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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号蝉

2020-02-04赵小赵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0年12期
关键词:加藤小野

坐在胭脂路维多利亚理发店对面的黄鹤茶馆里,一九四二年早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户斜斜地照在脸上,萧敬文感觉有些刺痛。就好像那不是一束柔和的光,而是在湖南乡下田间地头随处可见的鬼见愁草,锯齿状的叶子能轻易划破人的肌肤。萧敬文绝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阔别十年的妻子柳蓝,更没想到妻子已经改嫁,在店里忙上忙下的那个男人就是她的丈夫宋连科。茶馆跑堂的伙计告诉他,对面那家夫妻店开了两年之久,在武昌颇有名气,不少达官贵人都到那里理发。

萧敬文在远东旅社挣扎了整整一个晚上,直到教堂的赞美诗被潮湿的江风吹到耳边时,他才拿定主意怎么跟妻子见面,以及往后两人怎么相处。他用冷水洗了个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蓬乱,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如同鬼魅。没错。他刚刚从铁磨地狱里逃出来,身上还残留着死人的气息。他出门走到街边的一座公用电话亭内,把一块银圆含在嘴里,然后拨通了维多利亚理发店的电话。他假称自己是柳蓝的表弟萧三,刚到武昌,准备找份活儿干,约她半小时后在司门口的圣三一堂见面。

柳蓝没有听出萧敬文的声音。那天,早春二月的雾气笼罩了整条胭脂路,四周影影绰绰有如梦幻。柳蓝万万没有料到,这一天,自己的潜伏和婚姻将会迎来一个重大的转折点。

这通突如其来的电话让柳蓝心生疑窦,表弟一直在湖南醴陵乡下开染坊,怎么会突然跑到日本人占领的武汉来谋生?宋连科忙着给客人理发,脱不开身,他悄悄叮嘱柳蓝带上家伙以防万一。

做礼拜的信徒如同早雾渐渐散去,空空荡荡的长椅上只坐着萧敬文一个人,手里捧着一本卷了毛边的《圣经》。前几天武汉三镇下了一场雪,教堂屋脊上的残雪反射着碎碎的银光,整个空气里荡漾着一股彻骨的寒意。他身穿破旧的青色长衫,眼睛长久地凝视着墙上那个巨大的白色十字架,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萧敬文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很轻,而且有些迟疑,似乎在揣度他到底是什么人。十年前,她的脚步声不是这样的,那时她走路像一阵风,还挟带着好闻的雪花膏的气息。脚步声更近了,他又听见了拉枪栓的声音,尽管很细微,他甚至分辨出了是一把托卡列夫手枪,苏联造。他没有慌张,这种场面他经历得太多了,他要是沉不住气,坟头早就长满了野草。

柳蓝走到了萧敬文身边,尽管他半张脸都被厚厚的围巾遮盖,她还是从脸形和眼神认出他并非表弟萧三。她心中一惊,脚步没有停留,径直往前走,插在裤兜里的右手握紧了手枪。萧敬文用力嗅了嗅,似乎在寻找那种久违的熟悉的香气,但很遗憾,他只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枪油味。在柳蓝走到十字架下时,他开口了,宋太太,请留步。

我们认识吗?柳蓝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她握枪的手沁出了汗珠。

何止认识?同床共枕三载有余。萧敬文缓缓揭下围巾,露出捂得有些发热的脸。

柳蓝回头看见了这张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脸,顿时如遭电击。她和萧敬文青梅竹马,师范毕业后她在县立中学当国文教员,萧敬文在《渌江星报》做编辑。民国十八年(1929年)两人结婚,三年后,萧敬文辞职去汉口做药材买卖,结果一去不归,音信杳无。有人说他被土匪害了,也有人说他发了大财另娶新欢。此刻,柳蓝压抑着内心复杂的情感,冷冷地说,我以为你死了。然后她的头微微上扬,望着穹顶上的镏金浮雕,控制着不让泪水流下来。

还没到汉口,药材和盘缠都被土匪劫了,我没脸回乡。说完,萧敬文起身走到柳蓝跟前,仔细端详着这个曾经的枕边人。她比以前更漂亮了,当初那种小家碧玉式的青涩已荡然无存,如今就像一颗饱满的熟透的浆果,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诱人的气息。然而,品尝浆果的人却不是他。想到这里,萧敬文的胸腔里似乎钻进了一只耗子,堵得慌。

那现在为什么来找我?柳蓝的右手从裤兜里抽出来,如释重负的同时,心尖又好像被蝎子蜇了一下。她补充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萧敬文看见了柳蓝的镂花耳坠,是他当年送她的定情之物。他说,他被土匪掳到山寨做了几年狗头军师,后来逃出来,在蒲圻乡下当私塾先生。东洋人打过来后,私塾开不下去了,流落到武昌,偶然经过胭脂路发现了她。他叹了口气,兵荒马乱的,实在活不下去了,找你讨碗饭吃。

萧敬文的眼神可怜巴巴的,柳蓝从没见过他有这种眼神。记忆中的他,总是意气风发激情燃烧的,似乎是整个世界的王者。

我已经改嫁了,不要来纠缠我。柳蓝的话像一把刀戳在萧敬文的胸口,尽管她不忍心,但不得不这么做。

我知道你有男人了,所以才冒充萧三约你在这里见面。我不怨你,这是命,我认命。对了,我可以给你们打下手,我爹就是剃头匠,我从小就会玩剃刀。萧敬文的语气很平静,你就当我是你表弟好了。

你哪儿来哪儿去!柳蓝掏出身上所有的钱,塞给萧敬文,然后快步离开。

我可以三年不要工钱,包吃包住就行!萧敬文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绝望,就像一头垂死的野兽在悲鸣。

但柳蓝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出礼拜堂,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没有马上回理发店,而是跑到江边失声痛哭。她等了十年之久的丈夫终于回来了,她却必须将他从身边驱离。她和宋连科都是中共特工,两人假扮夫妻在武汉秘密从事抗日工作。她怎么可能收留丈夫?连夫妻相认都不行!

柳蓝的反应在萧敬文的意料之中。十年前,他辞掉报社工作,跟柳蓝说要去汉口做一笔稳赚不赔的药材买卖,实际上是去了上海,加入了国民党的特务组织。上海沦陷后,他率领軍统暗杀小组除掉了不少臭名昭著的汉奸和日酋。梅机关悬赏一万块大洋要他的人头,却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两个月前,他接到上司指令,去提篮桥监狱营救一位重要的女犯人。他带着手下冒充日本宪兵,将那位女犯人从监狱里提出。眼看大功即将告成,女犯人得意忘形的神色引起了看守的警觉,仔细盘查后终于露馅,双方爆发了激战。死里逃生后,萧敬文才知道,那位女犯人只不过是国防部某位高官的情妇。为了掩护她脱身,他的手下全部阵亡。在日军的疯狂追捕下,萧敬文被迫离开上海南下,准备转道武汉回老家醴陵城休养一段时间,他也因此跟军统失去了联系,成了一只断线的纸鸢。

回武汉的轮船停靠鄂城县樊口码头时,上来五个日军便衣,对船上乘客展开了搜查。一开始萧敬文以为是针对自己的,他躲进底舱,做好了反击准备。搜查持续到半夜,当轮船行至黄石江面时,日军便衣抓住了一个穿青色长衫的中年男人,带入底舱审讯。

日军便衣把一桶冰冷的江水浇在那个男人身上,威胁说,再不开口就把你扔进长江里喂鱼!

在那个男人即将被塞入麻袋沉江时,他招供了,说自己是中共高级特工,前往武汉领导083号小组的反日斗争。这个小组有八个人,但他并没有见过,只知道每个成员的代号、掩护身份和在小组中扮演的角色。

他还说,我的代号叫蝉。

日军便衣狞笑道,你们都是可怜的蝉,大日本皇军才是无敌的螳螂。

也许是这句话刺激了躲在暗处的萧敬文,一阵枪声过后,五名日军便衣倒在了污血中。萧敬文走到那个中年男人面前,目光阴冷,如同射进底舱的月光。

那个涛声澎湃的晚上,萧敬文花了一个小时,从中年男人嘴里掏出了一些他想要知道的秘密,然后他问,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中年男人明白大限已至,他脸色苍白地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知道这些?

从现在起,我就是蝉。微笑着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萧敬文的枪响了,中年男人眉心中弹。

萧敬文剥下那件满是汗馊味的青色长衫,穿在身上,然后把六具尸体推入滚滚长江。接着,他趁着夜色跳入江中,泅渡上岸,从陆路抵达武汉这座有“东方芝加哥”之称的城市,开始了他冒险的替身生活。

丈夫突然归来,让柳蓝意识到她和宋连科的潜伏面临极大威胁,她有种直觉,萧敬文不会就此罢休。她必须尽快向组织报告,以便采取对策。必要的时候,也许会采取非常手段。但上任组长老谭半个月之前牺牲,代号蝉的新任组长还没有履职,她不知道该向谁汇报。看来,只能先跟宋连科商量了。穿过户部巷时,一个报童递给她一张《大楚报》,说,太太,有位先生要我给您的。

柳蓝打开报纸,报眉上有行柳体字:速打这个电话。后面附了四个阿拉伯数字,并且画了一只蝉。

柳蓝惊喜不已,蝉出现了,而且应该就在她身边!她连忙找了座公用电话亭打电话。此刻,就在两百米开外,一家俄国人开的咖啡馆内,萧敬文坐在前台边喝黑咖啡边听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电话铃响了,他往嘴里塞了颗坚果,然后拿起话筒。

对上接头暗号之后,柳蓝顾不上寒暄,迫不及待地把遇见丈夫的事报告给了蝉,请求指示。

萧敬文这才知道柳蓝和宋连科是假夫妻,他的身上立即有了一种如同被阳光包裹的暖意。屋檐上的残雪,似乎刹那间化成了酝酿着无限生机的春水,《悲怆交响曲》似乎也没那么悲怆了,而是有了些许欢快的节奏。他假装想了想,然后说,你和老宋的婚姻有很多程序上的漏洞,也不符合湖南老家风俗,如果你丈夫胡搅蛮缠,你和老宋的身份很可能暴露。

要不,再给他一笔钱,把他打发走。柳蓝说,实在不行,就把他送往根据地关起来。

钱花完了,他也许还会再回武汉。他是无辜的,抓回根据地关押也不妥。萧敬文摩挲着手中的咖啡杯,说,不如……把他留下,控制起来。

跟真丈夫和假丈夫生活在一起,太荒谬了,我做不到!柳蓝的目光落在远处的江面上,那里依旧雾气弥漫,她完全没有想到蝉会给出这样的指示。

服从命令!萧敬文的口吻不容商量,然后叮嘱道,你丈夫的身份要瞒着老宋,以免他尴尬。如果露出破绽,后果难料。

阳光如血,日本宪兵又在疯狂搜捕抗日分子,柳蓝在呼啸的警笛声中回到维多利亚理发店,把自己跟蝉接上头的事告诉了宋连科,还说了蝉要他们收留她“表弟”的事。宋连科没有表示异议,他说理发店生意兴隆,忙不过来,一直不雇伙计也容易让人怀疑。

当天下午,萧敬文又打来电话,是柳蓝接的。他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真要做得这么绝吗?

柳蓝主动约了萧敬文见面,还是在圣三一堂。残雪消融,暗香浮动,她对萧敬文说,我可以留你在理发店干活儿,但你对任何人都不能透露我们以前是夫妻。

放心,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我保证都藏在肚子里,一个屁都不放。萧敬文自我解嘲道,我还不想戴这顶绿帽子呢!

尽管是假结婚,妻子跟别的男人同居一个屋檐下,萧敬文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吃醋的。

别怨我狠心,当年抛弃妻子的是你。柳蓝愤恨地说,虎子你也不能认!

柳蓝说的虎子是她和萧敬文的亲生儿子。

萧敬文是在柳蓝分娩前夕的那个春天离开醴陵城的,他跟柳蓝说,他辞职做买卖就是为了给孩子更好的生活。在报社当穷编辑,那点薪水只够糊口的,再添一口人,就更捉襟见肘了。但萧敬文不知道,那时柳蓝已经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虎子刚满月,柳蓝就带着他去了长沙,以开古董店为掩护,从事党的秘密工作。每次虎子问起爸爸去哪儿了,柳蓝就说在汉口做买卖。跟宋连科假结婚后,柳蓝骗虎子,说这就是他亲爹。

虎子是不是我的骨肉还说不准呢。萧敬文故意很猥琐地说,我认他干吗?

你就当他是野种吧,反正你也不配做他爹。柳蓝气血翻涌,但忍住了没有发作。十年里,她无数次想象跟丈夫见面的情景,次次都是那样美好。他像阳光像闪电像诗歌猝不及防地奔向她,让她幸福得无以复加。但她从没有想到,他会以一个粗鄙的流浪汉的形象出现在她眼前。她坐到钢琴前,调匀呼吸,弹奏起了一首圣歌《奇异恩典》,温和柔婉的音乐弥漫开来,渐渐平息了她心中的悲憤。

萧敬文用柳蓝给的钱去当铺买了几身旧衣服和一些日用品,晚饭前就住进了维多利亚理发店。这是一栋带有浓郁汉派建筑风格的两层阁楼,柳蓝“一家人”住楼上,楼下除了理发厅,还有个储物间,萧敬文就蜗居在这个只够摆一张床铺的狭小空间里。第一次见到虎头虎脑的儿子时,萧敬文极力控制住狂乱如野马奔腾的情绪,让虎子叫他表舅。看见萧敬文遵守了承诺,柳蓝悬着的心这才落地,但同时心里涌起一阵悲哀,萧敬文似乎对亲生儿子没有什么感情,眼神像生铁一样没有任何温度。虎子认生,对这个凭空出现的“表舅”并无好感,瓮声瓮气地叫了声,就扭头上楼画门神去了。

对宋连科,萧敬文倒是亲热有加,表姐夫长表姐夫短的,还夸他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脸福相,难怪理发店生意好。萧敬文说湖南老家的染坊被土匪抢了,他到汉阳来贩麻油,刚结款就被偷了。他流落街头时无意中看到表姐在武昌开理发店,他一身邋遢不好意思直接进去,就先打了个电话。萧敬文的谎话编得天衣无缝,言行举止也带着一股乡下人的穷酸和拘谨。有一瞬间,柳蓝都差点信了,她心想,以前真没看出来他有唱戏的天赋。

萧敬文就这样成了维多利亚理发店的一员,结发妻子柳蓝成了他的东家。剃头是萧敬文祖传的手艺,曾祖父那辈就是剃头匠,“萧记剃头铺”可是醴陵城里的老字号。看了几张明星画报后,萧敬文就知道大武汉流行什么发型了。不到一个礼拜,他就能在理发店独当一面。

宋连科庆幸收留了“萧三”,现在他可以腾出更多时间来从事秘密工作了。这种三人同居的生活却让柳蓝感觉异常别扭。在萧敬文面前,她刻意跟宋连科保持距离,以免刺激到丈夫。宋连科却恰恰相反,为了在“萧三”面前隐藏他和柳蓝的假夫妻身份,他对柳蓝表现得比以前更亲昵。有时没有客人,宋连科就让柳蓝躺在理发椅上,给她捏背揉腰,梳头烫发。尽管萧敬文心里像猫抓一样难受,但他必须沉住气。十年的喋血生涯养成了他隐忍的性格,所以他才能活到今天。

柳蓝和宋连科虽然同居一室,但一个睡床上,一个打地铺。储物间就在两人卧室楼下,萧敬文住进来后,宋连科晚上故意把床摇得很响,搞得柳蓝第二天见到萧敬文,眼神总是躲躲闪闪,脸上飞起两片红云,跟偷了情似的。

每逢楼上动静大,萧敬文都知道两人是在演戏,他尽量不让自己入戏,以免心里生堵。有时早上遇到刚刚下楼的柳蓝,他还会调侃一句,哟,眼圈都黑了,昨晚没睡好吧?表姐,保重身体啊。

这种戏谑的语气,让柳蓝以为萧敬文对她全然没了感情。她跟别的男人“睡觉”他都无所谓,想必在他眼里,她已跟路人无异。柳蓝的心头就像被剃刀割了道口子,疼得她直哆嗦。

这段时间柳蓝经常失眠,想起她和萧敬文曾经的浪漫岁月,想到丈夫就睡在楼下却不能以夫妻身份相认,她就辗转反侧。有时她故意下楼起夜,经过储物间时,她躲在外面偷偷听萧敬文发出的鼾声。

刀尖上舔血的生活让萧敬文非常机警,一点细微的响动都会把他惊醒。每次柳蓝来听房他都知道,他会蹑手蹑脚地起床,靠在门背上感受她的呼吸。这扇薄薄的漏风的木门,却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把夫妻俩隔成了两个世界。

柳蓝暗中观察过萧敬文,发现他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热血青年。每天他除了理发,就是跟街坊搓麻将,或者蜗居在储物间看《肉蒲团》和《绣榻野史》之类的淫狎小说。报上那些金屋藏娇、红杏出墙之类的八卦他也特别关注,甚至会跟同有此癖好的顾客讨论细节,言语之粗鄙下流,令柳蓝作呕。

有一天,宋连科出去买菜了,柳蓝对萧敬文说,你变了,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不是我变了。萧敬文翻阅着香艳小说,头也不抬地辩护道,是世道变了。

我真希望这次没有遇见你,那样的话,你还是我念想中的样子。柳蓝看到萧敬文的目光停留在一张类似春宫画的插图上,她满脸鄙夷地说。

宋连科对萧敬文表现出来的状态却很满意,这让他踏实。一个还没有讨老婆的乡下人如果对男欢女爱不感兴趣,那就很不正常了。他甚至不顾柳蓝的极力反对,给萧敬文安排了一次相亲,相亲的对象是王寡妇的女儿戴小芸,这丫头幼时得过脑膜炎,留下了后遗症,二十八岁了还没出阁,开裁缝店的王寡妇头发都愁白了。

相亲就在理发店对面的黄鹤茶馆,两人面对面坐着。小芸看着萧敬文一个劲儿地傻笑,嘴里还在啃一只烧饼。萧敬文轻佻的目光从她脸上游离到胸脯、腰肢、大腿,然后让她站起来,转一圈。

回到理发店后,萧敬文说,表姐夫,我不中意。

宋连科正在给“长生”纸扎店的邱掌柜理发,他问萧敬文,为什么看不中小芸?

萧敬文看见小芸扭着细腰从胭脂路上走过,嘴里咿咿呀呀地唱着汉剧,身体单薄得像邱掌柜扎的纸人。小芸远远地抛过来一个媚眼,萧敬文轻薄地说,她奶子太小,屁股太扁,不会生崽。

宋连科和邱掌柜扑哧一声全笑了,剃刀差点割破了邱掌柜的耳朵。

维多利亚理发店的二楼再往上走,是个上了锁的格子间,窗户还没有一张年画大,外墙爬满青藤,屋檐上长满杂草,很不引人注目。电台就藏在这个局促的秘密空间,外接天线隐蔽在那些青青藤蔓里。在083号小组,宋连科负责报务,柳蓝负责对外联络。一个春雨霏霏的夜晚,宋连科接到华中局密电,后天,交通员将携带一大笔经费乘小火轮抵达武汉采购药品。码头一向是日军的搜查重点,华中局指令083号小组,确保这位交通员在码头的安全。

次日清晨,人行道上全是雨水打落的玉兰花,整条胭脂路上芳香弥漫。柳蓝的湖南老家也有一棵玉兰树,从孩提时代起,她就和萧敬文在那棵树下嬉笑打闹、读书唱歌。在惊心动魄的地下斗争中,柳蓝经常靠回忆来舒缓内心的紧张和忐忑。这种小女人的心思有时会让她惶惑,自己是不是不够勇敢和坚强?

柳蓝把一盆仙人掌摆在格子间的窗台上,这是她和蝉约定的联络暗号,蝉说他每天都会从胭脂路经过,看见仙人掌,就会给维多利亚理发店打电话。柳蓝对这个新任组长充满好奇,他跟之前的老谭很不一样,像个神秘的影子,从不在阳光下现身,只用电话联络。更准确地说,他就像一只蝉,总是隐蔽在茂密的树叶之中不见踪迹,但又总是能随时随地听到清越的蝉鸣。她经常用目光睃巡着从胭脂路经过的行人,想辨别出哪个是蝉,但哪个都像,哪个又都不像。

萧敬文看见了那盆仙人掌,他借口去买报,来到临近的粮道街,刚要进入公用电话亭,就遇见了小芸。他只好假装看张贴在电话亭上的治疗梅毒的小广告。

小芸拿着油条,冲萧敬文傻笑。那次相亲后,她就像个花痴,经常跟在萧敬文屁股后面乐顛颠的。王寡妇暗示萧敬文,只要他肯娶小芸,以后裁缝店就是他的。麻将桌上有人怂恿萧敬文:王寡妇才四十啷当,白白嫩嫩的,你要是做了上门女婿,可是母女通吃。萧敬文说怕肾亏,不想当药罐子,我还想多活几年。街坊听了一阵哄笑,都觉得这个湖南乡下来的伙计像活宝,好耍。

好不容易把小芸支开,萧敬文连忙拨打了维多利亚理发店的电话。得知华中局的指令后,他迅速通知083号小组的三个行动队员,但有两个脱不开身。一个正在给老母办丧事,一个患了伤寒卧病在床。除了柳蓝和宋连科,083号小组还有两个情报员、一个宣传员。萧敬文不想动用非行动人员,他再次给理发店打电话,说自己明天将亲自出马,如果有什么意外,083号小组立即进入休眠状态,等待上级指示。

萧敬文刚进理发店,柳蓝就把他叫到储物间,黑着脸问他,你有梅毒?

萧敬文愣了一会儿,才想起电话亭里的那张小广告,他说,哦,快好了。

柳蓝一个大耳刮子甩过来,萧敬文眼前立即金星飞舞,但他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在十里洋场厮混时,他跟许多女人打情骂俏,但从没有过真正的肌肤之亲,他对妻子一直保持着忠诚。

看着投射在彩色玻璃上的阳光,萧敬文的眼神变得迷离,他在想自己为什么要忍辱负重当那只蝉。是因为对先前那个组织的绝望吗?还是因为他身体内一直没有冷却的热血?或者,是害怕成为一只断线的纸鸢,希望找到根的感觉?也许,这几种原因都有。他喜欢做一只蝉,趴在树上,在炎炎烈日里唱着战歌,一呼百应,汇成抗日的大合唱。

兩名行动队员缺席,使柳蓝很担心蝉的安危。当初老谭就是在冒险参加一次行动时中弹牺牲的。那次他本来可以不去,但为了提高保险系数,他还是去了,不料意外失手,被特务的子弹打成筛子。为此,083号小组整整休眠了两个月。柳蓝不希望这样的悲剧重演。

第二天,柳蓝说服宋连科,两人决定顶替那两名行动队员。但离交通员到达的时间只有一个钟头左右,通知蝉已经来不及了。柳蓝要萧敬文守店,并且下午接虎子放学,她要和宋连科去汉阳门码头给工人理发。

萧敬文立即明白了她的用意,他来不及用蝉的身份阻止她,只好撒谎说,我预约了那个治梅毒的郎中,下午去看病,没时间接虎子放学。

柳蓝厌恶地说,那你就改时间。

萧敬文假装着急地说,那个郎中明天就离开武汉了,耽误了治病是大事。

那些江湖游医,十有八九是骗子,不看也罢!柳蓝凑到萧敬文跟前,低声问,接你亲生儿子,难道不是大事?

看着柳蓝和宋连科提着理发工具箱走远,萧敬文站在一地的碎发中,有些发愣。

十分钟后,萧敬文换上一身灰色长衫,从后门离开理发店,他招手叫了辆黄包车,直奔汉阳门码头。他在那里看见了刚刚摆好剃头摊点的柳蓝和宋连科。行动队员刘硕已经到位,他发现柳蓝和宋连科出现在码头上,很吃惊。柳蓝说,他们不光是来接应交通员,也是为了保护蝉。她问刘硕见过蝉没有,刘硕说没有,但蝉肯定见过他。有一次在他上班的书店,在他正要整理的《蜀山剑侠传》里发现了一张书签,上面画了只蝉。

柳蓝再次感觉到了蝉的神秘,他似乎无处不在,但又无迹可寻。

一艘小火轮拖着浓烟抵达汉阳门码头,华中局派来的那个交通员出现了,手里提着一只藏有金条的咸菜坛子。

密电中交代了交通员的体貌特征,柳蓝一眼就认出来了,她和宋连科、刘硕交换了眼神。萧敬文躲在江边一条搁浅的驳船后,也看到了交通员,他戴上一张关公的脸谱。就在交通员准备上黄包车时,两个日本宪兵走过来,叫道,站住,坛子打开,皇军的,要检查!

宋连科正在给刘硕刮胡子,柳蓝紧张地对两人说,糟了,要坏事!

宋连科手中的剃刀一抖,一道血痕出现在了刘硕的下巴上。

交通员对日本宪兵点头哈腰,太君,坛子里是我娘的骨灰,没别的。

日本宪兵踹了交通员一脚,吼道,打开,快快地!

交通员摸出几张钞票递过去,说,太君,行个方便,骨灰坛打开不吉利。

日本宪兵端起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对准交通员,叫嚣着,再不打开,死啦死啦的!

交通员揭开坛口上的封泥,突然从里面摸出一把手枪,朝两名日本宪兵射击。一名宪兵当即被打死。另外一名宪兵正要朝交通员开枪,被萧敬文击毙。

柳蓝看到那名宪兵太阳穴中弹,她说,蝉现身了,他是名神枪手!

码头上一片混乱,大批日军和便衣朝交通员追了过去。

宋连科喊了声,还愣着干吗,动手啊!

刘硕扔出一颗烟幕弹,柳蓝和宋连科在脸上蒙了一条毛巾,掏枪朝日军和便衣射击,交通员趁机躲到一辆轿车后面。

萧敬文冲到交通员身边,说,快,把金条拿出来,坛子给我!

交通员立即明白萧敬文是自己人,也明白了他的用意。经费的安全高于一切,交通员连忙把金条从咸菜坛子里掏出来,一共十二根,全部揣在身上。

萧敬文问他,会开车吗?

交通员点点头。

萧敬文揭下关公的脸谱,里面还戴了一个口罩,他把脸谱递给交通员,说戴上,开车跟那三名同志会合。然后又叮嘱,告诉他们仨,马上撤,这是命令!

交通员戴上脸谱,临上车前问道,你是谁?

蝉!萧敬文提起那只咸菜坛子跑开了。

交通员驾车跟柳蓝、宋连科和刘硕会合,叫他们赶紧上车,说这是蝉的命令。三人不敢违抗命令,只得上车。柳蓝看了一眼引开日军和便衣的那个神秘组长,他身手敏捷,如同一只真正的蝉,轻盈地穿梭在枪林弹雨之中。

萧敬文边打边撤,在一个地形复杂的窝棚区成功摆脱追捕。

护送交通员到达安全地带后,天已经黑了,柳蓝和宋连科回到维多利亚理发店,发现店门紧闭。柳蓝说,老三可能带虎子出去吃饭了。没多久,萧敬文以蝉的身份打来电话,说他已脱身。柳蓝和宋连科都长舒了一口气。

打完电话,萧敬文从后门溜回理发店,刚在储物间里换好衣服,柳蓝就推门进来,问,虎子呢?

萧敬文愣了一下,虎子?他还没回家吗?

柳蓝这才明白萧敬文忘了去接虎子,她连忙叫上宋连科,两人拔腿就往学校跑,萧敬文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但还没跑出胭脂路,就看见邱掌柜牵着虎子走过来。邱掌柜说,他是在长春观门口看见虎子的,当时虎子正在哭。

虎子说,放学后他左等右等没人接,他就一个人回家。半路上看见个卖糖葫芦的,他嘴馋,就跟着走,走着走着就迷路了,不知道怎么回家了。柳蓝抱着虎子,心疼得直掉眼泪。

萧敬文知道闯祸了,他说,表姐,表姐夫,对不起,我,我看病去了。

宋连科叹了口气,摇摇头,没吭声。

那天晚上,趁宋连科在洗澡,柳蓝冲进储物间,关上门,一把夺过萧敬文正在翻阅的《绣榻野史》,撕成碎纸,扔了他一脸,骂道,你的脑子被狗吃了吗?虎子要是被人贩子拐走了怎么办?

萧敬文看着被撕毁的书本,气急败坏地说,你脑袋才被驴踢了,这书是我租的,还没看完呢,撕坏了要赔钱的!

柳蓝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的鼻子,萧敬文,你自己的儿子都不关心,倒关心这种下流东西,你还是个人吗?

早跟你说了,我要去看郎中,你非不听。萧敬文点燃了一支香烟,深吸了一口,冷笑道,出了事就怨我,还有没有天理?

柳蓝说,你惹了一身脏病还有理了?

说话别这么难听,这不叫脏病,叫快活病。萧敬文朝她脸上喷了一口烟雾,笑嘻嘻地说,谁叫你不在我身边呢,我又不是太监,哪熬得住啊?

柳蓝憎恨地盯着他,你真不要脸,下作!

萧敬文伸手去摸柳蓝的脸,猥琐地说,要不,你以后一个礼拜陪我睡一觉,我保证不去找野女人了。

柳蓝挡开他的手,警告道,姓萧的,你给我放规矩点,不然马上从这里滚蛋!

回到楼上,柳蓝看着窗外深重的夜色,心头浸满了绝望,十年的等待,竟然等来了这么一个不堪的男人。他还不如死在外面好,那样他还能活在她美好的回忆中。现在,连回忆他都给她剥夺走了,他太狠心了。宋连科洗完澡出来,发现她脸色铁青,眼角还有泪痕,他问道,你跟老三吵架了?

柳蓝点点头,说,他是个白眼狼,对虎子太没感情了。

他又不是虎子亲爹,能有什么感情。宋连科笑着说,一个乡下人,不懂事,别跟他计较。

明天我就向蝉请示,把他赶走。柳蓝依旧气愤难平,当初就不该收留他,我真是悔呀。

他要是不肯走呢?宋连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慢悠悠地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呀。

柳蓝关上窗户,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沉吟了一会儿,她说,只要能让他滚蛋,用什么办法都行!

先征求蝉的意见吧。宋连科开始打地铺,我们说的都不算。

我会说服他的!柳蓝拉灭电灯,脱掉衣服,上了床。但她很久都没有睡着,她长久地盯着天花板,黑暗中,其实什么都看不见。

萧敬文同样很久没睡着,他很憎恶自己在柳蓝面前表现出来的形象,完全就是个蝇营狗苟之徒。十年前,他要是遇到这种人,是不屑与之为伍的。可是现在,在他最挚爱的妻子眼里,他就是这副可耻的嘴脸。十年的特工生涯把他变成了一个戏精,能随时开唱生旦净末丑。只是,他唱戏的地方不在台上,而在阎罗殿。唱砸了,他就成了生死簿上的孤魂野鬼。

柳蓝清晨起来的头件事,就是把一盆仙人掌放在了格子间的窗台上。萧敬文看到了,他借口买豆浆出去了。很快,他以蝉的身份打来电话,问柳蓝,有什么事?

听柳蓝发完一大堆牢骚后,萧敬文断然说,不行,他不能走。

为什么?柳蓝很意外,她原以为蝉肯定会同意的。她说她再也无法忍受跟这种男人住在一起,他生活腐化,道德败坏,举止粗俗,看见他就像看见一只苍蝇一样恶心。

萧敬文拎着装豆浆的搪瓷缸,嘴里嚼着包子,缓缓地说,有这种人在,你才会更安全。

不管柳蓝怎么请求,蝉就是不答应。她的每一句抱怨都像一道带刺的鞭子抽在他灵魂上,让他疼痛,并为之战栗。他彻底看清了自己在妻子心目中的模样,就是堆臭狗屎。最后他说,柳蓝同志,请你以抗日事业为重,服从命令!

萧敬文刚走出电话亭,又看见了小芸。这丫头阴魂不散,经常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眼前,吓他一大跳。这次他假装看张贴在电话亭上的招嫖广告,小芸傻笑着说,三哥,你来找我吧,不要钱。他哭笑不得,不理睬她,径直往胭脂路方向走。小芸像只撒欢儿的小母狗从他身边跑过,他闻到了一股雪花膏的气息,突然有种梦幻的感觉。

萧敬文刚跨进理发店的门槛,柳蓝就拿着一把剃刀逼视着他,怎么去了那么久?

早上空气好,在外面溜达了一会儿。萧敬文笑着说,粮道街李家豆皮店养了只八哥,会讲人话,真稀奇。

柳蓝把剃刀在刮布上磨得闪闪发亮,让萧敬文想起了日本兵的刺刀。他的好几个同志就是被日本兵的刺刀挑死的,他眼里浮现出一抹恨意,但稍纵即逝。宋连科送虎子上学去了,只有柳蓝在店里。她讥笑道,八哥都会说人话,你却只会说鬼话。你是人,又不是畜生,不找母的你会死啊?萧敬文知道,小芸又告状了。他把搪瓷缸放下,嬉笑着说,哎哟,我的大表姐,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啊。对了,人脱了裤子,跟牲口没什么区别。

柳蓝两眼冒火,此刻,她真有一种割了萧敬文的祸根,让他当太监的冲动。

在蝉的约束下,柳蓝只得断了把萧敬文從维多利亚理发店赶走的念头,她尽量把这个男人当空气,都不多看他一眼。十年前,如果知道他走后会变成这副德行,她一定会极力阻止的。她还记得那天送别的情景,阳光洒满老家的那棵玉兰树。在醴陵城的南门口,他登上一条乌篷船。她挺着大肚子,站在码头上朝他拼命挥手,叮嘱他早点回家。乌篷船驶出很远,她还站在那里哭。那天整个世界都是他的味道,如同春草散发出来的温润气息,在天地间弥漫不散。

萧敬文对情报的嗅觉很灵敏,能从看似普通的新闻报道中捕捉到线索,然后指令两名情报员去深挖,往往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对萧敬文来说,三教九流出没的维多利亚理发店也是个情报集散地,他以蝉的身份指令柳蓝和宋连科,兼职情报搜集,并教授他们如何从顾客口中套取和分析情报,去伪存真。在蝉的指导下,083号小组的抗日救亡宣传也开展得有声有色,发展了不少抗日积极分子。行动方面更是战绩斐然,接连除掉了好几个罪大恶极的汉奸和日酋。

听到初夏的第一声蝉鸣时,柳蓝觉得十分亲切,她从来没有觉得蝉叫得这么好听,像弹钢琴,又像是拉小提琴,有时还像吹萨克斯。有一次,她看到祥泰布庄秦掌柜的儿子捉了一只蝉,她连忙用一串糖葫芦交换过来,然后把蝉放飞了。因为那个代号蝉的神秘上级,柳蓝似乎对蝉也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情。

一天深夜,宋连科收到了华中局发来的嘉奖电报,这已是半年来第三次嘉奖083号小组了。宋连科和柳蓝很兴奋,两人开启了一瓶法国干红庆祝。

太好喝了!宋连科说,这不是葡萄酒的滋味,这是胜利的滋味!

柳蓝看着杯中如血的酒水,说,老谭的血没有白流,他可以瞑目了。

都十年了,那个人你是不是该放下了?

我已经放下了。柳蓝知道宋连科指的是谁,她说,他已经死了。

宋连科有点诧异,他死了?你什么时候得到消息的?

他在我心里已经死了。柳蓝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宋连科点点头,就算他还活着,抛妻弃子,也枉为人夫人父,与死何异?

柳蓝又倒了一杯酒,心里叹气,她爱过的那个男人只活在梦中。不,连梦里都没有出现过了。

宋连科看着微醺的柳蓝,美艳动人,他一时心猿意马,握住了她的手,说,现在可以接受我了吗?

对不起,连科,我还没做好这个心理准备。柳蓝将手抽离出来。

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宋连科又揽住了柳蓝的腰。

柳蓝挣扎了一下,没挣脱,她将一杯酒泼在宋连科的脸上。

宋连科松开了手,悻悻地说,抱歉,我喝多了。

柳蓝开门下楼,坐在空空荡荡的理发厅里。她没有开灯,只是在黑暗中默默流泪,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没多久,萧敬文从储物间出来,他朝楼上看了一眼,上面传来宋连科的呼噜声。他在一把理发椅上坐下,说,又失眠了?

柳蓝看都懒得看他,你管我呢!

你身上有酒味,有什么喜事?

外面传来敲梆子的声音。柳蓝如同一头蜷缩在夜色中舔着伤口的母兽,她说,我最大的喜事就是你从这里滚蛋。

你就这么讨厌我?

比你想象的更讨厌!

这年头,夫妻情分薄如纸啊。黑暗中,看不清萧敬文的脸,他说,想想我们以前,多他妈幼稚。

我确实太幼稚,竟然会跟你结婚。

萧敬文发出一声轻笑,我也很后悔,当时许家的大小姐非要嫁给我,还说生了孩子后可以允许我纳一房妾,我脑袋被门板夹了,居然没答应。

她后来嫁给了一个唱小生的,比你强百十倍。

唱戏的都是银样镴枪头,哪有我厉害啊。萧敬文嬉皮笑脸地说,窑子里的姑娘都说我赛虎狼,堪比西门大官人。

柳蓝缓缓起身,一口唾沫啐在萧敬文脸上,然后上楼,像扔垃圾一样把他扔在黑暗中。

当晚,警笛声大作,日本宪兵和特务突然封锁了整条胭脂路,开始挨家挨户搜查。原来,日军的无线电侦测车连续几次侦测到胭脂路一带有不明信号,判断有地下电台活动,于是进行了一次突击搜查。街口和巷口都有日军把守,转移电台已经来不及了,柳蓝和宋连科取出手枪,做好了与电台玉石俱焚的准备。

柳蓝不怕死,但怕连累虎子。如果她和宋连科牺牲,谁来照顾虎子?尽管萧敬文是虎子亲爹,但他哪有一个当爹的样?虎子交给他抚养,能不能养活都是个问题。即使能养大成人,恐怕也不会学好。当爹的是个浑蛋,儿子能好到哪儿去?想起这些,柳蓝肝胆俱痛。

街上传来几声枪响,是日军在吓唬开门慢的居民。宋连科把子弹一发发压进弹匣,说,别担心,我们的同志会照顾虎子的。

柳蓝突然想到了蝉,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她想蝉不会不管虎子的。

萧敬文已经被惊醒,他打开店门查看外面动静,嘴里嘟囔着,大半夜的闹得鸡飞狗跳,日本人抽风呢。一回头他发现柳蓝站在身后,月光透过门缝照在她脸上,惨白如纸。他说,你走路怎么跟猫似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帮我一个忙。柳蓝说。

我一个穷光蛋能帮你什么忙?萧敬文说,借钱我可没有,你又没给我工钱。

萧敬文其实很清楚柳蓝为什么来找他。趁柳蓝和宋连科不在店里时,他偷偷进过阁楼格子间,门上的那把锁他只用一根小铁丝就打开了。他找到了电台、两把苏式手枪、一些子弹和一颗美制手雷,还在外墙的青藤里发现了天线。

柳蓝对萧敬文说,有个朋友寄存了一些违禁品在格子间,如果被日本人搜到,她和宋连科都会没命。如果两人出了什么事,他就照顾虎子几天,她的朋友会来接走虎子。萧敬文故作好奇地问是什么违禁品,柳蓝犹豫了一下,说,烟土。

哎呀,这玩意儿可值钱了!萧敬文说,在黑市上,比金条还抢手。

不是用来抽的,是治病用的。柳蓝厌恶地看着萧敬文,朋友开药铺,这个能治哮喘和麻风病。

萧敬文故意问虎子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得到肯定回答后,他说我的崽凭什么给别人养?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把虎子饿死。柳蓝没有跟他废话,说如果他见到了她的朋友,就把格子间窗台上的仙人掌交给那个人。柳藍已经在花盆里埋了一张纸条,里面有她写给蝉的话,陈述了今晚的变故,要蝉帮忙照顾虎子。

柳蓝上楼后,萧敬文进入储物间,子弹上膛,将两把手枪藏在身上,其中一把手枪是他在船上拿了蝉的。日军的搜查逼近维多利亚理发店,他已意识到事态严重,今晚可能要跟日本人拼个鱼死网破。但很快,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朝日新闻》驻武汉的特派记者加藤次郎。

这个人来店里理过几次发,喜欢理小平头,每次都是萧敬文给他理。

一来二去,两人就熟了。加藤次郎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经常作为随军记者参加各种军事行动,在日本军界人脉很广。

萧敬文瞒着柳蓝和宋连科,跟加藤喝过两次酒。有一次,加藤想要疏通上面的关系,让自己的妻子搭军机来武汉。他请萧敬文给一个叫宫崎的少将做了全套:剃头、净面、掏耳、修脚、松骨。宫崎将军被萧敬文伺候舒坦了,就答应了加藤的请求。从此,加藤视萧敬文为朋友。

萧敬文主动出门跟加藤次郎打招呼,加藤君,有一阵子没见到您了,还好吧?

破事多,半夜把我叫醒,就为了找部电台。加藤打着哈欠,反日电台每个月都能找到一两部,这算什么新闻?

您头发又长了,来来,去店里坐会儿,我给您理理发。萧敬文说,晚上剃头能交好运。

加藤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好奇地问,萧君,还有这种事?

头发是至阴之物,那些不干净的东西最喜欢附在上面。半夜阴气最盛,邪祟更容易上身,这个时候要是剃掉头发,就能驱鬼辟邪,逢凶化吉。萧敬文边说边把加藤往店里拉,给他系上白色的围袍。

看到这一幕,柳蓝和宋连科在楼上面面相觑,他们不明白,萧敬文现在为什么还有心思给日本人剃头?

您太太在武汉还习惯吧?萧敬文边给加藤剃头边说,她要是来烫发,我跟我表姐说一声,免费。

她很喜欢吃这里的热干面和鸭脖子。加藤说,下次我一定带她来见识你的手艺。

加藤君过奖了,给您太太效劳是我的荣幸。

萧君,你不光会说话,还会做事,不会一直当伙计的。加藤笑着说,你迟早会当大掌柜。

哟,加藤君,我要是当了掌柜,您就是报社的大老板了。

加藤哈哈大笑起来,他说,等我当了报社老板,就请你去大日本帝国开理发店,金票美女大大的有。

萧敬文喊表姐过来倒点热水,他要给加藤洗头。

加藤已经被萧敬文服侍得昏昏欲睡了。

趁柳蓝往铜洗脸盆里倒热水,萧敬文用醴陵土话低声对她说,格子间藏的东西不用担心,日本人的搜查我来应付。

柳蓝有些惊讶,她不知道萧敬文怎么应付她和宋连科都应付不了的棘手局面,难道指望这个加藤吗?但此时,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萧敬文叫醒加藤,刚给他洗完头,日本宪兵就进来搜查了。楼上楼下搜了个遍,什么都没找到。日本宪兵发现了上锁的格子间,要宋连科打开。萧敬文附在加藤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加藤起身用日语说,这是我朋友的店子,他是良民,我寄存了点私人物品在格子间,就不必搜了。

宪兵队长说,加藤君,很抱歉,这是上峰的命令,每个地方都必须搜,我不能违抗。

你们不是要找电台吗?我替你们进去找。加藤说,我不希望我的私人物品受到侵扰。

宪兵队长说,我们必须亲自搜查。

加藤发怒了,浑蛋,宫崎将军都给我面子,你算个什么东西?他拿起理发店的电话,要我现在就跟宫崎将军请示吗?

宪兵队长退让了,鞠躬说,不必了,那就有劳加藤君亲自搜一搜。

萧敬文示意柳蓝把格子间的钥匙给他,然后陪加藤上楼,打开格子间的门。宪兵队长带着手下站在外面。柳蓝的手枪藏在一条毛巾下面,宋连科的右手插在裤兜里,握着一颗美制手雷,两人都很紧张,准备随机应变。

进入格子間,萧敬文打开灯,从地上的一堆废旧书刊里翻出几本春宫画图册,递给加藤,他说,怕我表姐发现,我藏这里了,好不容易淘来的。

在一次喝酒中,萧敬文得知加藤次郎有收藏春宫画的癖好,就去旧货市场上淘了几本,花了不少钱。

加藤喜滋滋地翻着春宫画图册,连连说,不错,不错。

萧敬文说,都是清版的,算古董了。

萧君,你的够朋友!加藤拍了拍萧敬文的肩膀,回头我请你喝清酒。

萧敬文打开一只樟木箱子,里面有床破棉絮,电台就藏在下面。他说,加藤君,您看,哪有什么电台?都是些破烂玩意儿,上面还有老鼠屎。

加藤对找电台根本没兴趣,他敷衍了事地看了几眼,然后把几本春宫画图册塞在衣服里,走出了格子间,对宪兵队长说,查过了,没有电台。

宪兵队长鞠躬道,打扰了。然后带着手下撤离了理发店。

萧敬文附在加藤耳边,说,下次我给您弄点壮阳的酒,喝了保准销魂。

加藤次郎朝萧敬文竖了竖大拇指,打着哈哈走了。

宋连科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发现自己的整个后背都湿透了。柳蓝朝他使了个眼色,他会意地点点头,上了楼。柳蓝问萧敬文,刚才跟加藤在格子间里干什么。萧敬文把过程说了一遍。柳蓝大惊,问他什么时候进的格子间,怎么进去的。萧敬文装糊涂,说,就上个礼拜,门没锁,我就进去了,把春宫画藏里边了。

你在里面看见什么了?柳蓝有些紧张。

里面都是破烂儿,没什么呀。萧敬文说,我也没发现烟土,你们藏哪儿了?

柳蓝只好说,藏棉絮底下了。

这天晚上,柳蓝和宋连科再也没有睡着。宋连科说,他在格子间里的那床破棉絮上放了两根头发丝做记号,他刚才检查过了,头发丝的位置没有变,说明电台没有被发现。他还说,他记得每次从格子间出来都锁上了门。柳蓝说,你肯定忘锁了一次,不然老三怎么进得去?宋连科感叹,幸好没有把她这个表弟赶出理发店,关键时候帮了大忙。柳蓝更加佩服蝉的英明睿智了,觉得他有先见之明,事事都想得很周全。然而,柳蓝对萧敬文仍然没有好感,他不仅自己看那些下流玩意儿,还拿去讨好日本人,跟汉奸差不多了。

更可气的是,格子间有抗日电台,是个无比神圣的地方,他竟然把那些脏东西藏在里面,这简直是对革命的亵渎!

为了避免再次被日军侦测到无线电信号,遵照蝉的指示,宋连科尽量缩短每次发报的时间,并且开始移动发报。把电台装进皮箱,到汉口、汉阳和武昌别的街区,躲在旅馆里发报,发完后迅速撤离,让日军的侦测车根本来不及定位。日子就这样缓慢地流逝,就如同黄鹤楼下的悠悠长江水,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危机四伏。转眼到了一九四三年夏天,柳蓝还是没有见过蝉,确切地说,是那位代号蝉的神秘上级。

萧敬文跟胭脂路的街坊越来越熟了,给他做媒的人也越来越多。但柳蓝经常以表姐身份把媒人挡回去,说自己这个表弟终究是要回湖南老家的,他父母交代过了,要找个本地媳妇。对宋连科则说,老三吃喝嫖赌,娶谁谁倒了八辈子的霉,让他打一辈子光棍儿是积德。

那天下午,宋连科去接虎子放学,萧敬文问柳蓝,你怎么老是把我的好事搅黄,你什么意思啊?

柳蓝振振有词地说,我是怕你又惹一身杨梅大疮回来,祸害良家妇女,你不怕遭报应我怕,我还要在这里开店呢。萧敬文笑嘻嘻地说,反正我已经有儿子了,不急,多等几年,老牛吃嫩草也不错。柳蓝把一盆满是头油的脏水泼在他脚下,你什么时候改了这副臭德行,我一定亲手给你准备彩礼。

只有柳蓝自己知道,她说的所有这些理由都是托词。但她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阻止萧敬文相亲,对他明明厌恶至极,却就是不肯放手。这到底是种什么心理?她找不到答案。

王寡妇请萧敬文去她家吃过一次饭,就在距维多利亚理发店两百米远的地方,也是一栋阁楼,楼下是裁缝店,楼上住家。那天,王寡妇和小芸不停地劝酒,喝的是自家酿的药酒,酒坛子里泡了条碗口粗的银环蛇。母女俩都挺能喝,一盘猪头肉还没吃完,萧敬文就醉得不省人事了。

等他醒来,发现自己赤条条地睡在王寡妇家床上,小芸一丝不挂地躺在身边,看着他傻笑。他吓得立马坐起来。颤声说,小芸,快,快把衣服穿上!

小芸搂住他,娇滴滴地说,三哥,我是你的人了。

萧敬文看见床单上有几滴血,他的脑袋嗡的一声,像炸了蜂窝。他挣脱小芸的手,飞快地穿好衣服,跳下床,就要溜走。但刚开门就被王寡妇给堵住了,她叉着腰说,怎么,穿上裤子就不认账了?

我,我做什么了?萧敬文问,他脑子仍然昏昏沉沉,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跟小芸睡到一张床上的。

公了还是私了?

王姨,此话怎讲?

公了就是报官,说你糟蹋良家妇女,准备挨枪子儿。王寡妇说,私了呢,就是娶了小芸,做我家上门女婿。

萧敬文一时没有说话。王寡妇就打开门窗,朝外面大声哭喊起来。她的哭喊声抑扬顿挫,起承转合极富韵律,就像在萧敬文湖南老家盛行的哭丧歌。大意是老天不开眼,小芸这个没爹的黄花大闺女命苦,被人给欺负了,求四大金刚八方神仙观音菩萨太上老君王母娘娘给她做主。

王寡妇根本不怕家丑外扬丢人,反正小芸已经给她丢够了人,这次丢人说不定还能赚个大男人回来。

当时正值午后,街坊大都在午睡,阳光白花花地照在这条寂静的小街上。王寡妇的哭喊宛若一声惊雷,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胭脂路的街坊就挤满了她家的小阁楼。柳蓝和宋连科也跑过来了,手里还拿着剃刀。

然而,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是,萧敬文和小芸手牵着手站在了楼梯口,小芸已经穿戴整齐,娇羞地说,妈,我在听三哥讲《樊梨花大破金光阵》呢,怎么来了这么多客人?

天热,我们就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萧敬文含情脉脉地看了一眼小芸,那是初恋男子注视情人的目光,带着火,带着电。他说,今晚我陪小芸去看绿牡丹挑大梁的《樊梨花大破金光阵》,唱的可比说的好听多了。

王寡妇的脑子转得快,她一把抹掉鼻涕眼泪,哎呀,我真是眼瞎,原来是萧三在小芸屋里头呢,我还以为来了歹人。没事了,没事了,大伙都回了吧。

萧敬文看到了柳蓝愤怒的眼神,她没说话,和宋连科转身走了。

街坊都散了后,王寡妇笑呵呵地看着萧敬文,觉得他脑子灵光,确实是块当家的料,把小芸的终身托付给他,放心。

王姨,中午喝的酒里泡了什么药?劲好大呀。萧敬文意味深长地说,这酒不能多喝,亏肾。

王寡妇的脸色就变了,青一阵白一阵。

萧敬文离开时,在王寡妇家门前发现了一堆鸡毛,还有一摊已经凝固的血,他记起中午并没有吃鸡肉,他就明白自己中了仙人跳。但他没有戳穿,这种鸡飞狗跳的人生是他掩护身份的最佳手段。他知道,中午的这幕闹剧在天黑前就能传遍半个武昌城。

回到理发店,萧敬文头还有点疼,店里没有客人,他想睡会儿,刚躺下就被柳蓝拽了起来,她关上储物间的门,说,你跟小芸到底怎么回事?

还能是什么事。蕭敬文打着酒嗝说,不就是男女间那点事嘛。

柳蓝瞪着他,你说清楚点。

我,我睡了她。

柳蓝靠在门背上,支撑着自己虚软的身体,她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拧到了一起,像团麻花,有种剧烈的绞疼。她咬牙切齿地说,你真是个祸害!

萧敬文点了一支烟,吞吐着烟圈,就许你睡男人,不许我睡女人,没天理呀。

这是个死结,柳蓝无法跟他解释清楚,只好问,你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要么娶小芸,要么你去警察局给我收尸。

看来,要我给你准备彩礼了。

不急,我跟王寡妇说了一年后再上门当女婿。

她能同意?

我说我一身杨梅大疮还没好利索,这病得养个一年半载。

离开储物间的时候,柳蓝双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她顶着明晃晃的太阳走在街上,神情有些恍惚,跟梦游一般。她从胭脂路走到戈甲营、马道门,又走到文华书院,然后坐在旁边的小教堂里。

那里正在举行一场小型的祷告会,有人在吟诵赞美诗,柳蓝感受着这种肃穆祥和的气氛。

一个中年女人走到柳蓝身边,递给她一本《圣经》,说,一位先生要我给你的。

一位先生?他人呢?柳蓝疑惑地问,她早已忘了,在圣三一堂,这本起了毛边的《圣经》曾经握在萧敬文的手里。

已经走了。中年女人说。

柳蓝发现《圣经》里夹了一片法国梧桐树的叶子,她打开一看,树叶上画了一只蝉。她立即跳起来,往门口跑。跑出教堂时,眼前都是陌生的行人,她根本不知道哪个才是蝉。但她知道,蝉肯定来过。

他跟上帝一样,无处不在!

他在用这种特殊方式告诉她,他什么都知道了,他要她冷静。

她的心突然就安宁了,好像笼罩着一层神性的光辉。

这年秋天,一个蝉鸣幽幽的深夜,华中局来电,有位代号河马的同志被捕,他是打入日本华中派遣军高层的翻译官,在窃取一份绝密名单时暴露。名单上的人都是日伪派遣到根据地的特务,危害甚大。河马被关押在汉口的陆军监狱,即将被处决。

河马属于026号小组,他被捕后,全组即刻进入休眠状态。

柳蓝见过河马,有一次,026号小组的电台出了故障,有份紧急情报需要发出去,河马找到了维多利亚理发店。

名单可能还在他身上。宋连科说,华中局要我们想办法接近他,拿到名单。

我们有多少时间?柳蓝拉上窗帘,遮挡住路灯的光,抗日形势越来越紧张,深夜里每个游荡的人她都觉得可疑。

三天!宋连科沮丧地说,三天后他就要上刑场了。

柳蓝一愣。

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宋连科倒了杯咖啡,加了块方糖,用勺子搅动着,屋里顿时弥漫着一股咖啡香。他说,日本陆军监狱守卫森严,我们根本没有办法进入,除非我们自己被抓进去。

柳蓝站在窗前,抱着胳膊,她问,是死命令吗?

宋连科喝了口咖啡,说,上面要我们尽力而为,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前提下。

第二天清晨,柳蓝把仙人掌摆在格子间的窗台上。跟蝉通电话时,她说,这个任务实在太难了,要不要问问组里别的同志,看他们有没有办法?

我现在就问。蝉说。

十分钟后,蝉打电话来,说,他们都无能为力。

那只能放弃了。柳蓝说,总不能武装劫狱吧?

萧敬文站在粮道街的公用电话亭内,看着外面香樟树上跳跃的乌鸦,想了想,说,犯人总是要剃头的,你丈夫不是认识那个日本记者吗?

柳蓝豁然开朗,等萧敬文买热干面回来后,她在饭桌上说,想多赚点钱给他准备彩礼,听说汉口陆军监狱里关了很多犯人,经常需要理发,要是能找那个加藤次郎疏通关系,把这个活儿包下来,是笔很大的收入。宋连科也说,老三,這笔外水全部存起来,我和你表姐分文不动,以后你娶小芸的时候都给你。

萧敬文抹了抹满嘴的芝麻酱,说,我找加藤问问。

当天中午,萧敬文请加藤次郎和他太太在武昌大中华酒楼吃了一顿全鱼宴,鲭鱼肚当、拔丝鱼片、茄汁鳜鱼、橘瓣鱼丸、母子大会……这桌饭花了五块银洋。当然,账单柳蓝给报销。

当加藤知道萧敬文给犯人剃头是为了筹措彩礼钱时,他大笑,说,萧君,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对你们中国人来讲,是阴曹地府,进得去出不来。

趁加藤太太去上厕所,萧敬文从怀里摸出一本春宫画图册放在加藤面前,乾隆版的,老百姓饭都吃不饱,卖不出好价钱,您倒腾到东洋,至少抵您半年薪水。

加藤是个行家,一翻就知道货真价实,他当胸擂了萧敬文一拳,等我消息。

河马上刑场的前一天,柳蓝把虎子托付给王寡妇照顾,她和萧敬文、宋连科由加藤亲自开车送进陆军监狱。狱警对他们进行了严格的检查,要不是加藤说情,剃刀差点被没收。这天,登记理发的犯人有六十个,三个人分头理发。都是理寸头,一个最多十分钟,费用由狱方支付。犯人头发里都是虱子,萧敬文故意叫苦不迭。柳蓝没有理会萧敬文的抱怨,她现在最担心的是河马不在登记名单里,那就白忙活了。

到下午三点多钟,蓬头垢面的河马才在牢房里看到了柳蓝和宋连科,立即明白了他们来监狱的用意。他大叫狱警,明天老子就上路了,走之前要理个发,清清爽爽地投胎。

浑蛋!狱警踹了他一脚,再乱喊乱叫,今天就枪毙你!

剃完头,我就招供。河马笑眯眯地说。

狱警赶紧报告上司,很快,河马被允许剃头。他戴着手铐脚镣,走进临时开辟的理发室里,身边站着两名虎视眈眈的狱警,他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中。

柳蓝、宋连科和萧敬文都在理发室,分别给犯人理发,理完一个,狱警就押走一个。给河马剃头的是萧敬文,柳蓝就在旁边给一个女犯理发。她和河马不能在狱警眼皮底下谈论那份特务名单,她很着急,眼看河马就要剃完头发了,两人连一句交流都没有。

萧敬文也没想到狱警的监视如此严密,就算河马身上藏有情报,也很难传递。

河马不能确定萧敬文是自己的同志,他没见过,但这是最后的传递情报的机会,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他说,我右耳朵里好像飞进了一只小虫子,你帮我掏掏。

萧敬文看到了河马异样的眼色,他立即明白了,名单就在耳朵里。他用耳勺在河马的右耳里轻轻掏着,并故意用身体遮挡住狱警的视线。他掏出了一颗白色的小珠子,比绿豆大一点。他把珠子悄悄攥在手心,说,哎哟,老哥,你这半年都没掏耳朵了吧,耳屎都结成块了,硬得跟石头似的。河马冲他微微点头,说,是啊,现在舒坦了。

柳蓝和宋连科都没有看到萧敬文的小动作,两人绝望地看着河马起身,准备离开理发室。突然,河马抢过萧敬文手中的剃刀,快速割断了一个狱警的喉咙,鲜血喷涌而出。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抗日救亡必胜!河马大喊,他不想死在侵略者的刑场上,他以这种悲壮的方式跟自己的同志诀别。

另一个狱警慌忙冲河马开枪。又有几个狱警跑进来,纷纷朝河马开枪。河马当即被打成了蜂窝,倒在血泊中。柳蓝忍住泪,看着他眼睛里的亮光像燃尽的蜡烛,一点点暗淡下去,一抹笑容却凝固在他嘴边。萧敬文蹲在墙角,拼命地呕吐着,紧紧攥住手心里的那颗白色小珠子,像是要把它嵌进皮肉里。

从监狱出来时已经天黑,三个人坐当天最后一班渡轮从汉口返回武昌。柳蓝站在空旷的甲板上,捂脸痛哭。宋连科站在她身边,神情黯然地说,可惜了,还是没拿到那份名单。

萧敬文吹着《玫瑰玫瑰我爱你》的口哨走过来,说,表姐,你怎么哭了?

宋连科连忙说,她被吓到了,日本人杀中国人,可真狠。

表姐夫,真是奇了怪了。萧敬文说,被杀的那个人耳朵里,掏出一个稀罕东西。

萧敬文的手心里摊着一颗白色的小珠子,在月光下熠熠闪烁。

柳蓝和宋连科的眼睛也随之闪起光来。

柳蓝一把抓过那颗小珠子,说,当时你怎么没声张?

牛有牛黄,狗有狗宝,都是值钱玩意儿。萧敬文故意装傻,我想这东西说不定也值钱,就没吭声。

宋连科拿起来看了看,不动声色地说,就是耳结石,我见得多了。

说完,他手一挥,假装把珠子扔进了江中。

萧敬文朝漆黑的江里啐了一口,悻悻地说,还以为是宝贝,攥了这么久,妈拉个巴子。

一回到维多利亚理发店,柳蓝就剖开那颗白色珠子,其实是个蜡丸,里面藏了一张纸。宋连科用放大镜看到,纸张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三十多个名字,这就是河马用生命换取的特务名单!当天晚上,宋连科就把这份名单发给了华中局。根据地保卫机关连夜行动,潜伏特务被一网打尽,083号小组再次获得嘉奖。

隔日,在跟蝉通话时,柳蓝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他。

她在话筒里听见了他略显激动的声音:河马同志走得风光啊,三十多个狗特务给他陪葬,值了,真该喝一杯!

她俏皮地说,我好想看见你醉倒的样子。

他问,为什么?

她笑着说,因为不管何时,你总是跟上帝一样清醒。这次要不是你出主意,我们连河马同志的面都见不着。

萧敬文放下电话,买了瓶烧酒坐在蛇山上慢慢地喝了一个下午,耳边响彻这个秋天最后的蝉鸣。从这里可以看见日本人的军舰在长江上耀武扬威横冲直撞,他想起了河马舍身传递情报的悲壮场面,想起了在他身边倒下的一个个同志。他还想起了青春年少时和柳蓝漫步在醴陵的古城墙上,想起了两人热血澎湃的理想,她要教育救国,他要当作家启蒙民智,但最后,他们都放下了笔杆子,拿起了枪杆子。往事如风,斜阳似血,他踉踉跄跄地下山,从忠孝门走回胭脂路,刚进理发店就吐了一地。

柳蓝边拖地边骂,是不是又到哪个窑子里喝花酒去了?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萧敬文突然记起柳蓝在电话里说想看他醉酒后的样子,他不由苦笑。

看到萧敬文烂醉如泥的丑态,柳蓝心里直叹气,他要是跟蝉一样,该多好。

又是一年春天,屡遭失败的日军企图打通中国大陆交通线,扭转太平洋战场上的被动局面,豫湘桂战役爆发。九省通衢的武汉成了日军调动兵力和运输各种军需物资的枢纽。

华中局得到情报,两天后,从郑州开来的一辆日本军列会临时停靠汉口站,补给后开往南边,上面都是毒气炮弹。宋连科说,上面指示我们炸毁这辆军列。

柳蓝很愤怒,说,居然用这种灭绝人性的武器,鬼子的心比毒气炮弹还毒!

宋连科擦着眼镜片,这也说明鬼子快完蛋了,在垂死挣扎。等抗战胜利后,我们……还能以夫妻相称吗?

柳蓝明白他的意思,她想到再过几个月,萧敬文就要娶小芸了。王寡妇已经请长春观的道长算好了良辰吉日。

她的心不由得痉挛了一下。

宋连科重新戴上眼镜,热切地看着她,鬼子都快灭亡了,我对你的攻势,却看不到一丝胜利的曙光。你的城防,比鬼子的炮楼还难攻克呀。

柳蓝避开他的视线,看着窗外落了一地的玉兰花,她说,你可以找个更好的,我还带着个拖油瓶。

你在我心中就是最好的!宋连科把柳蓝的双肩掰过来,让她面向自己,我不觉得虎子是拖油瓶,我把他当亲生儿子,他也把我当亲爹,我和他感情很深。

假扮夫妻这几年,柳蓝感觉宋连科对她和虎子都是真心实意的好,她也被深深感动过,可她还是不愿给他一个承诺,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宋连科叹了口气,说,你表弟都要结婚了,我们之间,还这么生分。

她的心又开始抽搐,说,不要提那个王八蛋!

老三行为不检点,确实可恨,但我没想到你这么恨他。宋连科笑道,照理说,姐姐都是很宠溺弟弟的,你这样恨他,不像姐弟,倒像是……

可能觉得不妥,宋连科把后半截话吞了回去。

像什么?柳蓝问。

宋连科还是说了,像夫妻。

柳蓝一愣,然后掩饰说,我痛恨他,是恨铁不成钢。

从柳蓝那里得知华中局的指示,萧敬文马上通知三名行动队员做好准备。刘硕说,他可以化装成扳道工,在军列上安放炸弹,但没有证件,很难蒙混进车站。另外,就算人能进去,炸弹也不好带进去,车站检查很严格。

这天晚上,萧敬文在蛇山下的防空洞里约见了两位情报员,一个叫李枫,一个叫邹海鹏,黑暗中,三个人看不清彼此的脸。

李枫说,军列停靠那天,汉口火车站一定高度戒备,伪造扳道工证件可能行不通,而且时间也来不及了。

萧敬文深吸了一口烟,然后吐出来,说,那就制造事端浑水摸鱼。

邹海鹏说,我认识一个外号叫豹哥的地头蛇,汉口火车站一带是他的地盘。

从防空洞出来,萧敬文以蝉的身份给柳蓝打电话,要她准备一些长头发。柳蓝说店里有不少,都是一些剪掉的长辫子,留着卖钱的。萧敬文又把计划步骤告诉刘硕和另外两名行动队员,要他们做好相应准备。

萧敬文回到维多利亚理发店时已是深夜。柳蓝下楼审视着他,问他又到哪儿野去了。他说去吃了个夜宵。柳蓝叮嘱他,这两天千万别把店里的长辫子卖给收破烂儿的了,后天她要带上去汉口火车站收购长头发,顺便给候车的旅客剃头。

萧敬文故意说,为了挣几个钱,跑那么远,至于吗?

你以为我愿意呢。柳蓝白了他一眼,还不是为了给你准备彩礼!

想起小芸,萧敬文的头都大了。自从去年夏天两人在一张床上睡过后,小芸隔三岔五地来找他,给他洗衣服,送好吃的。有时什么都不做,就安静地坐在门槛上看他给顾客理发,或者咿咿呀呀地唱汉剧给他听。她的脑膜炎后遗症似乎好了许多,很少疯疯癫癫了。王寡妇为此开心不已,经常当着街坊的面说,男人得了疑難杂症要冲喜,女人也一样,同房包治百病。

萧敬文带小芸去阅马场的华泰剧场看过几次汉剧,她特别喜欢看才子佳人的戏,看到伤心动情处还会抱着萧敬文嘤嘤地哭,她身上总有股雪花膏的香气,跟柳蓝当年一样。

那次小芸裸身躺在旁边,萧敬文发现她并不是他说的那般胸平臀瘦,而是该大的地方大,该肥的地方肥。只是平常不会穿戴打扮,埋没了好身材。

萧敬文没打算真的跟小芸结婚,但婚期越来越近,他还没想好怎么搪塞。

行动那天,柳蓝本来没打算带萧敬文去冒险。但蝉指示说,老板和老板娘都出门做剃头生意,伙计却不去,别人会觉得蹊跷。柳蓝只好让萧敬文挑着理发的行头,跟在宋连科后面。她胳膊上挽着一个篮子,里面装了好几条粗大油亮的长辫子,底下藏着三名行动队员需要的家伙,包括一颗定时炸弹。

邹海鹏已经打点好豹哥,让萧敬文三人在候车厅找了个角落摆摊理发,柳蓝提着篮子在旁边吆喝,高价收购长头发。在进站口遇到宪兵搜查,柳蓝说长辫子上都是虱子,宪兵就没有动手搜查篮子。身穿扳道工制服的刘硕和两名行动队员相继进入候车室,悄悄地从柳蓝的篮子里取走家伙。

运输毒气炮弹的军列已经进站,正在进行补给,站台被宪兵严密封锁,所有旅客都不能进入,工作人员也必须核验证件才能进站台。

一名行动队员突然朝天花板开枪,候车室里的旅客顿时骚动起来。柳蓝和宋连科收拾起理发的行头,跟着人流往外逃。站台上的部分宪兵跑过来,另外一名行动队员扔了颗烟幕弹,刘硕趁乱混入站台。

萧敬文在浓烟中用剃刀杀死一个宪兵,把尸体拖到厕所,扒下军服,穿在自己身上。他贴上人丹胡,简单化装了一下,然后冒充宪兵,大摇大摆地进入站台。

刘硕在军列上安放定时炸弹时,被宪兵发现,双方发生了枪战。萧敬文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他假意拆除炸弹,骗过押车的日军,把炸弹藏在军列上一个更隐蔽的角落,然后他又加入了追捕抗日分子的行列,并最终亲手“抓捕”了刘硕。他主动押解刘硕去宪兵队,却在出站口悄悄把他放了。

刘硕问他,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救我?

萧敬文微笑着说,我是蝉。

先期跑出候车室的柳蓝发现萧敬文没有跟上来,她慌了,转身就要去找,但被宋连科一把拉住了,说,你不能去,那里都是宪兵,太危险了!

是我们带他来的,不能把他落下,要回家就一起回家!柳蓝说。她挣脱宋连科的手臂,撒腿往候车室跑,宋连科只好跟在她后面。两人先是碰到了刘硕,他说看见了蝉。要不是蝉暗中相助,这次行动就失败了。

看见我表弟了吗?柳蓝问,这个时候她已经顾不得蝉了。

没有。刘硕摇头,他说候车室已经被宪兵封锁,进不去了。

宋连科说,你已经暴露了,赶紧回去,我和柳蓝再找找。

刘硕点点头,走了。柳蓝和宋连科继续在火车站周边寻找萧敬文,柳蓝急得快哭了。已脱掉宪兵制服的萧敬文突然出现在两人身后,他一副惊魂甫定的样子,说自己混乱中跑散了。就在那一刻,柳蓝发现,自己的心里还是在乎他的。

那辆日本军列行驶到郊外时发生了剧烈爆炸。在汉口返回武昌的渡轮上,柳蓝和宋连科听到爆炸声,也看到了南边腾空而起的蘑菇云,两人激动万分。

这次多亏了蝉。柳蓝站在船尾,吹着充满鱼腥味的江风,由衷地说,每次行动他才是主角,我们不过是跑龙套的。

真是一只神奇的蝉啊!宋连科感叹道。

柳蓝说,我真想知道他长什么样,是像关云长还是像岳武穆。听他的声音,应该不太老,有可能长得像小罗成。

宋連科提醒说,别忘了,我们有纪律,不能太好奇了。

明白,我只是说说而已。柳蓝看着两岸璀璨的灯火,心有余悸地说,对了,下次行动不能再带上老三了,他已经受了几次惊吓了。

是不能带他了,不然,我们的身份迟早会被他知道。

完全有可能,这家伙鬼精鬼精的。

宋连科突发奇想,说,能不能让他主动为我们做事?

你想让他成为我们的同志?柳蓝靠在一个救生圈上,吃惊地看着宋连科,说,这怎么可能?

不能太绝对了。宋连科说,人总是会成长的。

透过船舱窗口,柳蓝看见萧敬文和几个乘客在吆五喝六地玩牌九赌钱。

她冷笑一声,我宁愿相信驴子会上树。

柳蓝又坐在了文华书院旁边的小教堂里,捧着那本起了毛边的《圣经》,在赞美诗和淡淡的三色堇香气中想那个男人。他接管083号小组以来,每次行动都那么完美。也许是被他干练的作风和人格魅力所打动,也许是被他的神秘所吸引,她对他竟然有了一种微妙的感情,不完全是同志间的关切,似乎有男女之情在里面。她很难形容这种感觉,这是在宋连科身上体验不到的。

她渴望在这里再次遇见他,只要被他远远地看一眼,哪怕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她也觉得甜蜜。但走出教堂时,她遇见的是萧敬文。她脸上那种少女的柔光一下子收敛了,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萧敬文笑着说,领唱赞美诗的女人很漂亮,哦,就是穿暗绿色旗袍的那个,奶子像刚出笼的大肉包子。

柳蓝凝视着教堂屋顶上的十字架,鄙夷地说,你来这种地方是亵渎上帝。

看看又不犯法,美需要欣赏嘛。萧敬文的目光落在柳蓝手中拿的那本《圣经》上,问道,这上面写的你都信吗?

柳蓝懒得跟他讨论这个问题,她往理发店方向走,他跟她一起走在暮春温暖的阳光里。她问,店里生意不忙?

他说,就一个老头子,你男人在给他掏耳朵。

柳蓝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她和萧敬文经常走在醴陵师范的校园中,一起讨论普希金的诗歌和鲁迅的杂文。两人都是学校创造社的成员,出墙报、上街演讲、下农村考察,那是一段多么美好无邪的时光啊。那时的萧敬文就跟现在的蝉一样,是她心目中的神,充满领袖气质,做什么都是那么优秀。

经过花园山时,柳蓝又想起了那天宋连科在渡轮上跟她说过的话。她看着满山怒放的金盏菊,黄灿灿的,像一盏盏小灯笼。她说,我们去山上走走吧。

两人沿着台阶上山,他走前面她走后面,走到陡峭处时,她希望他拉她一把,但他没有,连头都没有回。她问,你就打算这么过下去吗?

萧敬文这才回头看她,你这话什么意思?

柳蓝不好直言,就隐晦地说,你就没想过改变一下?

萧敬文停下脚步,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问她,你要我改变什么?

柳蓝在他身边坐下来,看着远处的粉墙黛瓦,心里琢磨着合适的字句。沉默了一会儿,她说,你不觉得现在这种生活没有任何意义吗?天天只知道吃喝玩乐,跟鸡鸭猫狗有什么区别?她把目光收回来,落在他脸上,说,我喜欢你当年的样子,像个爷们儿。

萧敬文淡淡地说,我没觉得现在有什么不好。他折断一朵金盏菊,用根茎掏着耳朵,又说,你不是跟我过着一样的生活吗?

柳蓝哑然。在外人眼里,她每天跟宋连科过着小日子,靠开理发店养家糊口。去菜场买菜,她会为了一毛钱跟小贩讨价还价。有时闲得无聊,她会跟街坊搓几圈麻将。市井弄堂里发生的那些八卦,她也会津津乐道。至少在表面上,她的生活跟所有小市民一样,一地鸡毛蒜皮,比萧敬文高尚不到哪里去。

柳蓝觉得这个话题讨论不下去了,她换了个话题,望着王记裁缝店的方向,说,你真的打算娶小芸吗?

怎么,反悔了,舍不得出彩礼?萧敬文起身,有些激动地说,这两年我给你们挣的钱不少吧,你们才给了我几个零花钱?还有上回,日本人来搜查那次,要不是我打点加藤,理发店早就关门了!你们可不能忘恩负义!

柳蓝觉得没有继续对话的必要了,两个人的思维不在一个层次上。她站起来,往山下走。萧敬文又坐回石头上,抽着烟,看着她的背影会聚在人流中,如同一滴水慢慢消失。

立夏那天下了一场梅子雨,萧敬文没有想到,一场祸事随着这场雨悄然降临。

运输毒气炮弹的军列被炸毁后,汉口特务部的川岛大佐负责破案,所有嫌疑人一一排查,那天进入候车室摆摊理发的宋连科、柳蓝和萧敬文也进入了排查视线。川岛得知这三个人来自胭脂路的维多利亚理发店,立即想到了那个神秘的电波信号。进一步密查后,又得知河马死在陆军监狱的那天,这三个人也在场。他像狼嗅到了猎物的气息,兴奋地对小野少佐说,这个理发店,有问题!

小野的额头上有条蜈蚣状的疤痕,那是炸弹的破片留下的。去年秋天,刘硕奉蝉的命令刺杀汉奸金老二,当时小野跟金老二坐在一辆轿车里,准备去汉口民众乐园看电影。金老二被炸死,小野侥幸逃生。

小野说,大佐,我马上去理发店抓人!

老谋深算的川岛制止了小野的冲动,他说电台不会藏在大人物的家里,维多利亚理发店顶多是个联络点。涸泽捕鱼不如放水养鱼,捣毁了那个理发店就会惊动更多的反日分子,得不偿失。先监视,适当的时候捞一两条小鱼,看看是什么品种,从哪里游过来的。捞上来的小鱼不要杀,不够塞牙缝的,要放回去当诱饵,吸引大鱼,时机成熟后再一网打尽!

小野开始秘密监视维多利亚理发店,电话也被监听。很快,萧敬文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最近胭脂路上老是出现一些陌生而可疑的面孔。萧敬文没有使用电话联络,他在柳蓝的剃刀下放了张纸条,上面画了只蝉,还有一行字:今晚九点,蛇山防空洞见。

柳蓝很激动,这是蝉第一次主动约她。出门前她精心打扮了一番,穿上了一件绣花旗袍和一双高跟鞋。宋连科有点醋意,调侃说,你这是去幽会还是去接头?柳蓝的脸就红了,说你想多了。那天柳蓝正值生理期,肚子很疼,理发店有辆自行车,但柳蓝不会骑,店里来了顾客,宋连科又走不開。柳蓝想要萧敬文送她一程,推开储物间的门,发现里面没有人。宋连科说,半个小时前,小芸来找老三,他就不在。柳蓝有些气恼,说他真是只花脚猫,闲不住!

进了防空洞,柳蓝才意识到她的打扮是多余的,里面伸手不见五指,只能模糊地感觉前面有个人影。她问,是你吗?

黑暗中传来“嗯”的一声。

柳蓝感觉自己有些心律不齐,那个神一样的男人就离自己咫尺之遥。她尽量让自己平静,问道,今天你什么时候去过理发店?

不该问的不要问。

对不起……为什么不打电话约我?

电话可能被监听。

防空洞里潮湿沉闷,萧敬文嘴里含着一块槟榔,慢慢咀嚼着。他说了自己的担心,说可能是因为军列爆炸事件被日本人盯上了,最近要特别小心。他要柳蓝告诉宋连科,尽快把电台转移到安全的地方,最好今夜就动身,天线也要拆除。还有,要做好随时撤退的准备。该撤时一定要果断,绝不能拖泥带水,很多地下工作者就是因为优柔寡断丢了性命。决定生死的时间往往只有几分钟,甚至以秒来计算。

防空洞不知哪里漏水,发出叮咚的滴水声,像是从地狱里传来的幽响。

柳蓝说,我从来没见你慌张过,这是头次。

萧敬文说,在河边走久了,鞋子总会湿的,只是时间问题,没有人会例外。

我相信你的直觉,我现在就照你的指示办。柳蓝转身往外面走,高跟鞋踩到地上的苔藓,脚底一滑,差点摔倒。黑影一个箭步上前,搂住了她的腰。她感觉到他穿着洋装,他的胳膊碰到了她丰满的乳房,她浑身滚过一阵电流。

但他很快松开了她的腰肢,说,慢点。

柳蓝一路上都在回味被他搂住的那种感觉,就好像初恋时第一次和萧敬文相拥,她的整个身体都潮湿了,如同一朵含苞了许久的花,突然美丽地绽放。回到理发店,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脸还是红的,连忙用冷水洗了把脸,然后上楼把蝉的话告诉了宋连科。

尽管宋连科觉得蝉有些反应过度,但还是遵照指示连夜拆除了天线。他把电台装进皮箱,绑在自行车上出了门。但他的这些举动都没有逃过小野的眼睛,他被跟踪了。

宋连科前往武泰闸,准备把电台寄存在姨妈家。进入千家街时,他感觉到后面有一辆轿车尾随,他连忙钻入一条狭窄的巷子。但小野早有防备,从轿车尾厢里取出一辆自行车,紧咬住他不放。

宋连科从巷子出来时,一辆轿车戛然停住,灯光突然打亮,照得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刚把自行车掉头,又被小野挡住了去路。

小野笑着说,宋先生,深夜去给谁理发啊?

宋连科伸手去裤兜摸枪,但枪还没掏出来,就被轿车上下来的两个特务扭住了双臂。他被塞进轿车后排,装电台的皮箱从自行车上卸下,放进了尾厢。轿车直接驶入长江边一座荒废的码头,一个特务骑着宋连科的自行车随后赶来。

码头四周空旷僻静,附近还有乱坟岗,特务把宋连科押下车。

小野问他,哪方面的,重庆还是延安?

宋连科面无表情地回答,抗日的。

帝国运输特种炮弹的军列,是你们爆破的?

没错,失败的滋味不好受吧?宋连科说,小鬼子,你们的末日快到了!

小野说,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是重庆方面的。

宋连科冷笑了一声,不置可否,他觉得日本人太低估共产党了。

小野额头上的疤痕在月光下显得更加可怖,就像一条真正的蜈蚣在张牙舞爪。他用枪口指着疤痕说,这应该也是你们留给我的纪念。你们的行动手法,不是共产党的,是军统的。

不管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都是中国人!

宋先生,请告诉我,你的上线是谁?小野擦着王八盒子,目光阴冷,你的组织里有多少人?他们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宋连科看着漆黑的江面,沉默着,他知道自己生命中最黑的夜晚到来了。

小野说,我很好奇,在陆军监狱,河马是怎么把名单交到你们手上的?

别问这些没有意义的问题了,我不会回答的。宋连科说,我会把这些秘密带进坟墓,开枪吧。

如果想杀你,我们早就动手了。

想利用我放长线钓大鱼是吧?宋连科一脸轻蔑。别做梦了,如果我一个小时内没回理发店,就说明出事了。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小时,我的同志早就撤了。

小野笑了,你出门前给你姨妈打了个电话,我们的人会让你姨妈告诉你太太,你姨夫生病了,你要晚点回去。

宋连科的神色立即变了,他说,她不会信的!

我们有办法让她相信。

我接受命运的安排。宋连科说,但你们这些侵略者也逃脱不了下地狱的命运。我的牺牲是光荣的,你们的覆灭是可耻的。

你的死是不是很光荣,暂且不论。但你在武汉的两个妹妹,还有你漂亮的太太,她们很快就会觉得,活着是一种羞辱。小野狞笑着说。

宋连科的心脏如同一条灌满了江水的小船,猛地往下一沉。

仅仅因为在防空洞里跟蝉见了一面,这个夜晚就显得是如此静谧美好。柳蓝干什么都魂不守舍,她久久地回味着蝉身上所发散出来的气息,就像初恋时,她总是陶醉在萧敬文身上发散出的气息当中一样。她坐在床头,拿起《普希金诗选》翻阅,这本诗集曾经是萧敬文的最爱,上面每首诗他都能一字不落地背诵出来。柳蓝很喜欢听萧敬文朗诵诗歌,有时候是激情澎湃,如惊涛骇浪;有时候是温柔甜蜜,如三月里的小雨。

宋连科出门四十分钟后,正在胡思乱想的柳蓝接到了姨妈的电话,说宋连科的姨夫心脏病发作,被送到了医院,连科留在那里照顾,要晚点才能回家。柳蓝问是哪个医院,姨妈说是普爱医院。谨慎的柳蓝当即把电话打到了普爱医院急诊科,问刚才有没有一个叫周启民的病人过来。周启民是宋连科姨夫的名字。接电话的医生说,有这么一个病人,心脏病发作,正留院观察。

柳蓝这才松了口气。她并不知道,宋连科的姨妈和普爱医院急诊科的医生,都已被特务控制。柳蓝刚上楼,就听见外面传来敲门声,她下楼一看,门缝里塞进来一张画有蝉的纸条,上面写着:带上枪,马上去普爱医院,核实后,用公用电话打这个号码:8396。

刚才是萧敬文敲的门,不是在店外,而是在店内,他在储物间偷听到了电话内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二十分钟后,柳蓝坐黄包车到了普爱医院。她拎着在医院门口买的水果,在观察室里见到了姨夫。她问,连科呢?姨夫说,他上厕所了,你快回去吧,虎子还在家里呢。

柳蓝不知道,姨夫也被控制了,他旁边的护士就是女特务。

柳蓝急着向蝉报告,就走了。深夜的长街寂寞空旷,她再一次想起了蝉。她很想跟他手挽着手在街头吹风,让路灯把他俩的影子拉得细细长长。很多年前,她就经常和萧敬文徘徊在醴陵城的午夜街头,吹拂着柔柔的晚风,轻嗅着不知从哪个角落飘过来的暗香,两人海阔天空地闲聊,躲在路灯的暗影里热吻。那个时候,她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柳蓝在街上找了家还没打烊的咖啡店,拨打了紙条上的那个号码。萧敬文早已在粮道街的那个公用电话亭里等候。柳蓝把自己核实的情况告诉了他。

萧敬文说,你应该等老宋从厕所出来再走的。

连科的姨夫不会撒谎。柳蓝说,如果你不放心,我再回去看看。

不用了。萧敬文看着深夜清冷的街道,说,如果医院真的有特务布控,你再回去,就会被捕。

那现在怎么办?柳蓝喝着咖啡,她觉得他太谨慎了。

不要回理发店了,找家旅馆住下。萧敬文果断下令。

不行!柳蓝说,虎子还在店里,我要带他走。

你丈夫会照顾他的,如果你不放心,也可以交给我。

我也不能把我丈夫留在那儿,如果真的出了事,他会被连累的。柳蓝说,我必须回去一趟。

萧敬文的心里一阵感动,危急时刻,她还是牵挂他的。他知道多劝无用,只好说,那动作迅速点!

十五分钟后,柳蓝回到了理发店,她先叫醒了假装熟睡的萧敬文。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外面传来宋连科的敲门声。她一阵惊喜,连忙开门,宋连科把自行车推进店子,说,还没睡呢?柳蓝掩饰道,听说你在医院照顾姨夫,我怕你忙不过来,正要叫老三去帮你打个下手。

萧敬文嗅到宋连科身上有股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应该是在医院沾上的。他又观察了一下宋连科,神态并无异常,他放心了些,故意嘟囔着,大半夜的叫我起来,我还以为失火了呢。

宋连科说,我妹夫去了医院,没你的事了,去睡吧。

萧敬文就哈欠连天地进了储物间,但他并没有睡,而是躲在门后偷听。

柳蓝倒了一脸盆热水,把毛巾递给宋连科,低声说,我还以为出事了。

哪能呢,我可是老地下了。宋连科的声音也很小。

你再不回来,我就撤了。柳蓝把蝉的指示告诉了宋连科。

风声鹤唳,至于吗?宋连科用毛巾擦着一张劫后余生的脸,他说,这只是个小小的插曲。一点风吹草动就慌成这样,还怎么开展工作?

柳蓝把洗脸水倒掉,说,我也觉得他过于小心了,但小心驶得万年船,不是坏事。

睡吧,我有点累了。宋连科上楼上到一半的时候,回头看着储物间,又说,你没跟老三透露什么吧?

柳蓝摇摇头。

楼上卧室的灯熄灭后,萧敬文走出储物间,蹑手蹑脚地来到顶楼。他用铁丝打开格子间的锁,进去后没有开灯。他站在黑暗的屋子里,居高临下,透过窗户观察着外面的动静,没有发现什么可疑分子,连声狗叫都没有。他凝视着月光,静静梳理着宋连科从出门到回来这段时间的每一个细节,也没有发现明显的破绽。

但萧敬文忽略了一点,今晚秘密抓捕宋连科的幕后策划人,是刚刚从上海梅机关调任汉口特务部的川岛茂雄大佐。这个间谍头子是他的老对手,跟土肥原贤二、川岛芳子并称日本谍报界的“三朵樱花”,曾因屡屡破获国共在上海的地下组织而获天皇亲赐的菊花军刀。到武汉上任伊始,川岛就调阅了当地抗日组织的所有档案,成功锁定了中共设在维多利亚理发店的这部秘密电台。

当晚,小野就把宋连科招供的细节报告了川岛,说武汉这两年一系列的反日事件,有很多是中共083号小组策划的。他说,组长是一个代号蝉的神秘男子。

小野并不是第一次听说蝉,两年前,特务部得到情报,中共华中局派遣了一个代号蝉的高级特工来到武汉领导一支谍报小组。他派了五名精干的便衣,登上蝉可能乘坐的轮船,结果五名便衣全都浮尸长江。尸检表明,都是一枪毙命。

大佐,蝉领导的共党083号小组,每一次行动都堪称完美。小野说,这个人是帝国的心腹大患,必须除掉。

川岛一直沉默地擦拭着菊花军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小野说,我最初的判断有误,以为他们是重庆方面,没想到是延安的。

川岛依旧在沉默,這把菊花军刀寒光中透着血色,显得阴森可怖。

除了蝉,083号小组的所有成员都在我们监控当中,宋连科的太太柳蓝也是小组成员之一,但那个叫萧三的伙计不是。小野说,萧三是柳蓝的表弟。

川岛仍然没吭声,他用手指弹敲着刀刃,发出铮铮的金属音。

大佐……

小野话还没说完,川岛突然起身,抡起菊花军刀,朝小野头顶凌空劈下。小野大惊,但刀锋在离他头顶不到一厘米的地方停下了。

川岛说,他让我想起一个人。

什么人?小野问。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长相。川岛收刀入鞘,我只知道他的代号叫蝙蝠,是军统的一名王牌特工。

日军占领上海后,川岛就跟蝙蝠打交道,两人互有胜负,旗鼓相当。提篮桥监狱的那次劫狱行动,蝙蝠领导的谍报小组覆灭,只有蝙蝠只身逃脱。但川岛很清楚,打败蝙蝠的不是帝国谍报机关,而是其昏庸的上司。从一九四二年春天开始,蝙蝠就在大上海人间蒸发。为此,川岛很是失落了一阵子。就好像下棋,再也找不到水平相当的对手了。

小野说,大佐,不对呀,蝙蝠是军统的人,蝉是中共的。

是呀,我也很疑惑。川岛放下军刀,走到落地窗前,看着夜色中霓虹闪烁的大武汉,然后说,他们的作案手法是如此相像,如果两者不是同一个人,那么,很可能是师出同门。

小野站在川岛身后,说,这个倒有可能,国共的关系很特殊,分分合合,有很多人是同一个老师。

如果我的判断是正确的,那今晚宋连科的被捕很可能会引起蝉的怀疑。川岛转身面对小野,沉声道,必须释放烟幕弹,迷惑蝉!

川岛说的蝙蝠就是萧敬文,那是他在军统的代号。跟川岛推断的完全一样,萧敬文确实对宋连科产生了怀疑。尽管没有发现任何明显破绽,但宋连科送电台到姨妈家,姨夫就突发心脏病;柳蓝去医院核实,宋连科就去了厕所;柳蓝正准备撤退,宋连科就突然回了家。

这些都显得过于凑巧。

但萧敬文没有采取任何对应措施,毕竟,这只是他的猜测。弄错了,是要死人的。而且,如果宋连科有问题,势必整个083号小组都处在特务的监控当中。这个时候行动,只会促使特务提前收网。萧敬文决定再观察一下,也许,什么事都没有,是他太敏感了。

这天晚上,宋连科彻夜未眠,但怕惊动柳蓝,他没有辗转反侧。他静静地躺在地铺上,心如死灰。

从码头离开后,小野开车带宋连科去了位于武昌斗级营的慰安所。已是深夜,那里依然灯火通明。日本兵排着队前来发泄兽欲,不时传出慰安妇的惨叫和日军的浪笑。

小野说,宋先生,你要是不合作,你的太太和两个妹妹,都会被送到这里来慰劳皇军。

宋连科并不怕烈火焚身,但他害怕把自己的亲人推下火坑。一颗子弹就可以成全他的光荣,他只需要承受短暂的痛苦。但如果是他亲手把自己的家人和爱人送进炼狱,他将一辈子饱受凌迟般的折磨。

无边的黑暗中,宋连科闭上眼睛,泪水流了出来。他感觉有某些东西从自己胸腔里逃离,他成了一个没有魂灵的人。

为了不打草惊“蝉”,小野遵照川岛大佐的指令,停止了对083号小组全体成员的近距离监控。不过,电话监控是必不可少的。从蝉的活动轨迹来看,他应该就住在胭脂路附近。这很可能跟维多利亚理发店藏有电台有关,他需要跟华中局保持密切联络。控制了宋连科,就控制了华中局跟这支谍报小组的联络通道,蝉被捕获就是迟早的事。

特务部故意在《大楚报》刊登悬赏启事,重金征集军列爆炸案的线索,而且还在启事中描述了刘硕的体貌特征。

这就等于公开将维多利亚理发店从嫌疑名单上排除。

柳蓝又收到了跟蝉接头的指令,这次不是在蛇山的防空洞,而是在纱厂码头附近一艘废弃的驳船上。蝉在纸条上提醒柳蓝,这次接头不要让宋连科知道。柳蓝明白,蝉对宋连科有了戒备心理,她正想找个机会跟蝉解释清楚。

这天晚上,柳蓝对宋连科谎称去开布庄的朱太太家打麻将。宋连科似乎没有生疑,只是提醒她早点回家。但柳蓝一出门,他就悄悄尾随在后,跟着她来到接头地点。不过,这里比较偏僻,他找不到电话向小野告密,也不敢靠得太近,担心被蝉发现。

驳船上寂静无声,漆黑一片。头戴礼帽的萧敬文站在船舷边,跟柳蓝保持几米远的距离。萧敬文嘴里含着一块糖果,他说,后面没有尾巴吧?

没有,我注意过了。柳蓝说,黄包车离这里还有三百米我就下了车。

萧敬文又问,这两天,有没有发现老宋有什么异常?我指的是各方面,包括吃喝拉撒睡。

柳蓝很认真地回答,我仔细观察过了,没有任何异常,他跟以前完全一样。

你能告诉我吗?萧敬文问,你都是怎么观察的?

柳蓝说,他脱衣睡觉时,我发现他身上没有伤。

这个萧敬文也注意到了,在宋连科给顾客理发的时候,萧敬文发现他的手腕和胳膊上没有任何伤痕。行动也很自如,不像是被拷打过。

他睡得很踏实,连身都没翻过,也没说梦话。如果他有被捕经历,不会这样安心。柳蓝说,我悄悄检查了他的手枪,子弹一粒都没有少,这说明他没有遇到过危险。对了,我去了趟他姨妈家,他姨夫已经出院了。当时家里没有别人,我套了两位老人好久的话,都没有发现什么问题。那天晚上,老宋确实去医院了。对了,我看见老宋寄存在他姨妈家的那只皮箱了,我把锁打开,发现电台还在里面。

萧敬文慢吞吞地说,所有这些都是可以伪装的。

那《大楚报》上的那则悬赏启事呢,难道也是假的?柳蓝不认同他的观点,她说,有可能特务确实监视过我们,但只是例行排查,因为我们在案发时间出现在候车室。没发现疑点,他们就撤走了。

我不否认这种可能性的存在。萧敬文说,我也希望如此。

老宋入党十几年了,是老地下,也算是久经考验了,不是软骨头。

萧敬文摘下礼帽,看着江上点点渔火,暗黑中傳来一只水鸟的悲鸣,显得有些孤独和落寞。他的眼神很空洞,如同这深重的夜。他说,人都是血肉之躯,精神的抗压性也是有极限的,超过了这个极限就会崩溃。没有领教过日本人的审讯手段,就不会知道他们的审讯有多可怕。

难道你领教过?柳蓝好奇地问。

萧敬文没有回答,虽然他没有被捕过,但他的很多战友曾领教过。许多热血志士在日本人的拷打下精神崩溃,尽管他们勇敢无畏视死如归,但日本人的拷打有时不仅仅是摧残肉体,更多的时候是摧残精神,让被俘者生不如死。一个人如果精神崩溃了,要么疯掉,要么投降。

那天晚上,宋连科偷听到了萧敬文和柳蓝的对话,他心惊肉跳。蝉比宋连科想象的更加可怕,以至于他放弃了跟踪蝉的念头,他生怕被发现。死在日本人手里,他是中共烈士。死在蝉的手里,他是遗臭万年的叛徒。

第二天早晨,宋连科送虎子上学回来,经过昙华林时看见路边停着一辆轿车,小野在后排朝他微笑。宋连科拉开车门坐进去,迫不及待地说,我见到蝉了!

宋连科把昨晚跟踪柳蓝的情况报告了小野。他说,但我没看清蝉的长相。

小野用一把匕首刮着下巴上的胡须,说,幸好你没有继续跟踪下去,不然今天早晨我就看不见你了。

宋连科很担心,说,他还是很怀疑我,怎么办?

小野没有回答,他朝司机挥了挥手,轿车直接开到了抚院街,停在亚东书店附近的一棵法国梧桐树下。书店已经开门营业,但顾客寥寥无几。透过车窗,可以看见刘硕正在整理书架。前两天,刘硕在《康熙字典》里发现了一张画有蝉的书签,蝉提醒他最近要格外小心。他也看到了报纸上的悬赏启事,所以比较警觉,随身带着枪。以前只有出任务的时候他才会带枪。

小野目光阴鸷地说,宋先生,伙同蝉爆破帝国军列的就是他吧?

没错。宋连科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萧敬文正在给顾客理发,柳蓝在旁边烧水,电话铃突然响了,柳蓝走过去接电话,里面传来宋连科焦急的声音。他说送虎子回来时,想起《大楚报》上的那则悬赏启事,担心刘硕的安全,就想去提醒他最近避避风头。但还没进入书店,就发现几个可疑分子在附近游荡。其中一个人手里拿着刊登了悬赏启事的《大楚报》,边看报边观察店里的刘硕,似乎在比对两者的体貌特征。宋连科说,他正在公用电话亭内打电话,让柳蓝赶紧把消息报告蝉。

柳蓝要宋连科马上通知刘硕撤离书店,她这就跟蝉联络。柳蓝放下电话就急匆匆地上了楼。察觉她神色惊慌,萧敬文意识到出事了。送剃完头的顾客出门时,萧敬文抬头发现格子间的窗台上摆着一盆仙人掌。

等柳蓝下楼时,发现萧敬文已经不见了。她很快接到了萧敬文以蝉的身份打来的电话:出什么事了?

柳蓝没料到蝉的回复这么迅速,她把宋连科的话陈述了一遍。

萧敬文站在昙华林的一座公用电话亭内,因事发突然,情况紧急,他已经顾不得电话可能被监听了。他说,我过去看看。

你别过去了,我已经要老宋通知刘硕马上撤。特务还没有动手,应该还来得及。柳蓝紧张地说,你是组长,千万不能出事!

正因为我是组长,我有义务保护大家的安全。萧敬文的目光穿透电话亭,落在嘉诺撒仁爱修道院的屋顶上,那里有一群斑鸠。他说,你马上撤离理发店,越快越好,不要管虎子,如果出了事,我会照顾他。记住,确定安全了你再回来。

没等柳蓝回答萧敬文就挂断了电话,然后往鼻子下面贴了一撮假胡须,又用一支很细的眉笔在眼睛周围画了几笔。他很擅长化装术,这也是川岛始终不知道他真实相貌的重要原因。

这个电话自然遭到了日本特务的监听,而且被定位,但特务没有前去抓捕,他们已经在抚院街布置了天罗地网。

柳蓝本想找个理由让萧敬文暂时离开理发店,放下电话后,发现他还没有回来。她又在心里咒骂了一遍这只花脚猫,他不打招呼就溜走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宋连科去药铺买了只口罩,又脱下西装,跟一个摆地摊卖狗皮膏药的换了件长衫。路过小野乘坐的轿车时,小野朝他点了点头,这意味着他的化装技巧得到了认可。宋连科重新进入电话亭,给刘硕打了电话,说,你被盯上了,赶紧撤!

刘硕用眼睛的余光发现了朝书店走来的几个便衣,他扔掉电话,跑向书店后门。等特务冲进书店时,他已经钻进一条巷子。特务穷追不舍,刘硕拔枪射击。

小野坐在轿车里,目光像雷达一样扫描着抚院街上的每一个人。行动前,川岛叮嘱他要做到两个保证:第一,不能打死蝉,要抓活的;第二,宋连科跟皇军合作的秘密绝不能暴露!

十五分钟前,萧敬文向一个巡警报告,在公用电话亭里发现了两颗子弹。巡警进来查看时,萧敬文一拳将他打昏。换上巡警制服后,他在制服口袋里找到了讯问用的本子和钢笔,他从本子上撕下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一行字:维修中,请勿使用。然后蘸上唾沫,把纸张粘贴在电话亭的门上。接着,他又用电话线把电话亭的门捆死。

抚院街上已经有一些巡警加入了追捕刘硕的行列,萧敬文紧跟在后面。

在刘硕疲于奔命时,宋连科跑了过来,手里握着枪,说,跟我走!

两人跑进一个熙熙攘攘的菜市场,但仍然没能摆脱特务和宪兵的追捕。宋连科的左臂被子弹打中,血流如注。刘硕急忙说,老宋,你快走,我掩护你!

宋连科躲在一个卖卤菜的摊位后面,说,要走一起走,我不能丢下自己的同志。

你傻啊!我暴露了,你还没暴露。刘硕朝特务开了一枪,说,你要是被抓了,柳蓝也会被抓,我们的损失就更大了!快走!

宋连科假装听从刘硕的意见,说那你多保重。说完,在刘硕的掩护下,他捂着伤口钻进一片密集的居民区。

刘硕朝另外一个方向跑,但迎面被几个巡警堵住。刘硕朝巡警开枪,却发现没子弹了。巡警乱枪齐射,刘硕倒在了血泊中。没人再管刘硕的死活,巡警忙着向赶来的小野邀功请赏。萧敬文上前查看,发现刘硕还没有咽气,正朝他金刚怒目。他蘸着血水,在刘硕的手掌心里画了一只蝉。

刘硕看见了这只血蝉,他的目光变得柔和安详了,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萧敬文有些失神地离开,他脚步踉跄,目光涣散。他不记得有多少次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志倒在敌人枪口下却无能为力。那天阳光如血,他似乎闻到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柳蓝并没有只顾自己隐蔽,她也赶到了抚院街,并且目睹了刘硕的牺牲。悲愤之下,她把手伸进挎包里去掏枪。但一支冰冷的枪口顶在了她的后背,一个声音说,别冲动……现在没事了,马上回家。

等柳蓝回过神来时,只看见了一个巡警的背影,越走越远。她意识到他就是蝉,连忙追了上去,但那个背影很快消失在了四通八达的小巷中。

朝刘硕开枪的巡警站成一排,被小野轮流扇耳光。

小野叫嚣道,浑蛋,谁要你们把他打死的?!

那些巡警全都捂着面孔不敢吭声。一个特务发现了刘硕手掌心里画的蝉,连忙报告。小野立即意识到,刚才蹲在刘硕尸体旁的那个巡警就是蝉。

那只神秘的蟬竟然就在他眼皮底下从容地飞走了!偏偏这个时候,旁边的树梢上蝉鸣声四起,小野恼羞成怒,举枪朝树上连续射击,树叶簌簌而落。

柳蓝回到理发店的时候,萧敬文正在磨一把剃刀,店里没有顾客。萧敬文调笑着说,你男人好像生病了,脸白得吓人,快去安慰一下他吧。柳蓝快步上楼,发现宋连科躺在床上,脸色很难看,满头虚汗。宋连科把他受伤的经过陈述了一遍,说幸好只是贯穿伤,子弹没留在身体里面,也没伤着骨头,不然还得做手术。柳蓝学过急救,重新给他处理了一下伤口,撒了消炎药粉。

得知刘硕牺牲,宋连科的情绪很激动,他不顾柳蓝的反对挣扎着起床,站在窗前朝抚院街的方向举手敬礼。看着宋连科左臂上血迹斑斑的伤口,以及他敬礼时那种庄严肃穆的表情,柳蓝更觉得蝉对他的怀疑是没有任何根据的,完全是主观臆测。他甘愿冒着生命危险去营救刘硕,怎么可能叛变?

回来的时候,我脱下长衫搭在胳膊上,没人发现我受伤了。宋连科喝了一口柳蓝泡给他的咖啡提神。他说,我比老三先回来,他以为我生病了。你跟他说一声,我胃病犯了,这几天店里的活儿他要多干一些。

宋连科重新躺下来,柳蓝给他掖好被子,说,今晚你睡床,我打地铺。

宋连科没有表示反对,他问柳蓝,出门前跟蝉联络上了没有?柳蓝点点头,说她在刘硕现场看见了蝉,穿着警服。她还说,他的反应太迅速了,我摆出花盆不到十分钟他就打电话过来,我想他应该就住理发店附近。

宋连科心里一阵恐惧,他没想到这只危险的蝉离自己如此之近,看来必须格外提防。他说,留神点,今天蝉可能还会联络你。

小野在川岛的办公室里蔫头耷脑,检讨说自己抓捕不力。

川岛笑了笑,说要是那么容易就抓住了蝉,那就可以证明蝉不是蝙蝠了。

小野又说,宋连科分析蝉可能就住在胭脂路,他已经派人秘密排查街上的所有租户,特别是一九四二年春天来此租房的。按照蝉的行动规律,刘硕今天被打死,蝉很可能会跟柳蓝接头谈论此事。小野信心十足地说,我会亲自盯死蝉,只要他胆敢出现,一定不会再让他逃之夭夭。

川岛提醒小野,如果没有把握抓捕,宁愿放走蝉,也不能惊动他。我们需要逆向利用那部电台,绝不能让蝉对宋连科起疑心,这是重中之重!

这天,当斜阳照进理发店的时候,柳蓝在铜脸盆底下看到了蝉留下的字条:晚上八点,纱厂码头老地方见。

柳蓝想要萧敬文晚上给虎子辅导一下功课,虎子最近数学考试没及格。但找了一圈,都没发现萧敬文,小芸家也没有。气得柳蓝在心里咒骂他,整天吊儿郎当,只顾自己风流快活,对亲儿子完全没心没肺。

这次接头,柳蓝没有隐瞒宋连科,她确信他没有任何问题,是值得信任的。柳蓝一出门,宋连科就打电话把接头地点报告了小野。大批特务在纱厂码头附近秘密布控,但小野没有出现在码头,他躲在胭脂路街口的一座公用电话亭内,亲眼看见柳蓝上了一辆黄包车。轿车目标大,跟踪容易暴露,小野带着几个手下骑着自行车尾随在柳蓝身后。

戴毡帽的车夫拉着黄包车往纱厂码头方向跑,但跑到半路的时候,突然拐进一条偏僻的巷子。柳蓝连忙说,你走错了!

车夫的帽檐压得很低,他把黄包车停在黑暗深处,用毛巾擦了一把满是汗水的脸,背对着柳蓝说,不去纱厂码头了,就在这里吧。

柳蓝这才知道车夫是蝉化装的,蝉的谨慎出乎她的意料,她永远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干什么。萧敬文坐在黄包车的扶手上,他提醒柳蓝就坐在车厢里,不要下来。两人就这样在黑暗中对话,旁边有棵高大的紫叶李,花香袭人。萧敬文承认今天制止她开枪的那个巡警就是他,并且严厉批评了她的莽撞。柳蓝诚恳地接受了批评,她把宋连科受伤的情况告诉了蝉,说现在可以完全打消对老宋的怀疑了。萧敬文沉默了一会儿,说让老宋把电台带回理发店吧,电台静默了好多天,收不到华中局的指示,我们就都成了断线的纸鸢。还有,要把刘硕牺牲的事报告华中局,烈士的名字绝不能被遗忘。

这等于间接承认了宋连科的忠诚,柳蓝很欣慰。如果跟自己假扮夫妻的同志是叛徒,她会觉得很丢脸。其实萧敬文并没有百分之百信任宋连科,他知道没有什么不可以伪装,就像他伪装蝉一样。但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他不能随便给内部的同志定性,只能在工作中慢慢甄别了。

小野带着手下跟踪到了这条巷子,但没有靠近,只是躲在巷子口监视。小野看见黄包车停在巷子内,柳蓝并没有下车,以为她和蝉临时改变了接头地点,她在这里等蝉出现。小野决定守株待兔,但二十分钟后,车夫又拉着柳蓝原路返回。直到柳蓝进入理发店再也没有出来,小野才后悔不迭地意识到,那个黄包车夫就是蝉,但此时,他早已无迹可寻。

柳蓝快熄灯睡觉时,萧敬文才醉醺醺地回来。柳蓝关上储物间的门,把虎子没及格的数学试卷扔在他面前,冷冷地问,你儿子考成这样,你也不管管?

萧敬文身上残留着女人的脂粉味,脸上还有一个口红印。他打着酒嗝说,虎子又没叫我爹,我管这闲事干吗?又说,不是还有你这个当娘的嘛,怎么也轮不到我来管呀。

不是跟你说了吗,老宋犯了胃病。柳蓝说,这里里外外的事我都要操心,还要给老宋抓药,我哪有时间管?

萧敬文瞟了一眼试卷,满口酒气地说,会算数就可以了,读那么多书干吗?你我书都读得不少,那又怎么样,还不是个剃头的?

我不当教师,不是因为读书没用,是因为抗战形势紧张,醴陵县政府经费短缺,给学校发不出薪水。柳蓝说,为了养活虎子,我才辞职的。

这个借口柳蓝早就跟萧敬文讲过。她说自己离开醴陵城后,在长沙的一家古董店当店员,老板就是宋连科,两人日久生情。后来战乱频仍,古董店开不下去了,她就把虎子从醴陵老家接过来,跟着宋连科到武昌来开理发店。

连教师的薪水都不给发,那就是读书没用。萧敬文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本《玉楼春》,边看边说,乱世泱泱,真金白银最实在。

柳蓝觉得萧敬文已经堕落得无药可救,跟他谈点正事总是如鸡同鸭讲,她恨恨地摔门而去。

清冷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户照进来,把半个储物间镀上了一层银。蕭敬文收敛了刚才的油滑气,认真地看起了虎子的试卷。很多简单的算术题都做错了,虎子的数学基础确实很糟糕。但他哪有时间给虎子辅导功课,这几天晚上,他都会到组里其他几位同志家附近悄悄观察,看有没有特务监视。而且,他担心跟虎子走得太近,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父亲本色,以至于让外人察觉他跟柳蓝的夫妻关系。

萧敬文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也许就是革命的代价。当年把他引领上革命道路的谭雨秋老师就说,你要考虑清楚,干了这一行就会忠孝两难全。为国尽忠,就很难为家尽孝。他离开醴陵城没几年,父母就相继去世。他都没时间回老家奔丧,只是在黄浦江边烧了一些纸,磕了几个头。多少次梦回故园,他被父母指着鼻子痛骂,说他是不肖子孙,要把他从族谱上除名。

这个寂寥的夜晚,萧敬文的眼角流下了两行清泪。他不知道哪一天自己也会成为墓碑上一个冰冷的名字,不知道给他烧纸磕头的人会是谁。

第二天上午,川岛在办公室里挥舞着菊花军刀练习劈刺。小野推门进来,军刀挟带着一股劲风横扫过来,刀尖离他的喉管不到两厘米。

小野保持着帝国军人的风度纹丝不动。他说,大佐,就在两个小时前,柳蓝把宋连科寄存在他姨妈家的电台带回了家。

川岛收起刀,笑道,看来083号小组要正常运转了。

胭脂路一带的租户全查过了,没有发现可疑分子。

那就停止排查,查得太紧,会惊动蝉。川岛眯着眼睛,看着窗外的阳光,说,维多利亚理发店就是一棵树,只要盯住了它,会找到蝉的。

宋连科又把电台架设起来,遵照蝉的指示,他把最近的情况报告了华中局。很快,刘硕的名字和事迹出现在了《新华日报》上,还有一位著名作家写了首诗纪念他。柳蓝看到了报纸,她热泪盈眶地对宋连科说,组织上没有忘记我们这些在刀尖上跳舞的人。

宋连科的心情很复杂,他透过眼镜片看着激动的柳蓝,那一瞬间,他宁愿在报纸上留下名字的是他。

十几天后,宋连科胳膊上的伤好了,秘密工作似乎重新走上正轨。083号小组接连收到华中局的三次指令:采购物资,惩治汉奸,慰问在汉的抗日烈属。小组顺利完成了上面交付的任务。

我们现在是安全的。在又一次秘密接头时,柳蓝兴奋地对蝉说。但她根本不知道,这是川岛有意而为,目的是保护宋连科这只鼹鼠。另外,川岛对这些含金量不高的情报也没什么兴趣,他不是挖煤的。

萧敬文只能选择相信柳蓝。地下斗争就是这样,永远充满了不确定性。如果一有怀疑就畏缩不前,那工作就没法开展了。也正是因为如此,谍报人员的生死往往是在一线之间。有时候活着,并不是因为自己有多么机智勇敢,仅仅是因为侥幸;有时候牺牲,并不是因为自己愚蠢无能,仅仅是由于偶然。

柳蓝又问了一句,我丈夫就要跟小芸结婚了,怎么办?

黑暗中,萧敬文长久没有说话,他也在发愁。他并不爱小芸,他怎么能当着妻子的面娶别的女人?但如果他悔婚,以王寡妇泼辣的性格,肯定不会善罢甘休。闹将起来,他会很难在理发店立足。

他对柳蓝说,还有一个月呢,到时再说吧。

对于谍报人员来说,每一天都可能是生命中的最后一天。明天太阳能不能照常升起,还能不能看到自己的亲朋好友,能不能吃上一顿热乎乎的早饭,都是一个未知数。

那次,萧敬文是在昙华林仁济教会医院的太平间跟柳蓝接头。

柳蓝先走,萧敬文抽了支烟才离开,他要用烟味覆盖他身上沾染的福尔马林的气味。但没走几步远,他就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心中一咯噔,被跟踪了!他迅速躲在一棵女贞树后,一个黑影轻手轻脚地走过来。

萧敬文闪身出来,枪口顶着黑影的后脑,低喝道,什么人?

同时他闻到了一股雪花膏的香气。

黑影缓缓回过头来,竟然是小芸!

她惊讶地看着萧敬文手中的枪。

这天晚上,蕭敬文恰好没有化装,按照军统的惯例,他是可以杀人灭口的。看着眼前这张清纯秀丽的脸,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了枪。

他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跟着你来的。小芸的眼睛在夜色中像流萤闪烁,她说,我看你是不是去找别的女人。

萧敬文一把将她拽到女贞树后,沉声问,你都看见什么了?

看见你进了太平间,过了一会儿,你表姐来了。小芸歪着头问,你们为什么要在那种地方说话?不怕鬼吗?

有个远房亲戚去世了,我们到太平间跟他告别。

小芸又问,那为什么不开灯?黑咕隆咚的,吓死人了。

萧敬文看着傻乎乎的小芸,太平间里的死尸没有吓到他,倒是她把他吓着了。他说,那个亲戚跟日本人作对,被打死了。我和表姐去看他,不能让别人知道。不然,日本人会把我们抓起来。

小芸打破砂锅问到底,那你怎么会有枪?

是亲戚的,就是被打死的那个。萧敬文说,他生前藏到我这儿的。

三哥,你也跟日本人作对吗?小芸认真地看着萧敬文,像在茶馆看戏。她说,我爹就是被日本人打死的。

萧敬文有点诧异,他听街坊说过,王寡妇的丈夫在广州跟人合伙开茶庄,后来病死了。

小芸抱住了萧敬文,流着泪说,我爹不是病死的,是被日本人用刀劈死的。我娘不让我跟别人说,你马上要娶我了,你不是别人。

日本人为什么要杀你爹?

我娘说,他是中统。三哥,中统是干吗的呀?

就在这个夏蝉初鸣之夜,萧敬文和小芸的心突然被拉近了,他第一次吻了她的额头。她的秀发像打了一层蜡,在黑暗中闪烁着光泽。她的睫毛密得像不透风的篱笆,深黑的眸子则如同藏了许多小秘密的花园,让他流连忘返。她温驯地依偎在他怀里,就像他曾经在大上海抱着那支爱不释手的汤姆森冲锋枪。他反复叮嘱小芸,今晚看见的事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说,要烂在肚子里。不然,他就会跟她父亲一样被日本人杀死。

我不要当寡妇!小芸斩钉截铁地说,我不要跟我娘一样。

此后,萧敬文经常主动到王寡妇的裁缝店里干点杂活儿,挑水、劈柴、做煤球。对这个用仙人跳逼他当上门女婿的老板娘,他没那么反感了。他觉得照顾抗日烈属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有一次,他看见了挂在墙上的小芸父亲的照片。虽然穿着长袍马褂,一副掌柜模样,却有一股藏而不露的特工气质。在隐蔽战线厮杀了这么多年,他有着超乎寻常的洞察力。特工的长相跟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比普通人更显普通,但身上自有一股独特的杀气,锋芒慑人。

还没上门,女婿就这么勤快孝顺,王寡妇心花怒放。她家里太需要一个男人了,她泼辣得像个男人就是为了保护这个家,嫁不出去的傻闺女成了她的心病。看见小芸相中了理发店的那个伙计,她就动了心思。去年那天,她在酒里下了催情药,想让萧敬文把生米做成熟饭。但萧敬文醉倒后呼呼大睡,完全没有烧火做饭的意思。于是她宰了一只鸡,把鸡血洒在床单上,冒充小芸的处女红,逼迫萧敬文就范。她果然成功了。

婚期一天天临近,王寡妇开始给两人布置新房。

柳蓝把萧敬文对王家的殷勤全看在眼里。以前都是小芸追萧敬文,现在是萧敬文主动向王家母女示好。

宋连科说,老三好像对小芸真的动心了。这家伙,吃里爬外呀,在理发店干活儿都没这么麻利过。柳蓝的心像被剪刀剪了一个洞,汩汩地往外流血,嗓子眼里都是血腥味。但她作为“有夫之妇”,有什么权利去阻止“前夫”娶小芸?

有好几次,柳蓝捧着《圣经》默默坐在空旷的圣三一堂,那是她在武汉跟萧敬文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在宛如天籁之音的圣歌声中,她不止一次想过,向蝉请示,在萧敬文面前披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他,她和宋连科是假夫妻。但每一回她都忍住了,革命之初她就被教导过,绝不能感情用事。

就算萧敬文不娶小芸,柳蓝也不能保证抗战胜利后,她和他还能以夫妻相处。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胸怀大志激情洋溢的书生了,她没有把握还能重新爱上他。而且,她跟宋连科同居了几年,虽然同房不同床,但他会相信她守身如玉吗?

柳蓝没有发现,每次她独坐教堂的时候,暗处都有一双眼睛在默默注视她。

萧敬文的心思跟柳蓝差不多,好几次他都想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她,以便消除隔阂,拉回妻子渐行渐远的心,但最终他克制住了。

两个人近在咫尺,却像隔着万水千山。

柳蓝开始给萧敬文准备彩礼,每买回来一样东西,她就像被剃刀在五脏六腑上割了道口子。她觉得自己是在准备一场葬礼,埋葬她婚姻的葬礼。

这天,柳蓝在卧室整理一床红色丝绸面料的盖被,凝视着鸳鸯戏水的绣花,她黯然神伤。宋连科进来站在旁边,看着她,说,我怎么觉得你很不开心?

有吗?柳蓝强作欢颜。

有。宋连科问,是心里有事吗?

柳蓝掩饰道,不是跟你说过吗,我怕老三害了小芸。

也许老三结婚了,就会收心了。宋连科说,大千世界,都是一物降一物,可能老三就是老天派来救小芸的。

柳蓝苦笑,你是唯物主义者,还信这个?

小芸跟老三好上后,很少再犯疯病了是事实。宋连科关上房门,说,不是只有我这么认为,街坊都这么说。

看见宋连科又去关窗户,柳蓝问,上面有指令了吗?

宋连科点点头,你马上联络蝉。

新四军某部猛虎团团长郭大彪在战斗中腹部受伤,子弹没有从腹腔取出来,伤口已严重发炎化脓。但根据地的医院条件简陋,做不了这种复杂手术,华中局决定派人秘密护送郭大彪到武汉医治。治疗期间,由083号小组负责他的安全。

郭大彪骁勇善战,是老红军出身,也是鬼子的眼中钉。他曾指挥部队伏击日军的战地观摩团,亲手击毙一位跟天皇有姻亲关系的日军大佐。为此,日军派遣了好几拨特务潜入根据地暗杀郭大彪,但均遭失败。如果不是因为郭大彪命悬一线,华中局也不敢冒险把他送往敵占区做手术。护送郭大彪的是一个警卫班,全是精壮的小伙子,由此可见华中局对这员虎将的重视。

根据地来的渔船在汉阳门码头秘密登岸,蝉指令郑厚德安排郭大彪住进毗邻胭脂路的仁济教会医院。郑厚德是广安中学的副校长,在083号小组负责抗日宣传,他的妻子吕薇是仁济教会医院的妇产科大夫。郭大彪在医院化名李贵,对外宣称自己是货郎,在土匪抢劫时被打伤。

得到宋连科的报告,川岛喜出望外。郭大彪是皇军的噩梦和耻辱,如今竟然掉入了他挖的坑中。这是一个向军部和天皇邀功的极好机会。但他没有急于下手,他要保护宋连科这个重要的情报源。郭大彪只要到了武汉,就等于虎落平阳,捕获他就跟抓一只猫那样容易。可以慢慢地跟这只猫玩一玩。川岛喝着清酒,微笑着对小野说,玩腻了再把他喂食军犬,告慰那些为帝国玉碎的勇士。

郭大彪的五个警卫员,两个以家属的身份陪护,一个化装成卖香烟的小贩,一个化装成擦皮鞋的,都在医院门口活动,还有一个通过吕薇的关系,在医院当清洁工。如此严密的保卫措施萧敬文还是不放心,又把两个行动队员调过来,在医院门口摆了个水果摊子。

萧敬文以蝉的身份指令柳蓝,每天都要去医院看望郭大彪,做些好吃的送去。但去的时候必须戴口罩,不能让人认出来。另外,要她注意观察医院有无可疑情况。一旦有,可以不必请示他,先把郭大彪转移到安全地带后再报告。

这天黄昏,萧敬文看见了柳蓝在格子间窗台上摆放的仙人掌。每次看到这盆仙人掌,萧敬文都有种亲切感。这株小小的植物似乎成了心灵的媒介,拉近了他和柳蓝之间的距离。很多时候,他盼望着看见这盆仙人掌,盼望着以同志的身份和自己的妻子接头。只有在那个时候,他们才是心心相印的。也只有在那个时候,他在妻子心目中的形象才是高大伟岸的。

当晚,两人在弥漫着福尔马林味道的太平间里见了面。

萧敬文问,有什么异常吗?

没有。柳蓝看着站在停尸床后面的萧敬文,说,郭团长要见你。

萧敬文一愣,为什么?

他乡遇故交啊。柳蓝笑道,郭团长说你们是老战友,黄麻起义就认识了。在一口锅里吃过饭,一条战壕里打过仗,你们还喜欢同一个女战士,但她没有看上你们俩,嫁给了别人。

都是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萧敬文背对柳蓝,点了支烟,顺着柳蓝的话说,看来老郭的伤没那么严重啊,脑子还这么清醒。不过,我可没喜欢过什么女战士,明明是他单相思,非要扯上我。

估计是太寂寞了,寻开心呗。柳蓝说,他老跟我抱怨,躺在医院就跟坐牢似的。对了,他还怕打针,打仗都不怕怕打针,你说好笑不好笑?

萧敬文一点都不觉得好笑。郭大彪居然跟蝉是老战友,这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处理不好就会暴露他的身份。他必须找个理由避免跟郭大彪见面。他对柳蓝说,你告诉老郭,我这些天有事,不方便去医院探视,等手术后再说。

郭团长说三天后就要做手术了,他担心自己下不了手术台,非要见你,还说可能是最后一面。柳蓝觉得蝉真是太小心翼翼了,连老战友都不愿意见。

太平间里躺着好几具尸体,都盖着白色的裹尸布,在黑暗中显得格外瘆人。这也是萧敬文选择在此接头的原因,白天都很少有人敢到这里来。

萧敬文长长地吐了口烟圈儿,说,叫老郭别像个娘儿们,整天胡思乱想。下不了手术台我替他收尸,年年给他烧纸上香。

三天后,郭大彪做了手术,主刀的是个叫保罗的德国大夫,顺利地从他腹腔里取出了一颗子弹。保罗感叹说,子弹在腹腔滞留了这么久,病人还能活着,堪称神迹。郭大彪住在一个单间养伤,从窗口能看见医院大门,还有半个昙华林,视野很好,两名警卫员就在房内打地铺,二十四小时警戒。

但郭大彪房间里的一举一动对日本特务都不是秘密,他们早就在天花板上安装了窃听器。隔壁的双人病房住了两个特务,他们负责窃听。另外一个三人病房住的也是特务。这些情况连保罗都不知道,他不是那五个“病人”的主治医生。除此之外,仁济教会医院对面的一幢花园洋房里,秘密进驻了一个特务小组,他们日夜监视郭大彪病房的动静,包括监视医院门口的两名警卫员,以及083号小组的两名行动人员。

郭团长明天要见你。柳蓝说,他已经做完手术了,恢复得不错。

这次接头地点选择在仁济教会医院侧面的花园山上,夜晚很少有人上去。

这个老郭,真是耐不住寂寞。萧敬文和柳蓝之间隔着一棵大槐树,两人背对着背交谈。萧敬文说,他就不怕见了我,激动得伤口裂开了?

他问我,你最近脸上是不是长麻子了,丑得不好意思见他?柳蓝笑道,我说我从来没见过你的样子。

萧敬文也笑了,他的嘴还是那么损。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萧敬文再也不能推托了,他答应明天上午去探望郭大彪。柳蓝走后,萧敬文依旧站在槐树后,身边飞舞着许多萤火虫,忽闪忽闪的,就像提着马灯的夜行者。他长时间沉默地抽烟,思考对策,该怎么化解明天的这场危机。

回到理发店后,柳蓝当即把蝉明天上午要去医院见郭大彪的消息告诉了宋连科。她兴奋地说,我好想在场,亲眼看看这只神出鬼没的蝉到底是不是有三头六臂。宋连科故意说,没得到蝉的指令,你绝对不能去,别违反保密纪律。柳蓝坐在梳妆台前卸妆,说,我知道,他比你凶多了,我要是不请自到,他肯定得处分我。

宋连科下楼,拿起电话,用密语把明天上午蝉要在医院出现的消息报告了小野。川岛指令小野明天收网,将蝉和郭大彪,还有在场的所有中共人员一并抓获。但不能动柳蓝,如果柳蓝在场,一定要等她离开再动手。

小野得意地说,大佐,这次蝉插翅难飞了。

川岛也觉得明天的抓捕行动不可能失败,他说,我希望蝉就是从上海逃走的那只蝙蝠,它喝了太多帝国军人的血,我要它全部吐出来。

这个夜晚,心情复杂的宋连科再次失眠。他很清楚,随着蝉的落网,083号小组将彻底崩溃。柳蓝却梦见了蝉,他就站在她面前,没有化装,西装革履,玉树临风。一开始他的脸是模糊的,但很奇怪,后来竟然变成了萧敬文的样子。

怎么是你?柳蓝惊讶地说,你什么时候参加革命的?

我比你参加革命的时间还长。萧敬文深情地凝视着她,说,我们一直是同志。

柳蓝一头扑到萧敬文的怀里,又哭又笑,说你真坏,都不告诉我。然后两人牵手跑在武昌的古城墙上,唱着悠扬的湖南民歌。他们看见一轮血红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整个世界光芒四射明媚无比。他们还看见了逝去的双亲,看见了许许多多牺牲的同志……

早晨醒来时,柳蓝才怅然发现只是一个梦。

宋连科说,你昨晚讲梦话了。

柳蓝有点紧张,她反问,我说什么了?

你叫了好几遍你丈夫的名字。宋连科推开窗户透气,晨光瞬间投射进来,屋子里充满生机。他说,你还哼着歌,不过有点含糊不清,不知道唱的什么。

柳蓝穿衣下床,站在窗口,看着仁济教会医院屋顶上的一群野鸽子,她掩饰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还是没有忘记他。

记得不等于怀念。

宋连科开始冲泡咖啡,他说,在梦里你很开心的样子。

一个梦而已,你想多了。柳蓝在梳妆镜前坐下来,开始打扮。明知道自己今天见不到蝉,她还是刻意化了淡妆,甚至戴了首饰。她想,万一两人擦肩而过呢。她不认识他,但他认识她。不知怎么的,她总想把最美好的印象留给蝉。她为自己有这种想法心惊肉跳。

我上午要去跟小芸拍结婚照。吃早饭时,萧敬文说,顺便带小芸去看场戏,绿牡丹的《二度梅》,今天首场演出,王姨好不容易弄到两张票。

柳蓝梦里残存的那点甜蜜一下子被萧敬文的这句话消耗殆尽,想起他和小芸将以夫妻的名义定格在照片中,她的胸口就像压上了一块沉重的磨盘,让她难受得喘不过气来。嘴上她却云淡风轻地说,你去吧,店里有我和你表姐夫呢。

宋连科也通情达理地说,老三,快成亲了,杂七杂八的活儿比较多,有事你就去忙,不用跟我们打招呼。

萧敬文“哦”了一声就起身走了,小芸已经在门口等了他好一会儿。

柳蓝看见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走在玫瑰色的阳光里,她顿时没了一点食欲。

拾壹

和小芸在武昌显真楼拍结婚照时,萧敬文的神思有些恍惚,好像又回到了醴陵城,也是这样一个阳光灿烂的早上,他和柳蓝在照相机前亲密依偎,两人脸上满是甜蜜的笑容。那一瞬间,他们都以为一生的幸福会如同照片一样永远定格。多年后,他才发现,幸福早已成为过去式,尘封在岁月的风尘中不可辨认。

拍完结婚照,萧敬文和小芸来到了阅马场的华泰剧场,看汉剧名伶绿牡丹主演的《二度梅》。时间尚早,演出还没开始,萧敬文借口闹肚子要去厕所。出了剧场,他找了个公用电话亭化了装,然后坐黄包车去了仁济教会医院。

萧敬文潜入更衣室,穿上一套白大褂,戴上口罩和帽子。他心里是有点发虚的,不知道今天能不能蒙混过关。他打算在进入病房后,以医生身份让郭大彪吃药,他会在温开水里掺入麻醉剂,让郭大彪昏睡过去。事后他就以自己来过病房,但郭大彪在睡觉,怎么叫都叫不醒为由搪塞。郭大彪肯定还会要求再见面,到时他再找别的借口,拖到郭大彪出院就万事大吉了。

从更衣室出来时,萧敬文突然在门诊部大厅发现了加藤次郎,他似乎在候诊,手里拿着一张《大楚报》在看。萧敬文心里一惊,加藤住在汉口,离协和医院很近,看病怎么会舍近求远到武昌来?而且协和医院比仁济教会医院的医疗条件更好。萧敬文在揣测中走入住院部。一个身穿病号服的男子从厕所出来,经过他身边,他闻到了一股日本清酒的气味。那个病人走进了郭大彪隔壁的病房,进入后,立即关上了房门。萧敬文从门上方的观察窗里看到,里面有三个病人,正在交谈,虽然听不清楚说什么,但从神态举止来看,很像日本人。

萧敬文立即放弃了进入郭大彪病房的打算,他转身离开,再次来到门诊部。他发现一个比加藤后来的病人都看完了门诊,但加藤还坐在那里看报纸。萧敬文意识到不对劲,加藤经常会出现在抓捕现场抢新闻,难道这次也是?他的判断没有错,加藤就是接到特务部的命令来现场采访的。虽然加藤两次帮助了共党分子,令川岛十分恼火,但念及他并不知情,而且在軍界政界的关系盘根错节,川岛就没有追究,也没有告诉加藤,他之前帮助的是共产党。

在更衣室脱下白大褂,萧敬文卸掉伪装,又一次来到门诊部大厅。他假装跟加藤邂逅,说,加藤君,您怎么在这儿?身体不舒服吗?

加藤做了个安静的手势,示意萧敬文坐到他身边。他小声说,今天特务部有行动,我是来采访现场的。

萧敬文明白郭大彪暴露了,医院内外肯定全是特务和宪兵。他的脑袋里像搁了一把算盘,珠子飞快地拨动着,计算着各种应对措施的利弊得失。

加藤在眼镜片后面注视着萧敬文,问,萧君,你来这里干什么?

萧敬文没有回答,他反问道,要抓的那个共产党,是不是躲在住院部308病房?

加藤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

萧敬文神秘兮兮地说,我是来举报的。

萧敬文说,这几天他偷听到表姐和表姐夫老提起一个姓郭的新四军团长,还看见表姐每天提着好吃的去仁济教会医院。他跟踪了一次,看到表姐进了308病房,他怀疑里面那个叫李贵的病人就是他们说的郭团长。萧敬文又说,上次皇军搜查阁楼的格子间,表姐和表姐夫显得很紧张,他觉得奇怪,后来就仔细在里面找了一下,发现了电台、手枪和手雷。但他没有举报,怕自己受牵连。

加藤惊得合不拢嘴,他说,那你这次怎么想到要举报?

萧敬文笑着说,我要结婚了,急着用钱。日子都定好了。加藤君,您是贵宾,到时一定要给我捧场子。

加藤说,我给你们当证婚人。萧敬文说对了,加藤君,趁皇军还没动手,我要赶紧举报,不然这个发财的机会就打水漂了。我现在去打电话,等我领了赏金,请您和您太太再去大中华酒楼吃鱼宴。说完,他朝医生办公室走去。他边走边思忖,既然郭大彪已被秘密控制,柳蓝每天来医院送吃的肯定遭到了特务的监视和跟踪,她的身份暴露无遗,维多利亚理发店也就没有任何秘密了。他主动举报能让自己免遭连累,一旦他被捕,083号小组就不复存在了。

萧敬文当着瞠目结舌的医生的面打了举报电话,把他刚才跟加藤说的那番话跟警察复述了一遍。

案情重大,警察局立即把举报内容反馈给了特务部。这个意外情况让川岛措手不及,沉思片刻后,他指令小野立即找到举报人——维多利亚理发店那个叫萧三的伙计。

走出医院,萧敬文发现并没有任何异常。特务为什么迟迟没有动手抓捕郭大彪?他们在等什么?想到一个答案后,尽管走在燥热的阳光中,他浑身还是打了个寒噤。特务等的就是蝉!他跟郭大彪会面的事只有柳蓝知道,柳蓝不可能出卖他,两人接了很多次头,要出卖早就出卖了。只有一种可能,柳蓝把他要见郭大彪的消息告诉了宋连科,是宋连科出卖了他。

也就是说,宋连科早就叛变了,他充当了内鬼。既然如此,即使萧敬文举报,日本人也不会动宋连科,柳蓝还是安全的。特务抓捕郭大彪和蝉,肯定会以别的借口。那特务会怎么对待他这个举报人呢?两种可能:第一,杀人灭口,保护宋连科;第二,发展成特务的线人,监视中共联络点。

第二种可能性更大,因为对特务更有利。而且,一旦萧敬文被杀,势必会引起柳蓝的怀疑。

就在萧敬文陷入深思时,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他身边。

一个便衣从副驾驶下来,说,萧先生,请上车。

萧敬文明白,特务来找他了。他故意装糊涂,你谁呀,我们认识吗?

便衣说,刚才是你举报共党分子吗?我们是特务部的。他拉开后排车门,小野少佐有请。

萧敬文这才坐进车内。后排的小野擦拭着王八盒子,问道,萧先生,你举报的内容属实吗?

萧敬文故作战战兢兢地说,有半句扯淡,太君您一枪崩了我。

小野突然把枪口顶在萧敬文脑门上,说,你为什么要举报自己的表姐和表姐夫?

我,我下个月就要结婚了,手紧。萧敬文哆嗦着说,还有,我表姐和表姐夫勾结共产党,迟早会连累我,我可不想让我老婆当寡妇。

共产党要是报复你,你太太还是会当寡妇。

皇军怎么会出卖我呢?我不担心。

你是个聪明人,当伙计可惜了。小野放下手枪,笑着说,但是皇军不打算抓你表姐和表姐夫。

为什么?萧敬文假装诧异。

你替皇军监视他们,比抓他们更有用,你的明白?

萧敬文装出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怎么,不愿意?小野眼里凶光毕露。

我还以为他们被抓了,理发店就是我的了。萧敬文一脸沮丧地说,不抓他们,什么好处都捞不到,我举报个屁啊。

小野大笑起来,掏出两根金条递给萧敬文,说,现在愿意了吗?

萧敬文接过金条,在手里掂了掂,然后眉开眼笑道,成交!

回到华泰剧场,《二度梅》快演完了。小芸娇嗔道,三哥,你怎么才来,是不是肠子都拉出来了?

萧敬文笑了笑,说,差不多。然后他搂着小芸的腰看起了汉剧,但心里却在思考补救措施。郭大彪的被捕不可避免,仁济教会医院今天必将爆发一场血战,他却无力回天。宋连科叛变,负责郭大彪安全的警卫员和行动队员全都在特务的监控之下,萧敬文根本没有机会通知他们把郭大彪转移。

中午时分,蝉仍然没有出现。川岛意识到情况有变,有可能蝉已经察觉了医院被布控。如果继续等下去,蝉可能会推断出日军要抓的不仅是郭大彪,还有他。那蝉一定会明白内部出了叛徒,泄露了他要和郭大彪见面的绝密消息。绝不能暴露宋连科这条重要的情报线!川岛指令小野,马上抓捕郭大彪,但不要动用潜伏在医院内外的特务,而是直接调用宪兵队,以免共产党发现郭大彪早就遭到监控。

一场血战过后,日本宪兵在医院遗尸一片。毫无反抗能力的郭大彪被捕,五名警卫员和一名行动队员被打死,只有一名叫周韬的行动队员侥幸逃脱。同时被捕的,还有介绍郭大彪前来就医的郑厚德和他太太吕大夫。

听到医院传来密集的枪声,柳蓝就知道出事了。她取出手枪,要去营救蝉和郭大彪,但被宋连科拉住了,他说,来不及了,你不要去送死!

柳蓝把头埋在宋连科怀里泪流满面,她说,怎么会这样?我们的安保措施这么严密,郭团长怎么会暴露?

宋连科站在格子间窗口,望着仁济教会医院方向,受到惊吓的野鸽子四散逃窜。他说,可能是医院内部出了问题。

枪声停息没多久,整条胭脂路的街坊都在传,仁济教会医院死了好多人,还抓走了一个病号。当晚,柳蓝在宋连科的陪同下去太平间认尸,日本宪兵的尸体已经被拉走,六具弹痕累累的尸体他们都认识,都是自己人。没有发现蝉的尸体,柳蓝心里稍稍宽慰了一些,蝉应该逃脱了。

第二天,特务部借加藤之笔,在《大楚报》上宣称,是仁济教会医院的某位大夫举报了郭大彪,说从那个叫李贵的病人腹腔取出的子弹,是一颗6.5毫米有坂步枪弹,这是日本军用三八式步枪弹。土匪基本上不会有这种武器,而李贵诡称是被土匪打伤的。医院救治过许多伤员,医生基本能辨识子彈型号。因为害怕报复,那位大夫犹豫了两天才鼓起勇气匿名举报。

这个说法既没有出卖“萧三”和宋连科,又避免了“连累”柳蓝。因为那位大夫是抓捕当天举报的,柳蓝前几天给郭大彪送吃的自然就“不会”有特务监视,她的身份也就没有暴露的危险。

柳蓝把手枪“啪”地拍在《大楚报》上,满脸杀气,她愤怒地说,必须找到这个告密者,我要亲手把他除掉!

这次我们遭受的损失够大了,不要擅自行动。宋连科表现得很冷静,他说,先请示蝉再做决定。

很奇怪,到现在他都没有联络我。柳蓝坐在黄昏的阴影里,整个人像瞬间衰老了几岁,她说,这么大的事他不可能不知道。然后一脸担忧地问,会不会他也被抓了?

宋连科的眼神在镜片后面迷离闪烁,他摇头说,如果他被捕了,日本人早就大造舆论了,不可能一直沉默。

那他为什么也一直沉默?柳蓝百思不得其解。

萧敬文的确在沉默,宋连科叛变,整个083号小组肯定都遭到了特务监控,他必须小心翼翼。叛徒就在身边,跟柳蓝联络更要谨慎,一着不慎,后果不堪设想。维持现状,迷惑特务,保存实力,也许还有翻盘的机会。他几次看见柳蓝在格子间的窗台上摆放仙人掌,但他没有理会。现在他必须沉住气,想好对策后再行动。几天后,萧敬文兑现承诺,请加藤夫妇俩在大中华酒楼吃了一顿丰盛的鱼宴,旁敲侧击地打听到郭大彪被秘密送到协和医院养伤。加藤说,川岛接到军部高层指令,要尽最大努力劝降郭大彪,这比杀了他价值更大。

萧敬文这才知道,他在上海的老对头川岛茂雄到了武汉。

加藤还告诉萧敬文一个不幸的消息,郑厚德和他太太已经被宪兵队的酷刑折磨死了。

郭大彪被捕第二天,宋连科向华中局报告了事发经过。华中局指令蝉迅速组织力量营救郭大彪。必要时,可以请求活跃在武汉周边的木兰山游击队协助。宋连科回电说,蝉一直静默,下落不明。华中局当即指令他,尽快找到蝉!

这几天柳蓝心烦意乱,就像到了生理期,看什么都不顺眼。没有顾客的时候,她经常坐在理发椅上发呆。怨毒的目光穿过店门,盯着胭脂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特别是从仁济教会医院出来的身穿白大褂的医生,似乎想找出那个告密者,除之而后快。每次看到萧敬文在她眼前晃动,她就拿他撒气:地上这么多碎头发,你也不晓得打扫一下!或者说:愣着干吗,把毛巾洗干净啊!

有一次宋连科不在,萧敬文调侃柳蓝,火这么大,是不是你男人不行啊?

柳蓝一声怒喝,滚!

柳蓝去了跟蝉接过头的所有地方:蛇山防空洞、文华书院旁边的小教堂、纱厂码头边废弃的驳船、小巷紫叶李下、仁济教会医院太平间、花园山的槐树后……

但她都没有找到蝉!

小野悄悄跟踪了柳蓝,他也很想知道这只蝉隐匿在何处。他终于知道了川岛为什么对蝙蝠念念不忘,那是一种棋逢对手的惺惺相惜。现在,他对蝉也有了这种感觉。

华中局的急电一道一道发过来,蝉还是无影无踪。

他不会离开武汉了吧?宋连科试探着问,他想知道柳蓝到底有没有隐瞒蝉的下落。

不可能!柳蓝断然否认,他不是那种胆小鬼。她翻阅着那本起了毛边的《圣经》,说,他可能遇到了什么特殊情况,比如说生病了。

也不能太绝对了,地下斗争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宋连科说,蒋介石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的时候,很多意志不坚定的同志就选择了逃跑主义,退党了。

柳蓝给仙人掌浇了点水,对她而言,这盆仙人掌已不仅仅是一盆植物,而是寄托了她对蝉的特殊情感。她说,所有人都可能逃跑,但蝉不会。

宋连科喝着咖啡,审视着柳蓝,问道,你为什么如此信任他?

柳蓝一时语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想了想,然后说,就是一种直觉。

直觉往往是错觉。

你什么時候见到蝉会在夏天变成哑巴?柳蓝起身打开窗户,倾听着,仿佛真的听见幽暗深处有蝉在啼鸣。她说,越是酷热难耐,蝉的歌唱越是嘹亮。

你太理想主义了。宋连科说,这不是革命的态度。

革命是需要理想主义的,当年我们都是为了一种理想参加革命。

宋连科换了个话题,说,告密者肯定是那个叫保罗的德国大夫,他给郭团长做的手术。听说他今天失踪了,估计是害怕我们报复,拿了日本人的赏钱逃跑了。

其实保罗不是失踪了,而是被特务秘密杀害了,尸体被抛入长江。川岛通过嫁祸保罗来保护宋连科这个情报源。

在柳蓝第六次在格子间窗台上摆出仙人掌花盆时,她终于在剃刀下看到了蝉的字条,要她今晚八点在黄鹤楼下见。柳蓝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对宋连科说,晚上她要去华泰剧场看场电影散散心。但宋连科察觉出了她的异样,他不露声色地说,去吧,你最近上火,老憋着会生病的。

那天下午,萧敬文躲在储物间里听到,宋连科用密语把柳蓝的行踪报告了小野。等宋连科上楼后,他也给小野打了电话,说他表姐今晚要去看电影,形迹可疑,如果皇军允许,他可以悄悄跟踪。

萧敬文的话正中小野下怀,他笑着说,要是你能帮皇军抓到你表姐的上线,我大大地有赏。

拾贰

川岛乘坐的轿车停在法国梧桐树的暗影里,他亲眼看见萧三尾随在柳蓝身后走进古楼洞。小野问川岛要不要跟踪,川岛摆摆手,说,也许那个瘪三比我们有办法。

小野说,那倒也是,他们是表姐弟,知姐莫若弟。

萧敬文早就发现了特务的轿车,但他装作没看见。穿过古楼洞后,柳蓝停下脚步,掏出小镜子,假装站在路灯下化妆。发现没什么异常后,她迅速沿着一条偏僻的小路上了蛇山。萧敬文则钻入茂密的灌木丛,从另外一条小道上山。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寂静漆黑的黄鹤楼下,四周古木参天,荒草萋萋。

你终于现身了,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柳蓝有些幽怨,声音都哽咽起来,我都快急死了!

萧敬文和柳蓝隔着一尊残损的石狮子对话,他说,你的暗号我都看见了。

那你为什么不联络我?柳蓝真的快哭了,她觉得自己受了巨大的委屈,说,你应该知道郭团长出事了,我们的小组都快瘫痪了。

萧敬文嘴里含着槟榔,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点了支烟,沉默地抽着。香烟抽到一半的时候,他才弹了弹烟灰,开口说,我得先保证联络安全。

柳蓝说,有什么不安全的?我又没有暴露!

萧敬文扔掉烟头,在鞋底下踩灭,说,你已经暴露了。

怎么可能?柳蓝根本不信,她说,我要是暴露了,我们还能在这里接头吗?我和老宋早就被捕了,维多利亚理发店也早就被封了!

不仅你暴露了,除我之外,整个083号小组的同志都暴露了。萧敬文说,你们全是日本人笼子里的鸟,随时可能被吃掉。

那你还约我在这里接头?就不怕特务跟踪我把你抓了?柳蓝还是无法置信,她环顾了一下四周,没有任何动静。她说,日本人为什么不抓我们?

现在还不到收网的时机,在榨取完剩余价值后,他们会抓的。萧敬文说,日本人想反向利用我们的电台,窃取情报。

柳蓝很惊讶,他们破译了我们的密电码?

萧敬文又点了支烟,说,差不多吧。

柳蓝有点焦急了,说,那赶紧换密电码呀!

更换多少密电码都没有用。萧敬文抬头看着残破的黄鹤楼。

为什么没有用?你能说明白点吗?柳蓝急躁地问,能不能别跟我打哑谜了?

要换的不是密电码,是人。萧敬文说,我们身边出了叛徒,他出卖了郭团长。

是谁?

就是你身边的人。

你还怀疑老宋?柳蓝盯着萧敬文的背影说,不是已经证明了他的忠诚吗?他为了营救刘硕,自己差点被捕,还中了一枪。

那是伪装给我们看的,出卖刘硕的就是他。萧敬文的目光透过黄鹤楼,投向遥远的江面,说,把电台寄存在他姨妈家的那个晚上,他就被捕叛变了。

我不信!

真相往往是残酷的。

有证据吗?

日本人特意选择我和郭团长见面的时候动手,就是宋连科告的密。萧敬文说,我发现情况不对,就提前走了,但来不及通知其他同志。当时,整个医院都处在日本人的严密监控之中,很遗憾,我只能自保。

柳蓝开始回忆,蝉去跟郭大彪见面的事,只有她和宋连科知道。她没有告密,那就只有宋连科有可能了,但她还是提出了疑问,日本人不是说一个大夫举报的吗?给郭团长动手术的那个保罗突然失踪了,告密的应该是他。

保罗是被嫁祸的。萧敬文说,如果我没猜错,他应该已经被特务杀了。

你怎么知道日本人是冲着你和郭团长接头来的?柳蓝提出了新的疑问,你不在场,他们也动手了。

晚风轻拂,黄鹤楼檐角的青铜风铃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萧敬文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有我的情报来源,不便告诉你。

那现在怎么办?柳蓝开始半信半疑了,尽管她觉得宋连科是叛徒的证据并不充分。她问,要撤退吗?

…………

从蛇山上下来,萧敬文一路小跑,一辆轿车突然加速驶来停在他身边,小野在后排朝他招手。他坐进后排,气喘吁吁地说,太君,我正要给您打电话!

小野说,你表姐刚才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你通通地告诉我。

萧敬文就把自己跟踪柳蓝的过程说了一遍,说她在黄鹤楼下跟一个男人幽会,黑暗中看不清那个男人的样子。他怕被发现,不敢靠太近,没听见两人说什么。

你为什么不早点报告?小野说,那样我们就可以抓住那个男人。

我想看看他们会干什么。萧敬文猥琐地说,我还以为是偷情呢,看了半天,两人光说话,嘴都没亲。

小野压抑着恼怒,厌恶地瞪着萧敬文,说,以后遇到类似情况要尽快报告,现在,你带我们去看两人见面的现场。

蕭敬文就带小野一行人去了黄鹤楼下,在那里发现了槟榔渣滓和几个烟头。小野突然问萧敬文,你刚才躲在什么地方?萧敬文走到十几米远的一处灌木丛后,说,就躲在这里。小野打开手电筒,发现地上果然有新踩的鞋印,跟萧敬文穿的鞋子完全吻合。小野又让两个特务站在黄鹤楼下说话,他在萧敬文躲藏的地方听,确实听不真切。

柳蓝回到理发店,宋连科发现她脸色不好,关切地问,不是去散心吗,怎么更不开心了?

柳蓝说,我没去看电影,是去跟蝉接头了。你知道的,每次接头前我都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你,这是保密纪律。

宋连科给柳蓝倒了杯水,说,我知道,所以我没打听。他最近到底去哪儿了?为什么不露面?

柳蓝把蝉教她的那套说辞搬出来搪塞宋连科。他说担心郭大彪被捕后经受不住严刑拷打,因为郭大彪是认识他的,如果叛变了就会指认他,所以他暂离武汉几天避风头。柳蓝说,从种种迹象来看,郭团长并没有叛变,因此蝉就回来了。

宋连科摇摇头,说,他这个人太多疑了,郭团长那样的老革命,怎么可能叛变?

人性是有弱点的,酷刑之下,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崩溃,任何人都可能当叛徒。柳蓝话里有话地说,包括我,还有你。

也许吧。宋连科不敢直视柳蓝,他换了个话题,华中局的指令告诉他了吗?

柳蓝点头道,他已经打探到郭团长被关在协和医院,他要你马上跟华中局联络,请求木兰山游击队派至少一个排的武装人员潜入武汉市区,协助我们营救郭团长。时间要短,五天之内。然后她把一张纸条交给宋连科,说,这是营救方案。

宋连科接过纸条看了看,划燃火柴烧毁,他说,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发报。

看着宋连科匆匆离去的背影,柳蓝怎么也无法把叛徒的形象跟他统一起来。她觉得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让蝉产生了误会。除了丈夫萧敬文,宋连科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的男人,他有信仰,有担当,有血性,以前还是她的上级。

柳蓝觉得,如果萧敬文参加革命,他叛变了她一点都不奇怪。他内心脆弱,一击即溃。总之,萧敬文浑身都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臭毛病。

当晚,阅马场传出枪声。不久,都府堤方向又传来爆炸声。第二天,《大楚报》报道这两个地方昨晚遭到抗日分子袭击,三名巡警被杀,四名宪兵被炸死。又一日深夜,宝庆码头、花楼街、霞飞将军路、大智门火车站,又有宪兵、汉奸、警察被杀。两日共计死亡十八名。

柳蓝没有惊讶,她对宋连科说,是蝉干的,他跟我说过,我们牺牲了九名同志,敌人要用双倍的血来偿还。

宋连科的额头冒出了虚汗,他打开窗户透气,表情不自然地说,痛快淋漓啊。

川岛看着一张张惨不忍睹的现场照片,说,这就是蝙蝠的手笔,有仇必报,冷酷无情,他和蝉绝对是同一个人!

小野说,宋连科报告,木兰山游击队将于明晚九点整秘密登陆汉口龙王庙码头,蝉会在那里等候。事先,蝉会派人冒充宪兵进入协和医院,以防备共产党营救,要把郭大彪转移到梅神父医院为由,开车把犯人劫走,送至龙王庙码头,然后从水路逃窜。

川岛冷笑,他们就那么自信,能把犯人从协和医院劫走?

如果劫人不成功,游击队会进入医院,切断电源,武装营救。小野说,游击队派了一个排的武装分子,装备精良,有两挺轻机枪。

川岛不再说话,他拔出菊花军刀,开始在办公室里练习劈刺,一招一式充满杀机。二十分钟后,川岛收住架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走到墙上悬挂的武汉市区地图前,边用毛巾擦汗边查看龙王庙码头的地形,然后对小野说,打开一个缺口,让他们从医院把人劫走。

大佐是要在龙王庙码头把共党分子一网打尽吗?小野说,如果劫人的路上发生了意外怎么办?

盯住他们的车!川岛放了一张唱片在留声机里,说,不能让游击队进入市区,协和医院有很多帝國伤兵,还有高级军官,在医院发生战斗,容易误伤。

房间里回荡着优美的日本民歌《拉网小调》,川岛靠在椅背上,一脸惬意,因为那只可怕的蝉,他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种美妙的音乐了。现在,他的噩梦就要结束了,过了明晚,再也不会有讨厌的蝉在他耳边聒噪,他可以安安心心地睡觉、喝清酒、听音乐、赏樱花。

共产党营救郭大彪的这天晚上,小野不断把各种信息报告给川岛:被监控的两名共党分子在花翎巷会合,换上了宪兵的制服,登上了一辆救护车,往协和医院方向行驶;被监控的另外一个共党分子三天前突然没了踪影,有可能就是驾驶救护车的那个人;龙王庙码头附近的芦苇荡,有神秘火光,可能是蝉跟游击队联络的信号……

萧敬文、李枫和邹海鹏冒充日本宪兵,顺利地从协和医院带走了郭大彪。为了让郭大彪配合押解,上车前,萧敬文让医生给郭大彪注射了一针麻醉剂,使其昏睡。当然,萧敬文此举也是为了避免郭大彪认出他并非真正的蝉。

救护车刚离开医院,就被两辆满载特务的轿车尾随。经过江汉路中国实业银行大楼时,救护车突然加速,等特务再次发现目标,救护车已经接近龙王庙码头。然而,救护车并没有减速,而是继续往前疾驰。

小野感觉有诈,连忙喝令手下拦截。但救护车进入巷道密集的汉正街之后,就消失不见了。十几分钟后,特务找到了那辆救护车,但刚拉开车门,一声巨响,救护车燃成一团巨大的火球。

川岛带着大批宪兵在龙王庙码头设伏,听到汉正街方向传来爆炸声,又看了看芦苇荡里渐渐熄灭的火光和寂静的江面,他这才意识到中了蝉的圈套。

从黄昏开始,柳蓝就坐在龙王庙旁边的望江茶馆里听楚剧《雪梅吊孝》。

其间,她借口上厕所,去了趟江边的芦苇荡,按照蝉的指示点了一堆篝火。然后她重新回到茶馆。此刻,当她看到大批宪兵从门口经过,她终于明白蝉所言非虚,宋连科当了叛徒。

柳蓝出门的那一刻,望江茶馆里唱的楚剧是《审潘洪》。

拾叁

原来,早在三天前,萧敬文就躲过特务监控,以蝉的身份秘密联络上了李枫、邹海鹏和周韬,把宋连科叛变的事告诉了他们。萧敬文指令周韬立即前往木兰山,找到游击队,让他们不要在原定的龙王庙码头登岸,而是选择汉阳鹦鹉洲。

萧敬文驾驶救护车加速摆脱跟踪后,在街道拐角处停车,让李枫和邹海鹏把郭大彪迅速带走,换乘一辆事先准备好的汽车赶到鹦鹉洲,跟前来接应的游击队员会合。然后萧敬文继续驾车往龙王庙码头方向行驶,以迷惑特务……

川岛站在救护车的残骸前,脸色比夜幕还要阴沉。他现在毫不怀疑蝉就是蝙蝠。只有蝙蝠才这么精准地摸透了他的心理,知道他会放任救护车劫走犯人,选择在龙王庙码头设伏。只是他不明白,蝙蝠怎么摇身一变成了蝉?虽然目前国共联手,但面和心不和,特别是情报战线,更是互不信任。

小野脸上还残留着烟熏火燎的痕迹,他气急败坏地说,大佐,看来蝉已经知道宋连科跟我们合作的事,他很狡猾,利用宋来了一个反间计。

川岛就像一头狼,仰头望着月亮长叹,我早就说了,他没那么容易对付。

小野颓丧地说,可惜啊,我们失去了一颗棋子。我想,宋连科的尸体明天就会漂浮在长江江面上。

川岛阴笑道,他不会死的。

大佐,共产党对叛徒一向冷血无情。小野说,他们怎么可能饶恕宋连科?

因为他不是叛徒,维多利亚理发店的那个伙计才是。

小野很惊讶,说,大佐,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已经给宋连科留了退路,万一被共产党察觉,就把所有事推到那个伙计的身上。川岛狡黠地说,让那个伙计替他背黑锅,他就可以继续替皇军做事了。

小野恍然大悟,说,我明白了,让那个萧三当宋连科的替死鬼,大佐英明。

萧敬文撤离汉正街后,坐渡轮到了武昌。他化装进入维多利亚理发店,没等宋连科反应过来,就将其打昏,塞进黄包车,拉到蛇山下的防空洞里绑了起来。然后,他若无其事地回到理发店。他知道,柳蓝今夜之后只能转入地下,但他仍然是特务的线人,是安全的。

柳蓝回到武昌后,直接去了蛇山下的防空洞。事先蝉跟她约定,如果证明宋连科是叛徒,会将他带到这里由她亲自处决。萧敬文离开的时候,在宋连科身边留了一盏马灯。柳蓝在灯光中看到了被五花大绑的宋连科,他已经苏醒。

柳蓝拔出塞在宋连科嘴里的毛巾,冷冷地说,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被抓到这里来了?宋连科一脸迷惘地说,蝉不是要你去龙王庙码头联系游击队吗?你怎么跑这儿来了?郭团长救出来了没有?

宋连科,别装了,你手上沾满了同志的鲜血,今晚该你偿还血债了!

说完,柳蓝掏出了手枪。

宋连科说,柳蓝同志。我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你能说得明白点吗?死也要让我死个明白,我好到马克思那里有个交代。莫名其妙地往我身上泼脏水,我死不瞑目!

柳蓝就把蝉怎么发现他变节的事陈述了一遍。她说,今晚的行动,足够证明是你把密电内容透露给了日本人。否则,日本人不可能在龙王庙码头埋伏。

宋连科一副惊呆的样子,他说,柳蓝,你让我想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躺在潮湿的地面上,望着爬满洞壁的青苔,镜片后面闪烁着诡谲的冷光。

柳蓝推弹上膛,枪口对准了宋连科,说,别狡辩了,你的死期到了!

宋连科突然说,肯定是萧三,他被日本人收买了,偷听了我们的谈话!

柳蓝一愣,说,你血口喷人,你有什么证据怀疑他?

今晚你们都出门后,我到储物间的壁柜里找榔头,在一双破手套内发现了两根金条。宋连科说,我本想等你回来后再问你,老三哪儿来这么多私房钱?

柳蓝心中一惊。她收起手枪,决定先去找萧敬文问个明白再做决定,毕竟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柳蓝从后门悄悄走进维多利亚理发店,发现萧敬文正在打电话。

他说,太君,他们都跑了,只要回來,我马上报告。你们可千万要抓住他们,格杀勿论。不然,这个店子就不姓萧,姓宋了。对了,太君,我可是提着脑袋替你们做事,就给两根金条太少了,再意思意思吧……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柳蓝立即相信了宋连科的话。

萧敬文刚放下话筒,就看见柳蓝举着手枪对准了他。

柳蓝咬牙切齿地说,萧敬文,你竟然跟鬼子勾勾搭搭,出卖自己的同胞,真是猪狗不如!

萧敬文以为柳蓝处决宋连科之后,就会立即转入地下状态,没想到她竟然回到了理发店,还抓住了他当“汉奸”的把柄。面对黑洞洞的枪口,萧敬文一时不知如何跟柳蓝解释。是坦承他冒充蝉,还是继续假冒特务的线人?

柳蓝却没有给他时间多想,枪响了。

一颗子弹钻入萧敬文的胸腔。

倒地的那一瞬间,萧敬文看见柳蓝满脸泪水。他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像塞了棉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然后,他的灵魂仿佛离开了躯体,刹那间就飞越万水千山,回到了湖南醴陵城。

他悬浮在半空中,看到了亲爹亲娘,看到了故园漫山遍野的打碗碗花,看到了他和柳蓝坐在玉兰树下朗诵普希金的诗歌……

听到理发店枪响,正在倒洗脚水的小芸把脚盆一扔,光着脚丫子就狂奔过来。她看见萧敬文躺在地板上,鲜血汩汩地从胸腔往外冒。她号啕大哭,那种毛骨悚然的哭声如同悲伤的汉剧唱腔,惊动了整条胭脂路,街坊全都冲进维多利亚理发店,七手八脚地抬着萧敬文往仁济教会医院跑。

柳蓝回到蛇山下的防空洞,解开了捆绑宋连科的绳子。她把刚才发生的事情陈述了一遍,然后抱着他哭泣不止,她颤抖的身体就像风中的树叶。从这一刻起,她对萧敬文的幻想彻底破灭。连他们的过去,她都不再觉得是美好的,而是充满了罪恶和耻辱。

宋连科安慰柳蓝,说,引狼入室我也有责任,我会请求组织处分。

从现在起,我答应你。柳蓝泪眼婆娑地看着宋连科,说,抗战胜利后,我就向组织申请,我们结为真正的夫妻。

宋连科一把抱住了柳蓝,他说不出话来,镜片后面流下了两行眼泪。

柳蓝和宋连科离开防空洞,住进武昌察院坡的一座小院子。下午,柳蓝已经把虎子送过来,叮嘱他不要出门。这座位于小巷深处的院子是前两天萧敬文租下的,租期半年。他以蝉的身份指令柳蓝在此隐蔽,暂时进入休眠状态,等待他的召唤。他说虎子也不要继续上学了,让她在家辅导虎子功课。把宋连科扔在防空洞里后,萧敬文还把藏在理发店格子间的电台也搬到了这里,包括那盆仙人掌。

柳蓝摘下萧敬文送给她的那对镂花耳坠,扔进院子里一口幽深的古井中时,小芸正跪在仁济教会医院的安德森院长面前,不断磕头,求他救救她的丈夫。

我的孩子,上帝都救不了他。安德森抚摸着脖子上的十字架,叹气道,他的伤太重了。

要多少钱都可以!小芸说,钱不够我就去当窑姐。

这不是钱的问题。安德森看着已如同死人一般的萧敬文,说,你还是把钱留着给他准备后事吧。

但小芸就是不肯起来,她抱着安德森的大腿不松手。王寡妇也扑通一声跪下了,声泪俱下地说,您要是能把我女婿救活了,我和我闺女就都信上帝!

这时,得知消息的加藤赶过来了,他掏出一把手枪顶在安德森的头上,厉声说,你要是不救我的朋友,我就杀了你!

安德森摇摇头,只好让医护人员把萧敬文送上手术台。

当文华书院的屋顶上露出微曦时,满眼血丝的安德森走出手术室,说,上帝保佑,他能活下来了。

小芸听了,浑身像被突然抽去了筋骨,一下子就瘫软在地。

这天《大楚报》的发行量比往日多了一倍,上面除了有共产党劫走郭大彪的新闻,还有维多利亚理发店的伙计萧三效忠皇军,遭到共产党残忍枪杀,但死里逃生的耸人报道。

维多利亚理发店的老板和老板娘竟然是共产党,而伙计萧三为了赏金,竟然向日本人出卖自己的表姐和表姐夫。看了报纸,胭脂路的街坊全都震惊了,他们开始后悔昨晚把萧敬文送到医院抢救。黄鹤茶馆的吴掌柜叹气说,这得去归元寺烧多少香,才能让菩萨宽恕。

王寡妇把刚熬好的一罐乌鸡汤倒进了茅厕,她的丈夫是被日本人杀死的,她宁愿把女儿嫁给瞎子瘸子聋子,也不会让日本人的走狗当上门女婿。王寡妇把小芸反锁在新房里,不让她再去医院照顾萧敬文。但小芸不信报上的白纸黑字,她用椅子砸烂窗玻璃逃了出来,守在还处于昏迷中的萧敬文身边。

小野看到了报道,他惊讶地说,这个伙计还真是命大,竟然没死。

川岛沉吟不语。

加藤用煽情的文字把萧三描述成一个大东亚共荣的忠实拥护者,一个日中亲善的楷模,这让川岛动了心思。

郭大彪在皇军的眼皮底下被劫走让川岛无地自容,现在他很需要这样一个典型来抵消军部对他的诟病。

川岛对小野说,萧三不能死,他得活着,明白吗?

小野当然明白,他派特务在仁济教会医院布控,防备共产党再次刺杀,并要求安德森院长给萧三用最好的药,所有费用由特务部支付。

宋连科外出买报纸时,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和新居地点报告了小野。他说已经获得柳蓝的信任,但蝉还没有现身。

小野嘱咐宋连科,务必阻止共产党报复萧三。

柳蓝看了宋连科带回的报纸,获悉萧敬文没死,她当即抓起手枪,说,我再给他一枪!

宋连科拦住她,说,日本人正到处搜捕我们,不要在风头上行动,锄奸有的是时间。

柳蓝挣扎了几下没有挣脱,反而被宋连科夺下了手枪。她怔怔地坐在从天窗射进来的阳光中,她对萧敬文已经没有了任何夫妻情分,只有革命者对汉奸的仇恨。她冷冰冰地说,那就让他多活几天。

宋连科用电台把他被蝉误解的经过报告了华中局,上面回复说,已经看到了日军的报道,要他们注意隐蔽,并指令蝉尽快跟华中局联络。但蝉一直没有现身。

院子里有棵高大挺拔的桑树,这个季节,蝉声如歌。柳蓝一听就是小半天,她一点都不觉得枯燥无聊。有时柳蓝也会长久凝视着那盆仙人掌,静静地回忆她跟蝉接头的那些奇妙而美好的时光。

三天后的一个正午,阳光像花一样绽放。

萧敬文缓缓睁开双眼,看到了小芸那张清瘦了许多的脸。有一瞬间,他觉得很不真实,以为还在魂游天外。小芸惊喜地叫道,三哥,你终于醒了,上帝显灵了!他又看见小芸手里拿着一本起了毛边的《圣经》。她说,在理发店找到的,我现在信上帝了。

在小芸的叙述中,萧敬文回忆起了自己中枪的经过,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表姐呢?

小芸用勺子给萧敬文喂了一口鸡汤,说,日本人说她是共产党,她和你表姐夫都跑了。

萧敬文要小芸把这三天的报纸都找来。

看完报纸,他慢慢明白了柳蓝为什么要刺杀他。

小芸用柔和的目光看着萧敬文,问道,三哥,你现在能告诉我,报上说的是真的吗?又说,如果是真的,你就到上帝面前忏悔,上帝会原谅一切罪過的。

萧敬文听着窗外传来的蝉鸣,想起自己投笔从戎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后悔过,更谈不上忏悔。他做的是一项非常神圣的事业,他心中也有一本《圣经》,也有自己向往的天国。他没有正面回答小芸的问题,他说,你希望我是什么人我就是什么人。

小芸抱着萧敬文,说,那我相信你是好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当天晚上,萧敬文遭遇了一次暗杀。

一男一女化装成医护人员潜入仁济教会医院,但在接近萧敬文住的病房时被日军便衣识破,双方爆发了激战。两名刺客都被打死。萧敬文亲眼看到那个女刺客在自己面前咽气。他用颤抖的手指揭下她的口罩,发现不是柳蓝,而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长得很漂亮。如果山河无恙,花样年华的她应该正在享受美好的爱情。

第二天,《大楚报》上登了新闻,说这两名刺客是军统特工。

为了震慑抗日分子,川岛指令宪兵把关押在陆军监狱里的五名军统特工押赴刑场枪决。

半个月后,萧敬文出院。从仁济教会医院到维多利亚理发店,短短几百米的路,萧敬文感受到无数饱含敌意的目光像箭一样投射过来。王寡妇把一痰盂隔夜的尿水泼到他和小芸脚下,然后“砰”的一声关上裁缝店的门。

萧敬文这才知道小芸早就回不了自己的家了,照顾他的这些天,小芸吃住都是在维多利亚理发店。

萧敬文搂紧小芸,深情地说,我们结婚吧。

拾肆

出院第二天,萧敬文和小芸在圣三一堂举行了婚礼。没有一个街坊到场,也没有任何亲戚前来道贺,连王寡妇都没有露面,只有加藤夫妇出席了婚礼。在飞扬的圣歌中,萧敬文感觉到了一种孤独至极的宁静和悲凉。柳蓝化装后来到了婚礼现场,她就是那个弹奏赞美诗的钢琴师。听到萧敬文和小芸在神父面前许下爱情誓言,她指间的音符有了片刻的凌乱。她原本想在婚礼上刺杀萧敬文,看到他给小芸戴上一副镂花耳坠,她突然想到了十几年前的自己,她再也没有勇气拔出手枪。

婚后,萧敬文重新开张了维多利亚理发店,小芸给他打下手。但生意非常清淡,没有街坊来照顾生意,只有不知底细的过路人才会在这儿理发。但日子还算过得去,加藤经常会给萧敬文介绍一些活儿,比如到日侨聚居的地方理发,或者到军营给日本兵剃头。

第一场秋雨来临的那天晚上,在察院坡附近的一片树林里,萧敬文以蝉的身份跟柳蓝接头。他说前一阵子离开武汉避风头,他看到了报纸,承认自己冤枉了宋连科。他命令柳蓝停止对萧敬文的暗杀行动,你知道那天的婚礼现场有多少日本暗探吗?他问,你只要一掏枪,就会被乱枪打死!

柳蓝愕然,你怎么知道我去了他的婚礼现场?

萧敬文看着这个要亲手把一颗子弹射入自己胸口的女人,他的心脏开始隐隐作痛。他说,我看见你了,你的心乱了,琴声也乱了。

柳蓝没想到自己的心乱都能被他看出来,她问,你去那里干吗?

不该知道的不要问。

难道就这样放过那个告密者吗?

保护自己比复仇更重要。

华中局在召唤你。

告诉上面,我和你,还有老宋,成立一个三人小组,会继续战斗。

还有吗?

我审查不严,错怪了老宋,我向组织做检讨。

没有了?

……替我转达对老宋的歉意。

说完,萧敬文打着伞走了。

柳蓝要的就是这句话,她觉得他欠宋连科一个说法,应该道歉。那晚在防空洞,因为蝉的主观臆断,她差点错杀了自己的同志,想想就很后怕。但两天后的一个深夜,宋连科在出门给虎子买馄饨后再也没有回来。他的尸体次日早晨在白雾弥漫的江边被发现,胸口被刺了一刀,深达心脏。

是他的手法!川岛黯然地放下尸检照片,说,一刀毙命。

难道蝉发现萧三替宋连科背了黑锅?小野问。

一定是这样!川岛说,难怪这几天我脑子里一直有蝉鸣,他出来活动了。

那柳蓝就没有价值了。小野说,我现在就去抓她。

川岛看着小野,一脸苦笑,问道,你觉得蝉会让柳蓝在家里等你吗?

小野语塞。

正如川岛所料,当日军冲进武昌察院坡的那座小院子时,里面已空无一人。在宋连科被杀的当天晚上,蝉就通知柳蓝带上虎子和电台紧急转移,他已经在武昌宝通寺旁边给她租了一栋小阁楼,作为新的联络点。

得知宋连科的死讯,柳蓝哭了整整一个上午。以假夫妻身份相处数年,两人有了一种介于爱情和亲情之间的感情,很复杂,也很微妙。宋连科和虎子也形如父子,当虎子问柳蓝,爹怎么还不回家时,柳蓝只能含着泪水说,你爹出远门做买卖去了。

萧敬文以小舅子的身份收殓了宋连科的尸体,又让邱掌柜扎了些纸人纸马在宋连科的坟前烧了。然后萧敬文以蝉的身份约见柳蓝,说老宋可能是被特务杀害的。柳蓝说,还有一个人也可能是凶手!萧敬文看到了她眼里如春草般茂盛的恨意,他知道她指的是谁,胸口的旧伤不由得疼了起来。

秋蝉的叫声有些虚弱,萧敬文忍着疼痛,说,整个小组只剩我们两个人了,你不能有复仇的任何念头,我不想当孤蝉。

柳蓝犹豫了一会儿,说,我答应你。

此后,萧敬文和柳蓝这个两人谍报小组接连完成了华中局交付的几个任务,再没有出过任何差错。他们接到的最后一个任务是获取日军细菌战的铁证。日军在邻近武昌的岳阳城驻扎了一支防疫给水部队,隶属南京荣1644细菌部队,大肆培养炭疽菌、鼻疽菌、牛瘟菌、鼠疫菌、伤寒菌等病菌,然后应用于实战,戕害了无数中国军民。有情报显示,日军已经意识到失败不可避免,正在加紧销毁这些反人类的罪证。

这是个极其艰难的任务,要想潜入日军绝密级别的防疫给水部队基地搜集罪证,无异于闯进阴曹地府抢阎王爷的生死簿,萧敬文想到了加藤。

加藤的太太已经回国,他独居在汉口日侨聚居区的一个院子里。在初夏的一个雷雨夜,萧敬文拜访了加藤,但他掏出的不是春宫画图册,而是一支手枪。他要加藤交出所有证件,他要以《朝日新闻》特派记者的身份去趟岳阳城。

你為什么要这样做?加藤坐在沙发里,叼着雪茄,听留声机里的日本民歌,似乎根本不把萧敬文的威胁当回事。

你的同胞用细菌武器杀害了很多中国人。萧敬文的枪口一秒都没有离开过加藤,他说,战后,这些刽子手应该上审判席,我必须拿到罪证。

你到底是什么人?

当然是中国人。

共产党?加藤缓缓地吐了口烟圈,有点好奇。

你可以这样认为。加藤在枪口下的冷静也让萧敬文感到好奇。

你就是蝉?

你猜对了。萧敬文说,在武汉,你是唯一一个看到我真实面目的人。

所以你会杀人灭口,对吗?加藤的眼睛在镜片后面凝视着萧敬文,说,我们可是朋友。

萧敬文模棱两可地说,没有战争的话,我们可以做朋友。

萧君,我早就知道你是蝉。

马后炮。萧敬文笑着说,我们下棋的时候,你最擅长这着儿。

不是马后炮,有次你喝多了,我送你回理发店,发现你身上带了把枪。

萧敬文一愣,然后说,这年头,带枪的人多了去了,怎么能证明我是蝉?

从那以后我偷偷跟踪过你几次,发现你跟你表姐秘密接头,你特意化了装。加藤说,如果我没猜错,柳蓝应该不是你表姐。

萧敬文说,我们是夫妻。然后补充了两个字:曾经。

加藤很惊讶,说,你太太居然亲手朝你开枪,不可思议!

你怎么知道是她开的枪?

能这么近距离走到你身边,给你致命一击的人,只能是她。加藤说,对了,你不仅是蝉,还是蝙蝠,你是军统和共产党的双重间谍。你并不是真正的蝉,你冒充了他。

我承认,但你不会有机会发表这条新闻。

加藤起身,萧敬文枪口一摆,说,别动!

加藤笑了,别紧张,喝点酒,放松一下。然后他拿出一瓶清酒,倒了两杯,递给萧敬文一杯,说,喝吧,没下毒。说完,他先喝了一口。

萧敬文也喝了一口清酒,眼睛却始终盯着加藤。

在自己人面前都不敢公开身份,说明你心虚,你只是蝉的替身,只能躲在黑暗中活动。

加藤君,你不应该做记者,应该去做警察,或者特务。

记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侦探,喜欢根据蛛丝马迹来调查真相。

那你为什么不告发我,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帮我?

加藤喝光了一杯清酒,说,因为,我也不喜欢这场战争。我经常梦见那些可怕的战斗场面,还有燃烧的村庄、乞讨的孤儿、被强暴的妇女、失去儿女的老人。我拍的许多照片都被军部禁止发表,我每天要吃安眠药才能睡着。我靠酒精、女色来麻痹自己,不然,我会疯掉。

萧敬文问道,这就是你喜欢春宫画的理由?

算是吧。加藤说,萧君,你冒充我去岳阳城刺探情报是找死,那里的驻军有很多人认识我。

萧敬文沉默了,他也知道此行很可能是条不归路。

加藤再次起身,萧敬文这次没有制止。他看到加藤打开保险箱,拿出一个铁盒子,放到他身边,打开,里面全是照片,至少有上百张。

萧敬文看到,这些照片正是在岳阳城防疫给水部队基地拍摄的。从角度来看,应该是秘密拍摄。其中有培养病菌的各种器皿,有贴有病菌名称的试管,有锅炉,有地下冷库,有焚尸炉和化骨池,有各种活体解剖场面,还有很多翻拍自机要文件的档案,上面都有“绝密”二字。

有些是我拍摄的,有些是我朋友拍的,不是所有的日本人都好战。加藤说,我收集这些,就是为了让人类记住这场战争,记住这些罪恶。

在萧敬文带着这个铁盒子走出院门的时候,他听到后面一声枪响。他没有回头,扔掉伞,就像一只伤痕累累的野兽,孤独地行走在一九四五年的梅雨中。整个大武汉灯光忽闪,水雾迷离,所有人的脸都看不清楚。

第二天清早,《大楚報》上登出一条新闻,一名日籍记者在汉口寓所吞枪自杀,据悉,是因为工作压力大,酗酒过度。

这条新闻登在报上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就如同加藤次郎的死,卑微如尘埃。但萧敬文在这种卑微中看到了一个高贵的灵魂,对他而言,这是加藤留给这个世界的最有价值的新闻。

拾伍

蝉是在日本天皇宣布投降的那一刻失踪的。自此之后,柳蓝再也没有看见过他,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一开始,华中局以为蝉被日军逮捕,秘密杀害了。但委托国民党方面查阅了日军汉口特务部的所有机密档案后,并没有发现蝉被捕的任何记录。曾经负责侦办083号谍报小组的川岛和小野,在日本投降前夕相继剖腹自杀。据说川岛自杀之前精神已经陷入狂躁状态,他最害怕两种动物——蝙蝠和蝉。他晚上极少出门,就是为了避免看到蝙蝠。他白天总是紧闭窗户,就是为了避免听到蝉鸣。

小芸的女儿满月那天,国民党军警闯入维多利亚理发店将萧敬文逮捕,罪名是汉奸。萧敬文被押上吉普车时,整条胭脂路上全是鞭炮声。柳蓝就沉默地站在欢呼庆祝的街坊当中,她似乎听到了几声有气无力的蝉鸣。

萧敬文挣扎着回头,对哭着追赶吉普车的小芸大喊,记住我说的话,你希望我是什么人我就是什么人!

一个礼拜天,柳蓝在文华书院旁边的小教堂里见到了小芸,她正捧着那本起了毛边的《圣经》唱赞美诗。柳蓝坐在她身边,说,你是在为他赎罪吗?

每个人都是有罪的。

我说的是汉奸罪。

他不是汉奸。

当年日本人吹捧他的报纸你应该看过。

那不是真的。

那是他的日本朋友写的,怎么会有假?

日本人说的话不能相信。

你被他洗脑了,你也是受害者。

你错了,跟他在一起,我很幸福。

我曾经也跟你一样,觉得很幸福。对了,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我和他不是表姐弟关系,其实是,夫妻。

我知道。

柳蓝很震惊,说,他告诉你的?

小芸点点头,鬼子投降那天说的。

你打算怎么办?柳蓝问,他可能出不来了。

他会回家的,上帝会保佑他。小芸认真地说,你也信上帝吧。然后把那本《圣经》递给她,眼神澄澈地说,我可以送给你。

柳蓝没有接那本《圣经》,她起身走了。这天,柳蓝把自己和萧敬文的真实关系报告了组织。她并没有被批评,在当初那种特殊的环境下,她隐瞒跟萧敬文的夫妻关系是可以理解的,而且当时也得到了蝉的批准。

抗战刚刚胜利,趁着这难得的和平时期,华中局成立了一个专案组,到武汉来调查蝉的神秘失踪案,以及当年宋连科的离奇被害案。作为当事人,柳蓝参加了专案组。组长就是曾经被083号小组营救过的郭大彪,他现在已经是师长了。经过斡旋,专案组查阅了日军汉口特务部留下的档案,意外地发现了宋连科被捕并且叛变的记录。

专案组的所有人都很吃惊,柳蓝更是难以置信,她认为这是特务伪造的记录。但是,通过走访宋连科的姨妈、妹妹和妹夫,他们承认当初被日本特务胁迫做假证,而且正好是在宋连科把箱子寄存在姨妈家的那天晚上。

宋连科叛变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但专案组同样在档案中找到了萧三,也就是萧敬文向特务告密的记录。为了获取更多证据,专案组提审了萧敬文。

知道你们会来,我一直在等。这是萧敬文见到专案组的第一句话。

你很有自知之明嘛。柳蓝嘲讽道,知道我们绝不会放过你。

你也可以这样理解,萧敬文说。他看着自己的镣铐,眼神有些空洞。

郭大彪问,当初,你是怎么知道我在仁济教会医院养伤的?

华中局告诉我的。萧敬文淡淡地回答。

柳蓝一拍桌子,说,萧敬文,严肃点,你要明白这是什么地方!

华中局指示我,郭团长一行人会在汉阳门码头登岸。萧敬文抬起头,说,我委托郑厚德夫妇把郭团长安排进仁济教会医院。安保措施是我制定的,病房内两个,走廊上一个,医院门口四个。

专案组的成员面面相觑。

柳蓝厉声说,你这个日本走狗也配当我们的同志?老实交代,你在哪里得到这些情报的?

加藤自杀的那天晚上,我在宝通寺旁边的那栋阁楼内把一个铁盒子交给你。萧敬文看着柳蓝,说,那里面都是日军从事细菌战的证据。当时,你穿着一件墨绿色的旗袍,感冒了好几天,正在咳嗽。你不敢出门看大夫,我给你抓了几服中药送过去。

柳蓝瞠目结舌,她不知道这些细节萧敬文是怎么知道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郭大彪也糊涂了。

我就是蝉。

这句话说出来,专案组的成员全都惊呆了。

宋连科是我处决的。萧敬文又补充了一句。

原本坐着做记录的柳蓝站了起来。她尖叫道,不可能!萧敬文,你疯了,竟然敢在这里冒充蝉!

郭大彪笑着说,萧敬文,你这个谎话编得太低级了,我跟蝉可是老相识,你们俩除了都是男的,哪里都不一样。

柳蓝说得没错,我是冒充了蝉。萧敬文幽幽地说,真正的蝉,早就死了。

什么,他死了?郭大彪一脸惊愕,问道,他怎么死的?

萧敬文的思绪回到了一九四二年的春天,他把自己在轮船上的遭遇告诉了专案组,然后又把自己冒充蝉的种种经过陈述了一遍,特别是跟柳蓝每次接头的经历,他说得特别详细。

事关重大,当天的审讯临时中止,专案组需要从外围补充调查。但柳蓝很清楚,已经没有必要核实了,如果萧敬文不是蝉,他不可能知道那些细节。他甚至记得她每次接头时穿的什么衣服,戴的什么首饰。他说,那本起了毛边的《圣经》就是他托一位中年妇女送给她的,当时她坐在文华书院旁的小教堂里发呆。他还说,他在圣三一堂第一次见到她时,他手里就拿着这本《圣经》。

从监狱出来,柳蓝分别去了这两座教堂。她心潮起伏,怎么也没想到那只让自己心心念念梦牵魂绕的蝉就是萧敬文,没想到那个跟她同生死共患难的神秘战友就是自己的丈夫。他忍辱负重,拼了全力来保护她。他领导083号小组,在隐蔽战线立下了汗马功勞。她却对他射出了一颗致命的子弹。现在,她的心脏也像被子弹打中,疼得她一阵阵痉挛。

护送郭大彪离开武汉后,083号小组有三名同志留下来参加了木兰山游击队,除了李枫在一次战斗中牺牲,邹海鹏和周韬仍然活着。他们虽然没有见过蝉的真实长相,但提供的信息都能印证萧敬文所言非虚。如果不是当事人,萧敬文是不可能知道每次联络的具体过程的。

但是,还有很多谜团没有解开。

三天后,专案组再次提审了萧敬文。

冒充蝉以前,你是干什么的?郭大彪问。

是军统的行动人员,代号蝙蝠,军衔少校。萧敬文坐在阴暗的墙角里接受审讯,此刻他的整个状态就像一只暗夜里的蝙蝠,沉静却似乎隐藏着杀气。

柳蓝几乎失声叫起来,她很早就听说过蝙蝠的大名,在上海滩曾让日寇和汉奸闻之色变。一九四二年春天后,蝙蝠突然销声匿迹,当时很多报纸都报道过这条新闻。

你什么时候干上这行的?郭大彪又问。

民国二十一年。

柳蓝记得,正是这一年,萧敬文离开醴陵城,说要去武汉做药材买卖。

谁介绍你加入组织的?

我的入党介绍人是县立师范的国文教员谭雨秋。

这怎么可能?柳蓝惊讶地站起来,谭老师不是国民党,是共产党,他也是我的入党介绍人!

我入的就是共产党。

萧敬文的话再次让专案组震惊了。

我离开醴陵后,没有来武汉,而是去了上海,在那里坐船前往莫斯科,接受了两年的特种培训后,我被党组织派回上海,在中央特科工作,代号乌鸦。我的直接上级是顾顺章,他叛变后,我就跟组织失去了联系。后来我以流亡学生的身份加入了国民党秘密特务机关,我一直在寻找自己的组织,但没有成功。我没法证明自己的共产党员身份,所以,我冒充蝉只能隐身……

一个月后,经过艰苦的内查外调,专案组对内宣布,萧敬文冒充蝉打入083号小组是真,但很可能是受军统委派,另有不可告人的企图,而非单纯的抗日行为。他所谓的入党介绍人谭雨秋早已牺牲,死无对证。至于他说自己曾经参加过中央特科,还有个代号叫乌鸦,经查证,完全是一派胡言。当初派往莫斯科接受特种培训的学员中,根本没有“萧敬文”这个名字。

郭大彪说,抗战胜利后,萧敬文以汉奸罪被捕入狱,很可能是军统耍的花招,我们不能上当。他宣布,专案组的调查至此结束,但这次的调查内容属于绝密级别,不得向外泄露半个字。违者,军法从事!

柳蓝不服,她说,也没有证据证明他冒充蝉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我们应该跟国民党方面交涉,让他获得自由!他不是汉奸,是抗日功臣!

郭大彪严厉地说,柳蓝同志,请服从命令!

柳蓝默默地流着眼泪,她在蛇山下的防空洞中,仿佛看见萧敬文随着一道光渐渐遁入黑暗深处,再也无迹可寻。

虎子问柳蓝,鬼子都被打跑了,爹怎么还不回家?

柳蓝抱着虎子的头,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整整一个夏天,柳蓝耳边全是悲伤的蝉鸣。

就在专案组撤走的那一天,萧敬文突然神秘越狱,不知所终。《大公报》把越狱的细节描述得神乎其神,说萧敬文利用狱警吐在地上的牙签打开镣铐,然后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冒充前来采访日本战犯的美籍华人记者,大摇大摆地走出了监狱。临走前,他甚至还邀请一位女狱警当晚去汉口民众乐园跳舞,并以钱包丢失为由,找女狱警借了二十块钱。

但也有人说,越狱只是个幌子,他已经被国民党军警秘密处决了。

胭脂路上的玉兰花开了又落,小芸每个礼拜都会带着女儿去教堂,仍然拿着那本起了毛边的《圣经》。她已经能熟练地吟唱赞美诗,甚至还学会了用钢琴弹奏圣歌,她经常虔诚地祈祷丈夫早点回家。当别人说她丈夫已经死了时,她说,不,上帝告诉我,他还活着。当别人说她没有必要为一个汉奸守寡时,她又说,不,上帝告诉我,他不是汉奸!

有人问小芸,那你觉得你丈夫是什么人?

小芸看着落满维多利亚理发店屋脊的阳光,笑盈盈地说,我希望他是什么人他就是什么人。

一九四六年夏天,国共内战爆发。这年初秋,柳蓝被组织派往上海继续从事隐蔽战线的工作,代号花粉。在一个蝉声悠扬的傍晚,柳蓝奉命在霞飞路的玛丽咖啡馆跟代号掌柜的上线接头。那是她第一次跟掌柜见面,接头信物是,两人各拿着一本精装版的《圣经》,区别仅在于封皮的颜色不同。

走进咖啡馆,柳蓝发现一个头戴礼帽、身穿灰色风衣的男子坐在角落里,正在低头看《良友画报》,他身边放着一本封皮深蓝色的《圣经》。柳蓝走过去,把自己那本封皮暗红色的《圣经》放在桌上,说,先生,这里有人吗?

《良友画报》遮住了那人的大半张脸,他用余光瞟了一眼柳蓝的那本《圣经》,然后漫不经心地说,没有,随便坐。

柳蓝说,谢谢。然后坐下来,她从精致的挎包里掏出一瓶“蝴蝶夫人”香水,准备往身上喷洒。

那人鼻子翕动了几下,似乎闻到了香水味。他说,对不起,女士,我对香水有些过敏。

柳蓝把“蝴蝶夫人”放进挎包,微笑着说,真有意思,我还以为只有女人容易过敏,没想到男人也会,对香水过敏的人我更是头一回听说。

那女士对什么过敏?那人问。

花粉。柳蓝说。她看到《良友画报》的封面是个搔首弄姿的性感女郎,丰乳肥臀,眼睛幽蓝,有点像混血儿。她问,先生在哪里高就?

在西药房工作。

是药师吗?

不,是掌柜。

暗号对上了。

他说,从今天起,我们以夫妻身份住进霞飞路83号,家里还有个带着孩子的用人,叫小翠。孩子是她女儿,刚满周岁,叫阿巧。

说完,他合上《良友画报》,抬起头,目光深邃地看着柳蓝。

看清对面那张脸时,柳蓝的脑袋里、耳边、心中,瞬间全是清越嘹亮的蝉鸣。

那人竟然是萧敬文!

柳蓝惊喜地说,敬文,怎么是你?你不是军统的人吗?

萧敬文的目光转移到那本深蓝色封皮的《圣经》上,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说,我跟你一直都是同志。

那专案组为什么不给你恢复组织关系?

不该打听的不要打听。

你是怎么越狱的?

这件事你不需要了解。

柳蓝激动得语无伦次,说,这肯定是组织上的有意安排,我们终于在一起了!对了,这不是做梦吧?她紧紧地握住萧敬文的手,又说,敬文,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永远永远在一起!

萧敬文把手从柳蓝的紧握中抽离出来,平静地说,很抱歉,我们只是假夫妻。我真正的妻子是假扮用人的小翠,她的真名叫戴小芸,阿巧是我和她的亲生女儿。

一瞬间,柳蓝泪流满面。

责任编辑 刘升盈 饶霁琳

【作者简介】赵小赵,男,原籍湖南,现居武汉。已出版《武汉爱情往事》《殇城》《爱情有病》《寻人启事》《我的昙华林》等多部长篇小说。其中《寻人启事》已改编成同名电视连续剧播出。独立编剧的《神秘人质》《我的铁血金戈梦》《李三枪》《悬红》等电视剧在央视及各大卫视热播,并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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