的讨论中已经看到过的东西。在上面的讨论中,我们已经看到,波兰尼强调一个意会层级之间各自依循不同的存在法则,并且,高层级的法则可以控制低层级的法则,而在这里,他则想说明,从低向高的层级递升,并不是一个量变的过程,而往往表现出一个突变的状态。这一观点,后来演变为复杂性科学中的“突变理论”④,这是十分重要的科学理论进展。

波兰尼说:“层系的逻辑结构意指:较高层次只能经由较低层次所没有的一个过程来产生;所以,我们可以适当地把这过程称为‘突现’。”[1](P201)此处,他举的例子是从无生物到生命现象的突现,这当然是没有争议的突变现象。在波兰尼看来,“生命藉以出生的第一个突现是所有继起进化阶段的原型,渐次上升的生命形态挾其渐变高等的原则而沿着这些阶段诞生出来”[1](P203)。这说得实在是过于理论化了。其实,从中世纪的神创论终结之后,从无机物到生命现象的发展,始终是科学研究的热点问题,其中,还特别以人类生命存在超出一般有机物存在方式的断裂性突现为更神秘的探索目标。我觉得,生命现象是一种突现,但这并非意会认知过程。在心很大的波兰尼看来,这种突现会生成一种本体论的存在构架:

根据这个构架(framework),我们把产生出比较高层次的行动定义为突现(emergence):首先由无生物(inanimate)突现出生命(living),然后,各生命层次(biotic level)突现出上一层次。个体的发育和生物的进化,都是这个道理。[1](P207)这里有两层构境:一是说,从低层级向高层级的突然上升是突现现象;二是说,突现先是表现为从无机物到有机物存在的转换,之后,生命发展进程中的每个上升层次都会表现为突现,在生物整体进化和个体生命发育成长进程中,都是如此。这个说法基本是正确的。可是,波兰尼没有意识到的问题是,突现真的不等于意会。

可能,波兰尼自己也意识到这里的突现问题的泛化讨论,会与他标榜的意会认知有一定的脱节,他赶紧又将其拖了回来,并补充道:“突现从意会认知那里把产生根本变革的功能接过来,不过,突现继续攀跻到那些导致人类上升的高峰,却也重复它所接遇过的人类认知形式。”[1](P207)你看,突现的最终高峰还是人类的心灵。因为,只有“心灵由内居世界的细节而摄悟这些细节,籍此把世界造就出日新月异的意义”[1](P207)。但他没有说圆的地方是,从无机物到生命现象的突现中,肯定没有上帝式的主体意会,而在人类社会历史定在上升中的进程中,也绝不是人的主观精神创造历史,没有一定历史条件下的人的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与再生产构序,没有生产力的功能性筑模发展,就不可能有社会生活本身的存在与突现式的发展,更不用说人的思想观念中的意会突现了。波兰尼总是在这里触碰到他自己无法超越的逻辑天花板。

注释:

①胡沈员(1990—),中国现代舞自由舞蹈家、编导。祖籍四川,四岁开始练习舞蹈,十二岁接受专业训练,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舞蹈学院。现任HU-HU DANCE品牌创始人/艺术总监。主要作品有《十面埋伏》《流浪》等。

②边际(margin)是边际经济学中的概念,主要指每一单位新增商品带来的效用,这就是生产或消费的边际。

③突现是复杂性科学中一个关键性概念。刘易斯(George Henry Lewes)在1875年发表的《生命与心灵的诸问题》一书中,正式赋予“突现”一词以哲学意义。在他那里,一种非线性的相互作用导致新的产物,它不可还原为要素之和。经过一个复杂的历史演变,在复杂性科学中生成一种解释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中的高阶复杂现象的复杂性理论。

④突变理论是以法国数学家勒内·托姆(René Thom,1923—2002)于1972年发表的《结构稳定性和形态发生学》一书的问世作为标志。托姆将系统内部状态的整体性“突跃”称为突变,其特点是过程连续而结果不连续。突变理论可以用来认识和预测复杂的系统行为。突变理论研究的是从一种稳定组态跃迁到另一种稳定组态的现象和规律。它指出自然界或人类社会中任何一种运动状态,都有稳定态和非稳定态之分。在微小的偶然扰动因素作用下,仍然能够保持原来状态的是稳定态;而一旦受到微扰就迅速离开原来状态的则是非稳定态,稳定态与非稳定态相互交错。非线性系统从某一个稳定态(平衡态)到另一个稳定态的转化,是以突变形式发生的。突变理论作为研究系统序演化的有力数学工具,能较好地解说和预测自然界和社会上的突然现象,在数学、物理学、化学、生物学、工程技术、社会科学等方面有着广阔的应用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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