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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之虚灵:庄子“厚积”工夫发微

2020-01-18王肖南

湖北社会科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厚积工夫表象

马 庆,王肖南

(河北大学 哲学系,河北 保定 071002)

庄子“厚积”概念原出自《逍遥游》篇“且夫水之积也不厚”一段。古往今来,治庄学者对此段“厚积”之概念主要分为以下两种不同的理解:一,以郭象为代表的“厚积”无工夫义;二,大多治庄学者所认为的“厚积”有工夫义。其一,“厚积”无工夫义。郭象曰:“夫质小者所资不待大,则质大者所用不得小矣。”[1](p7)他认为,物之质“小”“大”者既然不同,其各所取资、所待之物的“小”“大”亦不相同;因此,质大、质小者各适其性,不相蕲向,皆可逍遥。但这种“逍遥”,仅可称为一种“态度”,却不可作工夫义解。因为,这种“小”“大”间的“逍遥”只在转念之间,而并未有切实可据的修行工夫。关于这点,刘笑敢也说:“就庄子来说,逍遥游不仅需要对既定境遇的态度的转变,而且需要特定的持之以恒的修养锻炼;而对郭象来说,自足其性似乎主要是态度的转变,不需要其他的条件或努力。”[2](p350)其二,“厚积”有工夫义。古今大多治庄学者多认为“厚积”有工夫义。譬如,明释德清解“厚积”为喻大圣“深畜厚养”;[3](p6)①释德清说:“此一节,总结上鲲鹏变化图南之意,以暗喻大圣必深畜厚养,而可致用也……故就在水上风上,以形容其厚积。然水积本意说在鲲上,今不说养鱼,则变其文曰‘负舟’,乃是文之变化处,使人捉摸不住。若说在鲲上,则板拙不堪矣。”[3](p6)“此一节”,指《逍遥游》中“且夫水之积也不厚”一段,其义在说成圣的“厚积”工夫思想。明陆西星解“厚积”为“充积之厚”。[4](p4)②陆西星说:“此段意在充积之厚,然后有大运用。[4](p4)“此段”,同样为“且夫水之积也不厚”一段。当代学者陈鼓应认为,“‘积厚’的功夫是完成生命气质变化的充分而必要的主观条件。”[5](p27)当然,依伽达默尔哲学诠释学③关于伽达默尔的诠释学可参考程志华的《解释的开放性——迦达默尔解释学思想的魅力》一文。的观点,“厚积”工夫义之有无,仅可作为不同诠释者之不同观点来看,却不可当作一客观事实义解。“厚积”,虽非一客观事实,但作为一哲学概念,其仍要有理据所依,而确不同于主观意见。因此,本文由庄子“游”之概念引出“物表”概念,并借由“物表”概念揭示出“厚积”概念义涵。此外,更在诠释“厚积”工夫义涵之基础上,将其工夫门径及其不同向度之次第揭示出来。

一、“游”“物表”与“厚积”

1.“游”的概念。

“游”字在庄书中共出现106次,其甚或可与老子“道”相媲美,亦是《庄子》哲学的新意。陈鼓应说:“先秦诸子绪业多方,风采各异,独树一帜的庄子,在思想格调上最能代表他那精神风貌的哲学观念,莫过于他频频使用的‘游’之一字。”[6](p59)庄子“游”与老子“道”不同,其独特处尤体现“心”上。庄子的“游”不可离诸心外,而老子的“道”却因其具宇宙生成义而时常游离人心之外。譬如《道德经》中的“道”与《庄子》内篇中的“游”,有如下例句:“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7](p10)“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7](p85-86)“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7](p117)“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7](p136)(道德经)

逍遥游[1](p1)、以游无穷者[1](p17)、游乎四海之外[1](p28)、游刃必有馀地[1](p119)、乘物以游心[1](p160)、游心乎德之和[1](191)、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1](p244)、游乎天地之一气[1](p268)、游无何有之乡[1](p293)。(庄子)

由此可知,老子的“道”“似万物之宗”,而“人”亦属万物而宗之;“道”“万物恃之”,而“人”亦万物之一而恃之;“道生一”,而“人”显然亦属于“一”而居其中。因此,道总似与“人”隔开一层,而并未显明作为主体“人”的重要性。然而,庄子的“游”却皆指向了“人”,即“人”这个主体,在“无穷”“四海”“心”“无何有”等诸境中“逍遥”地游;因此,“游”与“人”关系密切。陈鼓应也说:“概略地说,老子的道,本体论与宇宙论的意味较重,而庄子则将它转化而为心灵的境界。”[8](p376)

“游”不可离诸“心”外,故庄子有时将“心”“游”两个概念结合起来,成一新之概念:“心游”。“心游”概念在《庄子》文中共出现共6次:“乘物以游心”[1](p160)“游心乎德之和”[1](p191)“游心于淡”[1](p294)“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1](p314)“游心于物之初”[1](p712)“游心于无穷”。[1](p892)在此6次出现的“游心”中,除却“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的“游”字与“道”义不相符外,其他五次出现的“游”字皆指心在“道”中的“游”。即,“心”“德之和”“淡”“物之初”“无穷”都明显指涉着“道”。“道”在庄子中也可以用“天”替代。即“心”在“道”中“游”的这个“道”的概念在《庄子》文中多为“天”之概念所取代。其实,这里有一个问题存在,即老子寡言“天”,其将“道”放置于“天”之前,欲取代“天”,而庄子却反倒多次提及“天”,甚至将“天”反置于“道”之前。如:“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7](p64)“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7](p36-37)(道德经)

“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1](p1066)(庄子)

无论是《道德经》第一例中的“道”“天”“地”“王”的顺序,抑或是在第二例中“容”“公”“王”“天”“道”的顺序,其都是以“道”为“宗”,即“道”乃本根,为存在之根据。而庄子《天下》篇的这个例子,则显然把“道”放在“天”“德”之后,而其宗与本都不是“道”。这样“以天为宗”,最后旨落归于“人”,即“圣人”之身,故凸显天人关系,而非道与人之关系。此外,《庄子》“天”字出现近655次之多,而“道”仅约有364余字。因此,老子之“道”有创生义,显然有游离人外之可能,而“天”则与“人”关系甚密,体现庄子天人合一之蕴旨。故庄子多言天的目的也是为凸显“心”(主体性)的重要。因此,“心”游在道,这个“道”义亦是“天”义,即意在凸显人与天的关系。因此,林云铭说:“‘游’,即所谓‘心有天游’是也。”[9](p9)陆西星也说:“游,谓心与天游也。”[4](p1)二者所言的“天”亦即是“道”,即皆认为“心”在“道”中游。“游心”即是心游于道,故此“游”非是“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1](p150)“坐驰”是指某种现象或观念在心的浮现状态。佛学中“散乱”一词似与“坐驰”义相近。散乱是一种内心不安定,心思分散的状态。譬如,“《瑜伽论》说不信、懈怠、放逸、妄念、散乱、恶慧,一切染污心皆相应故。”“‘散乱’梵文Viksepa的意译,随烦恼之一,意谓贪、嗔、痴等烦恼令人心思分散。《大乘广五蕴论》称:‘云何散乱?谓贪、嗔、痴分,令心心法流散为性,能障离欲为业。’(《大正藏》卷三十一第八五三页)”[10](p298)“散乱”与“坐驰”相近,是一种内心处于纷乱表象浮现的状态,而并不是与物真实交接的状态。“散乱”虽也需通过想象来完成,却不太受意识控制。“游心”则与真实外境相关,显然不是内心“坐驰”。但“游心”也非即是驰骛心灵在客观外境中的“游”,而是在“物初”“无穷”这样的心物未判时的游。

2.“游”与“物表”。

“无穷”与“初”即指超乎时空表象之上的心物一元的“游”。“无穷”与“初”是一种心物未分的状态,而心物未分际,故并不即是在时空中之表象,若强以时空言之,则或可说是时空一体的。譬如,魏孟飞说:“这一时间观是以时空一体的原初时间体验即‘原发时间’为前提的。”[11](p12)“无穷”与“初”之状态,则又可落回“现象”界之中,而融动物之“表象”,故庄子非如康德般另计有一物自身之存在。在康德看来,我们无法认识物自身,只能认识物的外在表象。换言之,康德认为,人认识外物只能通过直观的空间与时间表象。因而,康德所说的心(知性)也就只能在“现实”现象中“游”,或在内心想象中“游”,而没有像庄子这样在逍遥之境的游。而在庄子哲学中则不需有物自身的存在。因为,庄子的“游”既非是在“想象”世界中的“游”(坐驰),又非是在触物、观物的感性直观中(现象中的游)的“游”,而是在即想(知性)即物(感性)间的“初”或“无穷”状态(心物未分状态)下的“游”。此外,与康德平面化认识不同,庄子则重在体现纵面境界的认识。即由于“厚积”程度不同,主体亦可呈现不同境界,因而对物之认识、看法亦有程度之不同。不仅如此,由于庄子未有“物自身”的前提,故其未将感性、知性二分。因此,庄子之“逍遥”,是即感性即知性的。换言之,此“逍遥”是一种心觉可感、物境可知的“逍遥”,而非如康德理性“设准”的“自由”。梁漱溟说:“康德所立真我自由之义,但是虚诬。所以者何?彼以德行责任反证必有自由,德行责任未定有无,于此唯是假设。假设所证,亦唯是假,岂成定论?”[12](p12)具体来讲,在庄子“逍遥”的“游”是通过打破内心观念、固化表象,而让心在“物表”上自在的“游”。人越执“物表”,则心越固化,而无法复“初”。

“物表”概念不仅包含“表象”“现象”等义,因其自身的可松动性,故而又含有心之逍遥的条件义;此外,还由于心可转变于“物”之“知”,故而,它还含有能生起自身诸大之用义。在《庄子》中已有“物表”之义,诸如:“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1](p17)的“六气”,“乘物以游心”的“物”,“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1](p28)的“云气”“飞龙”,“物物而不物于物”[1](p668)的物的“物”等,都是“物表”之义。庄子虽言“物表”之义,概念却不甚明晰,因此不妨用成玄英“物表”概念。成玄英将“物”理解为不实之存在,他用“物表”或“物境”这个概念解读庄子“物”与“心”的关系。成玄英“物表”概念在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共出现四次,分别为:“心游物表”[1](p274)“游心物表”[1](p329)“凝神物表,寂照环中”。[1](p916)“物表”概念与“物境”概念相似,可以互释。成玄英的“物境”概念在《庄子集释》中出现13次。“物境”并非是实在的,譬如成玄英说的“游虚空之物境”[1](p123)“物境虚空”[1](p662)“物境空幻”[1](p880)等。“物表”与人心相关,并不具实在义。此外,“物表”概念并不即是西方的“表象”概念。虽然,“物表”概念似可与西方诸哲,譬如贝克莱、笛卡尔、康德、胡塞尔、海德格尔、叔本华等“表象”概念贯通,即它们皆关涉于人内心的表象世界。但他们的表象概念往往与“心”混同,即心粘在表象上无法活动,而无法形成“工夫”“境界”义。换言之,他们的“表象”概念是构成外物的主要依据,是人的普遍认识能力,但其心与表象的合一,显然体现出认识的客观性,因而是无法灵动其心的。譬如康德从认识论的角度,认为表象并不是概念,而是一种直观形式。但这种直观形式无法认识物自身,它仅是在物自身刺激下产生于内心的表象。因此,表象虽然是人的认识,但由于物自身的关系,从某种程度上说,内心的表象是客观的。因而,西哲无法认识物自身,也就没有境界上的知,而仅是平面的对物的认识。庄子除了有对“物表”的认识外,还可对此物表产生作用,即灵虚之“心”在与“物表”的合一中生成境界。换言之,即当心自在,物表便自然、流动而趋于弱化;当心僵固,物表变得僵固、真实,困扰人心。此外,表象与人的观念、理念也相关,当改变某种观念,物表也同时发生变化。因而,这个“外境”更多是从纵向境界上来看的,而非即是如康德般由横面物之“表象”“现象”上来看。心既可以转变对物境的看法,也可以被物物化。“物初”亦即为诠释“心”之状态。但心非一抽象心,它不与物分,而又需要于“物”,故以“物初”言之。换言之,言心灵虽不离物,但心亦不可物化,因其不物化,而时常有“逍遥”之感;然而,其一旦物化,则与物相刃相靡,痛苦不堪。

3.“物表”与“厚积”。

庄子“厚积”工夫,实指内心灵虚之聚积、物表之虚化。换言之,即由于内心不执任何一物之象,也不执“善”“恶”“空”等之观念,因而可变得灵虚、活泼,于物能升起大用。然而,假若内心执取物表,则必然沉闷、僵固,毫无生气可言。譬如在《庄子》文中出现的“蓬心”[1](p37)“成心”[1](p56)“师心”[1](p145)“机心”[1](p145)等,皆表内心被物表的遮蔽。因此,庄子并未对“厚积”下一概念,而是巧妙地用比喻、转喻等方法,将表象转动,以明“厚积”心之灵虚义。《逍遥游》载:“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1](p7)

“厚积”之物虽是“水”“风”,却并非即是“水”“风”等物的表象。因“水”“风”不具固化之形,其在物表中诚是最抽象的(有物之初的意味)。譬如“大块噫气,其名为风。”(齐物论),[1](p45)“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大宗师》)[1](p272)等。《齐物论》中的风,绝非风的物象,而是以此风喻道之无形。鱼与水,亦非真实鱼、水之物象,而是假借鱼、水表明人与道之关系。因此,这里的水、风并非即是物表,而是以此物表喻指无形的“道”。道之无形,归根结蒂,即心之无形。此外,在这里还有一层“水”与“风”、“舟”与“翼”间的转喻关系。宣颖曰:“以水喻风,固是妙于言风;以杯喻水,先为妙于言水。以舟喻翼,固是妙于言翼;以芥喻舟,先为妙于言舟。皆触手成隽之文。”[13](p4)因此,“水”与“风”、“舟”与“翼”可互相转喻,而无固定之表象,故是庄子“无端崖之辞”。[1](p1098)“无端涯之辞”,即指因物表之弱化、流动与转换,而无有一个固定边际,概念亦无法构成。“水”“风”“舟”“翼”,彼此间物表之扭转,表明心之灵动、活泼。物之表象一旦凝固于心,则将心固化,而失去活力;“蓬心”“师心”“成心”“机心”等,亦悉皆由此而生。此比喻、转喻的方法,因为用在寓言中,因此可称为“寓中复喻”。庄子通过“寓中复喻”的方式说明了物表浮动、虚化之可能。因为譬喻本身不即是实在之物,而更易于表达出物表之变动状态。此外,譬如“庄周梦为蝴蝶”[1](p112)“梦之中又占其梦”[1](p104)等。“庄周梦蝶”,是指物表开始弱化浮动,似梦似真,而一任自然。“庄周”“蝴蝶”自然流动,虚灵之心浮动在物表之上,而呈露出至人任化逍遥之意。“梦之中又占其梦”是说一切物只是“物表”之浮动,此亦表明了物象的虚化、流动,和不可把捉之性。

此外,“大舟 ”“大翼 ”亦非为 物 表。“ 大 舟”“ 大翼”的“大”字喻义尤深,其或与“虚”义相近。譬如“同乃虚,虚乃大”,[1](p424)即为以“虚”释“大”。庄子之所以提出“大”,并非因其有大小之见怀之于胸,而是其欲以其“大”(虚)刮尽、磨光积垢于内心的“小”。“小”,即指内心因粘着一物之表象,而随同物境一同变小的意思。“大舟”“大翼”表心之虚空,“水”“风”喻心之灵虚。心之虚空,故阒寂无物(表象);心之灵虚,故活泼灵动。心之表象愈虚化,而心之灵性愈显露。

因此,庄子说明了物表虚化与内心自在的问题。在《逍遥游》中之“厚积”,亦在《人间世》中称为“集虚”。“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1](147)“集虚”即“厚积”。此“气”喻内心物表之虚灵,因而“虚而待物”,即指虚灵之心接纳万物。而“集虚”,即积累内心之灵虚。譬如李振纲说:“要守住内心的虚静,就需要另一种‘积’,即不断地去虚化自己的内心。”[14](p16)因此,“厚积”,即指集聚内心之灵虚;而内心之灵虚,亦即指打破内心固化之物表,而让虚灵之心活起。此时,心物是一体,都已虚化,回归到物初的境界。至于如何破物于心固化之表象,则需一定工夫的门径。

二、“厚积”工夫的“门径”

“厚积”工夫旨在于刮垢人心固着之物表。至于打磨内心固化之物表,而令其融化、流动乃至消散,则可由以下三个方面入手:即吾(偏于心)、无形(偏于镜)与大知(心境圆融)。这便是“厚积”工夫的“门径”。其中,“吾”偏重于主体(心),“无形”偏重于客体(境),而“大知”则为主客圆融后升起的于境界上的知。

1.“我”与“吾”。

我与吾不同:“我”是滞于境(物表)中之我,而“吾”则为滑动境(物表)上之吾。因为物象之执着,非因于外物,而诚由“己”心之执着而起,所以此处偏重于揭示心的僵固。具体来说,“我”有粘缚一境之“我”与滑动在境中之“我”两种,而“吾”则为丧“我”(执物表、观念之我)之后所得的、心因任于境的逍遥境界。

粘缚一境之“我”(执物表之我):蜩与学鸠等。在《逍遥游》中,蝉与小鸟虽居处榆枋,怡然自得,既笑且言,轻视大鹏,外表看似逍遥自在,其实却是深执自身及榆枋的物表,而不敢逾越出半步。“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1](p9)表明其观念之固化,而榆、枋间之胶固,则示其粘缚于物表之状。因物表变动不居实不可执,故一旦执着,迟早受诸境迁之苦。譬如在《徐无鬼》中寄居猪身的“豕虱”,常自以为,其所藏猪毛为“广宫大囿”,却不自知屠夫正操汤火,其不久便要与猪将一同熟烂了。[1](p863)此外,鲁侯所养之鸟,同样如此。鲁侯所养之鸟,因受不得境之变迁,故于三日后抑郁悲伤而死。[1](p621)因而抢榆枋翱、飞蓬蒿之鸠蜩的“笑”,至多也是自我陶醉,因其执着内心表象之故。

滑动在境中之“我”(执着观念之“我”):“知”。虽然,《知北游》中的“知”,其求道的历程与《逍遥游》中“鲲化鹏飞”路径极像,却仍有细微之不同:“知北游于玄水之上,登隐弅之丘……知不得问,反于白水之南,登狐阕之上……”(知北游)[1](p729-730)

“知”由“玄水”至“白水”、“鹏”由“北冥”适“南冥”,其二路径很相似,即皆有方向的转变“玄”(北)至“白”(南)或由“北”至“南”与不变的“冥”与“水”。然而,鲲可变化为鹏而往适南冥,“知”却终于迷惑而不得道。此皆由于“知”存有“己”而与道径无缘。此“己”是将自己所执物表抽象成为一种道的观念。抱有此道的观念,“知”虽能够在不同物境中行动无碍,却因无转换自身观念,而终不得道。执念之表象为“知不知”的层次,而执物之表象则处“不知知”的层次。“知”欲求转化,但因“思”(道之表象)而粘着于境;蜩鸠则不思转化,因而固着于境。因此,蜩鸠与“知”皆固于表象,而不能因任而化、“心有天游”[1](p939)。

滑动在境上之“吾”(无执观念、表象之吾):南郭子綦、颜回。《齐物论》中“吾丧我”的南郭子綦,与《人间世》《大宗师》中“心斋”“坐忘”的颜回,皆能缘道入径。南郭子綦通过丧掉小我,而听闻“天籁”;颜回由“心斋”“坐忘”而获得处境而不胶着于境的能力。他们因能够滑动于境上,故得自在逍遥。具体而言,南郭子綦的形如同枯槁之木、心如同死灰:“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1](p43)正是极力描写“物象”刹那消亡的状态。这里的心指“成心”“师心”或“蓬心”,皆是有所执著的“心”,即或执著于善之一念,或执著于恶之念的心。形当然不即是同槁木,因庄子只是权言,即将“心”中之“形”(所执著的形)解脱开来。子綦此状,并非表明其丧却心灵,身真如枯槁之木,而是示其有一颗可以聆听天籁的自在心。譬如,“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1](p45)

颜回的“心斋”“坐忘”同样如此:“心斋”是脱离“祭祀之斋”与“师心”而后获得的;“坐忘”是脱离“肢体”(形、物境)“聪明”(执著之心)而获得的。因此,“吾”即滑动在境(表象)上的“一不化者”。[1](p765)“一不化者”,即指内心并不随表象迁动其自身。譬如林希逸说:“应物而不累于物,为外化;应物而不动其心,为内不化……一不化者,无心之心。”[15](p935)内心执有某种观念,则必着表象;心若无意味,则心自可逍遥任境界变迁而无所动。

“我”与“吾”之开显方式不同:“我”开显有形(小)物境,“吾”开显无形(大)物境。小物境是执着物表的我,而大物境则是指弱化物表的吾。我与吾在“境”(表象)中开显,但确有不同。在《逍遥游》中的“大小之辩”,即“我”与“吾”不同的开显方式。然而,在此处“吾”“我”的开显方式却不甚鲜明。而若从《秋水》“蛇怜风”寓言中“风”之话语推测鹏与蜩鸠之关系、揭示“我”与“吾”之开显方式,则更恰切也。《秋水》载: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风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鰌我亦胜我。虽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圣人能之。”[1](p594)

“蛇”虽脊胁而行,比一足之“夔”与万足之“蚿”简约,却仍不及风的自在悠游。因此,“蛇”问风何以至此“若有还无”的状态。“风”言:它本由“北”至“南”“而似无有”,因“指风”“䠓风”之人,而显见其柔弱与无能。鰌与“䠓”同,王夫之曰:“鰌与䠓同,蹵也。列子‘鰌之以刑罚’。”[16](p219)而“胜我”即“动手举足,皆可逆风”。[16](p219)风本无小大,因“指风”“䠓风”之人(“我”)而显见其小(心执表象,而失却其广大至境),因圣人(“吾”)而显见其大(无执其表,则天地无物不表,亦无物无我)。显见其小,是因私己小智之人,逞显己能,风自柔弱;显见大风,以至于“折大木,蜚大屋”,则是因“大胜”无己、无忮心故。庄子共言六种“怜”:“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1](p591)其中,遮“目”“心”未谈。陆西星从文章技法上说:“却就风上说出个用小胜以为大胜,正与圣人能小能大、能柔能刚者同一妙用。不说心目,便文字不板样,如半开莲花,妙悟者得之。”[4](p249)庄子文采瑰丽是一面,思想奇绝则是另一面。未言“目”“心”与《齐物论》未言天籁实是一旨,即“天籁”自在“地籁”“人籁”中,而“心”“目”自在所怜物内。据此而推,风因无我所受的“指我”“䠓我”,正与鹏所受鸠蜩之笑同(“我”的开显方式);鹏忍辱不语、厚积薄发适至南冥正与“大胜”的“折大木,蜚大屋”同(“吾”的开显方式)。具体而言,境的开显与心关系莫大:小我之人颇显己能,它们“指风”“䠓风”显现的风的柔弱,正是它们自己的柔弱,而圣人无显己能因任境之变迁,所显现的“折大木,蜚大屋”,正是圣人的大用。因而,进一步得知执小风腾榆、枋而沾沾自喜的鸠蜩,固与培羊角腾九霄之大鹏境界不同。此外,大鹏保任无我虚灵之心,上至九万云空视到的具象无相,与《秋水》“目”“心”寓“相中无相”(心目无相寓藏有形之相中)同。庄子借鹏腾九万云霄上之上下相视,喻有形本无形、无形亦有形,同于老子“玄之又玄”义。

2.“形”与“不形”。

外物若仅显其具象(“形”,外物之表象),则因其心之僵固。外物若不仅显其具相,且于此具象中显一“不形”之道,则因其灵虚之心之照射故。心若“不形”则与物自在无碍,而一旦心显物“形”(表象)则与物相刃相靡。无始曰:“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当名。”[1](p757)“道”之所以“非常道,非常名”,在于其“不形”。河上公注老子“玄之又玄”曰:“天中复有天也”。[17](p2)河上公虽以“元气”释“玄”,却可启发我们对《逍遥游》中“反复相视”的理解。《逍遥游》载:“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1](p4)

“野马”“尘埃”皆不实之物。释德清曰:“野马,泽中阳焰,不实之物。尘埃,日光射隙,以照空中之游尘。”[3](p4)鹏至九万里云空的下视与在下之人的上视所见相同:在下之人虽然远见天空苍然有色,却无具体形状;而在上之鹏由于飞得高远,下视有形大地仍恍惚得看不清样子。“苍苍”之色是惺惺寂寂、即有形色又无形色的,亦即“天中复有天也”。此外,九万里云天之上所下视有形之物亦为天。换言之,即指身虽临刃现实,心却自在非常。此处,即以鹏喻心,指“游心无朕”“心有天游”等逍遥自在义。此外,《养生主》中“庖丁解牛”之寓同样如是:庖丁初始解牛时“所见无非(全)牛”,[1](p119)进而技以进道后,“未尝见全牛也”。[1](p119)换言之,庖丁最初所见确是具象全牛,后由于入得道径,便“未尝见全牛也”。[1](p119)牛由有形入无形,即道蕴藏于有形牛中。黄帝遗失玄珠之寓,更易揭以“不形”缘“道”之方,《天地》载:“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吃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1](p414)

“赤水之北”“昆仑之丘而南望”,再次出现的“北”“南”,令人不禁联想起“北冥”“南冥”。黄帝遗失的“玄珠”,即便视力极好的“离朱”,也无法看到。最终,唯有“象罔”索到。方以智释“象罔”曰:“象则非无,罔则非有。”[18](p277)只有在非有非无间,象罔才能发现“玄珠”。“玄珠”司马云:“道真也。”[1](p414)“玄珠”即道,故无形可见。“道”的非有非无,即在物之表象中发现一无表的心。它能够因任、转动物象,让物象自在无碍地在心中浮动,因而达成内心逍遥之状态。

3.小(知)大(知)之辩。

“厚积”工夫除“无我”“不形”门径外,还可从“知”的消解入。如前所述,“大”与“虚”义同,皆指虚空之道。因此,《逍遥游》中“大知”即“虚知”:境界上的“知”。因境界小大有异,而“知”有不同,庄子说: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湌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1](p9-11)

境界有异,在于“知”有浅深。“大鹏”于九万里上空“翱翔”所见“天之苍苍”,自然与鸠蜩腾跃榆、枋间所见的不同。“知”之所以不同,在于其所积的小大。而积累的小大,并不是知识上的知,而是境界上的知。庄子借“朝菌”“蟪蛄”“冥灵”“大椿”等喻境界的不同。因为境界的不同,所以知有所不同。这里的“知”并非是指能够学到的“知识”,因为可学的“知识”为主客的分化,而主客的分化,只是主体内心表象的固化,而非变化,故无法超越境界。譬如蟪蛄永远无法知晓四季的变化,而彭祖的所知,是众人无论如何刻苦学习认识外物,都无法匹及的。因此,入道门径需放下思虑的知(物之表象之知)。《齐物论》中“大知闲闲”“小知间间”,[1](p51)《养生主》中的“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1](p115)都是思虑的知。“知”北游以求道、“瞿鹊子”“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鴞炙”,[1](p99)这是以认知心求道。以认知心求道的人,即“知(境界的知)有聋盲”之人。之所以无法入道,在于有“己”,以“己”去求道,也只能看到有形之物,无法看到无形之道。而之所以有己,则在于“己”之“成心、成见”。《秋水》载: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大理矣……”[1](p563)

河伯心怀认知心、思虑心,未睹得大海实相,然其一睹北海汪洋恣肆无有崖岸方知己丑,从而因惭愧而生求道之心。北海若说的井蛙、夏虫、曲士,正是喻囿于己之思虑心而未睹真道的人。河伯之所以能够改变观念,在于其“出于崖涘”,即河伯脱离了思虑心,终于“见”到境界的不同,产生了新的认识。当然,河伯知己丑,属于“知不知”的层次,而要达到“不知知”,仍需很长的路,而这需要工夫修行的次第。

三、庄子“厚积”工夫次第的两个向度

“厚积”工夫不仅有门可入,亦是有一定次第的。庄子“厚积”工夫次第分两个向度:由“外”向“内”之虚灵、由“心”及“物”之发展。“外”向“内”之虚灵,是心灵修习向度之次第;“心”向“物”之开发,是虚灵之心于物产生妙用向度之次第。“外”向之于内心,则为物表层层脱落之过程,化有形之物表归之于无形之内心;“心”至“物”,则无形之心,自在应物,物皆得用。

1.由“外”向“内”之虚灵。

由“外”向“内”之虚灵,是层层剥去外物观念,空其心中所执之物表,而达物我两忘境界的过程。《逍遥游》载:“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1](p16-17)

此处有四种不同境界之人:一、执着“天下”者。此指有“知”有“行”有“德”有“能”者,亦即执着“己”“功”“名”之人;二、外“天下”者,即指宋荣子。他虽已淡漠“功”“名”,却仍执著“无名”,故其有“笑”;三是“功”“名”“无名”虽皆忘却,却仍搭乘着风,享飘然自在感,而未放下己身的列子;四者,是能与天地六气相与为一而游于无穷的“至人”,这是庄子真正崇尚的境界。此四种不同境界,即“厚积”次第工夫。藏云山房主人曰:“前面鹏鸟图南,三千九万,皆切实下手工夫节目。彼至人神人圣人,岂无自而云然哉!”[19](p85)宣颖曰:“此四项人,其至浅者,便是小不知大样子。笔意止缘上斥鴳语轻飘一丝引来。”[20](p70)四者境界之次第,即是由外向内之进程。《大宗师》中女偊传授卜梁倚修道的过程:“外天下——外物——外生(朝彻、见独、无古今)”。这里的三个“外”,可对照《逍遥游》中“二、三、四”者的进程。“外生”的境界,即是“朝彻、见独、无古今、入于不死不生”的境界,亦即“无己”“无功”“无名”的境界。“三外”次第为:先弃“天下”,因为“天下远而物近”,“‘外生’复后于‘外物’者,生亲而物疏”。[21](p147)“三外”与《逍遥游》中四重境界次第相同,即皆由起初所执之天下,至外天下,再至外己身,终至天地合一的境界。除此二者外,《人间世》之“心斋”与《大宗师》之“坐忘”工夫,同样也是“从外向内”到“内外双谴”之次第:“心斋”的“耳——心——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1](p147)与“坐忘”的“仁义——礼乐——坐忘”。[1](p283-284)

2.由“心”及“物”之发展。

物表的弱化、流动,并不意味着对外物的放弃。因为,现象毕竟不是“空”。如果执着一个“空”,仍是在执着一“空”之物表,而非真正物表的流动。因此,真正物表的弱化是指内心如一明镜般,任物表在其上浮动。因此,庄子虽有“外天下”“外物”“外生”之思想,却并不主张弃世。庄子并不主张抛物弃用,其于物及物境之使用则较之常人更善。“大樗”“大瓠瓜”在惠施眼中为斫之、剖之的弃物,到庄子眼中则为可逍遥寝卧、漂浮江湖的宝物。因惠施心存蓬草,故“拙于用大”。因此,“道”之所以能于物、物境生起妙用,在于人心境界之关照。因而,假若言“由‘外’向‘内’”偏重于对外在事物之否定,以体现内心之逍遥的话,那么“由‘心’向‘物’”则是将“逍遥”之人拉回现实,以展现道不离开物、由技进道之“物之妙用”。譬如庖丁为文惠君解牛,便将内心之虚灵,体现于“物之妙用”:“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1](p119)庖丁在解牛过程中,始无非牛,而终未“尝见全牛也”,[1](p119)便是由物返归于心,再由心至物之过程。《达生》篇载: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痀偻者承蜩,犹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厥株拘;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痀偻丈人之谓乎!”[1](p639-641)

痀偻丈人因“内心”平静,而成就绝妙累丸之技。这正是虚灵之心妙用于物之表现。痀偻丈人“执臂也若槁木之枝”与《齐物论》中南郭子綦“身如槁木”相同,即同为“忘我”之义;“唯蜩翼之知”则同于卜梁倚的“外天下”,即忘失天下义。林云铭说:“身如掘株之拘,臂若槁木之枝,则内忘我矣。唯蜩翼之知,则外忘物矣。”[9](p194)庄子虽以为虚灵之心,可使技艺精湛超妙(物之妙用),但其决非是以获得超妙之技为目的,而仍是以内心虚空为宗旨。辟如列御寇履平地时箭艺高超:“引之盈贯,措杯水其肘上,发之,适失复沓,方失复寓。当是时,犹象人也。”[1](p724)而“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1](p725)时则伏地“汗流至踵”。[1](p725)又如《达生》中仲尼曰:“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殙。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则重外也。凡外重者内拙。”[1](p642)庄子虽以为心灵虚空于物可生妙用,然其宗旨仍在于心之境界。当然,妙用于物,非一蹴而就,是需一定次第的。《达生》载:梓庆削木为鐻,鐻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以静心。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骨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与!”[1](p658-659)

梓庆因其内心之虚空、宁静(“未尝敢以耗气也”),而作出“技惊鬼神”之“鐻”。梓庆作鐻次第为:首先下功利之心(“不敢怀庆赏爵禄”)——继而放下名誉之心(“不敢怀非誉巧拙”)——再次放下眷恋四肢形体的有我之心(“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终至“以天合天”之境界。梓庆达“内不见己”“外不见物”之境界入山林时,便能发觉至精妙绝之天然好木,进而“以天合天”,制成精妙绝伦之鐻。这里看似言鐻,侧重仍在于心。因此“由‘外’向‘内’之虚灵”与“由‘心’及‘物’之发展”之工夫次第的宗旨相同:让内心获洒脱、自在。而不同的是“由‘心’及‘物’”更强调了“物之妙用”:由于内心之洒脱,成就于物之妙用。因此,“逍遥”之境界即有心之境界,亦兼“物之妙用”,是即物即心之“逍遥”。

“厚积”工夫旨在打破内心固着化之物表,从而解心之缠缚,得自在逍遥。“厚积”工夫之门径,在主体意识与对镜处入手,将“我”转化为“吾”,将“有形”转化为“无形”,从而获得与物自在无碍的智慧。当然,“厚积”工夫也需一定次第。因主体内心虚化程度不一,而有不同。当然,内心虚化程度越深,境界越高,越自在。然而,这样的工夫并不是与物分离,而是在意识虚化后,对物的无隔碍,即心可转物(通过心的作用,即转变心念而实践于物)。这样更能够对物运用纯熟,乃至从技术走向艺术,达成生命与自然之一体。因此,“厚积”是指物表于内心之扭动,而将其虚化,令心活起。此一虚化物表有一门径与次第,门径应在心、境处入手。心则为“我”至“吾”,境则于有形达至于无形,经由此门径入手,终则有大智慧可得。当然,并非一经入手便见成效,心与物境间的层层隔碍,显现种种心境的不同,其主要原因是对于物表所执之程度之浅深之不同所致。物表松动并非物表的虚空,而是心的活起,因而外物在内心虚化的物表中显现出大用。由此看来,此“厚积”概念便在庄子哲学中有工夫论之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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