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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别尔早期短篇小说选

2020-01-21巴别尔

南方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巴别德鲁高尔基

伊萨克·巴别尔(Исаак Бабель,1894—1940)是苏联诗人、作家和戏剧家。巴别尔的代表作是短篇小说集《骑兵军》。此书描写1920年前后发生的苏波战争。书出版后,反响巨大,毁誉参半。三十年代,苏联政治风云变化莫测,知识分子际遇坎坷。巴别尔1939年被捕,1940年遭枪决。他的作品亦在苏联被查禁,直到1955—1957年前后,随着巴别尔被平反,其作品又重新出版。1986年,意大利《欧洲人》杂志选出100位世界最佳小说家,巴别尔名列第一。

巴别尔自幼学习法语,大量阅读法国文学,最爱莫泊桑和福楼拜,他曾预言自己是俄罗斯的莫泊桑。他早年的创作深受法国自然主义文学思潮的影响。1916年前后,他在高尔基的《年鉴》杂志上发表了第一批短篇小说。作家高尔基曾是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在苏联作家中地位首屈一指。巴别尔称其为“文学教父”。高尔基慧眼识珠,认为巴别尔前途无量。他的小说故事结构奇特,生活细节铺展细腻,特别是小说语言具有特色。但高尔基认为,巴别尔对生活认知不够全面,需要到更广阔的天地中去感悟人生。于是,高尔基便建议巴别尔到“人间”去。如此,巴别尔早期的文学实践,高尔基的言传身教和人生历练,最终使他写出了不朽名作《骑兵军》。

巴别尔的《小嘟嘟》和《窥视》均写于1915—1916年间,是其早期自然主义倾向较为明显的作品,也是巴别尔早期短篇小说代表作。其中《窥视》还在1919年惹上官司,可见他的作品早在沙俄时期便引人注目,这为后来他创作史诗般的经典小说《骑兵军》在多方面奠定了基础。

小嘟嘟

那时,我在某野战医院当卫生员。有天早晨,野战医院的监督官C将军领来一位年轻姑娘,介绍她当护士。当然,她被录用了。

新护士名叫小嘟嘟,是将军的养女,每天晚上都在咖啡厅跳舞。她走路的步态轻盈,优美,连贯而又和谐,而她的舞步却显得笨拙。后来我为见她,就去了咖啡馆。她令人惊叹地跳着花步探戈,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而迷醉的神情,她是那样纯洁,我可以这样说。

她在野战医院里尊重每位伤兵,像仆人一样伺候他们。有一次,有一位主治医查房的时候,看见小嘟嘟跪在地上,费劲地给一位麻脸儿的、冷漠的丑乡巴佬德巴扣秋裤的扣子,他便说:“你呀,德巴兄弟啊,臊死个人喽。你还是个爷们吗?”

于是,小嘟嘟扬起那张亲切、平静的脸,轻声说:“哦,我亲爱的医生,难道我没见过穿秋裤的男人吗?”

我记得复活节的第三天,被击落的法国飞行员德鲁欧先生抬到了我们那儿。他双腿均已骨折。他是布列塔尼人,身体壮,皮肤黑而且不善言。坚硬的双颊微微泛青。看上去很怪——强壮的躯干,犹如旋成的、浑圆的脖颈,以及打断的双腿。

他被安置在一個单间。小嘟嘟一连数小时照料他。他们轻声而真诚地谈心。德鲁欧谈飞行,说他还是单身:没有一个亲人,心中充满忧郁。他爱上了她(这显然可以感到),他专注地凝视她——温柔、痴情而深沉。小嘟嘟双手按在胸前,在走廊微微惊奇地对护士吉尔杰佐娃说:“他爱我,我的姐姐,他爱我。”

她礼拜六晚上值班,便坐在德鲁欧身边,我在隔壁房间,看到了他们。小嘟嘟来的时候,他说:“小嘟嘟,我非常爱你。”他把头垂到她的胸前,并慢慢地开始亲吻她深蓝色的上衣。她手指哆嗦,揪扯着上衣的扣子。

“你要怎么样?”小嘟嘟问。

他说了句什么。

小嘟嘟沉思地、认真地看着他并慢慢地解开了镶着花边的领子。柔软、白皙的胸脯袒露出来。德鲁欧叹了口气,便伏在上面。小嘟嘟疼得闭上了双眼。但她还是发现他不方便,便解开了胸罩。他将小嘟嘟拉到身边,但他动作过猛,就哼哼起来。

“您会疼的!”小嘟嘟说,“别再这样了,您不能……”

“小嘟嘟,”他说,“您要走,我就死。”

我离开了窗户。但我仍然望着小嘟嘟可怜而苍白的面孔,看着她那么紧张地尽量做得不让他痛苦,我听到了情欲和痛苦的呻吟。

事情败露了。小嘟嘟被辞退,说白了——就是被除名了。她在最后的时刻,站在前厅与我告别。沉重而明亮的泪水夺眶而出,但她怕我伤心,还是面带微笑。

“再见,”小嘟嘟说,伸给我那只戴着浅色手套的纤手,“再见,我的朋友……”然后,她停了一下,直视着我的眼睛又说:“他心冷,他孤独,他快死了,他求我,我能说不吗?”

这时,德巴,脏兮兮的丑乡巴佬,从前厅深处一瘸一拐地走来。“我向您发誓,”小嘟嘟用轻微和颤抖的声音小声说,“我向您发誓,就是德巴求我,我也会那样做。”

窥 视

我有个熟人——凯勃奇克太太。她曾经一口咬定说,她未因“做任何好事儿”而得到五个以上的卢布。她现在有了套住房,房里住着两个女儿——玛露霞和塔玛拉。玛露霞接客比塔玛拉要勤。

姑娘们房间的一扇窗户朝着马路,另一扇——天花板下的通风窗,朝着浴室。我看到此,便对凯勃奇克太太说:

“晚上,您把梯子架到浴室的通风窗上。我爬上梯子,往玛露霞的屋子里看。为此,我付你五个卢布。”

凯勃奇克太太说:

“哎呀,好一个能胡闹的男人!”她同意了。

她拿到五个卢布的机会不少。玛露霞一接客,我就扒窗户。一切都顺顺当当,可有一次却出了件蠢事儿。

我站在梯子上。好在玛露霞房里的灯还没熄。这次来的嫖客可爱,朴素,开朗,是位瘦高个,留着那种并无恶意的和长长的唇须。他就像在家一样脱衣服:解开衬领,对着镜子寻找藏在胡子下面的小粉刺,仔细地看了看并用手绢挤了挤。然后脱掉皮鞋,继续细看脚底板有没有毛病。

他们亲了会儿嘴,脱光了衣服,同抽一根烟。我想爬下来。我突然间觉得梯子在滑动,并在我身下摇晃起来。我赶忙抓住小窗,却打落了窗框。梯子轰隆一声倒下。我吊在天花板上。整套房子都慌乱不安。凯勃奇克太太,塔玛拉和一位我素不相识的、穿财政部制服的官员都跑了过来。我被弄了下来。我的处境很可怜。玛露霞和瘦高个走进浴室。姑娘端详着我,呆若木鸡,轻声说:

“流氓,哎呀,真是个大流氓……”

她不出声儿了,用那双无神的眼睛环视着我们所有人,然后走到瘦高个身旁,她不知为什么亲吻他的手并哭哭啼啼。她边哭边吻,说:

“亲爱的,我的天哪,亲爱的……”

瘦高个如犯傻一般地戳在那儿。我抑制不住剧烈的心跳。我搓着两个手掌朝凯勃奇克太太走去。

过了一会儿,玛露霞知道了一切。一切都知道了,但又都忘记了。可我还在想,姑娘为什么要亲吻那个瘦高个?

“凯勃奇克太太,”我说,“您最好再给我架一会儿梯子吧,我付您十个卢布。”

“您简直疯了,就像梯子一样。”她又同意了。

我又站在通风窗旁边。又在窥望了。我看到。玛露霞用那双纤细的长臂拥抱着嫖客,她慢慢地吻着他,她的泪水夺眶而出。

“我亲爱的,”她低声说,“我的天啊,我亲爱的。”接着,她便像个情人似的委身于他了。她的脸上浮现出这样的神情:似乎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保护她,就是那个瘦高个。

瘦高个正在尽情享乐。

◇孙越

1959 年生于北京,旅俄作家、翻译家。中国翻译协会专家会员,俄罗斯国际笔会会员,中国戈宝权外国文学翻译一等奖获得者。译有《骑兵军》 《勃留索夫诗选》 《缪斯:莫斯科—北京》《心灵河湾》等。著有文集《俄罗斯冰美人》《斯拉夫之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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