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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只老鼠

2020-02-04女真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0年12期
关键词:梅伊夹子房东

疫情期间,他们住在富茨克雷,墨尔本西区越南人聚居的那一带。四个房间,原本都住着中国留学生。他和在维多利亚大学读大四的男生刘义同住二楼,他的房间门对着厨房,有一个独立的卫生间。她与在墨尔本大学读教育学硕士的女生秋秋分别住在三楼的两个房间,两个人共用卫生间。现在这楼里只有他們两个人住。那两位并没有退房,他们假期回中国去过春节,没想到出现新冠病毒,澳大利亚史上第一次封国,不是公民也没有永居身份,两位暂时回不来了。他们仍旧交着房租,行李都在这边房间里放着,冰箱里还有他们买完没来得及吃掉的食物,名义上还是留学生,滞留在北半球中国自己家里,上着这边的网课。即便能回到这里,像他和她这种,其实也挺郁闷。他是压根就没舍得买机票回去,圣诞假期在一家服装厂的仓库打了短工;而她是澳大利亚宣布有十四天中国境外停留史可以回澳时,在曼谷停留了十四天辗转回来的,她刚回来不久澳大利亚就宣布封国了。回来了跟在中国也没什么太大不同——反正大家上课、考试都是在网上。这跟人在国内有什么区别吗?在国内好歹不用自己买菜、做饭、租房对吧?而且国内疫情控制得挺好,听家里人说现在已经接近安全了。他发现大家活得都很纠结。国内的刘义、秋秋抱怨出不来,在家里上着网课,却要交留学的高昂学费,这边白交房租;出来的或者赶巧这个假期没回国的他们,在想滞留国内的种种好处,至少现在心理上会感觉安全些吧?至少是跟亲人在一起吧?危难时刻,亲人之间至少可以抱团取暖。大家好像都不满意自己的状态,日子过得惶惶的。

那天傍晚,他正在跟姥姥视频。他是姥姥带大的,跟姥姥有感情,每隔一段时间他都要跟姥姥视频一次。那天是姥姥80岁生日,他祝姥姥生日快乐。听到敲门声,他跟姥姥说再见,关掉视频,打开门,看到她站在门口,他问:什么事?

锅里煮东西忘记关火了?不会吧,他刚吃过饭,清楚记得所有的火都关掉了,电饭锅电源也拔掉了,吃过的碗筷都洗干净归置到自己放东西的地方。洗碗筷时他把灶台都顺手擦干净了。公用的厨房,每个人都有自己放东西的固定位置以及相对固定的做饭时间。晚饭他总是第一个做,第一个吃,吃完饭收拾利整,回自己房间学习或者上网,门关得紧紧的,外面谁做饭、吃饭,偶尔有人聊天,他都不以为意。他学习超级用功,性格有点内向。作为国内二本大学的毕业生,能够申请到墨大工程学院的研究生,那些985、211的学生想象不出大学四年他得多努力。这边的大学其实跟国内一样,对本科出身还是挺看重的,申请研究生时不同层级的大学录取分数标准不一样。他认识的同院研究生,只有他一个在国内读的二本。所以他从不跟人讲本科的事情。他只是默默地努力,告诉自己绝对不能挂科,学习成绩也不能被那些名校出来的中国同学落下。在家里,他不闲聊天,有一点闲暇时间就关在屋子里上英文网站,看视频学英语。他一直认为自己是笨鸟。笨鸟就得比别人更努力。谁有事找他得敲门。

他看到她站在门口,表情和声音貌似有些困惑和忐忑:家里可能进老鼠了。我昨晚起夜,进厨房倒水喝,听到窸窣的声音,好像有一个小黑影跑过去,吓得我后半夜没敢睡。

真的吗?我没看见过老鼠。你害怕了?没事儿,我观察一下,真有的话,我琢磨怎么把老鼠赶走。

他认识的留学生里也有租住这种连排楼屋的,确实听说有的人家进老鼠,如果是学生公寓那种楼房一般就不会有。学生公寓房子普遍比较新,一般离学校更近,但租金贵,多数留学生只把学生公寓当跳板,刚来时过渡一下,很快就到外面找更便宜些的民居。这一带越南人聚居,房价和物价相对市中心便宜,去城里和学校有电车、火车,附近有饭店、超市,生活算方便,缺点是治安差点,晚上最好不要出门。这一带多数房子都比较旧,一般没有空调。他曾经在上学的路上看见野兔子出没,视频时还跟姥姥开过玩笑,说自己会捉兔子就好了,可以做红烧兔肉。搬来后,他还没见过老鼠。也许老鼠只在晚上出来活动,而他平时早早进自己屋里,晚上从不起夜喝水。他相信自己的房间里并没有老鼠。老鼠进入家里总归是要找吃食,如果真有,大概率是在厨房。她也说是在厨房看见的黑影。

跟她说没事儿,当然是安慰她。事实上他并不知道怎么办。他从没见过真老鼠。他只在各种画报和电视上见过被人类称作老鼠的这种哺乳动物。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这是姥姥念叨过的。他小时候,爸爸、妈妈多次带他去动物园,他见过熊猫、大象、长颈鹿、孔雀、老虎,但没见过老鼠。公园里不展示老鼠,万一有老鼠肯定是东躲西藏见不得人的,游人白天难得看见。来墨尔本留学,他去玩的第一个地方是野生动物园,那里有考拉、袋鼠、鸸鹋、鸭嘴兽。他在城市里长大,家里住楼房,从没想过自己家里会出现老鼠。老鼠想在钢筋水泥楼板上钻洞不容易吧,轻易进不了家家户户的大铁门。他能理解她。她是成都人,大城市来的,应该跟他一样没见过老鼠。她上学期考试完毕才搬过来,在墨尔本大学商学院读本科。他们算校友。小姑娘估计被吓坏了。他放下正在写的作业,上网百度老鼠,马上出来一堆信息。关于老鼠的信息,关于怎样捕捉老鼠的信息。最环保、绿色、原始的方法当然是养一只猫。他没养过猫,但知道猫吃老鼠这个基本常识。小时候他看动画片《猫和老鼠》,那片子里的猫和老鼠是一对相亲相爱的冤家,猫总是逗弄老鼠玩,并不真吃老鼠。动画片当然是哄小孩子玩的,他相信现实生活中猫就应该吃老鼠,虽然他又听说现在有的宠物猫已经不吃老鼠了。大概率还是吃的吧。他记得跟房东签租房协议时,房东明确表示不许家里养宠物,他当时毫不犹豫签字了。他不会养宠物的,包括猫。妈妈说他胆小,可能有皮毛恐惧症。邻居家曾经养狗,他从来不敢摸。妈妈有一件裘皮大衣,他也不敢摸。裘皮大衣是东北女人的标配。冬天妈妈偶尔穿那件大衣,他离妈妈远远的。他特别不能理解那些抱狗走路、跟狗亲密贴脸甚至亲嘴的人。养宠物也是要花钱的。他舍不得。他在超市买东西,总是看来看去,反复比较。猕猴桃选已经软的那种,一般都是软了才打折;主食他挑最便宜的那种保质期长的袋装切片面包,不会去面包店买现烤的新鲜面包。如果不是疫情把大家隔离,要求保持社交距离,他可以问问哪位熟人养了猫,也许他会去把猫抱过来。不长养,就暂时借用几天。房东不会天天来查房。尤其现在这种形势下,州里规定,居民除了工作、去药房或者超市购买生活必需品和锻炼身体,任何人不允许随意外出。万一房东来看见猫,他有理由解释。猫非猫,是捕鼠器。

房东是华人。口音像湖北也许是湖南那一带的。应该是早年过来的移民。房东只说他自己现在住东区,具体地址没告诉他们。他每个月收房租时过来,偶尔也约房客到城里的什么地方见面,大概他恰巧去那儿办事。一开始就说好的,房租他收现金,不要银行转账。作为中国东北人,他对长江沿线地区的方言分辨得不太清楚。湖南还是湖北,对他来说不重要。他出来之前,爸爸几次跟他说,出国以后,你要跟当地人接触,千万不要跟中国人扎堆儿,那样对提高语言、融入当地文化不利。他点头称是。他认为爸爸说得对。但说实话,来了以后才知道,融入当地社会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容易,甚至找到同学都不容易,除非你去参加以当地人为主的社团活动。这边的研究生,就没有国内那种班的概念。同一个专业,选课和上课时间五花八门,能同时在两门课上遇到的都很亲了。上过同一堂课的就算同学。想离开学生公寓,到外面找住处,大多是中国人互相介绍,扎堆儿难免。他上R语言那门课一个小组有印度同学,有一次他们小组做作业,联系时说到住处,其实人家也是几个印度留学生一起住。印度人喜欢吃咖喱,他不喜欢闻咖喱的味,所以他想象如果自己跟印度人共用厨房,他肯定也不习惯。眼下这个房东,虽然说的是湖北或者湖南那边的方言,毕竟说中国话,沟通起来比较容易。在国内家里,万一有老鼠,这种事自然归爸妈管,但他现在不想告诉他们。告訴他们有老鼠,什么用也没有,他们也帮不上忙。妈妈肯定会睡不着觉的。妈妈胆子很小,估计也从来没见过真老鼠。想到房东,他马上给房东发了个邮件,问:叔,以前咱这房子里有没有老鼠?

他留了心眼儿。万一哪天房东要涨房租,家里有老鼠也许是一个讨价还价的筹码。虽然他相信房东暂时是不会涨房租的。封国了,多数留学生被拦在外面,游客也被拦在外面,一下子空出来不少房子,像刘义和楼上的秋秋这种,虽然不住也照常交房租的,毕竟是少数。房东日子也未必好过,政府出了特别规定,疫情期间,租客如果因经济困难交不起房租,不能强行撵房客搬家,允许缓交房租。所以现在房东肯定都想保住现有的房客,尤其他们还交现金。他住过的上一处房子,就是因为房东说要涨房租他才决定搬走的。一周涨10刀,一个月40多刀,够他交一个月手机话费还拐弯。虽然这房子可能有老鼠,那也最好别涨价。搬一次家折腾着呢,麻烦。

两个小时以后,房东给他回了邮件,告诉他,以前他住时没见过老鼠。如果现在有了,可以去买鼠药或者夹子处理下,大超市里都有卖。另外,你们厨房的垃圾要及时处理,吃的东西能放冰箱尽量放冰箱。老鼠找不到吃的就不会来。

他在房东的回复里看到了以前这里可能有老鼠的蛛丝马迹。没说没有,那就是可能有。出国一年多,他已经学会了听话听音。如果超市里卖老鼠夹子,说明西区富茨克雷这边老鼠真的不少,有老鼠绝对不是个别现象。

关于老鼠,他又问刘义。刘义是他同乡,目前楼里四个人中他是第一个住进来的,也许知道更多情况。刘义人虽在国内沈阳,却很快给他语音回复:兄弟,不知道呀,我以前还真没见过。你那边情况怎么样?正想跟你说呢,冰箱里我可能还剩下些东西,能吃的你先吃了吧,看眼下这形势,我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回去……

这天晚上睡觉之前,他先下一楼看大门是不是关严了,然后把厨房里的煤气开关检查了一遍,又看冰箱门关没关严。这是他每天晚上睡觉之前的常规动作。他在厨房里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琢磨着如果有老鼠,老鼠会走哪条路线。站了有十分钟,没看出有老鼠活动的迹象。那些摆在台面上的米和面袋子,口扎得很结实,没有被啃食过的破洞。油瓶子没倒。垃圾桶规矩地放着,没有被胡乱翻过的迹象。他回到自己房间,把房门关严。这一夜,他睡得不踏实。他想到,最好半夜起来再进厨房看看。万一半夜真能看见老鼠呢?亲眼看见老鼠再买治鼠工具更稳妥。但他只是做了一个跟老鼠无关的梦,并没有醒。在梦里,一群他不认识的人围着姥姥在吹蛋糕上的蜡烛。姥姥头上顶着生日帽。生日歌是用中文唱的,蛋糕上的字也是用中文写的。他使劲闻,却怎么也闻不出蛋糕的香味。他最爱吃好利来的生日蛋糕了……睁开眼时,天已经亮了。

上午下了网课,他戴上口罩去超市。该买青菜和水果了。以前他偶尔下课晚,或者上课累了,也有图省事买快餐吃的时候。现在快餐店还有开门的,街口那家比萨店就开着,那家味道还行,也不算贵,牛肉洋葱的那种顶饿,也挺香,他可以买回家吃,但他现在并不想进去。妈妈视频里千叮咛万嘱咐,要他时刻小心,除了必须去的超市不要进任何店。他现在上网课,天天在家里,自己动手做饭,超市是必须去的,不去超市人要饿死了。疫情刚露端倪时,他去超市抢购过卫生纸、大米、鸡蛋、面包、牛奶、消毒洗手液。这几样都限购。有几天卫生纸脱销,上架就卖光。他跟刘义念叨,开玩笑说:再买不到卫生纸,以后我要去公共厕所了。

学校的厕所、外边的公共厕所都有免费的卫生纸。他刚来时不习惯,书包里总自己带着卫生纸,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刘义回复他一串儿苦笑的鬼脸表情,说:大家都这么想,估计公厕里的卫生纸也快用光了。再说公厕现在你还敢去啊?我记得我屋里还有几包,你先拿去用吧。

好,我买到了还你。

开个玩笑而已。别说公厕,他现在除了去超市,家门都不出。顶多在大门口活动腿脚。听说警察在街上巡逻,专门抓那种在家里待不住、无正当理由外出的,抓住了罚款,好几百刀呢。一个人出门跑步或者走路,属于锻炼身体,是正当理由,不抓。那他也小心谨慎,绝对不出去,就在家里活动。他知道她也不出去。她假期本来有两个半天去那家叫中华料理的餐馆打工,现在那家餐馆关门停业,她也闷在家里,除了去超市和到厨房做饭,他发现她一楼都不去。一楼是车库,他们都没有车,平时大家在那里晾衣服、存放楼上房间放不下的行李箱。估计她在三楼晒衣服了吧。他们俩做饭时间错开,碰面机会不多。自从搬到这里,他从来没上过三楼。楼上住女生,男生上去不方便。她住进来以后,这也是她头一次敲他房门。

她叫梅伊。梅花的梅?他不知道梅伊是英文May的音译还是她的中文本名。姓梅也正常,《百家姓》里有,有一个京剧大师叫梅兰芳。有些不太熟悉的同学他就只知道英文名,因为上课老师点名时都是用英文名字,大家互相联系也习惯了叫英文名字。他记得她刚来时是这样自我介绍的:我叫梅伊。我在墨大商学院读大二。

梅伊。应该是这两个字。他当时没往下追问。能到墨大读商学院本科,她应该是个学霸,就像在国内能考上清华、北大的那种。他很少跟楼上两个女生说话,不是高冷,而是,说心里话,其实有一点小自卑。

他在超市比平时多停留了一会儿。在买鼠药还是夹子或者老鼠屋之间,他犹豫了一阵。放鼠药的话,投放的范围可以大一些。但如果老鼠吃了药,死在犄角旮旯,比如谁的床底下,不能及时发现的话,等到老鼠臭了才察觉,那种味道也许很久才能去掉,太不卫生了,想一想就挺恶心。还是买老鼠夹子吧。也有老鼠屋卖,10刀两个。老鼠夹子一包两个,3刀。先买夹子试试。3刀不算贵,不够买一块羊排,可以在面包店买三或四个牛角面包。该花的钱得花。回去告诉她买了夹子,如果她说AA制,他会说算了。妈妈说,跟女孩子在一起不能太抠,否则你一辈子找不到媳妇。记得在国内刚上大学时,同宿舍几个同学夜聊,说到将来找什么样的女朋友,轮到他讲,他说要找能跟自己AA制的。他记得宿舍里一阵怪笑,大家的一致结论是:陈凡兄你想找到女朋友,路漫漫其修远兮……出国后,他有时候挺怀念在国内读大学那会儿。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二本大学,四个同学住一间宿舍,打热水要走到餐厅那边,毕竟住宿费便宜,还不用操心,让你住哪儿就住哪儿,至少不用跟房东斗心眼儿。学校食堂伙食非常好,品种全,价格便宜,压根不用自己动手做饭,更不用说要自己到超市买油盐酱醋了。他现在偶尔做梦还会回到学校的食堂。他想念食堂的烙饼、饺子、锅贴甚至朝鲜冷面。下次回国,他一定要回学校一次,去食堂再吃一顿,随便吃点什么都行,就是找一找那种感觉。但下次回国是什么时候呢?真是看不清楚。现在班机很少,一周就一趟航班,机票难求,真回去短时间内肯定回不来了。真回去就得在家里上网课了。那还叫什么留学?交那么多学费在国内上网课,冤哪。可现在这样,也是蹲在家里上网课,就不冤吗?

他拎着一堆吃食和老鼠夹子往回走。街上行人平时就不多,现在比平时更少。大家都躲在家里了。像在超市里一样,街上行人有的戴口罩,也有人裹围巾之类的东西遮面。早就买不到口罩了,他的口罩是大使馆给留学生发的。他没看见警察。走到家门口,他掏出钥匙先打开邮箱,看看有没有邮件。妈妈说给他邮寄了50个口罩,一个多月,不,已经快两个月了,一直没收到。他记下妈妈发给他的邮寄单号,天天到中国邮政官网上查,网上显示口罩一直停滞在上海,但已经交航空公司。估计就是航班少。他安慰妈妈:不急,我暂时还有的用。大使馆发的健康包里有口罩,我还没用完。

他把外出的鞋脱在一楼大门口,换了干净的拖鞋进家门,上楼进厨房放下东西,回自己房间,先认真洗手,再换掉身上所有的衣服,认真洗了澡,把换下来的衣服塞进洗衣机里马上洗了。

晚上做饭时,他在厨房转来转去,琢磨着老鼠夹子放在哪里合适。太明面不行,万一他或者她不注意,把自己夹了呢?还要考虑自己的人身安全。太隐蔽了,老鼠会不会去呢?他得考虑老鼠可能走什么路线,站在老鼠的角度考虑问题。他想不通老鼠是怎么上来的。如果真有老鼠的话。这栋建筑物和楼梯都是水泥建的,楼层之间也没有洞。当然,有管道。水管和煤气管道。但是那些管道看上去跟水泥之间没有缝隙,是从楼梯爬上来的吗?老鼠会爬楼梯吧?虽然他讨厌老鼠,老鼠给他和她的生活带来了麻烦,但他忍不住又想,这种比人类历史更久远的哺乳动物,真是了不得。那么一丁点的小身子,被人类投毒药、下夹子、开水烫、放猫咬,被赶得东躲西藏,人家就是不灭绝,地球上每一个大陆都有它们的身影,听说飞机、轮船上也有,它们坚强地活着,子子孙孙不绝,比大块头的恐龙厉害多了。他忽然又想到,好像家里长辈谁说过,有些人什么都敢吃,有吃猴头的,有吃蛇的,也有吃老鼠的,是有这回事吗?但梅伊肯定不吃老鼠,要不然她就不会害怕了。

他看着说明书,把两个老鼠夹子安放妥当。一个放在冰箱与墙壁之间,一个放在垃圾桶与墙壁之间。这两个地方,他们走路时脚碰不到。

他想上楼告诉梅伊,他买了老鼠夹子,把老鼠夹子放好了。想了想,还是算了,反正她也不会碰到那两个地方。特意告诉她挺不自然的。这楼里眼下就他们两个,如果人家不邀请,贸然上楼不好。

在厨房里碰到再说。

这个晚上,入睡之前,他又下一楼查看大门是否已经关好,进厨房看煤气关没关好,看厨房的灯是不是关了。非常时期,他得对自己和她的安全负责。家里的电费和煤气费是均摊的,浪费了对谁都不好。在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前,他看到老鼠夹子默默地待在他摆放的地方,并没有老鼠经过的迹象。

这一夜,他仍旧没睡好。他心里有事。这是他第一次摆放老鼠夹子,他不知道摆放得对不对,能不能成功夹到老鼠。如果家里真有老鼠。老鼠被夹住的话,挣扎时会不会发出吱吱的声音?如果发出声音,他离厨房近,应该能听到吧?他侧耳听着厨房的动静,希望万一有声音,自己能听到。他要及时赶出去捉住被夹的老鼠,不能让老鼠跑掉。

他感觉自己睡着了。有一种声音,进入他耳朵的声音,仿佛是敲门声。他睁开眼睛,确认确实是有人在敲他的门。会是梅伊早起在厨房发现老鼠了吗?她得吓坏了吧。他身子哆嗦一下,赶紧披上外套,起来开门。

梅伊站在他门口,见他蓬头垢面,有些不好意思:凡哥,对不起,你是还没起床吗?已经八点了。

哦,竟然八点了。如果有早课,已经该上课了。他有点不好意思。他很少起这么晚。看梅伊的表情,倒并不像是害怕。那么,不是老鼠的事情?记忆中,这是梅伊头一次喊他凡哥。挺亲切的。她以前喊他什么?他一时有些糊涂了。

有事吗?

凡哥,今天早晨我媽妈发神经,她说昨天晚上做噩梦了,她不相信我们这楼里除了我还有别人也在住。她说我可能是自己一个人住在这里,我在骗她。她一大清早起来就跟我说这话,我早就告诉她还有一个男生,但她就是不相信,非得要跟我说的另一个人视频一下,证明我没说谎,没骗她。

他忽然有点生气。真想马上把房门关上。昨晚他没睡好觉,一只耳朵好像一直在听厨房里的动静,他现在有点头疼。梅伊妈妈?他不认识。他跟梅伊都是刚认识不久。他为什么一大清早要跟一个陌生的成都女人视频?他连跟自己的妈妈都不经常视频。每次跟妈妈视频,妈妈不是说他头发长了,就是说他胡子没刮干净,或者额头青春痘又大了,或者哪颗牙没刷干净。他不爱听这种唠叨。剪一次头10刀呢,他平时能往后拖一天算一天。再说现在理发店也都关门了,想剪头发也没地方可去。他冷静下来,迅速想出一个理由:对不起,我头发太长,你妈妈可能会以为我是女生。以后再说,好吧?

他不由分说把门关上,重新躺回床上,想闭眼睛再睡一会儿,却发现自己根本睡不着。他清醒过来了,猛然想到,自己是不是有点浑蛋啊?梅伊妈妈可能真的是担惊受怕,一个刚刚大二的女孩子,刚从学生公寓搬出来不久,赶上当下这种谁也没碰到过的奇葩形势,她妈妈噩梦醒来不放心,非得让女儿证明有中国学生跟她住在一个楼里,这也无可厚非吧,自己配合一下又能怎样呢?

想到这里,他迅速起床,找到一顶帽子扣到头上,然后打开房门。他看见梅伊正在厨房煮牛奶。他走到她身后,想用胳膊碰她一下表示歉意,想了想还是没碰。他在她背后小声说了句:我戴上帽子说,行不?

梅伊扭过头来,他竟然看到一双含着泪的眼睛。他的心里猛然疼了一下,像被什么抽打了。你真是个浑蛋。他在心里骂自己。然后他看到梅伊很快又露出了笑容。真是个小孩儿。“○○后”可不就是小孩儿吗。

那天早晨,他跟梅伊的妈妈居然视频了半个多小时。墨尔本比北京时间早两个小时,而成都天亮比北京要晚,视频中他看到梅伊的妈妈身边有点亮的台灯,看来真像梅伊说的,梅伊妈妈是做了噩梦醒来就跟女儿视频了。梅伊长得跟妈妈挺像。他对着视频中那个长得跟梅伊挺像的女人说:阿姨好,我叫陈凡,我在墨大读IT。

对话就这样开始了。梅伊的妈妈听说他是东北人,非常高兴:这太好了,我籍贯也是东北呀,梅伊外公和外婆,对呀,东北那边叫姥爷和姥姥,他们以前是住在鞍山的,老人在鞍钢工作,那时候不是有三线建设嘛,你不知道是吧,把一些重工企业迁到西部、内地,说是准备打仗嘛。我们老人是从鞍钢的无缝钢管厂迁到成都,到这边叫成都无缝钢管厂,好多人一家子一家子来的,有人不习惯这边的气候,慢慢调回东北,我们老人一直没回,就在成都扎根了……

梅伊妈妈超级能讲话,听说他是东北人,她从一开口时的成都口音,迅速带上了东北腔。估计她的东北腔是跟梅伊姥姥、姥爷学的。她不但给他详细讲了三线的来龙去脉,还问起他家里的情况。他有些不习惯这种对话,本能地不想回答她,却情不自禁地又一个个回复了她的问题。他觉得正在进行的对话有点荒唐、可笑,却不知道怎么终止对话。他是一个不喜欢闲聊天的人,更不习惯这种跨越了南北半球、有时差和季节反差的视频对话。那边是春天了,而他们这里正在走向冬天。一切都蛮拧巴。他在纠结怎么结束对话,又想到梅伊含泪的眼睛,担心再次惹她不高兴,他不敢看见她的眼泪。最后,还是梅伊救了他。他们正在讲着,梅伊忽然进入镜头,告诉妈妈:对不起妈妈,我们要上网课了,再见。

关掉视频,他和梅伊对视,梅伊笑道:谢谢凡哥。我妈今天如果不跟你视频,估计一天都不好过,她这段时间净替我担心了,加上更年期,估计给折磨坏了。你不知道,武汉封城,我妈就说你得赶紧回去,机票要改签,万一回不去你这学咋办?然后我们就找中介办了去泰国的十四天中转。那些天在曼谷街头经常可以看到像我这种准备中转的学生。谁能想到回来以后也是上网课。如果能预见到这样,我妈肯定不会让我回来了。崔健有一首歌,怎么唱的来着?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好像有这句吧?

“○○后”居然也有人喜欢崔健,他在心里乐了一下。与梅伊妈妈通话之后,梅伊的神情一下子明朗起来。太单纯了,喜怒哀乐还不会藏着。这样挺好。

他想说说老鼠夹子。看梅伊高兴的表情,又不想说了。不想扫她的兴。万一捉不到老鼠呢,让她白白担心。夹到老鼠再说。

他听到梅伊说:凡哥,你头发是真长了,虽然说像女生有点夸张,但真是太长了,我帮你剪剪吧?我会剪头,不骗你。

你怎么可能会剪头?

怎么就不会?我出来之前,我妈妈说你出国要有本事,技不压身,本事越多越好,所以我去学了烹饪,学了理发,你等等我,我去取电推子,我带电推子了,一次还没用过,终于派上用场了!

他想拒绝。他想到了梅伊的眼泪,但仍想说上午还有课,虽然这个上午真的没有课,连网课都没有。没等他說出口,梅伊已经噔噔噔上楼了。

正像梅伊说的那样,她有理发工具。在他的建议下,他们下到一楼车库,方便收拾“战场”。梅伊给他围上理发护围,把电推子插上电源,问他想要什么发型。他想了下,说:短点就行,寸头。

剪头的时间,好像格外漫长。他至少两个月没去理发店了。平时他去附近一家越南人开的理发店剪头,那家店据说堪称全墨尔本最便宜的店,他刚来时,电推子剪一次8刀,新近涨到10刀。按规定理发店现在不允许开门,给了他不去剪头的借口。梅伊明显是新手,个别地方犹豫再三。他心里砰砰打鼓,不知道她会把他的头发鼓捣成什么样儿。明显感觉自己是她的试验品。真是后悔为什么没马上拒绝她。她动作犹豫、生涩,电推子在头发长处卡住过。她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味儿。说不好是化妆品还是她自身的气味。他从来没跟女生这么近距离、这么长时间接触。他没处过女朋友。大学四年,他都在努力学习、学习,同学们说,现在的大学里再也找不到比陈凡更用功的学生了。他感觉他们说这种话时带一点嘲讽,但他不在乎。他想出国留学。没有好分数就申请不到好学校,这点道理他懂。女朋友的事情,反正可以AA制的那种女孩还得“路漫漫其修远兮”,那就再说吧。他还没碰到让自己心动的女生。

终于,梅伊住手了。梅伊对自己的手艺并不太自信,明显忐忑地说:凡哥,推子交给你了,你不满意的话,自己修理一下。

回到自己的卫生间,他对着镜子看,真是哭笑不得。他相信梅伊是第一次用电推子,她所谓的学过理发可以存疑。他的头发,肯定短了,但好几个地方明显不平整,怪不得她修来修去。用电推子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好在短时间内他不会再出门,去超市戴帽子就好了,万一妈妈要求视频,他也戴帽子。又不甘心,他拿起电推子,对着镜子自己修理起来。头发越来越短,再短就成光头了。他终于住了手。把电推子还给梅伊吧,想了想,还是决定不上楼。头发更短了,他反倒怕她难为情。

这个晚上,他好像仍旧在用耳朵听着厨房的动静,但是很快就睡着了。

早晨起床,第一件事情是上厕所小解,第二件事情是去厨房。冰箱后面的老鼠夹子有了战利品。他的身上迅速起了层鸡皮疙瘩。灰色的老鼠,个头好像不大。他在想怎么把老鼠弄出去。当然不敢直接上手。老鼠也许传染疾病。无人可以商量。暂时先别告诉梅伊夹到老鼠了。别吓唬她。他找到几个旧的购物袋,隔着购物袋,把老鼠和夹子一起包裹起来,下楼出大门,准备把老鼠扔进门口的垃圾箱。走到垃圾箱附近,想了想,又往远处走,走到街口的一个大垃圾箱,迅速把袋子扔进去。手隔着袋子碰到老鼠的身子,老鼠身子肉乎乎的,还有温度。一阵恶心,他差一点吐出来。

这天早饭,不,包括中午和晚饭,他都没有食欲。不饿。想一想他曾经碰过老鼠就恶心。虽然隔着塑料袋,那也恶心。他一遍遍洗手,强迫自己不再想老鼠。

但不想是不可能的。捉到了一只老鼠,不证明这楼里就没有老鼠了,反而证明可能还有更多的老鼠。真恶心。他的身上起了一层疙瘩,他怀疑自己是过敏了。他是过敏体质,小时候得过哮喘,查了过敏源,没查出来到底是什么过敏。现在不是春天,没有花粉,也可能就是老鼠让他心理上不适应。他想到了,自己更多可能是心理上出了问题。

他在厨房里转来转去,仔细观察什么东西被老鼠碰到过。所有的东西,跟他以前看到的好像没什么两样。没有老鼠碰过的迹象。老鼠进厨房,吃没吃过东西呢?

回自己的房间,再一次洗过手之后,他把储藏在自己房间的黄桃罐头打开一个,又找到一包饼干。这些都是疫情一开始时他在超市买的。妈妈反复叮嘱他要买这类吃食,告诉他要有备无患。没想到罐头和饼干真用上了。这些吃食在他自己房间放着,包装完整,肯定没被老鼠碰过。

他听到厨房里有做菜炝锅的声音,辣椒的气味从门缝钻进来。是梅伊在炒菜。她的胃口还在。他不想去倒她胃口。

第二天,他又新放了老鼠夾子。他又捉住了老鼠。他没告诉梅伊,但跟房东讲了。第三次捉住老鼠的时候,他的胆子比原来大了些,先用手机拍照,然后才把老鼠扔掉。他把老鼠的照片给房东发了过去。在邮件里,他告诉房东:叔,这是我第三次捉住老鼠了。您得想想办法。

是的,他得告诉房东,他得让房东想办法。虽然这里比学生公寓便宜,那也不能有老鼠,房东必须得想办法。疫情在好转,维州逐步解禁,停留在外面的非公民仍旧回不来,他可以考虑换房子搬走。他相信房东不希望他搬走。毕竟他都同意交现金了。不是所有房客都同意交现金的。

房东第二天才给他回复:好的,知道了,麻烦你们找一个合适的捉虫公司。我年纪大了,英文不好,不会上英文网站,你们辛苦找一下吧,找到告诉我。

房东的回复有点出乎他的意料。房东在墨尔本生活多年,居然英文不好?他觉得房东也许是在推诿,但也有点相信房东说的可能是真的。人之初,性本善。别总把人往坏处想。他听说过这边有的移民真的英文不好,特别是在东区,那边有中国人聚居,超市有华人开的,国内的各种食品调料都能买到,不会英文也可以生活。房东后来搬到东区是这个原因吗?他不知道,没法问。

第二天是周日,他没有课。周六晚上在网上找捉虫公司,找了很久没有头绪,所以睡得比较晚,想睡个懒觉。他是个很少睡懒觉的人。终于开始解禁了,心理上也有些放松,他想让自己轻松一下。没想到一大早又听到敲门声。不用说,肯定是梅伊。她是发现老鼠了吗?她看到老鼠夹子了吗?他迅速起床开门,看到梅伊穿戴整齐地站在门口,脸上那小神情,让他猜测肯定是有什么事情要求他。梅伊说:凡哥,麻烦你跟我出去一趟呗……

一个重庆留学生准备搬家,有一个在宜家买的床垫子不要了,梅伊说给我吧,人家说给你得自己来取。

梅伊说:凡哥,不到一千米的距离。我老乡说两个人完全可以抬回来。

他看着梅伊的脸,哭笑不得:你自己床上没有垫子吗?没有垫子你可以跟房东要求的。

梅伊说:我有床垫子呀。但我妈妈说哪天通航了,她会第一时间过来看我。我是单人床,住不下两个人的,床垫子放在房间里,我就可以跟妈妈住一起,省得再租房子,那不还得另外花钱嘛!

他看出梅伊是想妈妈了。

好吧,你等我吃点什么,不吃饭我没有力气抬东西。

他迅速用牛奶冲了一碗麦片,里面加了一根香蕉。当他跟随梅伊走出家门时,发现外面的天气非常好。是一个大晴天。墨尔本的冬天,只要不下雨、不刮南风,还是挺舒服的,温度跟他东北老家的秋天比较相似。树绿着,花开着。挺长时间没这么走路了,感觉真挺好。但他心理上也还是有点紧张。他觉得自从病毒流行开来,空气中仿佛总有一种让人紧张、压抑的东西,你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感觉到。

重庆人住的房子跟他们家一样,也是这种连排楼房。床垫子已经放在大门口,梅伊跟人家打过招呼,他们抬起来往回走。他目测了一下,床垫子用普通的轿车是拉不下的,只有搬家公司的那种卡车才能拉走。怪不得人家不要了,雇一辆搬家公司的车,可能比买床垫子还贵。他让梅伊走在后面,自己走在前面,尽量把重量往自己身上担。走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有些气喘。看着不厚也不算沉的床垫子,真正抬着走路并不那么容易。主要是没有抓手。他自己都气喘了,梅伊肯定也累了。他站住,回头告诉梅伊:先放下,歇会儿再抬。

他们站在人行道上。如果能下去走机动车道,路更宽敞,更好走。但那样太危险了。路上车辆相比头几天多了起来,车速都不慢。他看到有的车顶上拉着小船。解禁了,今天又是周日,开始有人去海边玩游艇了。听说这边的有钱人都喜欢到海上玩各种船。他去过几次海边,并没下过海。周围他认识的中国移民,没听说谁玩船。中国人有点钱都交首付买房子了。

可能看他站的时间长了些,梅伊自告奋勇站到前面。床垫子光秃秃的没有抓手,抬起来并不容易。梅伊动了点心思,她看到挨近她自己那边有一个商标贴在床垫上,她把腰上的皮带解了下来穿过那里系上,她在前面把皮带甩到自己肩上。看见她的动作,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赶紧让她住手,自己到前面去拉着床垫,让她在后面打下手。

按照梅伊的说法,两家距离只有一千米,平时走路也就十多分钟,他们却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到家。他第一次进梅伊房间。梅伊的房间窗户朝北,此刻阳光正好,屋子里明晃晃的,有一种女孩子特有的芬芳。但他在梅伊屋子里发现了问题。她的桌子上有一堆小食品的袋子,有几袋还开着口,能看到里面的薯片,还有爆米花。原来她爱吃零食,怪不得有时候她不下楼做饭,看来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吃饱了。他想到一个问题,会不会是这些开口的零食的气味招来了老鼠?如果这样的话,就不仅二楼厨房有老鼠,三楼可能也有。他想马上告诉她以后零食口袋要系严实,不要敞口,想了想,还是没说。他想怎么更委婉点跟她讲,别让她难为情。

那天下午,他在房间里学习时竟然睡着了。这在他是少有的,他没有白天睡觉的习惯。可能是头天晚上找捉虫公司没睡好,上午抬床垫子又挺累的缘故吧。肩有点酸。厨房里有聲音。他看了下时间,有点不高兴。这是他平常做饭的时间,梅伊不应该不守时。这些天,她想敲他门就来敲门,丝毫不考虑时间,也不想一想他在做什么,现在又占他的固定做饭时间。

正在想怎么出去跟她说时,他又听到了敲门声。这个梅伊,怎么经常来敲他门,她是不是有点害怕呀?她是不是愿意听见家里有声音呀?他打开门,看到一张灿烂的笑脸:凡哥,出来吃蛋糕。

呵呵,他人生头一次享受一个女孩儿的手艺。她居然烤了一个圆圆的大蛋糕。庆祝什么呢?庆祝解禁还是淘回来一个床垫子?没等他开口问,梅伊自己给出答案:今天是我生日,我20岁了,祝我生日快乐!

哎呀,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应该给你生日礼物!

你陪我搬床垫子就是生日礼物!

他的不满消失了,变成不好意思。真应该送给她生日礼物。但他真的不知道今天是她生日。以后他会记住的。她烤蛋糕的手艺不错。蛋糕非常好吃,他很久没吃到蛋糕了。

他又说到了生日礼物。梅伊看着他笑:凡哥,你非要送的话,我要啦。

要送。

你给我唱首歌吧。

我唱歌跑调。

你得说话算数。

那我唱啦,你做好精神崩溃的准备。

我做好准备了。

两只老鼠,两只老鼠,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唉,真奇怪唉……

他看到梅伊张大了嘴听他唱歌,她的嘴里还含着蛋糕。他听到梅伊咯咯笑:你唱的什么呀,这不是《两只老虎》吗?你怎么给改成《两只老鼠》啦?

对呀,是《两只老虎》啊,我怎么给改成《两只老鼠》啦?

都是老鼠闹的。他要想一想,怎么跟她讲捉住了老鼠的事情。

【作者简介】女真,本名张颖,中国作协会员,编审、一级作家。写作小说、散文、评论等多种文体,曾获中国图书奖、《小说选刊》年度优秀作品奖、辽宁文学奖等多种奖项。现居沈阳。

责任编辑 张 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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